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沼中的金鯉

作者:吳濁流

  月桂生就嫩白美麗,雖還不能說是十全美人,但因她父親是個儒生,從小受他薰陶,長得又斯文又聰明。這時正當二八年華,在村埵足陘j家羨慕的焦點, 所以有錢人家託媒說親的接連而來。

  可是她老說「不為金錢出嫁」,把那些親事撇開不理,末了還對那些必欲得之而甘心的癡男真想給他白眼、嘲弄、甚至侮蔑。勿論如何,男人的純真、熱情、 真心……等等她都不加理睬,而且把有錢人看做是魔鬼的化身。

  事實上男人只要有錢就可以擁有三妻五妾。而且社會風氣又以姨太太表示身份,華麗的社交界也以姨太太的多少來競相驕傲。

  尤其是端麗大方有教養的女子一出現,就像女王成為大家憧憬和羨望的目 標,爭取的對象。而紳士(?)們也夢寐尋求那樣的美人。她生長在這樣的社會 風氣堙A不幸又繼承父親的性格,看金錢不過是阿堵物。她愈是看不起這些色狼, 則愈加深他們的興趣,而且更成為他們獵取的對象。

  可是,她對這一對人物露骨的誘惑漸漸地發生反感,甚至抱著敵愾心。 她像個被人拍賣的古董似的,聘金由一千元節節上漲,到有人出價六千元的 時候,社會囂然騷動起來,報社也不知道從甚麼地方弄到了她的相片刊載報端轟 傳起來。

  一個籠罩著柔軟的薄霧早上,她在粉紅色的臉蛋上抹了一點胭脂,青春的觸 感使她自己羞澀起來,而用細嫩的纖指頻頻撫摸著臉頰,好像有一點兒不自在而 焦急的心情,感到青春的懊惱和寂寞,她在此寂寞無聊中,似乎有很甜美的遠景, 頻頻誘她入夢。

  她進學校後還完全是個深閨千金,不論什麼娛樂,她爸爸總不允許她參加, 除了修學旅行以外任何地方都沒去過,晚上也不准她去看電影。她充滿著朝氣, 懷著幸福的希望,在孤獨無聊的白晝和寂長的夜晚裡,從很久以前就被她心裡所 描繪的喜悅和青春的寂寥鎖著,而漠然感到不滿足的感覺和性的戰慄抬頭,頗似 幸福的嬌喘飄滿四周。她常常為某事深思、戀愛……這完全忘卻了的神秘門扉猛 然被推開了,沈重地壓在胸中的感情,現出浮沉的將來,恰似由暗黑的世界中突 然漏出柔美的幽光似的。

  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心中深處所要求的事物忽然跳了出來,像頑皮的孩子賴 在母親懷埵地撒嬌,她被可遇不可求的慾念所纏。可是這慾念,懸在幻想中, 愈想像愈無聊,愈不滿,隨著空虛的寂寥,緊緊地迫來。

  玻璃窗外的霧還是白茫茫,柔和地,潤滑地流著,染過黃色的楓樹不知何時 已完全落了葉。白色的枝椏無頭緒地向空中蔓延似地伸去。不知由何處飛來的白 鷺三四隻,寂寥地憩息著。

  她在女學校時代從來沒有過這樣無聊的一天,雖沒被彩雲繚繞著步步昇天的 感覺,可是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漫然又像悲哀,又像苦痛的感情,沛然侵襲過

  啊!對!是這樣的。兩三年來,那樣多的求婚者中就找不出一個能使她感到 戀愛的,能使她發生想結婚的意念,她這樣想,不得不漸漸焦急起來,那些禽獸 樣的人不管再怎樣跪求,誰高興嫁他?做那種人的妻室不如一輩子獨身。不,不 如死了乾淨些……。

  這樣抗爭的感情更加囂張起來。

  可是,雖這樣繼續硬著心腸,總覺得自己能真心愛,又能托付終身的人,好 像藏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唉!一生的伴侶,值得自己貢獻一切的人,是什麼 樣的人呢?……。明朗、純情、柔和、文雅、英俊、意志堅強、有學問、重感情……。」

