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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茨坦科長
原序
這個世紀堙A最偉大的事物也許要算是菠茨坦宣言了。因為它是正當全世界十數億人在瘋狂地流血流流淚參加爭鬥的時候,宣告出來的。
因為它,著實產生了好些東西,曰:菠茨坦將軍,曰:菠茨坦政治家,還有菠茨坦傳士、菠茨坦教授、菠茨坦暴發戶、菠茨坦社長等等。而我們的菠茨坦科長也正是其中之一。他的容貌聲色雖不無有異之處,而其為可喜可賀的歷史的產物,卻是無可置疑的。
民國三十六年十月八日著者識於正自里
一
「處長知道了嗎?」
范漢智由酷熱如烘爐似的陽光下奔了進來就大聲嚷了一聲。」
「甚麼事?」
彭處長愛理不理地把剛要放下的紙菸又啣上嘴抬起了頭。
「日本投降了。」
「什麼!日本投降了?」
「是的,剛剛公佈出來的。」
「唔!」
彭處長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震顫著嘴唇說:
「沒想到日本那麼窩囊,簡直靠不住!」
彭處長很快地臉色變為灰白,把內心的動搖露出來了。
他以前雖也意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卻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可是,一旦料想成了事實,以前所想所望的便失去了意義,這一來他完全沒有了主張,惶惑不定,不曉得如何是好。不但是彭處長這樣,在那堛漲P事們當中,意志薄弱一點的也全部面容鐵青,失去了血色,范漢智到底不愧是個特工科長,祗他一個人非常鎮靜。范漢智看見處長慌張的樣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在內心埵糷F伸舌頭說:
「處長,你還在那堛囍S短嘆幹嗎?沒什麼好想的。最要緊的是錢,把公款和盈利拿出來大家瓜分,然後腳板擦油了。」
「唔,那也是,可是還早一點,中央還沒有命令來呀!」
「中央,等待那撈什子,豈不是坐以待斃嗎?重慶已經派了不少地下工作隊來了,一不小心被包圍住了,那就不免落個漢字號人物(漢奸)哩。」
范漢智說後看看處長的臉。彭處長成了一艘失去了舵的船,連決定適當的措施都無能為力了。范漢智心中暗喜計劃已成熟,祗要把款子搞到手,其他的事都可不管,所以決定這個時,無論如何要把處長說服,於是加強了語氣說:
「處長這樣軟心腸,不能當機立斷,那就祗有死路一條,中央已經完了,失去這個機會……」
他再看了處長一眼,次一瞬間決然地以命令式的腔調說:
「處長,請你把鎖匙交給我。」
彭處長不能像平時那樣了,竟然把很重要的鎖匙交給了他。范漢智迅速地把保險箱打開,拉出金條及現鈔放在桌上。
「這是處長的一份,這是第一科長,這是第二科長,這是我的,請各位拿去。」
指著各人的錢堆說罷,就把自己的一堆塞進兩個大皮箱,然後向著尚在猶豫的處長和別的科長說了一聲:
「再見!」
坐進私家的汽車,一溜煙開走了。
「可憐的傻瓜們,不久就有苦頭吃啦。真是一群笨瓜!」
獨自說著嘴露出狡猾的微笑。他早已把家族和重要的物件安頓在上海,以便遇到緊急的時候,隨時可以逃脫。
范漢智在督察處做的是特工工作。他的手段又高明又毒辣。但因為都是在幕後,所以社會上不大知道他,因此只要他能逃離南京,就可以得到絕對的安全,第一不會被指為漢奸,他一出中華門就忘記了一切的顧忌,望著皮箱心想:
「有了這些,十年二十年間是不愁沒有飯吃啦。我才不願意被抓去當漢奸呢。」
汽車不停地疾馳,盛夏的陽光照射著砂石發出晶亮的光,由車窗流進來的風拂著他的胸懷,於是以「勝則為王,敗則為賊」的古語來安慰他自己,可是又覺得好像有點兒不對勁似的,這種感覺在他心上攪擾了一會,然後又以矛盾的口吻,勉強把自己的思潮拉到今後上海的生活上去。
「不管他,有這些就……」
兩個月後的一天,范漢智無意中看見報紙上標著漢奸的一欄中,彭處長及其他同事的姓名都列在那堙A他數了一數,全部都被抓了。「無智者真可憐」,他對他們不免起了些同情,他反覆看了二三次後,轉眼一看下面的新聞,他的眼睛被「接收臺灣工作」的字所吸引了。
對了,把臺灣這個寶島全忘了,真是粗心。臺灣,臺灣是寶島,稻子兩熟,而且百種百收,又有鹽、樟腦、茶、香蕉、柑子、糖,唔,糖,還有糖,只要把糖運回國內就…」
他一直凝視那則新聞,不停地轉動他的腦筋。
二
秋老虎特別炎熱,玉蘭站在長官公署門前看著排成一條長龍的遊行隊伍,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學生團體、三民主義青年團、獅陣等以慶祝光復的旗幟作前導,真是喜氣揚揚。遊行的長列中也參加了十幾年來連影子都看不到的中國色彩濃烈的范將軍、謝將軍和笛子、南管、北管、中國音樂等,五十年來的皇民化運動好像在一天之中就煙消雲散了。
滿街滿巷都是擁擠的男女老幼,真個是萬眾歡騰,熱鬧異常。長官公署前面馬路兩邊,日人中學生,女學生及高等學校的學生們長長的排在那邊肅靜地站著。玉蘭看見這種情形心堥了很大的感動,以前瞧不起人,口口聲聲譏笑著「支那兵,支那兵。」神氣活現的這些人,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她心媊控o有點兒可憐。他們的臉上都有悽然的表情。玉蘭不禁想了一下:「日人的心情不曉得到底是怎麼樣,」但因周圍太過於熱鬧,所以也沒有辦法繼續想下去。尤其是玉蘭心埵酗F一個像孩子戀慕媽媽似的衝動,希望早一刻看到祖國的軍隊,但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只有市民的歡迎隊伍像長蛇似的開過去,玉蘭站得雙腳都麻木了。
玉蘭等得不耐煩了,一次又一次走到大馬路上向前望,可是連隊伍的影子也看不見,玉蘭嚐著苦等的滋味。
秋天的炎陽好像要刺人的皮膚一樣的銳利,其後約莫過了三四個鐘頭,祖國的軍隊終於來了。突然響起震天動地的萬歲呼聲,聲浪繼續了很長的時間。人們各自揮動著手上的國旗,國旗的波浪遮斷了視線,玉蘭如不踮起腳跟是看不見的。
隊伍連續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傘,玉蘭有點兒覺得詫異,但馬上抹去了這種感覺,她認為這是沒有看慣的緣故。有的挑著鐵鍋,食器或舖蓋等。玉蘭在幼年時看見過臺灣戲班換場所時的行列,剛好有那樣的感覺。她內心非常難受,可是有日人在旁的地方也不願示弱,那不是她的固執,而是血管堶惘竟堻s自己也不解的自尊的血液在衝激著。正和夢寐以求的願望忽而實現的時候一樣,雖然所得到的外觀不是什麼好的,可是心媮`有說不出的滿足感,於是眼淚不知不覺地溢滿眼中。好像被人收養的孩子遇上生父生母一樣,縱然他的父母是個要飯的……
「啊!來了,來了,祖國的軍隊……」
她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她貪看著繼續走過去的軍隊的背影,忽然回頭發現群眾個個都滿懷喜悅,微笑著慢慢地開始散了。
玉蘭也被群眾擠著不得不開始移步,大家高興之餘都很熱鬧地高談闊論,比手畫腳邊走邊談著。玉蘭的耳朵也自然聽見他們所講的。」
「背著雨傘有點兒那個。」
「不,那傘子不是雨具呀,那也是武器的一種呀,可是雨來時也可以用一下,主要是戰場中由高地跳下來的時候用的呀!」
其中的一個人很有自信地說明了一下,隨著有人問:
「那麼我國的兵士都能夠飛簷走壁嗎?」
「當然囉,你看兵士的腳,足踝上掛有鐵環,你看比起日本兵,是不是綁腿的下部特別大。」
