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穫篇

鍾肇政

1

「笠山農場」獲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第一獎缺),是在民國四十五年十一月。

文壇圈內,鍾理和可算一舉成名了。在一份刊物上公開發表出來的一篇報導性的文章堙A對「笠山農場」有如下的簡扼評論:

「作者的語言文字雖然略有生硬之處,但描寫優美深刻,人物均有極顯明的個性,文字中洋溢著一種崇高的思想與感情,處處都見出作者對文學有精湛的修養。」

這實在是非常公允的說法,因此可以說,文獎會雖然是官方機構,主要功能在乎鼓吹、推廣並獎勵符合國策的文藝作品,而在評選工作方面,確實是嚴肅而公正的。同時,理和得到這項榮譽,也可以說是受之無愧。

他領到了一萬元的獎金。那是筆在理和來說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款子。他幾乎是第一次體會到筆耕獲得代價的欣悅與安慰。一些零零碎碎的債馬上還清了,孩子們也添了些新衣新鞋。

然而,這筆錢在幣值經常貶落的情形下,祇能濟一時之貧而已,至於改善生活,根本就談不上。倒是消息在村子媔И}了,走在村路上,有時也會有異樣的,或者羨慕的眼光瞟向他。有時也會互相錯過後飄來這樣的交談:

「喂,你聽到嗎?這個人得了一萬多塊錢的獎金呢!」

「一萬多啊,嘖嘖……」

「什麼獎金?」

「這我就不知道了。」

似乎到處都在議論著。也有人說是愛國獎券中了獎,獎金是多少多少萬。這些村夫村婦們所關心的,所羨慕的,是獎金,至於得的是什麼獎,為什麼得獎,他們是不懂的,也不想懂。有一次,一個熟人還對理和說:

「你真好運。」這婦人滿臉堆著近乎諂媚的笑說:「我每一次都買一兩張,已經買了幾年了,就沒中過一次獎,連十塊錢都沒得過。你真好運啊!」

理和祇有連連點頭苦笑。

這些,算是因得獎而換來的一切。至於其他稿子,照樣無處發表,照樣挨退。更使他耿耿於心的是不久之後消息傳來,文獎會停辦了,他成了最後一批得獎人之一。連帶地,文獎會的刊物『文藝創作』也停刊了。

這個刊物的停刊,對理和構成了不小的打擊。照以往的情形,得獎作品都是在此刊物發表出來的,這就是說,他的這部花了無數心血的作品,失去了發表的機會!一筆獎金固然可喜,然而對一個作家來說,寫成的作品能與無數的讀者見面,得到欣賞,得到共鳴,作品才算真正完成,寫作的目的也才真正達成了。

在失望當中,他祇好寄望於將來。說不定官方還會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推動文藝活動的。文獎會的成立,顯示了官方對文藝的重視,而文藝是絕對需要並且也值得重視的。文獎會撤銷之後,豈會沒有另一種辦法來繼續同樣的工作呢?這是理和最熱切的盼望。不為什麼,祇因他太需要「笠山農場」發表或上梓的機會了。

事實證明,理和的這項期望落空了。為了「笠山農場」原稿,他還寫了無數次的信,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地才索回。後來,他還讓它再次四處去「流浪」,甚至還漂洋過海到過香港,始終未能獲得與廣大的讀者見面的機會,成為他畢生最遺憾的事。

前面說理和得獎換來的,就祇有上述種種,其實這種說法並不確實,它還為他帶來更重要,也是曾經他所夢寐以求的東西。

就說是「同道」吧,或者說是友誼與關切也可以。

事情如下:民國四十六年三月初,理和突然從郵差手堭筐鴗@本遠從臺北寄來的書。拆開一看才知是一本長篇小說『恩仇血淚記』,是作者廖清秀親自題贈的。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書名也是。不過稍為翻翻,很快就明白過來,這書是幾年前文獎會的得獎長篇作品,作者居然也是本省籍,而且還是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

理和還看出來,這位年輕人也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學歷也不高,臺灣光復以後才從ㄅㄆㄇㄈ學起,不過幾年光景就能運用中文,寫出了這麼一本有份量的作品。想起來,這也正是這個時代每一個省籍寫作者共通的學習過程,然而當理和知道還有另外一個人--恐怕不祇一個吧,必定還有若干個--也與他一樣地在日本的陰影籠罩下掙扎著走過來,一種連帶感與親切感,立即油然而生。