想到這兒,雖然房塈O無他人,她仍不自覺地不好意思起來,臉不自禁地紅了。 但是由於沒人愛,又找不到可愛的人而引起的寂寞、無聊、不甘願的情緒一時湧 上來,頓覺惘然若失了。

  學生時代常常碰見的他現在怎樣了?寬寬的肩膀,豐滿結實的肌肉,由肩膀 到背部,由背部到腰部,描著一直流下來的線,穿著合身畢挺的西裝,以輕快的 步伐走路背影,不論從多麼遠的地方一看就可以認得出是他。

  尤其是由面頰到顎邊潤滑的曲線特別明顯,胖圓的臉,泛起鮮紅的血色,走 一步面頰就震跳一下的風采,特別惹人喜愛。

  可是,當時她還只是一個學生,是不能往那方面想的,也是只可想而沒有辦法的時候。不,實在是還不大懂的時候,坦白說,她那時還沒有認真去想的勇氣。

  「唉!只呆呆地想著,將凋謝的落花……。有什麼用?廣闊的原野上可能有 冷清清盛開著的純白的玫瑰吧,啊,結婚!先有愛纔來結婚吧。結婚後纔尋求愛 是不可以的。」這樣堅定地想著,心中深深地有所發誓。

  突然,同窗的素娥小姐來訪。素娥手堮陬蛦灝,迫不及待的說:

  「月桂姐,妳的事登在報紙上呢!」

  「什麼事?」她急著問。

  「說什麼要聘金六千元哩。」

  「聘金六千元?在那堙H」

  她以顫抖著的手拿起報紙,兩隻眼睛睜得像要爆出來似的,把視線投向第三 版。

  「故某漢學家的千金 貪得聘金六千元竟甘心下嫁為小星。」

  霍地,全身的血液逆流起來,面孔異樣地歪曲了,手顫抖,五體毛髮直豎, 憤怒之餘嘴巴也不靈活了。

  像觀音菩薩般柔和的她,一瞬間變成金剛羅漢似的。

  爸爸過世後,她跟叔父事事都合不來。這次婚姻也是叔父暗中進行的,她心 中已被可怕的暗影遮蔽了。

  「月桂姐,妳甚麼都不知道吧?」站在旁邊的素娥溫和地像安慰她似地問了一下。

  自尊心全部都受了損傷的她,咬緊了牙齒,像吃了黃蓮似地皺著臉不自禁地吐出粗暴的聲音。

  「是啊,一點都不知道。」皺著眉頭,咬緊了牙關回答:

  「真是太豈有此理,可是村埵悁韭N有了風聲的呀。」

  「關於我的事?」

  「是呀!」

  「我雖聽到一些……可是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偷偷地進行,可是……算了。」 她自我解嘲地叫起來。

  「過去沒有聽見妳叔叔說甚麼嗎?」

  「呃……一點都沒有……。」

  「妳想怎麼辦呢!」

  「呃,沒有甚麼,不論叔叔怎麼樣愛錢,結婚是我的事情,不是叔叔……。」

  「就是呀!」

  「所以哪,我死也不願嫁到那種地方。」

  有了這樣的決心,她也就把零亂的心恢復到安靜。

  「素娥姐,我們朋友堶惜]有做人家姨太太的,那大概是同我一樣被父親或 叔父強迫的吧?」

  「可是做姨太太可以不用打雜勞動,所以也有人喜歡做的。」

  「真的有那樣的人嗎?」

  「有呀,K小姐就是。」

  「不,K小姐是有很多說不出的秘密苦衷的,她的丈夫是做保正的,他原來 是K小姐家的地主,在女學校時是他拿錢出來給K小姐讀書的。等她一畢業就用 種種的手段,要討回學費,否則要增加地租,不過只要K小姐嫁給他,他就可以不追索那些錢。K小姐最初也哭著鬧著不嫁他,後來還是為著一家的生活不得不 嫁他了。」