「唔!是啊──」
「平常腳踝上掛著很重的鐵環走路,所以必要的時候取下鐵環,二丈三丈的溝渠不用說,五六丈高的城牆也一躍就可以上去的。」
那個人好像很懂事的說了很多,所以使人聽了都非常佩服,玉蘭也在聽他說,心媕Y卻是將信將疑。可是心中不免又想,如果不那樣嚴格訓練,是不能得到勝利的。
她過去在學校堣@直被教著要做一個偉大的日本人,可是怎樣努力也不能做到。在學校堣]學過洗臉的方法,穿衣的方法,可是一旦穿起和服,自己也覺得怪彆扭的,而且也常聽到同學們在背後指著她說:
「你看!她改了日本姓名,那樣的穿法,真可笑哇!」這樣一直到現在都忍受著感情的侵蝕,心媟Q今天總可以全部清算淨盡了,所以越覺得興奮。
臺灣淪陷到現在已經五十年,大家都是當一個沒有祖國的孩子長大起來的,自己一直動不動就得向有祖國可自傲的日本人低頭或感到自卑,但現在不論對誰也不需要這樣了。
「啊!實在有幸,應該來謝天謝地,如果我是男人的話,一定去當兵保衛國家。」
她感到生為女人好像有甚麼莫大的損失,可是,女人對於國家也可以有貢獻呀。無論如何,不懂國語是沒有辦法的。她心堜艙M有了決心「對!我現在就要拚命的學習國語。」
她在家堥S有工作,閑著也很無聊。
人家只陶醉於光復的高興中,而她就這樣決心偷偷地開始學習國語了。
ㄅㄆㄇㄈ雖不難學,可是對臺灣話及日本話堥S有捲舌音,因此學捲舌音有點兒困難,雖然這樣經過一二個月的努力,也就馬馬虎虎地可以說出日常的寒暄用語了。於是她就有不論和誰都有試用國語的興緻了。
三
溫暖和煦的春天,玉蘭不能靜靜地呆在家堙C為了消遣,她到城內去蹓躂,看到文武街上穿旗袍的女人增加了好多。那旗袍柔軟的線是一種新感覺的象徵,特別觸目。年輕的男女拉著手走路,尤其使她注目的。映上眼簾的一切都是和睦而美麗。她佩服社會的變化這樣快,心媊控o如果自己再不留意的話,就要像趕不上巴士似的落伍了。
她由這條街越過另一條街。騎樓下或所有的空地都有日人拍賣家俱的露攤,祗有舊的東西,新一點的完全看不見。其中也有漂亮的和服,可是如今她再也沒有想看一看的心情。鄉下出來的老百姓們口口聲聲說真是便宜,而把破舊的衣類也買了去。這是由於長久的戰爭使得物資缺乏到極點的緣故。
她走來走去覺得累了,就進入一家茶室,叫了一杯咖啡喝著,留聲機尚不時播出日本情調嬌艷的旋律。
不久有一位青年紳士飄然進來。看來是三十一、二歲的模樣,穿著上海派筆挺的西裝,打著殷紅的領帶,青年紳士站在問口環視了一下店內,慎重地坐在玉蘭傍邊的空位上。玉蘭好像有點兒被壓迫地俯下頭喝咖啡,忽然聽見青年紳士用流暢的國語叫了紅茶,因茶孃聽不懂,所以拿出紙來寫。
過了一會兒青年紳士用含情的媚眼開始對玉蘭挑視。玉蘭越發不好意思,想快些把咖啡喝完溜出來。那時候青年紳士竟很親蜜的對玉蘭用國語問:
「小姐您貴姓?」
玉蘭略抬起頭來:
「敝姓張。」
她結結巴巴地回答了一句,因用國語會話這是頭一次,所以有點兒緊張,好像喉嚨堶惘閉し簹F西硬塞著,以此為開端,青年紳士繼續問這問那,玉蘭有點兒怕羞,開始時好像舌頭硬著說不出口,但是過了一會兒也就好了一點,並且自己可向對方表達意見,覺得非常的愉快。
青年紳士非常親切。沒有臺灣青年那樣粗野的地方。對於清晰利的國語,和教養好而有禮貌的風度,玉蘭不知不覺心中有點兒亂了。二人這一談不覺就已過了半個鐘頭。而玉蘭也開始感到大陸人魅力的地方覺得春意蕩漾。
四
下個星期天,玉蘭心埵酗@點兒不大自在了,她想讀國語而把書翻開看了一下,可是心思不知不覺的馳向那個喫茶店去,眼前也映出那個上海派的年輕人,流利清晰的國語像在她耳邊細語著,心堳傮Q再跟那個紳士見面談談,於是她又不知不覺地臉紅起來,雖沒有人在傍邊,可是心埵麻I兒害羞又有點兒害怕。
她把零亂的心再一次安靜下來想讀一點書,可是書中的鉛字,好像有刺似的,不曉得書中的是什麼,只得把書合起來,用手支撐著下巴,無聊地想著,忽而看見院子堛漁蝒嵺鶞廒熄疆a盛開著,雙雙蝴蝶悠悠忽忽地飛來飛去,在花間漫舞著,柔和的陽光溫暖地映照著桃花,於是想到北投或草山一定更是風景迷人吧。接著又想起學生時代特別使人懷戀的,桃花開時和要好的朋友驅車往士林或草山,那時候的情景像走馬燈般一幕一幕重現眼際。
可是那時候的朋友們早已都做了家庭主婦。於是又想到前幾天碰見的抱著嬰孩的秀子,神氣活現的跟她的先生親熱地走著。她不覺的感到自己身世飄零和寂寞,從她的成熟的肉體中突然迸出情熱說:
「啊!春將去也,可是還沒有賞過一次花呢……」
她感覺到做夢都沒有做過的熱血在奔流,而興起了年華似錦,空負好花開滿枝頭之嘆。於是心媟t自唱道:
「良辰美景,獨居奈何,唉!……」
她覺得自己的房間太寬闊而空虛,坐也不好,站也不好,如果能夠把書繼續讀下去還好,但書也不能再讀下去。頭發漲得很難受,她青春的心靈跌下萬丈的深淵,浮沉於感情激烈的波濤堙A一面又把難於抑制的熱情壓制著默默地想著。她沉入這樣的苦慮之中不知不覺已近中午了。
在這個時候,突然在喫茶店遇見的那個男人來訪。她自然不會知道他就是由大陸逃過來的范漢智。他現在已改了名,把過去隱藏起來,以范新生的名字居然官拜某某局會計科長,這是誰也不會想到的事。
玉蘭很高興地歡迎他,因對祖國憧憬的情緒無意識中搖撼著她,由心中發生好感,這就是她心中深處發生的無聲息的思慕的情愫凝結的一個形態,是一種使她不能了解的……而且茫然的一種情愫。
「前幾天很失禮,剛到此地人地生疏,星期天沒有地方去,所以今天很冒昧來拜訪妳。」
用流暢的國語,范新生說明來訪的動機,那種老於社交的風度,梳得光亮的頭髮,畢挺的西裝,今天更顯得瀟洒出群,而那慎重謙讓的談吐,尤其是對女性親切的口吻,粗線條的臺灣青年那堣騉o上,所以使她有可親可靠的感覺,不但如此,豐富的話題對於她都是珍異的,尤其是說起新時代上海女性活躍的狀況,特別使她羨慕。
「我英語很不好,在學校媮鷁M學過,祗懂得「愛斯」或「諾」,不能夠去上海呀!」
「那堙A有了基礎一到那堸角W就會的,現在講別的話吧!人家常說:中國菜、洋樓、日本太太。在祖國大家都說娶一個日本太太好,可是到了臺灣才知道留學日本的學生所說的不是戲言,尤其是臺灣女性保留有祖國的優點,又受日本教育的薰陶,越加倍嫻淑溫柔。」
玉蘭受到這樣稱許,心媯蛫磞頂﹞ㄔX的舒服。范漢智對自己所說的話,得到預期的效果,心堣覺發出狡詐的微笑。可是他仍沒有忘記細心的注意,露骨的感情深藏內心,努力不使她有不好的印象,不久他就有禮貌地辭去。
范漢智辭出玉蘭的家後心媟Q:
「臺灣女性沒有技巧率直得可愛,可能對情感很脆弱而純真,純真所以單純,單純所以能隨心所欲。」
這個分析使他急劇地明朗起來。忽然抬頭看見大屯山上現出五色的彩霞。他不覺想入非非,久久不能安靜下來。
× × ×
第二個星期日,對於范漢智來說是一個待望已久的日子。他匆匆地帶了禮物,再去訪玉蘭。從那拋棄一切,天天在防空壕內被可怕的空襲警報所威脅而過的恐怖生活解放出來的玉蘭,光復時,好像由屠宰場逃出來的羔羊一樣,又能在晴空下的草原上悠悠吃青草一樣的自由自在。可是像這樣稍為安靜下來的日子一久,又漫然產生有一點兒不滿足的感覺,而且有一點兒好像不能靜呆下去的心情,她也有不解的內燃的某種情緒漲滿血管。春天已經到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覺不出春天舒展的心情,反而覺得有不能遣去的煩惱罩上心頭。她不知不覺想到「人生」。
春秋易逝,已到二十六的年華。如果是一朵花也到了凋謝的邊緣了!好像擺在案上的盆景的花,沒有招來胡蝶的漫舞,也沒有黃鳥的輕歌就將凋殘,啊!人生如夢,那麼人是為什麼生……。
忽然看見窗外有一對鴿子覓餌,雙雙依偎著跳躍,鴿子的羽毛反射著春天溫柔的陽光,發出悅目的色澤,在碧藍的天空中悠閒地飛旋著,難道人不如鳥兒自由嗎?
