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月(海蜇)

作者:吳濁流

  淅淅瀝瀝連日不歇的雨,雖然已經停了,但院子媮椄O一片泥濘,那無葉的 苦楝樹被寒風刮得瑟瑟作響,每天清早就轆轆響著的牛車聲也已在雨中停歇了。

  幾天來馬路上都沒有人來往,但今天卻是特別,從很早就傳來了雜亂的足 音,接著有人聲喧嘩而過。宿舍周圍的鄰居好像都沒有人起來的樣子,豬欄內的 豬仔「嗚嗚」的咻著,聽來又是那般有氣無力,諒必是被凍得發僵了。柔弱的冬 陽靜靜地照著,前面的山似乎還在睡,臥在朝霞中,半露睡態。

  被煤煙燻得黑黑的六?塌塌米房堙A太太抱著吃奶的嬰孩,仍在打鼾酣睡 著。旁邊像西瓜大的頭一顆一顆排著好幾個,仁吉瞪著眼睛看妻子的睡相,乾枯 的頭髮蓬鬆地下垂著,面上汗毛長長的,想必很久沒有修容了吧。仁吉藉著窗櫺 透進來的暗澹陽光,看到老婆的臉,不覺吃了一驚。瘦削的臉孔,顴骨高聳,臉 色青黃,眼珠陷入很深,眼角的皺紋重重。仁吉愈看愈怕,未經打扮的臉孔,全 無血色。衰弱的臉孔就像鍍鋅的白鐵皮一樣,鋅已剝落,露出了生鐵,滿面像是 生蚺@樣地,愈看愈覺其蒼老。可是她才三十歲呢!但看來卻像四十歲以上,還 不止哪,像五十歲了。為什麼老得這樣快?想來想去她委實太可憐了,她勞苦到 這樣地步,心中一定恨我是個無能的丈夫吧!但是,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 話,只是任勞任怨。每晨四點就起來燒飯,照顧孩子,餵豬,飼雞,餵鴨,然後 帶了便當下田做工,所以,白天和仁吉很少見面。在農場堙A她叫七歲的女兒照 料嬰兒,可是嬰兒時常會發脾氣,肚子餓想吃奶,就放聲大哭。那飢餓的哭聲悲

哀地斷斷續續灌入她的耳朵,但不等到休憩時間,是不能抽身去看顧他的。可是 一些年青漂亮的女工就不同了,因為那個自命不凡的監工,總喜歡與年青的女工 們打情罵俏,她們就是偷點懶,他也裝作沒有看見。但,仁吉的太太若是停一下 手,那個看似斯文的監工,就會很野蠻的破口大罵。所以她只好默默地舉起鋤頭 繼續工作。可是她的人雖然在田堙A她的心卻總是牽掛著家中。五歲的阿清和三 歲的阿木,不知會不會和鄰家的小傢伙打架。想到這堙A鄰家小傢伙的幻影隨著 又浮上腦海來。這傢伙力氣大,心又壞,若是打起架來,一定……這樣想著時, 似乎感覺耳邊有人啼哭著叫她,她不知不覺地停手細聽,才想到自己和家距離數 里之遙,斷無聽得到之理,只是自己神經過敏罷了。然而,就在這發楞的時候, 忽然有人大聲罵著:

  「混蛋,像你這樣幹,還值得五毛錢嗎?你這樣半做半歇,明天不要來了。」

  她聽到監工的叫罵,只好鼓起餘力舉著鋤頭亂揮一番,再不容她想東想西 了。過了一會兒,她的阿清和阿木的幻影又映入腦海來。早晨來時,火柴忘在桌 上,沒有收好,若是阿清和阿木拿來玩,那就不堪設想了……。這時她又想到, 隔壁仁慈的婆婆一定會幫忙看顧,但老婆婆自己也很忙,若是孩子們乘老婆婆沒 有看到的時候,跑到鐵路旁邊或是池塘邊玩就糟糕了。

  她的不安心情從在學校的長男愁起,愁到樹下休息的嬰兒。直到握著鋤頭的 手,漸漸無力支持,冷汗滿身,連心臟的鼓動似乎也能聽到,最後連氣都喘不過 來,才挨到休息時間。於是她拖著重重的雙腳,去樹下照料嬰兒,那哭得眼睛浮 腫的嬰兒見到母親,哭號得更淒慘了。她一把抱起一邊說:

  「好孩子,不要哭了!」

  她緊緊地抱著吻了又吻,用那像老薑似的手指,拉開衣襟,露出漲得圓圓的 乳頭塞進嬰兒小小的嘴堙A嬰兒「唔唔」幾聲,才含著乳頭,吸得滋滋作響。而 在另一方,路旁那濃密的樹蔭下,女工們和監工正悠然地唱和著山歌,興高采烈。

  休息時間一會兒就過去了,大家又得繼續做工,她總是憂心重重地從早做到 中午,才得到片刻的休息。然後再做到日將落山,夕陽燒紅了半邊天的時候,才 疲倦不堪地背著嬰兒回家。回到家堜韙U嬰兒,馬上就要到廚房燒飯、餵豬、照 料雞鴨,又不能專心照顧孩子了。孩子們有的吵吵鬧鬧,有的被蚊子叮得紅紅腫 腫的,有的凍得像龜兒縮頭縮頸。她在忙亂地煮飯燒菜,等到安排好晚飯,大家 才能圍著桌上如豆的燈火吃飯,飯後她還要編大甲帽,大概每夜總要織到十一、 二點才能休息。所以在白天埵o很少有時間和丈夫見面。今朝不知什麼緣故,她 睡得這樣甜,所以仁吉看到這種情形就深深地感到羞愧了。