  「K小姐的先生看起來是那樣溫和的人,其實真是禽獸不如呀。」

  「還有哩,早我們一期的小姐,妳知道的吧?她也陷入同樣陷阱的呀……。」

  「這樣說起來,我的伯父是更壞的了。你知道他是協議會會員吧?他有三個 姨太太呢。一個是婊子出身,一個是改良戲的戲子,還有一個是媳婦仔,那媳婦 仔是小時候住在我們家附近的。她真是個可愛的孤子,面貌端麗,眉清目秀,伯 父一看見就拿出兩百元弄回家去。

  最初說是做養女,叫一個乳母照料這孩子,教她叫我伯父爸爸,爸爸。 可是,妳曉得,這孩子愈長愈大,出落得更加嫵媚,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美 人,這風流的伯父已經有六十多歲了,竟把十六歲的媳婦仔那個了……

  後來他跟大老婆小老婆大鬧特鬧,又增多了一位姨太太了,真使人吃驚。

  月桂姐,我真怕出嫁,雖然結婚的時候是一夫一妻,可是不知道甚麼時候就 會橫堥茩茪p老婆,真不能放心呀。」

  「那樣沒有志氣……大家都把眼淚往肚塈],那就永久無法由男人手婺悕 出來呀。對男人的胡來亂做我要斷然反抗,不論有甚麼事決不投降,你說應該不 應該。等著瞧吧!我那自私的叔父。」

  說著嘴邊浮出微笑,從肚奡敿_好勝的脾氣,燃燒著拚命到底的?志。

 「甚麼東西──。」她強啍了一下。

  牙齒咬緊得像要出血似的,由於極度的憤怒,火熱的雙眸射出異樣的光芒, 跟叔父爭曲直的心像盤磨似的紮了根。

  連續陰沉的天空,已到了應該放晴的時節,可是寒氣還很逼人。她雖健康不怕冷,不知道為什麼顫抖不已,胸部悶塞而晚飯也不想吃,她推說身體不舒服, 就回到空空洞洞的房堨h了。

  平常總是在暗淡的油燈下不見笑臉的晚餐,可是今天晚上不曉得為什麼,熱 熱鬧鬧,時時有笑聲,由飯廳飄了過來。那熱鬧的笑聲,沙啞的叔父的聲浪高高 地混在堶情C

  「貧窮不是永久纏身的,如果有女兒的話就不會長久鬧窮的……。」

  這樣斷斷續續的傳了過來。

  像將熄滅的炭火被風煽起來似地,原來在她胸中已鬆懈下來的旋滾的焦急, 被叔父沙啞的聲音煽著又熾烈起來了。

  不論怎樣貧窮,將女兒來換金錢,這還有甚麼道理?她無論如何是不能了解的。

  怎麼會生長在這種野蠻的地方呢?她怨叔父,更怨環繞在四周的人們,伯母也是。堂兄堂弟也都是……,連她母親也欺騙她來圖自己生活的安逸舒適,因此 她向左,向右,前前後後總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同情她的境遇的人。

  她恰如被重重包圍在敵軍之中,不論往那一邊都沒有友軍,只能徒然等待著 援兵。可是她覺悟到孤立無援的她,無論如何需要突出這監視線。為著衝出這個 重圍須不惜任何犧牲。就是另築一道萬里長城也不能擋住她這個念頭了。