女學校時代有一次和三四位朋友去過草山溫泉。那時候也像今天,風和日麗百花盛開。中午大家一齊在花下野餐,傍邊樹下也有一團男學生在野餐。其中有一個大步地走過來,要了一杯茶回去。故意把戴著的方帽子仰起,好像有一點兒要逗人似的。她倒茶時茶罐有一點兒顫動,全身發熱,以後就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可是畢業後的有一天她在榮町買東西的時候,偶然那個學生佩著紅帶,穿著畢挺的軍裝出現,似乎想起草山的一幕,回過頭向她微笑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了,去草山那天真多謝,我已應召了,恐怕再不能回來臺灣,萬一有長短的時候,請妳給我也燒一炷香吧。」
他說著悽然地笑了一下。她聽了不知所措地還沒想出說甚麼的時候,他已豪爽地說:
「再見!」
就跟其他應召的友伴走了。那個學生以後到底怎樣了吧?好像是戰死了。可是如果回來了?…也不知道在那堙K…完全像採不到的高峰上的花朵……。
由對那個大學生的懷念,走馬燈似的想起許多女學生時代的事,可是那些回憶對她都是寂寞而不能滿足的,使她更加茫然。恰似獨自一人住在遠離人寰的山中,被不可耐的寂寞和刺骨的冷酷所侵襲。兩三天前她也有過同樣的無聊,不能安靜地坐在家埵茖黖韝W逛了很久的時間,但終不能消去這種散亂的情緒,而心中也愈來愈空洞。
今天也被這種情緒煩擾著的時候,范漢智突然來訪。
「玉蘭小姐,妳好。」
他邊寒暄邊解開包裹。
「一個小禮物,送給妳的。」
說著就要交給玉蘭,玉蘭一看,她不由得怔住了,那是會令人眼睛忽然亮起來的──色彩鮮艷的名貴玻璃手提包。
「小意思,請你賞個面子。」
太過於貴重的禮物,使得玉蘭反而覺得有點兒可怕,她雖然再三辭退,可是已經買好的,不能退還給店堙A只好收起來。
一直到如今所希望遇到的人總碰不到,不想碰見的人反而碰到,不過都是離去的回憶而已,結局都沒有遭遇到真情的人,在碰不到真的對象的寂寞無聊當中,忽然出現了范漢智,她恰如向日葵般不知不覺中傾向了太陽。
「范先生,兆豐公園很好吧!我真想去玩。」
她被范漢智的話所迷,很想到上海去玩,百貨店舞場,外國電影院,公園都是很惹人仰慕的。同時覺得臺北是微不足道的鄉下,由公園的話漸漸轉移到草山北投的風時,范漢智忽然提議到草山去玩。玉蘭的少女心也覺得非要看看春天的郊外不可了。
× × ×
小轎車駛出雜亂的小巷在中山北路直馳著,輕微的春風拂面,新鮮的空氣撩人心胸。
裝上新綠的路樹,遠方屹立於霞雲中的大屯山壯麗的雄姿使她更著迷。這山姿,表現著無限強有力的男性的美,近前映入眼簾的圓山的綠色也顯露著春的氣味。不久車子過了中山橋沿著基隆河駛著。
范漢智回顧著她說:
「我開得還不錯吧?最近報紙常常攻擊公車私用,可是這是我的自用車。」
由他潔白的齒列迸出來的話堨i以看出他得意的眼色。對於表面上只有新時代的上海女性感到不滿足的范漢智,對玉蘭清新的態度感到魅力。好像對褪了色、不新鮮的果物厭惡了的都市人,跑到果子園嚐到新鮮的椪柑一樣。車子沿著鐵路線走,不久經過了士林上了山路。滿路桃花好像進入花花世界,車子被吸入霧霞之中,一路花迎花送,陶醉的心情宛如夢遊桃源,使她嚐到差一點就忘去的人生之春。在甜蜜的私語塈悒h了春景,美麗花朵抹去了人生的煩惱。受到大屯山的神秘的靈感在夢中魂遊著,玉蘭的身心都融化在大自然中,汽車繼續馳騁,最後在浴場前面停了下來。
雖是星期天,客人卻很少,二人要了一個房間,小巧玲瓏的房間堜騊菑@盆插花,添了不少春的風情。跟女學生時代和同學來的時候,感覺完全不同。她靜靜的進入浴室,浸在滿滿的浴槽堿~去了俗塵,均衡發育的四肢舒暢地伸開,白胖的手足在乳白色的泉水中浮沈著,自己也覺得可愛。「現在如果他……。」
忽而驚覺過來時,幸而其他的都是女浴客,她獨自覺得羞恥,耳朵也紅起來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她草草地由浴槽出來,穿好了衣服回到房堙C
范漢智也去洗溫泉浴還沒回來。她獨自坐在窗邊乘涼,一面浸沒於思維中,這是個幽靜的房子,只有幽細的鳥聲傳來,周圍靜得連貓也不會進來。
過去雖然來過好幾次草山,可是夢中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地方,但她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該來這種地方,於是心情便有一點兒不能鎮靜了,不久范漢智也洗完了澡回來,剛纔的不安雖除去了幾分,可是代替的是;只跟男人二人在一起有一點兒不好意思,好像做錯了事一樣,受到良心的自責,心婼L旋著想回去的念頭,剛好下女端來了午飯來。
× × ×
兩人出了浴場時,太陽已傾西了,慢慢散步走向教育會館。洗澡後的疲倦因輕風微拂而誘起無限的春思。白黃相間的蝴蝶在花間互相追逐。青年男女都雙雙對對地散步著。小鳥鳴唱,百花鬥艷,無限春光充溢天地間,小谷流水,如滾玉細鳴。玉蘭由於范漢智的甜言蜜語欣賞著人生如春的美景,心埵陬蛦o樣繼續走下去,不願離開之感,不久走出在教育會館的前面,花開著,花盛開著,這邊那邊……。地面舖著白潔如玉的細砂。
對面也有年輕的一對手拉著手走過來。走近一看,不覺一怔。天下之大,竟有這麼巧的事。原來對方是「鷗會」(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日人組織臺人高女畢業生當特種護士之會)會員之一的蕙英小姐,范漢智也遇見離別了好幾年的知友陳德清,陳德清是他參加北伐時的同志,抗戰中離別以後一直沒有消息,好像他是由重慶出來的。對於在偽政府當過差使的范漢智,「重慶」這兩字聽起來總有點刺耳似的,他微帶著自咎的心理寒暄著,敘說別後的情形,臉上也現出久別重逢的喜悅。
蕙英和玉蘭同是「鷗會」會員,在特別看護婦時代一同被派遣到香港過,回臺後蕙英升為「鷗會」的幹事,勇敢地活躍著。出征軍人的歡送,遺族或傷病兵的慰問,獻金運動等,成為皇民奉公會的一支隊,常在臺上大聲疾呼地向民眾演說。那時的蕙英真是黃金時代,被目為臺灣女性的代表,芳名常出現於報章。可是時代使她的心境一變。以前她每天早晨在日本神壇前祈禱,如今神壇撤去換上了孫中山先生的遺像。而且不知在甚麼時候把日本的服裝也丟棄,換上了華美的旗袍,這就是所謂光復姿態。同時陪伴她走路的人不是日本兵而是我國的軍官。
「玉蘭小姐妳也……。」
兩人握握手,互相用笑容掩飾了一切,然後簡單的把各人的男友介紹一下,就離開了。
玉蘭和范漢智一同繞過貴賓館後面,順著花枝構成的隧道向山上走去。那堭I靜,連人影都沒有,只有落葉衝破這一帶的靜寂。她被一種不大明瞭的感情所襲,胸口像小鹿般亂撞。忽然范漢智走了近來,由背後伸手摟了她的腰,她身體縮了一下,但怎麼樣想擺脫他也不能夠,只覺得身上有一種重壓。全身的血液膨漲起來,心臟的脈博好像也聽得見似的。她只好任他去……於是如夢如癡地陶醉在他的懷抱之中了。
忽然有了聲響,范漢智的手垂了下來,她輕鬆了。是鳥鼓翼的聲音。
兩人不知不覺已到了貴賓館的梅號室。貴賓館寂無人聲,昔日的盛況已不堪回首,任花掉落而荒廢下去。
剛好下面也有浴客上來的樣子。二人在興奮中回到了浴場。
回程則繞道北投方面。小轎車由紗帽山腰出來順著羊腸的小路而下,左邊是山麓的小平原,連續著青青的田園,廣闊的翠色小波越過淡水河而向海洋伸展出去,隔著淡水河觀音山佇立在雲霞中,由淡水開來的火車像火柴盒似的,悠然地走著,滿目所見盡是一片春色,由車窗吹進來的春風把她火熱的臉吹涼著,她一邊觀賞風景而陶醉於春的夢幻中,那味道好像又甜又澀的。忽而范漢智回過頭來向她莞然一笑,她不覺也微笑了一下。下山真快,小轎車由頂北投到了北投,由北投沿著鐵路線好像在水上滑溜一樣的奔馳著。她完全陶醉了,連途中的地獄谷她也視而不見,只是追尋著春的幻影。
五
大地上黑色的帷幕靜靜的垂下了。玉蘭穿著新做的上海式旗袍,提著范漢智所送的手提包上了街,沒有穿慣的緣故吧?旗袍的下擺絆著腿很難走。華貴的旗袍和玻璃手提包特別惹目,她盡可能選著人少的街路走,她不希望碰到一個熟人的。她由三線道路靜靜地溜到十字路公園,用瓦礫斷磚所填的炸彈坑高低不平,雜草橫生,這邊那邊無主的防空壕的廢坑顯得特別深黝,她避著人目走到街路樹的燈下靜靜站著。由文武街流來了人群,她精神灌注審視走過的人們。看了看手錶,原來約會的時間還沒有到,於是她無聊地打開手提包看看。鏡子在夜晚也發出閃閃的光。她把它拿出來想整理一下臉上的脂粉,但因燈光太弱看不清楚,她躊躇了一下,覺得有點不耐煩起來。
× × ×
草山一天的清遊,使范漢智年輕了十年,如果人生沒有戀愛,那麼將永遠在煩惱中不能得救,而終久會像一只野狗在曠野中亂跑,不知要跑到甚麼時候為止,這樣看來可以說是戀愛也不一定是奢侈多餘的事。不,寧可說沒有工夫談戀愛的人,不是神經衰弱者或利慾狂者,便是權利病者。超越名利,戀其所戀,愛其所愛,這就是美麗的詩歌。
不但是半生的努力和苦心歸於泡影,全部變為負數,並且永久清算不完那些在范漢智心中全是黑暗與虛偽,他竟把一切看成生活的手段,對於人生沒有了希望的他,除物慾和色慾以外便一無所有了。尤其在大陸,金錢真是萬能,甚至戀愛亦不過是金錢的代償物而已。當他碰見玉蘭時,最初不過是拈花惹草,逢場作戲式的追逐,但到後來不知不覺竟被看不見的絲牽著一樣。這是因為他在大陸一直沒有遇見過的處女的率直和純情感動了他,所以他自那天起就為星期天老等不到而煩惱,所以他為慰療他不可耐的寂寞而邀玉蘭出來散步。他在約會時間前走出了家,在路上覺得她不會這樣簡單的應邀。如果沒有來時,就到她家去訪問,他一路這樣那樣想著加快了腳步。到了十字路,公園近邊,環視了一下周圍,發現到她已站在樹下。
他趕上前,到了她面前。她忸怩了一會輕輕的浮起微笑,頷首就俯下頭走了。
「玉蘭小姐走吧!」
她被催促著就走了,跟男人在一起,而且跟對自己有意的人在一起並肩而行是使她高興的,可是卻又有一點兒又羞又怕,胸中卜卜的跳,怎麼都不能鎮靜。一切的現象雖然映入眼簾,但完全沒有一點印象,盡是朦朧的。
即使她的雙親站在她前面,她也會把他們看做陌生人呢!