他連忙寫了一封信,表示了對友誼的渴慕。回信不久便又翩然蒞止,還告訴他另有幾位省籍寫作者的動態。果然不出所料,這方面人材雖然不算多,但著實有若干個,並且正在孜孜矻矻堅定地邁著他們學習的步子。於是理和振奮起來了,給這位朋友寫了一封長信。

清秀兄:三月十八日大函已經收到,謝謝!又由大函獲悉文藝界省籍諸位同志及其工作概況,喜甚!這給我的安慰與鼓舞是很大的。我由二十一、二歲起,便開始喜歡在原稿紙上寫東西。當然那是不會像東西的,也不敢說有志於此。在過去我們的環境要搞這種事,那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何況我既未受到中文文字的薰陶,就是所接受的日文教育,也僅有高等科程度。除開喜好以外,我今日之從事文藝工作是很不自然的。也因此,這中間所受的苦悶是無法說出的。第一,我不但沒有名師指導,並且也無同志以得切磋砥礪之助,祇有自己一個人藉著極不穩確的手段,繞著遠道摸索前進,一點一點打下基礎。在這漫長的過程當中,一個人冷冷清清孤孤單單,盲目地前進。這種寂寞悽清的味道,非身歷其境是很難想像的。現在,由大函而忽然發現原來還是有許多同道,而且都在共同的命運之下,自己並不是孤軍奮鬥,這對精神上的鼓舞是很大的,高興尤其大。然而,我是已過「不惑」之人,由於出發點就不由正道,浪費了大好時光,接著又把人生最有為的一段時間因肺疾而消耗於病榻之上,對於將來已不存很大的希望,祇求平平靜靜地過下去。今後臺灣的文藝園地,就企望吾兄及多位同志去開拓和發展了。

大作「恩仇血淚記」已全篇看過,確是一部成功之作,讀後餘韻猶在。全篇結構嚴謹,情節緊湊,有迫真力。像這類報告文學體的作品,一般都易於冗繁散漫,但吾兄處置得恰到好處,性格的創造也極為成功。把敵人仍作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看,不作為觀念上的典型而描寫,這是吾兄成功處。像描寫渡邊刑事和鬼田判官處,只寥寥幾節文字便將單純爽直和豪邁快活的兩個人物性格形容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誠為不可多得之筆。吾兄一鳴驚人,前途可刮目以待。雖然遣詞造句有稍欠妥之處,但此乃文字上之細節,是一個初用中文寫作的省籍作家所無法避免的一個階段,我期待吾兄還有更好更偉大的作品繼續產生。

我已把『恩仇血淚記』郵寄給幾位愛好文藝的朋友去看了。我想讓大家共同享享讀後的快樂,雖然那是使人難受的快樂。

我現在搜集和準備第二部作品的資料。我想自日人領臺數年前寫起,一直到現在臺灣人的生活史,由側面予以描寫,名為「大武山之歌」,分上中下三部,字數可能很長。

以我現在的體力及環境,大概要費數年始能完成。兄是否還有其他著作?又目下是否繼續寫作?並請詳告。又倘和各位同志見面時亦請代為問候,並致仰慕之忱。敬候

文安

弟鍾 錚 敬上

三月二十二日

世上恐怕再也沒有比文人與文人之間更容易建立起神交的友誼了。理和與廖清秀就僅這一兩次互通的魚雁,那麼迅速地,且又那麼自自然然地成了心靈上的摯交,祇因他們都是純潔的,天生地就有一份至情,所以一開始通信,就恨不得剖露心胸。