  可是,不論怎樣,女人終歸是弱者,一到有事時眼淚就先流,沒有辦法想, 也不曉得逃遁之路,可是她不是能這樣只哭就忍受下去。

  如果不想出個辦法的話,會註定一生淪於苦海的。可是要從這個泥濘自拔,無論如何就得跟自己所敬而遠之的叔父談判。

  但是她平日就不愛跟叔父說話。

  她心媮鷊Q鼓起勇氣,可是兩隻腳總自然而然地走向跟叔父的房子相反的方 去。好像耳媟L微地有沙啞的聲音在響著:「月桂,喃喃地說些甚麼呀。」

  可是,她對屈辱引起的反感逐漸高漲起來,超過了怯懼,於是鼓起渾身的勇氣,想衝向叔父,不過她還是把快要炸裂臟腑的憤怒壓抑裝做平靜走去。

  「叔叔,聽說我的事登在報上?」

  「呃呃,已經看到了?天定良緣,他是又有錢又慷慨的好人家,一下子就拿 出六千元做聘金,月桂妳可真是好福氣呀。」

  「但是,叔叔,求求你,我不願做姨太太。」

  「妳又儘講那個廢話了,妳別以為任性就可通過,過去妳辭掉了不少人,這次再不能傲慢地講『不為金錢出嫁』的話了,這次跟過去的都不同,聘金是六千 塊呀,一家人坐著也可以過日子。」

  「我不願為家庭犧牲。」

  「不要多講了,為著家媔虪L吧。」

  「叔叔,我死也不去。」

  「雖說是姨太太,比太太還受人愛護的呀。」

  「但是,我對那禽獸一樣的有錢人,不論是太太或是姨太太,聘金是一萬或 兩萬,我都是不理睬的。單聽到就叫人全身起雞皮疙瘩。」

  「甚麼,有了一知半解的學問,就那麼了不得了?二十五六歲還不出嫁的只有叫化子的太太或姨太太好當。妳想那樣的良緣還會再有嗎?自大也要有個程度 啦,妳母親也贊成了,一旦答應了的婚事不能反悔的呀。妳再想想看。妳的學費 也花費了不少,從妳的聘金堮釵^這些錢有甚麼不對的,妳不去,我也要綁妳去, 蠢丫頭。」

  叔父漲紅了臉怒罵著。

  可怕的氣勢使得她駭怕起來,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她發現了逃出虎口唯一的 路。

  「哼,對啦,逃離家庭,那是最好的辦法,是逃出虎口的唯一方法。」

  她這樣深深地領會後,剛纔猛烈狂亂的心波漸次平靜了。

  恢復了冷靜,她就開始細心研究逃出家庭的善後策,今天受了這樣的侮辱, 離家後就是淪落為乞丐也無怨言。

  沒有目的地逃出去是危險的,也不能繼續多久,她決定先找工作。

  她想女教員也好,可是事已迫在眉睫,如果有甚麼公司的女職員也好。

  如果那個職位也找不到時,做做洋裁女工也無妨。她想,無論如何到了臺北 總有辦法。

  辦法還沒想妥以前,一種不安和憂慮湧了上來,一心想早一點逃出去,否則比被拘束著更加痛苦。可是,一旦這樣決定了,心情竟反倒有了預料不到的安靜, 過去想不到的事也可以想出來了。

  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她不時注意報紙的職業介紹欄或徵求店員的啟事,二月 十七日的晚報上有了很合適的廣告。

  展臺新聞的廣告欄上刊出高砂果物輸出公司徵求社員的啟事,其中說明需要三十名女職員。

  她好像掉在地獄堭o到觀音菩薩的救護似的,趕快剪了那則啟事隨身帶著。

  深夜堙A大地寂然無聲,北斗七星微弱地閃耀著,剛離開五指峰的下弦月比白晝還明亮。她腳尖輕輕點著大地,瞻前顧後,急急的走向車站,時時被自己的 腳步聲弄得疑神疑鬼,心媮`覺得好像有人追著,全身沁汗,忘了深夜步行的淒 寂和可怕,終於到達了車站。

 她小心翼翼地環視了一下,等待最後一班列車的旅客在候車室堨u有二三 個,沒有熟悉的人。

  一直到火車離開車站,她心堹u是七上八下焦慮萬分。開車的汽笛一響,她想真如同逃脫虎口的羊,深深地舒一口氣。可是,同時對被聘金所犧牲的同性們 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不覺眼眶濕熱起來,一方面又慶幸自己能脫出這個羈絆。