她跟著范漢智進了舞場,雖無舞女,可是舞場埵釩雃h日本少女,擴音機一響,就開始跟舞師練習的也有,互相摟著跳的也有。她跟范漢智開始練習舞步,在女學校學過舞蹈的她反而覺得社交舞單純,把基本的舞步,學會了二三種就會跳了。可是還不太習慣,心埵悇O注意著腳步,不能像其他人那樣熱狂,但她也跟著血潮的奔放而跳,夢境一樣地跳出了一身汗,這種愉悅,卻又是另一種味道。到了休息的時間,讓由百葉窗吃進來的冷風吹著,滾熱的臉來一個呼吸,夜風沁入胸懷,頓覺精神百倍,春宵寂寂跳到更闌夜盡,跳到天空現出魚白。同時她的青春熱血也漸漸升高了。
一次生二次熟,嚐過了美味又想再嚐,這樣二次後必被其味所魅。她也同樣,怯怯地開始練習跳舞,可是繼續兩三晚後,就好像阿片吃上了癮似的。她每天晚上,都和范漢智一起去跳舞了。
有一晚。二人在跳舞之後,隨便順著行人稀少的街道出來散步。不久過了國際戲院的旁邊,街路前方因無街燈一片黑暗,無限的沈寂。范漢智靠近了玉蘭,或者太晚了吧,兩邊的人家都關了門,只有門戶空隙漏出些微光。腳步踏著細砂發出聲響,范漢智的手忽繞了過來摟住了她,同樣是一隻手,可是跟在舞場堛漱S是不同的感觸。男人的肉感透衣裳沁了過來。不,男人高聲鳴動之血脈卜卜地叩著她的心絃,她不覺的把腳步停了下來,癡癡地陶醉於他的擁抱中了。
同時感觸到男人的柔軟的嘴唇,有生以來多少歲月,不,那是處女纔能有的感觸。全身的血液高漲,心房卜卜的跳。啊!男人就是……
「玉蘭小姐我愛妳。」
那聲音好像由天上飄下來的音樂一樣的悅耳。
「噢,這就是人生的春吧!」
二人無言緊緊地抱著,忽而看見已近淡水河邊,彷彿看見沿堤有著男男女女在走來走去。二人又漫漫的走著,興奮後的他們也沒有什麼話可講。二人信步走到了第三水門。那堣]有一雙男女在喁喁私語,看見兩人走近就匆匆地向那邊走了。范漢智在繫小船石臺上坐了下來。好像被春風擺弄的柳花似的,玉蘭無力地落坐在他膝上。再重復了一次和上一次同樣的溫存,她恍恍惚惚,只聽到他急促的呼吸。
「玉蘭小姐,妳跟我結婚好不好?」
她躊躇著,還沒想到怎樣回答時,又感到他柔潤的嘴唇向她壓過來,令人銷魂蝕骨。
啊!春!春!在這春宵。
噢!春宵一刻值千金。
淡水河的水靜靜地流著。夜已很晚了吧!萬籟無聲,遠處臺北橋的橋燈濛濛地亮著,在暗中浮現出觀音山的嬌姿。大概是漁舟吧!搖曳著淡黃色的火星在水上靜靜地滑過去。
六
蕙英新婚後就夫婦一同來訪,年輕的新郎穿著畢挺的軍服,腰帶上佩著手槍,而且子彈帶上子彈一顆顆很整齊地排列著,沒有看慣武裝的小孩們看了馬上就走進堶悼h了。玉蘭的母親雖出來接待,可是心埵麻I兒怕。玉蘭因為曾在草山見過他們,所以不覺得驚奇。她由衷祝福朋友的前途,而心堶捧N識到自己的將來。蕙英走了後,大家都在討論跟外省人結婚的事,母親的意見是說蕙英真聰明,日本時代執「鷗會」的牛耳,雖在戰時物資難入手的當兒,能由軍部毫無困難地得到黑市買不到的東西,統制的肉、油、毛巾、肥皂等都可以不花錢就得到。接著鄰居的老伯伯說:
「日本人來臺時,大稻埕有些流氓只出去迎接了一下,後來就被嘉獎,而且還封了貴族的。」
「唉呀!那有什麼稀奇呢!還有更便宜的,有一個跟某陸軍軍官燒飯的老媽子的兒子,因懂得二三句日語就得到勳六等呢。」
玉蘭的父親這樣把鄰長那媗孕X來的故事介紹給大家,說一般人認為在這個時期跟外省人搭上關係最有利。
玉蘭聽著心媟t暗喜歡而喃喃地說:
「對!不要遲疑,今天晚上……。」
晚飯後她就到母親房堙A父親幸而不在,她因不曉得怎麼樣說出來而躊躇著。
「媽媽。」
她叫了一聲。母親停下了針線,抬起頭來凝視著玉蘭,她還是無法說出來。
「有甚麼事呢?玉蘭。」
母親親切地回問了一句。
「媽媽,我跟他……」
她說著俯下頭,連耳根也紅起來了。母親側著頭問:「是不是跟范先生的事?」
「嗯」
「妳要跟范先生結婚嗎?」
玉蘭沒有回答,但搖動著肩膀,無言地把頭點了一下。她心媢鴷擦邞熊蝗握H意感謝萬分,不用說這個時期范漢智每天都來訪。她說年齡也相當大了,媽媽大概不會反對,爸爸也大概同意吧。尤其是光復當時,因戰爭延誤了青春的女兒家像追逐暮春的蝴蝶一樣一個一個結婚了,本省人不用說,日本人也同樣。在這種社會的環境中,玉蘭的結婚沒有受到甚麼阻礙。在那個月的月底兩個人的姓名就刊在報紙的廣告欄上,從那天起玉蘭就成為范太太,成為新家庭的主婦。戀愛像可口可樂的味道,但結婚卻是鹹酸甜辣,既甜又酸又像是鹹的。
× × ×
范漢智有科長的頭銜,所以接收了很大的日產房子。當時為接收日產展開過激烈的爭奪戰。有機關和機關的衝突,機關和老百姓,或老百姓和老百姓的爭端,天天都有。有的利用流氓,有的假借軍人或日本人串通來一個假買賣。智力、財力、權力、暴力、凡有力的都睜紅了血眼在找尋日產。
玉蘭踏入新家庭的第二天晚上,夜半突然聽到槍聲,晴天霹靂,由甜蜜的夢中醒了過來,耽心發生甚麼呢!
一陣激烈的群眾的腳步聲過後就回復了晚間的靜寂。玉蘭按著卜卜跳動的心口,一時想這想那,卻沒甚麼可以想出來的。夜沉沉地深下去。她突然覺得在傍邊的丈夫的影子飄忽遠離了。她急激地翻過頭去看,在羽毛的被窩堨L仍在熟睡著。
於是,她急速地覺得寂寞而發抖,她鑽入被堮薊韖L丈夫身邊睡,范漢智反射地把她輕輕的抱著,她覺得像被文鷹所襲的小雞,得著母翼庇護而無所恐懼一般的情緒。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就聽見鄰居們在嚷。玉蘭雖想出去看個究竟,但因身為新娘,所以沒有出去,那天是所謂三朝要準備回娘家,九點左右娘家已派人來接了,來人和家堛漱H,雖然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但大家都避諱著沒有講出來。玉蘭出了家門,忽而看見自己家門口對面的溝中,倒著一個青年,這時她才明瞭了昨天晚上的槍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死的好像是學生的樣子。有個小孩子,站在傍邊,過路的人抓著那個孩子在問,雖然不想聽,但聲音自然而然進入耳朵堥荂A好像是為著接收日產被打死的。玉蘭在車子媟Q到社會這樣不安定。那個青年的臉孔雖看不大清楚,好像是很熟悉的。是不是那個在草山碰見的大學生呢?她把從小的朋友,熟識的青年的臉孔一個一個想起來。她閉起眼睛繼續著想。號音響亮地響了,廣闊的運動場堣擖誧L像螞蟻般集合起來,意氣衝天,將要出征了。自己也以看護婦參加了行列,心堨H為是最大的名譽。天高水青,日本的艦隊壓著南海前進,到了香港,看見中國人死了很多。馬路上,水溝也有很多的死屍。那個時候並沒有什麼感覺。那也是同胞,可是現在我們臺灣也……忽而包車震動了一下,車子停下了。已到了娘家門前,媽媽出來了。弟弟妹妹也都笑容滿面,她拉著丈夫的手微笑著進門。
七
和暖明媚的春天,范漢智帶新太太去蜜月旅行,二等車玉蘭是很不容易坐的,他覺得身份忽然高起來。汽笛聲堣鶢悟艉U了臺北向南直馳。玉蘭坐在柔軟的椅子上,一邊和范漢智甜蜜地私語著,一邊跳望著窗外的景色,嫩綠青翠,田野山川皆泛著春色。過了板橋站,從火車的右邊可以遠望有一大觀音在藍天下仰臥著。也許是盡量吸了大氣吧,胸部顯得特別高張。相反的鼻子卻太低了一點,玉蘭凝視著觀音山的麗姿,忽而翻過頭來看見范漢智用手擤鼻涕,她不知不覺縐了雙眉,但是范漢智好像還沒有發覺,拚命地弄響著鼻孔,鼻媯o出斯斯的聲響,這聲響特別刺激了她的神經,如果是小孩子可以用種種的方法去矯正他,在大眾中又不好叫他停了,她沒有辦法只好壓制著自己的感情暗暗嘆氣,而把視線轉向窗外。
火車過了桃園,速度也漸漸的增加,搖得更厲害了一點。穿過了狹長的谷地後,前面展開寬廣的平原。青翠的原野連著廣大的海面,而上面蓋著蔚藍的晴空。玉蘭心底奡擖X無限的愉快。高大的木麻黃在微風中搖擺著,水牛緩慢地踱在其間。
她觸景生情,想起兒時的事。那是祖母的生日,她跟母親一同到過這樣幽靜的鄉下,滿目盡是青翠的田疇,白鷺在田堹葭菕A木麻黃被春風搖動,發出像小溪的潺潺那樣的細語,水牛頭上插著粗大的彎角,移動著龐大的身體。牛走近來時,她心埵酗@點怕,而牛糞的臭味更刺鼻難聞,尾巴一搖蒼蠅就飛散,不久又復聚攏過來。在傍邊走過的時候,年齡和玉蘭相若的男孩子,由牛的後面叱了一聲,用竹枝鞭打了一下,水牛驚慌躍起,由鼻孔中噴出一陣呼氣,同時把頭搖了搖,兩眼瞪起來向著人。玉蘭驚叫了一聲,趕忙靠緊了母親,她想起那件事,心媥_動了一下。這時范漢智向她說:
