@` 台灣文學雜談第八篇

作者:鍾肇政

台灣第一個女記者--楊千鶴和她的《人生三稜鏡》

夏間,突然收到楊千鶴女士寄來的大著《人生的三稜鏡》,布面燙金的精裝 本,厚厚的一冊,外加硬紙盒,正是在日本常見的那種考究而精緻的裝幀方式, 是一本日文書。千鶴女士與我,算是「老友」了--真的,我們都夠老夠老了。 能獲贈這麼一本書,實在是喜出望外。而確實地,使我更覺欣悅的是我這位老友 幾乎是與日本的戰敗同時停筆的,然後接到這麼一本作品,並且又是不折不扣 地;是千鶴女士的第一本書。這其間,相隔達四十八星霜之久--那是一段簡直 令人為之茫然的那麼長的歲月呢!

手上拿著這麼一本重甸甸的書,看看卷首千鶴女士的麗影--一點也不假, 她仍然有著那種動人的風韻--那麼突然地有一句陳腔濫調從腦邊掠過:「人生 如夢」。在這當兒,大概沒有比這句話更真切了。不錯,白雲蒼狗、歲月流轉, 豈不就是這句陳詞堛漱@個「夢」字所代表的嗎!我又讓思緒自由馳騁:既然是 這麼樣的「夢」,則何妨再做些不著邊際的想像?如果不是那一場風雲變幻,如 果日文的寫作仍然有其用武之地......又,如果不是始自二二八與繼之而來的白色 恐怖,迫使台灣文學發生斷層,迫使當時文學作家一個個銷聲匿跡,那麼這四十 多年來的台灣文學又是怎麼個景況?

楊千鶴這個名字,在台灣文學圈內廣為人知,好像還是最近幾年的事。其實, 她的小說創作,在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塈Y收錄有她的一 篇作品〈花開時節〉(原載《台灣文學》第二卷第三號,一九四二年七月)。此 篇以其文章之細膩,加上大戰末期台灣女性的生活、思維等被寫得躍然紙上,故 雖然也受到部份識者的重視,然而畢竟是遙遠的過去的作品,作者恐怕也只是「過 去的人」而已。不料一九八九年八月間,在日本筑波大學召開的台灣文學研究會 國際會議席上,她突然現身於眾多作家詩人之前。不用說,她成了那一次文學會 議上眾人所注目的焦點。

該也是這次的聚會給了千鶴女士若干鼓勵與助力,使她有了「東山再起」之 念。不多久之後,她試筆的第一篇隨筆稿子交到我手上,要我幫她譯成中文。這 個差使,在我自是義不容辭的,不過我不得不言明,由於我身陷「泥淖」,過度 的勞累使我目力嚴重受損,加上所能騰出來的時間實在太有限,所以請她原諒我 只能翻譯這麼一篇文章,以後無法應命了。我之所以不得不如此,確實有著主客 觀的條件在,但內心卻也充滿著內疚。

台灣四百年史,可以說是動盪的歷史,也是歷代幾百萬至今日兩千萬台灣人 民血淚的歷史,而始自七七日軍侵華以迄現今的數十年,也許可以稱之為動盪中 的動盪歲月。我與千鶴女士便是活過了這一段苦難時代的人物。當然,她有她的 生活史與心靈歷程,這本著作便是她奮數年間心力經營出來的自傳。日據末期, 她是頗負盛名的女記者(第一位台灣女記者)與小說作者,戰後初期,她還當過 民意代表,不過最富於曲折的,恐怕是她的丈夫所受到的國民黨的迫害。光憑這 些,本書的精采動人已可概見。

夏間,老友張良澤回來,向我透露了他正在全力從事楊千鶴此書的翻譯工 作,並說年內應可大功完成,則年底或開春不久將可成書問世,獻給千鶴女士所 熱愛的故土的讀者們。

下面引千鶴女士的老友西川滿為此書所寫的序文中一個片段,作為本文的結 束:「青春熱血的戀愛,連年勞苦的婚姻,東台灣邊境的生活,而後意想不到的 丈夫被囚,養育子女的苦?,令讀者無暇稍息。不斷地讀著這些轉變,接著是遠 渡安居之地的美國,含飴弄孫,專心種花,一邊又激情關愛故國台灣的作者,令 讀者深深共鳴而不禁鼓掌......(張艮澤譯)」