下面是理和給廖清秀的第三封信。

清秀兄:也許我前封信寫得過於激動,因而引起你的感慨。其實我是個最最平凡,最最渺小的人。我常常有「我不如人」的感覺。少時覺得每個人都比自己中用。到了從事文藝工作之後又覺得每個作家都比自己高強。不知有過多少次因為懷疑自己的能力而想從中途轉入他業。我今日之尚繼續寫作,好比是頭劣牛,拉了牛車上坡,已經是拉到半坡上來了,祇好不分好歹拼命拉下去,別無他法可想了。不過如果一個人的人生失敗了還可以從頭再來一次,則老實說,為了我自己,為了懸掛在我肩頭上的人,我寧可幹清道夫也不再拿筆桿了。但請不要誤會以為我是為了患這場病才這樣說,不是的,雖然這病扭曲了我整個人生過程,但總不曾使我感到傷心,像由作家生活上所受的那樣。我的一生,是由一連串的失敗綴合而成,不但犧牲了健康,犧牲了家庭,也犧牲了心愛的人。每以中夜睡醒之餘,或獨坐追憶之際,失敗的痛苦便會像條毒蟲噬著自己的心。倘使他日真能成功,則我由成功而得的將不是滿足快樂,而是一場慟哭流涕吧。不過這些說起來都是廢話了,請原諒我有點嚕哩嚕嗦。

大作『恩仇血淚記』現不在手中,待朋友送回來時我必將更詳細地閱讀一遍。說到批評,我是不敢的。從來,我祇會欣賞作品,批評之道,便留待他人去做。據我現在記憶所及,可以奉告者僅是修詞方面稍欠功夫,如此而已。但這句話不但是你,連我自己也說在堶惜F。這是我們學習中文寫作的本省人所無法避免的。記得我把拙作『笠山農場』寄往文獎會時,文獎會就說我文字生硬,要我修改一遍。到現在,我還時時為這事而傷腦筋。況以吾兄的寫作年齡而論,這已經是夠好的了。

敬候

撰安。並請代問各位本省文藝工作同志安好。

弟 理和 敬上

四月廿四日

2

不錯,這也正是臺灣在戰後,運用原屬於自己的漢文文字寫作的,可稱之為戰後本土第一代作家,漸漸開始在文壇上出現,初露頭角的時候。

這所謂之戰後第一代臺灣作家,人數非常有限,與臺灣戰前本地文學蓬勃發展,人材眾多的情形,恰成一個鮮明的對比。

其所以如此,不用說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文字的問題。戰前的臺灣文學固然有日文與白話文兩種,後者雖也師承五四以後的新文學,然而畢竟與中國隔絕太久,且戰時曾遭日閥當局禁絕,因而文字技巧難免有略遜一籌之憾,故此戰後那些白話文作家絕大多數未見復出,至於日文作家,當然在光復後失去了他們用武之地。易言之,戰後的臺灣文學必需靠年輕一代,慢慢地克服文字上的障礙,學習原屬自己的文字,進而學習運用它來做為表達的工具,才能夠有個局面出現。

因此,這些作家人數雖然那麼少,可是他們可以說都是從日文過渡到中國語文的披荊斬棘的勇者,在一片困窘的道途上吃力地勇往直前,為日後的本土文學之發展闢出了一條道路。

前面所述的廖清秀以其第一部作品『恩仇血淚記』榮獲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獎,時在民國四十一年十一月,應是臺灣戰後第一代作家躍現文壇的蒿矢,且以充實的內容與優美的表現震驚文壇。

另有李榮春其人,也奮數年之力,寧可拋棄一切就業機會,苦苦經營其十六餘萬言巨著『祖國與同胞』,於民國四十二年穫得文獎會的獎助--應是文獎會史上最大一筆稿費吧--轟動一時。後來,李榮春還用這筆錢將此書的第一部約二十萬字自費出版。

此外還有施翠峰,雖未有較具份量的作品發表,但他的一些評論性文字與翻譯作品經常在報章上出現,早已是文壇上知名的作家了。

得過文獎會獎助,並且偶而也有作品發表的,尚有陳火泉、鄭煥、林鐘隆、文心(許炳成)、鍾九龍等。其中陳火泉是日據時期著名日文作家,年紀最大;文心則是最年輕,被認為文字最好最有潛力的一位。由於他們在文壇上被目為是頗為珍貴的存在,所以或多或少地都受到文壇矚目。

理和的『笠山農場』得獎,又一次為本土作家爭得了一個了不起的榮譽,無異在他們之間形成了莫大的刺激,恰如一顆巨石憑空落在潭心,一片漣漪隨之而起。基於對文學的熱愛,也基於同是從日文擺渡到中國語文的連帶感,他們終於到了尋求互通聲氣,以為切磋琢磨的時候了。