  仁吉起初覺得他的太太愈對他親切,便愈感到對不起她,她愈勤勞,便愈感 到自己的無能。但日子一久便習以為常,神經的反應逐漸遲鈍,也不會想到太太 的勞苦了。可是現在看到太太那瘦削的臉容,那疲倦得睡不醒來的累相,一瞬之 間忽然想到了從前的抱負。結婚的當時,他的抱負很大,也有很高的理想,當時 他想:「太太,你不用愁,忍耐一時我就可以出頭」。這句話他不單是安慰她, 也是安慰自己。可是歲月如流,理想被現實壓得連影子也漸漸地消失了。日子久 了,有時雖然還有理想,卻缺乏勇氣,想追,縱使再鼓起勇氣,也感到很難追了。 但是結婚當初,他的抱負算來也真不小。將來不是大政治家就是大實業家,或是 學者。凡事都非冠有「大」字不可。

  「成功者的辭典堙A沒有『難』字」。這好像是拿破崙遺下給他的格言。他 對這句格言特別有興趣,他的青春熱血也曾高漲過,青年的壯志也曾奮發過。當 時志在青雲,自以為前途無限,從使途中有危巖絕壑,也不能阻撓他的壯志。他 甚至以太太的理想丈夫自居,有朝一日飛黃騰達,至少也要雇一兩個僕婦來伺候 她。

  當年他進入了農場做雇員,原不過是暫時之計,並不把這差事放在眼中。他 時常想起西方哲人的格言:「滿足的豬不如不滿足的人,滿足的人不如不滿足的 蘇格拉底。」以此來鼓勵自己。他自信蛟龍不是池中之物。中學畢業時,他也曾 是個高才生,雖無深博的學問,執起筆來也可以一揮而就,說起話來亦口若懸河 雄辯滔滔,在鄉下總算是可以令人矚目的。他自己也不甘心在鄉下埋沒,有機會 想去日本東京再深造,雖然無錢,也打算苦學。環境雖然不好,反撥的野心卻像 春草一樣燒了復生。可是他的心願,畢竟還是心願,並沒有具體的計劃,關於學 費如何籌措,留在臺灣的家屬如何生活,都沒有詳細考慮過。只是內心抱著空想 來自我陶醉,以為自己如何能幹。可是現在看到太太那瘦弱不堪的臉孔,不得不 自我反省,終於又歸咎於早婚阻其壯忘。事實上現在離開這個忠實的太太,他是 否還能夠生活都成問題。可是他依然自命不凡,認為不可在鄉下埋沒下去,所以 他的野心仍然沒有放棄,時常像地下水一樣滾滾湧出,可是到了農忙的時候,他 的野心又歸於沉寂,因為無閑暇可以讓他夢想,但農忙時期一過,便又死灰復燃, 禁不住心潮起伏,最後想到他已是五個小孩的爸爸,現在僅依靠農場的薪水和太 太的工資來餬口,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收入。事實上他又不能離開這份差事,所以 不知不覺已幹了十五年了。這十五年間他雖然對「會社」有過不少的貢獻,但「會 社」卻從來也沒有改善過他的待遇,可是,由於他夢想很高,根本不顧現實,因 此也不感覺到其中有何矛盾。現在一旦看到現實的無情,再和那自己共事的日本 人來比較,同是中學畢業,在「會社」的年資又不如自己,但他們不是已升為課 長便是主任了,僅剩他一個人到了不惑之年,仍然是個雇員。日本人的薪水不但 比臺灣人高,而且又加上六成的津貼,他們又有宿舍,所以生活安定,都有餘錢 可供貯蓄。現在的製糖會社雖然很賺錢,只是對臺灣人這樣刻薄,想到這堙A禁 不住怒火沖天,這樣的環境,豈是大丈夫可以忍受的呢。一瞬之間他的凌雲壯志, 猛然復起,禁不住熱血奔流,竟毫不顧忌的,就向太太大聲嚷:

  「蘭英,蘭英,我要去東京!」

  蘭英從夢媗敹禲A像被野獸突襲般的愕然,目瞪口呆,凝視著丈夫,感到心 頭一陣驚悸,不覺兩手按在胸前,期期艾艾地說:

  「我的先生,你結婚以來抱著的美夢還沒有醒嗎?你想,現在大兒子阿堅今 年唸六年級,不久就要上中學,你還在夢想去東京留學,你想,你的孩子,你自 己的學費……。」

  她的聲尾漸漸低下,不知不覺地淚珠直流。

  仁吉也不敢再自討沒趣,只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而已。可是他少年時代所抱 的理想,他所憧憬的世界,他的美麗的夢,縱然已經過了十年二十年,還是那樣 美麗地蕩漾在心頭。

  啊!像初戀的美夢,甜蜜和豔麗。

  藕雖斷而絲仍連,啊!仍然像初戀一樣的心情,永遠不會忘掉,他的夢想像 水堛漱諞G一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

  處女作,民國二十五年(昭和十一年三月)發表

  於臺灣新文學雜誌,民國五十年七月由日文譯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