「玉蘭!妳想甚麼?」
「唔!」
口堶齯F一下,她也沒有翻轉頭來,還繼續看窗外,這時候她丈夫的手輕輕地放在她肩上……她反射的輕輕的把肩膀搖動了一下。雖然是愉快的蜜月旅行,可是總有點孤獨得怎麼樣也不能滿足之感。那是一個已經獲得後,覺得所得者並非所求的感覺。她再回想起過去快樂的日子。但在那美麗的幻境像滲入了一點點的哀愁。火車過了好幾個鐵橋到達了新竹。新竹車站被轟炸得瘡痍滿目,到現在想起戰禍的可怕,心中尚有餘悸。堅固的鋼骨水泥,只留下殘骸,更加刺激她的疲倦的神經,於是她又想起戰爭中的一連串的事,在宮前町的馬偕醫院的時候,因為馬偕醫院是中立國方面的財產,而且離開一切主要的相標很遠,離松山機場也遠,離大家以為可能被轟炸的臺北車站和臺北橋也有相當距離,加之附近有美國領事館,基督堂尖塔的高聳,一見便分明,她心媟Q馬偕醫院附近是安全地帶,可是在十月大空襲時第一天就被炸毀了。
那一天天空晴朗,只有大屯山上停著一片白雲。天氣雖然還熱,可是秋天的陽光也沒有炎威了。十字路口的候車亭上和平時一樣數十個人排成一列在等公共汽車。突然空襲警報大響,是一個陰慘的聲響,心卜卜的跳,像屠宰場的羔羊,只靜靜的等著命運的安排。生殺權完全操在駕駛員的手上,不論怎麼樣的善人在他們一念之間就被消滅了。君子、哲人、道德家、慈善家、戰爭享樂者、利慾病者,均無絲毫差別,不經過審問就簡單地被處死刑,而且還是用最慘酷的方法處刑的。
「為什麼上蒼會給他們殺人的權利呢!」
她想到這兒心媬U起一股怒氣。忽然看見病患們一爬一跌的鑽進防空洞去,不能走路的則由護士背著或用擔架抬進防空洞。她因想心事遲了一點兒走向防空洞,純金屬的螺漿的音響由北方漸漸接近,次一個瞬間格拉曼掠過了頭上。她不自覺地鑽進了防空洞,達達達達,炸裂的音響震耳欲聾,同時滾起濛濛的砂煙,恐怖使得全身顫抖,牙齒也打抖起來,悽厲的吵聲,房子倒塌,地震,炸裂的爆聲交織在一起,她講不出話,只是呆著,不久吵嚷的聲音響起來了。鄰近的防空壕也落了炸彈,有一個連手腳都被炸掉,濃厚的硝煙味吹來。是一種瞬發性殺人彈,犧牲者八人。醫師二人,護士三人,病忠三人,病院的玻璃窗全被震壞,破片散在病床上,同時每個護士的臉浮出眼前。沒有血色的臉,被炸彈炸掉了腿,滿身都是血,苦痛地呼吸著,蒼白的嘴唇輕微地震彈著,抬到被炸壞了一半的手術室去治療。沒有麻醉藥,只得二三個人抓緊把腿切斷了,那個呻喘的聲音尚留在耳際,那個時候如果是……想起來心中尚有餘悸,能夠由同樣的悲慘命運逃出來,心媊控o很慶幸。
呀的一聲車門開了,她的幻想被打斷了。有兩三個乘客上車來坐在她後面的座位,車內靜了一下,火車由新竹車站開出。後座乘客所說的話自然而然地進入她的耳朵堙C
「戰爭姑娘真麻煩,像賣不掉的蘿蔔,怕爛掉,所以最近拚命的向阿三阿四推銷強賣起來了。」
「不要酸溜溜的,那也因為本省青年沒有志氣,只有愚昧的感情,無所作為,自尊自大,所以也被年輕的女人揚棄了。年輕的人應該機智些,走到什麼地方總要有三五個女人跟著纔是……」
「甚麼,太瞧不起人,老子還是海外各地都溜過來的。」
「總是自誇,所以年輕的女人看不上眼的。」
「那不是我們青年的錯,而是因為她們太過於便宜,聽說最近某銀行或某公司記不大清楚了,那奡N有很多的戰爭姑娘,年齡都二十七八了,還沒人要。這銀行由上海忽然來了一個超特級的摩登青年,四十六式的西裝畢挺,寬邊的眼鏡,醒目的領帶,玻璃皮帶,金錶,頭髮梳得滑溜光亮,蒼蠅也站不住會滑跌下去,看慣了污舊的西裝泥鞋的她們,沒有一個不瞠目結舌。但是講究衣裝的總是不可信靠的,他春風滿面的說間向他送媚眼的女性們求婚,到任不滿一個月,已有八個未婚妻,不論他怎樣能幹,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應該留下那一個好了。」
玉蘭聽起來,覺得彷彿是向她講的一樣,覺得討厭。不久兩個人放低聲音頻頻私語,再也聽不清楚說什麼了,但有時卻放出刺耳的笑聲,好像對自己有所批評似的,不久兩人之中的一個又像故意似的提高嗓子說:
「聽說南部鄉下有這樣奇怪的事,有一個老密斯因某種機會和祖國來的摩登男士相識。服裝畢挺,女方的父親竟以為是大官。那位男士又大吹其牛,小姐不用說,家人全都著了迷,對那個男士的求婚馬上答應了。二萬元的聘金加上金錶、金手鐲、金戒子等等的厚禮,使鄉下佬受寵若驚。
「親戚等不用說,鄰居們都羨慕得不得了,貪婪一點的都以為此寺此地和外省人結緣則像日本領臺時同樣可以成大貴大富。事實上日本侵臺時,替日軍拿皮包的,後來被敘列為勳幾等的也有,所以那個鄉下的老粗們羨慕也怪不得的,小姐本人也神氣得不得了,儼然像已做大太太而嫁過去。但結婚的第二天就發生了問題。問題是這樣的,鉅額的結婚費是股份式的,是四人出資組織的公司式的家庭。她既不是太太也不是姨太太,完全是……。不要說勳章,一切甜蜜的夢都破滅了。」
那個人說著大聲的笑了起來,跟過去蕙英剛新婚就來自己家玩的時候,爸爸媽媽所說的話,恰好相符合,所以使她特別覺得刺耳。那麼這兩個人是知道自己爸爸媽媽的心事,故意挖苦人的吧?她覺得這個社會真討厭。女子的結婚不結婚,都常受他們說長道短的,不論怎麼樣難受也只好忍受,火車忽然走到開闊的海岸。沖著淺灘的波浪現出白色的光,廣闊的海面,視線所及的地方均是白波。澄清的天空只有二三片白雲在飄著。以有限的人生享受無限的新婚旅行幸福,不幸遇到愛說閒話的人,聽到不愉快的話,心埵酗@點不痛快。她於是移向前面的座位去。
她暫時眺望著海上的風景。悠悠自適的海洋,反映著柔和的春天的陽光,漂浮著微細的漣漪,白帆點點滿孕著輕風向前走。看著海景忽覺得有些倦意,春宵苦短,新婚的疲勞,尚未回復天就亮了。她想和他每晚盡情的蜜語,但一下子,就十二點,一點兩點,所以在火車上搖了三個小時,疲倦使她陷入夢鄉,火車沿著平坦的海岸向南走著。
從好夢中被喚醒時火車將到二水站了。忽然看見窗外風景大變,現出一片南國情調,瀟洒的檳榔樹下有農家,圍著竹林,後面有圓圓的山,全山蓋著綠衣,在其綠色中竹林的淡黃色特別惹人注目,長枝竹幽雅地被風搖動著,盡情表示著南國農村的風情,完全是青黃紫的三色版。檳榔樹、香蕉、木瓜等,神氣地點綴於農家的屋前屋後,一直向前展開。好像在欣賞清新畫似的。她觀賞著這幽靜的田園風景好像在吟味詩景,二人因要改乘集集線而在二水下了車。
身穿襤褸的叫化子五六人群集在車站。背著小孩的婦人,瞎眼的老婆婆,貧血的青年,不論那個都用哀憐的聲音在求施捨,玉蘭分別給了他們一點錢。有人忽然從旁邊一句話也不說把手伸到玉蘭的面前。那手看起來完全沒有血色,冷冰得異樣的青白。玉蘭嚇了一跳,無意識的退後了一步,骯髒的婦人無言地瞪著大眼,口堿y著唾液呆立著,她看了更加心媄屭,慌張地由皮包撿出一點錢丟了給她,馬上離開那堥咧鴩契Y。走廊邊有全身污垢的小孩在賣花生米。雖沒有甚麼,也有點兒討厭。
不久往水塈|的火車來了,極粗陋的車輛,沒有一等二等的客車,只有三等的,車廂埵n像消費市場一樣,賣東西的小孩走來走去,賣餅干、白粉、藥、肉粽、花生米等的小孩,在混雜的車廂媕蔥菕A兜攬生意。每到一個站總有很多的包裹送入車廂來,米、蔬菜、雞等完全沒有限制。濁水站,挑著鴨子的人想由窗口擠入車廂裡,鴨子的叫聲和臭味一同擁入車內。坐在窗邊的人雖然阻止了他,但他一概不理把鴨籠子由窗口塞了進來,附近的人只好站了起來讓他,繼著鴨販子也從窗口爬了進來,大家都覺得詩厭,被弄髒的乘客和鴨販爭吵了一下,但沒有結果也只得由他了,大家都有不屑的神氣,其中的一人挖苦地說:
「光復後家畜的待遇真的提高了,雞呀鴨呀,都可以坐客車了……」
傍邊坐的紳士也接著說:
「豬鴨也完全自由平等了。沒有辦法。」
說了以後大家都笑了起來,玉蘭聽著很不愉快,心媮`覺得好像他們是在批評自己的丈夫,而將過去對日人的感情移向了唐山人似的。光復當時那樣狂熱地歡迎的人們,僅半年不到的時間,那種熱烈的感情不但消失了,反而在他們眼中滿溢著不平不滿的情感,而且對她也同樣帶著一種侮蔑的眼光。
不久賣食物的小孩子四五人成一隊,高聲叫賣肉粽、花生米,向擁擠得沒有立錐之餘地的車廂媯w擠了進來,任人怎麼樣說擠不過了,也只管擠,很多客人漸漸被擠得腳都無立錐之地,玉蘭也被擠得兩腳浮動起來,好容易才踏到實地時,卻又被不曉得那一個的腳踩上了,不覺失聲說:
「呀!」
反射的把那個男的推了回去。腳上優美的上海皮鞋也弄上了污泥,這是新婚第一次的災難,她非常的不愉快。忽而有一種感想湧上心頭。我們的同胞到底應該這樣嗎?