這一年(民國四十六年)四月,理和在和廖清秀通過三封信之後,突然接到另一個陌生朋友,且日後亦勢必建立純摯深厚友誼的人寄來的信。

信是油印的,大意說:年來省籍寫作者漸漸出現,在學習道途中應該大家互勉互助,以求精進,願以油印方式發行『文友通訊』互通音訊、互相切磋的刊物。具體的辦法是由各文友以輪流方式提供作品,靠寄遞的方式由大家輪閱,並將閱後感想寫出來,在『文友通訊』上刊露。這封油印信發信人即前面所述的第一代作家中之一鍾九龍。

這也正是孤獨的寫作者對友誼的最渴切的呼聲。在剛與廖清秀開始通信才沒多久,又接獲這樣的來信,理和自然是欣悅萬分,立即將信中所附的自我介紹表格填妥,另外寫了一封也是熱情洋溢的信發寄。約莫過了半個月,第二封油印信又來了,這就是「文友通訊』第二號。理和的回信,也就是給鍾九龍的第二封信是這麼寫的:

九龍兄:頃接大函,內附兄文告及幾位文友簡介均敬悉。兄文告令人嘆息唏噓。兄這種捨己為公的崇高精神,個人除致謝忱外並由衷感佩。先此,當兄寄來表格並對『文友通訊』徵求意見時,弟對所列各點但有同感,認為我們之間若能藉此經常連繫,收砥礪切磋之助實在是很好的,故除衷誠接受外,便不再想到其他。但是如今展讀兄文告才知道別的文友的想法竟有不以為然者,實出意想之外。一邊對其能以不同角度來看同一件事的冷靜和機警卻也發生了某種感觸。那位文友「暗示此舉恐干禁忌」寥寥數字已夠使人觸目驚心,誠如兄言不啻當頭澆了冷水。

文友通訊既然有這種顧忌則若把範圍縮小到祇限於作品輪閱又如何?但以人數過少為憾耳。

對榮春兄的遭際我很同情並予以理解,文人似乎命定了必須肩負無窮阻難,但願他能夠從艱苦的處境中創造出輝煌的成就來。兄倘能看見他時請代致吾景仰之意為盼。

弟一個凡庸之輩,能認識兄及諸位文友既是三生有幸,倘又蒙不棄結為精神上的至友,則喜慰莫大矣。尚祈時時給我指導並經常連絡為禱。致候

撰安

弟 理 和 拜上

五月十日

從此,這份祇有八開白報紙兩張,油印,每月一次,採取信函形式的不能稱之為刊物的東西,雖然經過了小小的波折,但還是開始按期印發了。參加的文友,除了理和之外,依年齡多寡為序有陳火泉、李榮春、施翠峰、鍾九龍、廖清秀、文心(理和應排在第二名),總共僅得七個人,到了末期,尚有楊紫江、許山木兩人加入。民國四十七年九月份,因互通聲氣,互勉互助的初步目的已達,便告結束,為時剛剛一年有半。

這期間,理和的身體情況依然如故,肺疾時好時壞,壞時便吐幾口血,但多半過些日子便好。另外,他還有膽結石,腸子也不十分健康,可以說他差不多是弱不禁風的。為了生活,他還在鎮上的一家代書辦事處謀得了一個工作,做的不外是一些抄抄寫寫,或填填表格之類的工作。因為來回必需坐一趟車,外加四五公里的徒步路程,對他這樣的身體來說,工作負擔卻也十分沈重,而且月薪僅三百元而已。即令如此,對平妹的負擔也發生了不小的幫助。

至於『文友通訊』,雖然談不上實質上的助益,不過交換一些文學上的意見,卻也有了些啟迪作用,特別是在心靈上,他所得到的安慰與鼓舞,是非常可觀的。『文友通訊』所提出來的討論題目,他也多半有熱烈的發言。至於作品輪閱,他提出了「故鄉」以應,意外地得到文友們一致的好評,對他讚佩有加,並且對這樣的作品而屢投屢退,得不到發表機會,大家也發生了不平之鳴。可以說,這個時期的這一小撮寫作者們,雖然偶而也有作品發表出來,但經常遭退稿,正也是大家共同的命運。