1993年12月1日

{c]台灣文學雜談第十篇

作者:鍾肇政

《台灣文藝》的重生

幾個月前,從主持《台灣文藝》雜誌的前衛出版社負責人林文欽那兒,傳出 了需求改組,易手該誌的呼聲。關心該誌的朋友們,兩三年來按期看她一本一本 地出版,還以為可以穩定發行,這一下子又把他們擲進不安與憂慮當中。

《台灣文藝》自從於一九六四年由已故吳濁流先生創辦以來的近卅年歲月當 中,上述的情形真個已是屢見不鮮。第一次是七十六年吳氏逝世之際。那一次差

不多可以說是眾議一決,推舉我接手,而我也在義不容辭的情形堜蚥韝U這個差 使。過了六年,我已是「師老馬疲」,窘態畢露,乃有陳永興挺身而出接了過去。 此後十年,歷經幾位熱心文友,或者肩負社務、或者承擔編輯工作,記憶塈麚魽B 楊青矗、張恆豪、呂昱、李敏勇等朋友們也都付出不少心血(或有漏列,謹此告 罪!)

在不同的負責人手上,《台灣文藝》不免有著不同形象呈露出來,然而不管 有如何的不同風格出現,都只是「小異」而已,大方向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承 祧台灣文學的薪傳。甚至從日據時期屢仆屢起的同名雜誌,台灣文學的基本精神 都是一脈相傳的!而戰後始自吳老的這一份《台灣文藝》,大體上可以說屹立最 久,也最能將這種基本精神發揚光大的。

然則台灣文學的基本精神是什麼呢?根據個人粗淺的了解,簡言之便是建立 屬於台灣的,台灣人的獨立自主而具有獨特的風格的文學。日據時代,曾經有漢 文(白話文)、日文乃至台灣話文並列的表現方式,戰後則為清一色的「中文」, 直到最近若干年始又加上了統稱「台語文學」的鶴佬話文與客家話文,但其精神 內涵則始終如一。《台灣文藝》乃為這樣的使命而存在,並且也確實地負起了這 樣的使命。

這樣的一份純文學雜誌,說起來命運一直都非常坎坷,日據時期之旋生旋 滅,戰後之屢易主持人,都透露出其間辛酸的歷史。

殖民地的被統治者的文學,註定是要被漠視的,日據時如此,戰後尤然;也 因此從事文學的作家詩人,便也註定要在荊棘路途上踽踽而走,以血淚、以掙扎, 創作他們的作品;而他們的文學雜誌辦起來自然就不能免於坎坷躓。這其間的 辛酸,誠有不足為外人道者,然而,倘若允許以過來人身分坦率以言,那麼我敢 說,這樣創造出來的作品,絕對是優異的。這兒我僅舉李喬的百萬言作品《寒夜 三部曲》及東方白的一百五十萬字《浪淘沙》,它們不僅為台灣文學豎立了兩座 擎天巨V,置諸世界文壇,確實也有著一席之地。而這些作品,在《台灣文藝》 上發表時是不曾享有過稿酬的。他們分文未取!這種話說出來令人傷懷心酸,但 是他們甘之如飴,視為文學者份內的事。容我再續貂一句,這便是構成台灣文學 精神的重要一環,台灣文學便是這樣地靠無數枝巨筆撐起來的!直到最近,來自 曾是「掌權者」一方的指責還謂:「(台灣文藝銷路奇慘)為什麼一定不能理解 為廣大讀者對其本土八股論述心生厭棄,或對其文學表現不予認同呢?」(見九 三年十月一日人間副刊)看到這樣的說法,身為負責過《台灣文藝》六年間的我, 只有默默無言。

《台灣文藝》再傳出「危機」之後,欣見李喬已再次站出來,表示願意奮力 一搏,也曾經垂商於我,我自然沒有不同意助一臂微力之理。近月來李君已多方 接觸,欲尋得財務方面的奧援,並且據云已經過一波三折。看情形欲謀得安穩的 發行局面,似乎一時還不可得(寫此文時李喬正全力投入助選活動,刻在花蓮地 區衝刺之中),但他已為一份嶄新的《台灣文藝》畫下了一幅藍圖。《台灣文藝》 確實需要一個安定的基礎,而這項基礎是三十年來不可得的。在李喬手下,是否 可以獲致,成為關心台灣文學發展的朋友關切的焦點。而任何人都明白,這不是 李喬一個人的力量所能為功的。在一片本土化的呼聲中,本土化的台灣文學,尤 需要所有有良知的台灣人來關注。朋友,何不把你的手也伸過來?!

1993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