她想了這些,不禁有些煩惱起來。火車開始喘著爬山坡,她被擠得一動都不能動,很希望快一點下車。以後再挨受了約半小時才到了水塈|。那是很混雜的一個小站,有很多面形粗魯的勞働者一般的男人,也在那堣U車。改搭公路局汽車,夕陽傾西的時候到了日月潭,如果是坐自家用汽車出來兜風的話,途中的風景也可以一一欣賞,但在混雜的公路局汽車堿し礞]沒有看見。映入眼幕來的只有兩旁的山和路樹,真是平凡,可是日月潭的風光倒可稱絕景。拔海二千數百尺的山上,由古老時代所留下來的潭水,古色蒼然的,而且青蒼得有點可怕,還帶有神秘的碧綠。廣闊的湖中現出群山的倒影,漣漪一點也沒有,湖面宛如平鏡,上面浮著獨木舟,湖山一色,使人嚮往幾千年的往事。文明的風氣未吹到以前,裸體的男女,攜著杵戴歌戴舞,坐上獨木舟談情,在月下高歌,在大自然下終其一生。那兒沒有文明的煩惱,沒有利慾病者,也沒有權利慾的狂者,所以也沒有充滿物慾卑鄙的人,不需要競爭,睡在花間,在湖上高歌,春天來了則在櫻花下醉舞,夏天來了則聽著溪流潺潺之聲,秋天則仰望中秋明月而談愛,冬天則欣賞白雪而待春天來。她受到這大自然的神秘的感召,而開始戀慕太古時代。她和范漢智手拉著手在湖畔漫步。
蜿蜒的湖堤上鋪裝得很整潔,兩傍的櫻樹萌出了幼芽。輕微的春風蕩著酥胸。她忘失了好幾年的青春熱血又一次湧了上來,好像時光倒流到少女時代。樹梢上小鳥在歌唱,她眺望著悠悠的湖水,思憶悠久的往昔,高山族的舞踊,悠揚的杵聲,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也無禮法,也無使人成為奴隸的法律,自由任意的社會真使人嚮往。
她想著想著已到了涵碧樓。涵碧樓是日本房子,都是淨潔的房間,幽靜而寬暢,湖景可一覽無遺,隔著湖的對面水社大山瞭如指掌,白雲飄掛在連山的頂端,映著夕陽現出五色的霞光。完全與平地不同的奇觀,夕陽一下,闇得很快。身上頓覺涼意,她決定在這湖山一色的湖畔一宿而恢復疲勞。
山中的太陽出得晚,她因旅行的疲倦熟睡不醒,第二天起來時已九點半了。這裡跟平地不同,早上總是清涼的,早餐後她跟范漢智相對著坐在籐椅上,看著湖光。真是靜寂,白雲像絲絹樣的飄浮著有說不出的柔軟。一切的煩雜或噪音都隔離了,她覺得整個身心都融化到大自然中去了似的,想如果能永久像這樣坐下去多好。就在這時候,范漢智突然站起來邀她去訪水社的高山同胞。
坐上獨木舟,船夫身披蕃布,邊划邊唱,在悠悠的山中,淼淼的巨泊,在這古色蒼蒼然歷久不變的水上泛舟,實在也是快人心懷的。她完全被這堛滬毀滌g住了,尤其是目睹這深藍色的水,有一種神秘感沁入身心。獨木舟在湖面上靜靜的滑過去,深有幾十丈,那種深邃的蒼色,予人以比海更深的感覺,她好像重新感到蜜月旅行的快樂,如果只是一個女人,雖有錢也不容易上到這堙A就算來了也必定不能有種種悠揚靜緻。
「男人到底是可靠的。」
她這樣想。
獨木舟悠悠推開漣漪前進。她只顧貪看湖中的景色,不覺已到了水社。那堿O緊接湖水的一個小村落,蕃社的色彩已褪了大半,原始的色彩中已滲入了近代文明的氣味,太古自然的神秘被頑劣的人所侵蝕,覺得有點兒可惜,可是她觀賞了高山族的舞踊,聽著杵聲,神魂好像被誘入山中幽邃的境地,遠離現實,神遊在幽玄的幻境漫舞。大自然的幽奧化為杵聲,奏出美妙的節拍,跟著輕鬆的旋律,蕃歌進入合唱,飄出甘美的清韻,劃破了深山的靜寂。她恍惚地陶醉於那個玄妙的世界。在這大自然中忘去了自我,也忘去了丈夫的存在,馳幽思於萬古驅想像於大千,心中好像體會了都市中嚐不到的,在純樸中微笑的自然的真價。
次日快晴,下了山一直轉向臺南,在臺南她訪了鄭成功廟,憑吊了五妃墓,參觀了赤崁樓。三百年前荷蘭人來到蠻煙瘴霧之地,奠定了都城,和鄭成功繼其後而鞏固了開拓基礎的古跡到處都有。以這蒼然的古跡為背景,日人所植的合歡樹看起來特別優雅,她雖然還不知道合歡樹下南國惱人的春,已頗有一些感傷味道了,但因交通還沒恢復,所以只好不去安平而向高雄出發。
高雄還滿目荒涼,展現出戰禍慘的地獄圖卷,鋼筋混泥土的殘骸滿街滿市,她夢中也沒想到,花了五十年的努力建成的近代都市,竟然被破壞到這個地步。州廳、市公所等幾幢大廈都傾倒著。看了這,她不禁叫道:唉!蒼天哪!為甚麼要給人類智識呢?她不能不怨天,同時也禁不住流下一掬憐憫的眼淚,這兒曾經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南進基地,集科學的精華,進行近代化,然而一點效果也沒有,如今已和日本帝國的野望同歸於烏有,看起來真是驚心怵目。
啊!高雄呀,高雄!
自有歷史以來,
你應當自自然然地成長,
自自然然地衰老的。
卑鄙的人類呀!