不過有一點倒是頗值得注意的,那就是靠了『文友通訊』,他們經常地互相鼓勵。例如某刊有什麼命題徵文之類,『文友通訊』便儘速地刊佈消息,並極力鼓吹大家參加。理和到鎮上上班,回來每每已是精疲力竭,從事寫作,事實上已大不可能,但大家都那麼熱烈響應,他又豈能默爾而息?於是他也被『文友通訊』逼迫著一般,寫下了「奔逃」、「貧賤夫婦」(初名「鶼鰈之情」)「菸樓」等玲瓏深邃的作品。

3

『文友通訊』停辦後,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給理和帶來前此所未有過的收穫季。這個出自個人小小奉獻的通訊工作,促使這一小撮文藝工作者,在原本就靠它建立起來的友誼基礎之上,較具熱誠並且又比較合得來的少數人中間,形成了友情愈趨穩固,也愈趨深入的結果。或者也似乎可以反過來說,由於『文友通訊』附帶地也發生了某種選擇性作用,它的停辦在其中某些人之間造成更緊密的互相通信、互相依存與互相幫助的結果。

尤其在南北兩鍾--即理和與九龍兩人--之間,從此能夠更緊密地連繫了。

前此,理和與廖清秀之間就已經有過由後者為理和斡旋介紹作品發表的事。例如理和參加亞洲畫報小說徵文比賽入選為佳作,但未獲發表機會的「菸樓」,即經過廖之手,得以在廖的一個文獎會時代以來的好友梅遜所主編的『自由青年』半月刊上刊登出來。然而,理和的其他作品,依然四處碰壁。

民國四十七年年尾,理和又接受了清秀、九龍等文友的鼓勵,寫下了「原鄉人」,打算參加四十八年度的亞洲畫報文賽。不料稿子寫好,正要著手修改時,也許是連日來苦苦寫作,心身過勞吧,他突然又病倒了,而且病情不輕,他幾乎以為會不治。

農曆年過後不久,他這一場病總算過去了--當然不能說是痊癒,祇不過是從一場發作性的病況,恢復到平時的病況;根據理和自己的說法,便是從「比較不舒服」的情況,回到「比較舒服」的情況。他躺了一個多月,從死神手媟m回了自己,又可以下床走動走動了,但身體虛弱,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的療養是不用說的。

這情形著實影響了他的想法。那麼衰弱,那麼弱不禁風,如何活下去呢?想到前途,不由黯然神傷,可是他不能傷感,也不能萎靡,因為他必需活下去。在病後的虛弱當中,他漸漸地修改「原鄉人」,勉強完成了這篇作品。前一年,「菸樓」撈了個佳作,得了一小筆獎金,後來在別處發表了,又換來了另一小筆稿費,這在他已經很可以滿足一下了。今年,說不定能擠進名次,就算不行吧,像「菸樓」那樣,也未嘗不是可喜的。

他懷著希冀,將作品寄往在香港的亞洲畫報。接著,他覺得「比較舒服」的情形越來越穩定,便開始修改『笠山農場』。此舉在他是勢在必行,因為這部小說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他可以任意處分,而他唯一的懸念也就是讓它有發表出來,面對讀者的機會。還有--說不定也是同樣地重要的一件事,便是靠它來換取一筆稿費。噢,稿費,還有誰比他還需要它呢?

這部作品曾經得了大獎,雖是第二名,但第一名是從缺的,在下面還有兩部作品並列為第三名。碰巧這兩位都是當代文壇上最負盛名的作家,得獎時就是如此,如今更是文學界與讀書界無人不識的頂尖級大作家,而且兩部作品都早已在別的刊物發表過,單行本還正在暢銷,幾乎到了風行一時的地步。得更高名次的作品豈可讓它埋沒草萊呢?可是在那以前,理和還必需細心加筆刪修,因為文獎會方面當時就對他提過這種要求了。