  火車隆隆地如行無人之境,而她的心情也舒展開來,被光輝燦爛的未來的新 雲擁抱著,同時她的命運好像沒有了一點陰雲遮廠,而覺得興高采烈。

  由御成町向右折,再轉左約行一町左右的盡頭,有一座很大的洋樓。這堿O後街,比起前街的熱鬧,冷靜得怕人。

  像疊了很多的火柴盒似的高峻建築物中央,有很高的塔矗立著。旁邊有兩棟工廠似的建築物,高高的疊著包裝用的箱子,四周圍著紅磚的晼A色澤很調和悅 目。

  春陽溫暖地照著大門,門前停著兩三輛最新型的汽車,聚集來的女性有七十 人,這堥綵堣@堆堆的。每堆都是四五人在聊天。嘴媮鷃﹛u我沒有希望呀」, 可是每個都挖盡心思,在找人幫忙,有的還帶著好幾份介紹書!這個情景是最近 像慧星一樣出現,在商界大露頭角,竟築成壓不下推不倒的地盤的高砂果物出口 公司的職員採用考試的光景。

  那個抱著離群的孤獨,只一個人靜默地等待著的人,是昨晚坐最後一班火車 來應考的月桂。

  如果是考實力她自信能考上,但沒有人事背景的她,心媮`有很大的不安。加之如果不能馬上找到差事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所以這是破釜沉舟背水一 戰,這樣想起來愈發感到害怕。「如果這堥S有希望的話,要怎麼辦呢?」想到 這兒眼前忽然黑暗起來,雖豪氣十足的脫離了家庭,但不知何時眼角濕潤起來, 心堣@遍又一遍地祈求神保佑。

  參加考試的人中間也有臉上現出充分的神彩,好像明如指掌似地講著考試的 要領或公司的內容,也有把董事的靠山掛在鼻子上大談其門徑的。

  在不安堙A她把命運託於僥倖和天佑等待著。輪到她時已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

  她進入了試場,一眼看見坐在中央的紳士瞬間,差一點失聲叫出來,不禁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社長似的那個紳士正是學生時代常常在路上碰見的他。雖然 跟那時候不同,留了鬍鬚,可是那柔軟的肌膚和豐滿的臉頰是錯不了的。她雖像 一隻被牽去屠宰的羊,可是也感到一點親近,沒有那種怯場的心情。

  社長模樣的人也像了嚇一跳似地凝視著她,喃喃私語似地說:

  「妳是M女學校畢業的吧,好像四五年前看見過……。」

  「是,五年前畢業。」

  「啊,對啦,那個時候奇怪的很,我們常在街上遇見。事實上我上班是天天 同一個時間的呀。」

  這樣思索舊的記憶的是社長。

  說是關係也無不可,可是只憑過去在路上常遇見的一點點的關係,在這樣經濟蕭條的時候,能輕易地進入這個大公司,在她是夢想不到的。

  得到了差事的她,住在她學生時代住慣的公寓堙C在公司堻怐鴐O見習,並沒有甚麼難的工作,而且也不用跟討厭的叔父見面,真是脫出鳥籠似的自由愉 快。有時也想到家堣ㄙ器D怎樣鬧著,但也不願多想這些。這樣過了兩個星期, 工作也慣了。想著明天是禮拜,正在準備下班時候。這時性急的人們早已走了, 忽然工友急急忙忙的走到她面前說:「社長請妳」,說完就走了。她詫異又恐懼 地進到社長室。原來並沒甚麼事,只是社長請她到公館去玩。她想到女人都是由 這種情形發生問題的,心媮鬗ㄦQ去,可是使社長不高興也不是辦法,所以也沒 有拒絕。

  白茫茫的霞靄低垂籠罩著街頭,二月冬天的寒氣更是砭人肌膚。她坐上來接 她的汽車,在柏油路上飛馳。坐在舒服的坐墊上,儼然王侯似地,看著向後流去 的一條條大街的夜景。

  汽車彎向左邊,附近都是別墅式的建築物。在狹窄小街上走了十分鐘,汽車 忽然減少了速度在豪闊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大概是聽見了汽車的音響,社長親自出來迎接,她也沒有生疏或躊躇,上到 二樓的客廳堙C

  那是和洋折衷的客廳,洋式廳房和五坪日式間連著。是個天晴的晚上,將馬路照射如白晝似的路燈,一路像賽路一樣延綿過去,還可以看到白雲靉靆的觀音 山,滿月掛在中央,好像伸手可觸。