為了他們貪婪的慾望,
使你化為爭鬥的場地,
用血和肉改變你的天生麗姿,
唉!幾十萬的同胞為此
流淚痛哭。
她看見哭倦了的同胞們,還在喘氣掙扎的樣子覺得悲痛。市內不論到甚麼地方,戰爭的慘跡都嚴重地刺激神經,所看到的都是荒涼一片,斷磚殘瓦散滿一地,在陽光下閃閃地發亮,鋼骨混泥土的殘骸橫躺著,彈坑成為大池子,積著黝黑的水,無數的孑孑在那媃p動,看到這些,她不免為戰爭的殘硞而戰慄。她在市中逛來逛去,不久心身都疲倦極了,於是她為著使疲倦的神經得到休息走向壽山。壽山也失去過去的面貌任憑野草長著,可是山上的眺望還是不錯,港內有多艘被炸毀的船觸了礁,半個船身淹在水堛滿A只有檣桅露出水面的,將倒未倒的等等。她再遠望凝視紅毛港的岬端,由巴士海峽擁來的波濤打在海岸,濺起白色的水花再折了回去,再和廣闊的綠波相接漂向遠海而去,柔輕的微波與青空成為一道白線,遙遠的海洋當中海輪悠悠地向前移動,她的心跟著這廣闊的綠波開朗,久看不厭。范漢智突然說:
「玉蘭,沒有多大意思,回去吧。」
說著溫柔地促她回去,她察覺到丈夫的心意,雖有點兒不高興,但也只得依從,下了山走向歸途。
八
戀愛有酸乳的味道,蜜月旅行則有橙子的味道。玉蘭在蜜月旅行中嚐到了橙子的味道,在輕微的酸味和恰到好處的甜味中過了好幾天。這對她是一個難忘的旅行,可是天天坐火車或走路的旅行,總是很使人疲倦的,所謂新婚燕爾,她在旅行回來後也盡量的遊玩行樂。
不久夏天就來了,她或者因新婚旅行有點兒疲倦吧!有一天她丈夫上班後,她舖好被,她想在羽毛被窩埵n好的睡一個。那是一個甯靜的早上,可是她沒有睡著,在柔軟的被窩堙A各種各樣的事都泛現在眼簾堙A她如醉如狂地追憶著新婚的幻影,忘記了一切地追憶著,彷彿追到了。可是無論如何在追求的時候才是又快樂又煩惱的,但是已經追求到的,跟追求不到比起來,好像差得很遠,所以又有一種不能滿足的感覺,不,雖是同一隻鳥,牠在籠中時總沒有悠游自在地在空中飛翔的時候美。她經常體會到這種矛盾,她在女學生時代,看到朋友家奡〞漯嶉D常可愛,便要了回來擺在自己家堛澈廳,不到半天便生厭而還給人家了。不祗這次,她從孩提時候就非常想要傍晚鳴叫的吉了兒,可是一旦到了手就覺得索然,而把牠踏死了。夏天黃昏漸涼時,晚霞映紅了天空,吉了兒在樹上用牠餘韻很長的美音震破了傍晚微暗的寧靜,好像是在求伴侶而訴心曲似,情意切切好不纏綿,跟著停在另一樹枝的吉了兒好像響應似的傾訴心中的惱人心事,那種甜蜜的旋律沁入傍晚的薄暗顯出無限的美艷。一方停下了,另一方立刻繼續鳴奏,恰似人類喁喁情話,比起甜蜜的私語更惱殺人,她聽著不禁想把牠抓住。那是唸女中一年級時候的事,暑假堜M朋友一同用黏糊抓了吉了兒,可是牠怎樣也不肯唱出像樹上那樣美妙的聲音,只管吱吱叫著使人厭恨,怎樣撩牠也總是那樣,愈撩愈吵,終於一氣把牠丟下用腳踏死了。這些過去的事自然地浮現眼前。真的,夏天到了,忽而看見院子堛瑣薴魽A現出濃厚的蔥綠色,今年到甚麼地方去欣賞吉了兒的美音呢?她想不出適當的地方。
女傭人好像出去了。房子堥S有一點聲音,她靜靜的起了床,充滿日本情調的家俱,衣櫥,鏡臺和掛在床間(日本客廳擺裝飾掛畫幅的地方)的畫都是原封不動,由日人接收過來的。這些東西和新建的檜木房間相陪襯,很合她的趣味。細想起來,丈夫居然能能毫不費力地把這樣富麗堂皇的日產接收過來,真使她吃驚,特別是這個因接收問題而糾紛迭起的時候,他竟能接收過來許多日產,她不由不感佩萬分。據丈夫說日本人最溫順,叫他把衣櫥留下就把衣櫥留了下來,說鏡臺給我,也就無條件的放下了鏡臺,以前像狼一樣的威風完全變為羊一樣的溫順。她聽了覺得很奇怪,日本人怎麼會對外省人這樣溫順呢?由過去的態度推想來是萬萬想不到的事,而且自己的丈夫為甚麼白要人家的東西呢?這樣想著她對丈夫的無恥覺得很討厭,對著擺在那堛犒◥姘y覺卑鄙難堪,比這些更難堪的是把皮鞋都拿上「床間」放。不單這樣,有時候他竟忘記脫鞋子,像雞一樣走上來,這一切使她覺得他是個完全沒有教養的老粗。因為她一個人呆在空曠的房子堙A所以這一類事也就更容易湧上腦子堙A宛似蠶吐絲一樣,接二連三的湧了上來,這使她心寍打e不安。她在這樣煩躁的時候,范漢智回來了。
范照例邀她到外面吃飯。由於玉蘭還沒有把剛才的感情摔掉,心媮鬗ㄓj想去,但留在家堛霾磢漱葍V發沒法填滿,也就一同出去了。她和范漢智坐上出租汽車到了中山路的酒家,那個酒家是光復後上海人新開的。上海小姐,時髦的青年擠滿一堂,在大吃大嚼。范接過跑堂拿來的菜單,跟玉蘭商量叫什麼菜,但玉蘭對中國菜是一竅不通,范只好一一說明,碰上她合意的就叫了。不一會兒桌上便擺滿了山珍海味,一盤盤一碗碗,都是珍饈異饌,可是她只吃了兩三盤的菜就飽了,然而范卻狼吞虎嚥著,饕餮貪饞使人吃驚。到底中國菜是譽滿乾坤的,真使她歎賞。不久兩人出了酒家慢慢走,日本的敗戰馬上影響到天真無邪的小孩,很多小學生可憐地在馬路上賣香煙。一看見買客就急急上前纏著叫賣。
「先生,買一包香煙。」
那叫賣的聲音刺人心腑,流露出生活的困苦,聽著使人悲傷。她由城內轉到佐久間町(南門),很多日人在馬路邊擺地攤賣家俱及其他零碎物品,以幾十年間的汗水積起來的家財、家寶他們平時愛好的東西,一但遇上戰敗的命運,好像一點也不值得珍視了。他們那種心境是不難想見的,能不禁一掬同情之淚?啊!戰禍這樣波及無辜之輩,不論是非戰論者或是反戰論者,都一同罹難,遭池魚之禍,她這樣想著。
忽而看見每一個日人臉色都是淒涼的。不但如此,只短短幾個月間就完全落魄憔悴的面容,令人一驚。白嫩的女孩子,年輕的太太,女性智識份子,主婦等在馬路邊舖下蓆子在賣家財什器,雅緻的茶櫥、長火盆、南部鐵灌子等不用說。弘法的字,大觀的畫都一一落入利欲病者的手堨h。日人看著這種狀況雖壓制著不能忍的感情,但眼睛堶惕t著悲慘的淚和說不盡的憤怒,傍邊的小孩看著自己的玩具被人買去時臉上現出紅潮。夏天的烈日照射著地面,在沒有蔭影的路傍,日人的女孩子被太陽晒黑了。停戰以來尚未經過多少時間,可是不論那一個日人都像老了十年似地使她感到不可思議。
范漢智一看見賤賣的就盡量的買,同樣的東西買了兩三件的也有,她想不論怎麼樣喜歡的東西也不必買這樣多。可是范漢智有范漢智的意見,他知道貨幣貶值是必然的,需快把現金換為物資,完全露出商人利慾昏心的劣根性,所以她覺得非常厭惡。天天在這樣的地方漁獵賤賣的丈夫不論怎麼看也不像是紳士。只知追求物慾,真是卑鄙。她忽然覺得每個人都在乘別人的困苦的時候搜刮人家的東西。人總是利慾熏心的,戰爭也是因此發生的,所以天天在這個地方侷促不安,不如到公園或植物園坐在長椅上慢談人生較為有意義。雖是這樣,但……。這樣往回想著忽然憶起以前一個皎潔月光照耀大地,在家中呆不下去的晚上。她主動邀范漢智同遊川端,堤下新店溪靜靜地流著,在青色的月光下,前面的群山在夜晚的靜寂中隱約可見。她被清涼的晚風吹著烘熱的面頰,想繼續這樣的散步下去,但是范則對此一點興趣也沒有,口口聲聲說這樣太寂寞,一刻也不願多呆下去,她沒有辦法,只好一同回家。范反而對鬧區的西門市場,或榮町非常喜歡,每天百跑不厭。而且對商店的櫥窗特別注意。看見新的貨品或珍奇的貨品一定要問問價錢,丈夫的興趣是和商業有關聯的,和她追求理想的人生觀完全是兩樣的。所以她看見丈夫這樣漁獵日人賤賣的物品覺得厭惡,而且成為苦痛。
「好了,回家了吧!買這麼多,連擺的地方也沒有了哇。」
「便宜便宜,這個壺子很好。」
說著又買了。玉蘭對丈夫的物慾厭煩透了。同樣的壺子已買了六個。同樣的花瓶有一個就夠了。擺三四個在一起反而有損美觀的。那是不合常識的。所以她開始覺得有東西的煩惱。第一沒有擺的地方,她焦急地嚷著要回家,范漢智沒有辦法地覺察到她的情緒,纔離開了那個地方。
二人由佐久間町彎向兒玉町,在轉彎的地方范偶然遇上了舊友,是一位中年的時髦紳士,范馬上給她介紹了。說是以前的同窗同學。三人並肩走了一下,離千歲町不遠處有一個水果攤,擺著很多黃金色美味的香蕉。那位男士看見香蕉就想要買,選了其中最好的一把叫攤販秤,攤販把香蕉放在自動秤上秤了一下說是兩斤。但是那位男士怎麼說都不信,頻頻叫攤販再秤。攤販雖覺得無聊只得再放上去秤了一下,但那也不能使那位首肯,還叫他再秤。攤販現出詫異的表情,不耐煩地再把香蕉放在自動秤上,用手指指秤上的針說明給他聽。那位男士纔得到了解答似的,好像珍奇似地凝視著自動秤,好一會不知道想著什麼?把帽子脫下來放在秤上秤了一秤,看見指針在轉動覺得奇異,再把口袋堶悸瑪袋拿出來秤了一下,它好像更使他覺得特別有興趣,再把手錶取下來秤了一下,再把眼鏡取下來秤。最後由丹田堶韞X了一句。
「很好,很好,這個秤我不曾看過。」