三月下旬,理和有一信給九龍,這是這對難兄難弟自開始建立通信友誼以後,理和首次有完全開朗的心情寫的信。

九龍兄:我又有輕鬆的心情給你寫信了。第一要報告的是忙了足足兩個月的『笠山農場』的整理和抄寫工作,已於春分前一日結束,翌日即把原稿用掛號寄往香港了。亞洲出版社會不會要它我不知道,但我之結束了一件事倒是千真萬確的事。『笠山農場』於數年前即已寫就,但這數年來卻把它翻了又翻的「炒舊飯」,已把我搞煩了,即使亞洲不要,我也不打算再『炒』了。不過這次整理,因病後不敢過勞,及鑑於稽延時日,卻沒有做到像前信告訴你的我想要做的,把黃順祥及馮國幹的出現先後次序掉換過來。這仍是一大憾事。

至於其餘,則依照兄所修正的改過了,例如錯字別字的訂正,及文句的修飾。我也儘量的把文章修改了一番,相信讀起來會比較順口了。

其次應報告的是:自出新正以後賤體亦漸漸好轉,現在又可以坐起來寫和讀了,是否能完全恢復固然不可知,現在我只能以此為滿足。美濃的差事,也已於年底辭掉了,每日關在家堙A真是「無事一身輕」。以後也許可以多寫些東西。近日間我想整理一些短文--舊作--然後寄給你看,如果還像東西,便請你轉寄聯副。新生報的稿酬是千字三十元。我寫東西本就鈍澀,現再限於體力(我每日上午可工作二至三小時,下午一、二小時或不寫)寫得更慢了。像兄之一個月可以寫數篇的情形,於我不啻夢想。我若能一個月產生一短篇(七八千字)則於願足矣。

又以前提過的長篇「大武山之歌」,也許可以此時繼續下去。總之我要儘量的寫,儘可能的寫,雖寫得慢,積少自可成多。有幾篇舊作--均是短篇,也打算整理出來。

此後我的生活將更形困難,除非我身體好了有事情可做。古人說「貧病交迫」,已應在我的身上,但我將頂下去。物質的缺乏,對我個人是無所謂的,我早已有此決心,否則也不會走這條路了。但是兒女妻子卻是可憐的,因為他們沒有目的--沒有支撐精神的支柱,但有什麼辦法呢?

大作「柑子」之為成功之作已沒有問題,此點應以火泉兄所說者為是,不必翻案了。我希望你多多寫出這樣的作品來。

又嚕嗦了。下次再談吧。也希望多給我寫信。祝快樂

理 和

三月二十五日

很快地,理和整理出來的四篇舊作寄到九龍手上,有「挖石頭的老人」「豬的故事」「蒼繩」 「做田」。九龍沒敢把這麼多的作品一下子就寄出,選出其中兩篇他認為比較好的「蒼繩」與「做田」,投寄聯合報副刊。才不過旬日,首篇「做田」發表了,又過數日,「蒼繩」也見了報!這在他們兩人來說,都是一件相當不凡的事。長久以來的退稿,使理和覺得那麼容易地,且接連地會登出作品,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即連在代投的九龍來說,早已明瞭一篇作品的獲得刊登與否,與作品的好壞並不見得有必然的關係,因為好壞原本就難有一個標準,而審稿的人也都不免有其仁智之見,因此他投寄時也是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的。因此,這兩篇的發表,也給了他莫大的安慰與鼓勵。從此,在理和,完全嶄新的一頁在眼前展開了。不少舊稿一篇篇地整理出來,也有些新稿,一篇篇地寫成,郵寄給九龍,由後者物色的刊物投寄出去。在一封致九龍的信堙A理和寫道:「今後我會陸續寄更多的作品給你。我之所以這樣做,固然第一、心想借重大名以增身價;其次則是希望獲得大筆修正。無庸諱言,我在文學上的工夫,自認尚欠修養,若得兄繩削當會更好……」這應是表面上的理由,當然以理和的謙抑,應該也是由衷之言吧。不過恐怕主要還是他長年蟄居山間僻地,幾乎可以說不大明瞭如何投稿才出此。同一封信堙A他緊接著寫:「……又我這堙A既無雜誌報章,又無書刊,不但對文壇動態十分隔膜,對各雜誌報章之編輯宗旨,亦無明瞭,兄若能代為發落自是好事。」

這樣投寄出去的作品,絕大多數都能獲得聯副編者林海音的青睞,在聯副上發表出來,且亦有讀者投函,表示其激賞,使理和得到莫大的安慰,而隨作品發表而來的稿費,對這依然在貧困中掙扎的一家人,當然也帶來了一些可喜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