  談了一會兒,社長因事下樓去,她透過玻璃窗看出去,天色忽然變了,觀音 山也看不到的了。在黑暗中只可看見淒靜地閃著的街燈,她開始憂懼今夜會下大 雨。

  屋媮鬖雪挭l和火盆,可是覺得沒有兩坪大的公寓溫暖。她歸心如箭,深悔 貿然答應來玩。學生時代也是,記得是一個春假,雖然應該跟母親一同去一個地 方辦緊要的事,但她前一日就到了朋友家堙A被挽留著。雖然明知不對,可是當 天住在那堥S有回去,後來被母親罵得很兇。她不是沒有智慧看透事情的終局, 可是她怕的是心媮鰝器D而無法抗拒地被拖下去。今天晚上也是,明確地辭謝則 不會有甚麼瓜葛的,可是她總不能不顧到社長的好意,拒絕了怕損傷社長的感情。

  如果是普通的女人,她在年輕時候藏在心頭上的人,沒有機會也想要接近的 ,可是她對這種事是非常慬慎從事的。

  不久,社長上來了。

  天天看見,心頭上就描寫著英俊有男性氣慨的社長,可是今天晚上面對著 他,卻使她不知所措。她垂著眼,薄嫩的臉上浮起了緋紅色,頭也暈脹,身體好 像火燒似地顫抖著,社長所說的話也多半沒有聽進去。

  他講的是公司的事,也有家庭的事,其中只模糊的記得他說太太常病,已回 到娘家去了。   夜更闌,天空也時時的變,偶而有電光射滿全室。

  「隆」地炸烈的爆音,落雷了。覺得一陣撕裂五體的戰慄襲來,同時電燈也 「霍」地滅了,在黑暗中餘音隆隆響著,窗也格格地響得厲害。

  像滾似地投進社長懷堙A不知不覺的互相抱緊了。近處落雷跟電擊的臭味雖不可耐,可是不知甚麼時候兩人已躺在塌塌米上,柔軟的肉體和肉體互相抱緊 著。身軀像火燒似的熱起來,喘著喘著,頭暈恍惚了。她自己不知道做甚麼,可 是殘酷無情的北風已把剛要開的蓓蕾吹掉了。由狂亂的瞬間清醒後的她,只有把 流不盡的眼淚往肚子塈]。

  事情發生後,普通的女子是懦弱難以抗命。任她掙扎也不能脫離這樣的苦 境,不得已甘受命運擺佈的。她一寺雖失去理性墜入陷阱,但她仍有智慧,兼之 又有傳統的教養。她哭後,精神一定,忽然大怒,猛然鼓起勇氣拉起椅子向對方 一擊,不意中擊倒無提防的社長要害,社長應聲倒地。仰臥在地上奄奄一息,雖 無生命的危險,可是也受到很大的打擊,一時不能爬起。她看到這樣,稍感氣平 意滿,然後她走出外邊,不管風雨只是走,走了一會兒稍定了神。她就邊走邊想,自殺,不,復仇,只有復仇這條路可走。可是她回到公寓坐定,再繼續想著復仇 的方法,想來想去,忽然發現整個社會像泥沼一樣,污波濁浪滾滾不息,實在叫 人吃不消。像這樣不道德的社長豈止一人,千千萬萬比比皆是,要復仇的話,單 單報復這個壞傢伙,祗不過是私仇而已,這樣復仇法不算本事。要復仇也要報復 得痛快,才有目的。她想到這堙A內心覺得整個像泥沼的社會,非全部浚渫清淨 不算復仇。她一瞬間想到這堙A內心自問自答著:

  「我應該獻身為被人欺負,被人污辱,被人歧視的婦女們提倡女權運動,才 有價值。」

  她決心參加文化協會和先覺女士共同奮鬥,於是她就急忙地準備南下臺中,等到曙光射入室內的時候,天也晴了,她就意氣飛揚地,為搭南下的第一班車而 向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