他要求攤販把那個自動秤賣給他。玉蘭看見這種奇突的舉動,話都說不出口來。而且照范所說他是一位體面的紳士,現在是某機關的科長。她不禁覺得對明日的臺灣感到一抹暗影,直到現在世間的傳謠,不完全是無根據的。不久以前女學校時的二三位同學來到她的家時也說了這樣的話。
「玉蘭,妳的先生頭一次看見自來水,有沒有嚇了一跳?」
「沒有啊,為甚麼?」
「可是唐山人看見椈癌埵酗繻y出來,都是奇異得不得了呀?」
「那埵陶o樣的事?」
「但是,住在我家附近的由內地來的年輕的科長,看見自來水流出來,就大聲的嚷說椈癌埵酗竷X來。」
「唉呀,奇怪!是誰說的嘛!」
「科長家燒飯的說的。」
用不屑似的神氣答著,繼著又有一個友人說:
「玉蘭,還有更好笑的呢,把鞋子特別擺在「床間」,人倒睡在「押入」(儲藏櫥)堶情A真是好笑極了。」
她們帶嘲地說著。玉蘭心堣]想得到的一齣兩嘲這種情景,這一來話更進展而成了個唐山人的品評會,另一面卻又像在嘲弄玉蘭似的,因為是同學,一點顧忌都沒有。一齊向著玉蘭把世間所傳的批評搬了出來。某工業學校的校長接收了學校時,學生把附屬於學校的工廠機器開給他看,大馬達發出隆隆的聲響,那位校長老爺嚇得一跳,退後兩三步,全身抖著說「很好很好,東洋第一」,那校長嚇破了膽的樣子使大家笑了一陣,這個事說完了後,各人均爭先恐後似的說:
「我聽過這樣的事,高等學校的某老師說是留德的,得意地介紹世界最新的數學,可是完全是臺灣的中等學校已經學過的,所以學生們都目瞪口呆。」
「那還好!我們公司埵酗@個說是日本大學的畢業生,但他呀,一句日本話也不會說。」
「那是咖啡館的留學生呀。」
這樣大家都高聲地談笑著。還有某高級訓練班的老師講完財政學的講義後,很神氣的問大家如果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問,某青年站起問臺灣的財政情形,他一點都沒有辦法解答。第二天這位老師就再也沒有來上課了。又有某國民學校的女教師在校內邊走邊吃東西,成為有名的人物。某紳士家堙A某某人穿著沾滿泥漿的皮鞋上去塌塌米。這一類傳聞,她的女友像流水似的介紹給她。最後又介紹說某技師在茶農座談會席上對茶農說,以後不要種烏龍茶,應該多種紅茶,使在座的茶農們,差一點把牙齒笑掉了。那時候同學們的笑料現在一一想起來,不但牢牢地存在於記憶堙A而且還使她心堶惘釩雂j的感觸。戀愛的時候一切都被美化著,缺點也被美麗的戀愛的五彩虹遮蔽著。玉蘭也是這樣。在戀愛的期間忽視了對范的瞭解,只拚命的追逐美麗的幻影,失去了觀察的餘裕。每天只希望相會,見了就興奮,當然只有被感情牽著鼻子往前走,不用說不能冷靜地從旁觀看,也不能退一步想。一切匆匆忙忙的,人也給單純化了,自然也就不再發生疑問。在這期間玉蘭是幸福的,可是結婚有如人生的鬧鐘,玉蘭一結婚心中就有了餘裕,對各樣的事也有所感覺了。尤其是丈夫上班以後沒有事做,空虛的心只有想各種的事。沒有講話的對手,也沒有事做,無聊的苦楚也就來得特別厲害。於是她慢慢的感覺到戀愛的疲倦。沒有甚麼可追的了,美麗的夢的虹彩跟結婚同時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懊惱的現實慢慢的抬起頭來了。戀情是愛情的鬥爭,而結婚則是愛的桎梏。她能在愛的桎梏中安靜下去就好了,但是又感覺有某一種不滿不足,稍不經意就會有想要脫出桎梏的衝動。
九
做夢一樣的過了幾個月。這其間,光復當初的感情漸漸從世間消褪了。照理對祖國的憧憬,對外省人的親愛應該是日漸加深的,可是事實卻正好向相反的方向走!不滿的聲息日見囂張,到處都充滿著對立的感情。玉蘭完全蒙在鼓堣@點也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舞罷將回,讓夜晚的涼風吹散在舞場堜狳的悶熱,由榮町轉向本町回家之路。夜太晚了吧,人力車的影子也看不見,她無可奈何地和范拉著手慢慢的走著。和白晝不同,兩傍的建築物感覺得特別高。響亮的皮鞋聲衝破了浴谷似的靜寂。一轉彎就聽見賣肉粽的切切的哀音,年齡大約九歲或十歲的小學生提著鐵桶走來,夜這麼深了還赤著雙腳,玉蘭覺得可憐,想把剩下的全買下來。看一看鐵桶堶悼u剩下了三個,她正在考慮買呢,還是不買的當口,後面范的制止聲傳了過來:
「那樣的東西買來做什麼!」
粗魯地指責著,小孩子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慌忙走開了。不久在後面用狂亂的聲調高聲唱著。
「喫飽了打鼾,睡了打鼾,阿山,阿山,」
那種痛狂的歌聲在兩傍的椈壑W起了回音衝破了深夜的寂靜。她聽著不覺心堣@怔。好像挨了自己的稚氣未脫的小弟弟的責罵似的。可是范漢智則不理會似的毫無感覺,依然傲慢地走著,她耳朵很久很久還有「肉粽,肉粽,」的哀響,赤腳不好看的小學生的形影再三的現出眼簾來。跟舞場中歌舞,或在酒家胡鬧的朋友們對比一下,不能不覺得有某一種的矛盾存在著。忽而看見街上的路燈寂寞地閃耀著。附近一帶深沉地浸沒在夜晚的靜寂堙C
第二天。她為排遣無聊帶著女佣人出去買東西,新做的旗袍也許是太長了一點,也可能是沒穿慣的關係,好像老纏住腳不好走路。商店的商品增加了很多,戰爭中看不到影子的東西也陳列在櫥窗堙C好久沒有到過菜市了。菜市堨~省人代替了以往的日人,漫散地走著。她沒有所需要的東西,只叫女佣人買了點青菜。出了菜市,碰見二三個學生,擦肩而過的時候;開玩笑似地說著:
「如果要錢最好做姨太太,睡著打鼾,喫飽了打鼾,打牌,吃飯,看戲,很好,很好。」
玉蘭不想聽這種話,可是聽了好像是嘲笑似的這些話,雖是學生,覺得嘴巴可真尖利。同時也像是對她的婚姻交織著反感和嫉妒似的。她這樣想:結婚是愛的結晶,愛是沒有國境的,不論是阿爾卑斯山或崑崙山也要跨越過去。可是社會還是受舊傳統的禍害,不喜歡新的東西。剛纔學生的話還留在耳中「要錢就做姨太太……」那種嘲笑的語言,使她心中現出無限的氣惱。反過來想想家堛漕ヾA最近商人的出入大為增加,輪流找丈夫偷偷的私語。那是使她覺得討厭的。
那天晚上,范帶著酒味很晚纔回來,臉紅紅,酒味薰人,較平常顯得愛講話,盡量的搖動不靈活的舌根說:
「玉蘭,世間是商場和戲臺,會動腦筋的就發達。口口聲聲雖說愛國或忠義,那也是為的是飯碗。攻訐官吏不好的是自己想做官而做不到官的人,攻擊貪污的多是貪官污吏的蛋兒。總之世間全部是矛盾。五四運動時的志士中也有人變為貪官污吏。革命志士中也有人會做錯。如果孔子今天還在的話,恐怕也會犯貪污的罪。基督耶穌也恐怕也會是戰犯。因為我們孔子儒家的後代在全世界埵陶怞h的貪官。基督的信徒在世界上是武器製造的第一流的能手呀!玉蘭,臺灣真是好地方,由重慶只穿一領西裝來,不久就可以做百萬富翁,或千萬長者,真好。」
范漢智把平時所想的一股氣說了出來。玉蘭覺得沒有意思,還想起過去范所說的「忠孝節義須帶三分蠢氣」,不覺心中黯然。而且對范沒有國家觀念吃了一驚,玉蘭感覺到范把一切看做買賣的態度和自己之間思想上有相當的距離,好像擺不掉似的有點兒矛盾存在。范漢智接著蹣跚地想進入堶悸漫苳l,皮包突然掉了下來,五六顆圖章散亂在地上,玉蘭撿起來一看,完全不是范漢智而全是商店的。她雖覺得奇怪,但也沒有進一步想。當她要把掉下的圖章放進皮包堨h的時候,看見皮包堨是圖章。怎麼會有這樣多的圖章,她不由一怔而問她的丈夫,范漢智祗蹌踉地邊走邊由嘴寑t出「唔!唔!」的聲音回答:「那個嗎?那是做官的人的法寶。沒有那個妳就不能坐汽車的呀!」
他浮起自嘲似的笑容。玉蘭不大能了解。她更追問了一番,可是范終究有說出底細來。可是她朦朧地察知到;丈夫在做著不正當的勾當。范一躺在床上就發其鼾聲睡著了。但她不知怎麼的想來想去,把過去的一切事都回憶起來,愈想頭腦愈清醒,總是睡不著,夜愈深,范的鼾聲也更響了。
她忽然想起蜜月旅行的事。
確實在嘉義車站,穿著畢挺西裝的上海氣派的男人,拿著皮箱上車來。那個男人穿著皮鞋躍上座席,把皮箱放進網架上,座席上留下了鮮明的腳印。他拿出紙來左抹右抹了一陣纔坐下去。
可是火車到了臺南站,他又穿著皮鞋踏上椅子把皮箱拿了下來,讓一雙鞋印留在椅上就走了。那一雙鞋印真是把數千年來的歷史照演了一次似的,像是抹也不清,刺激她的神經。
其次是在彰化附近的查票。坐在玉蘭前面的男人看見檢查員馬上逃跑到三等車去,檢查完了之後又走到二等車來坐,他沒皮沒臉的態度真使她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來。可是那個男人自上車以來不斷地買零食吃,簡單的概算一下,已經超過票價的幾倍。
她想起種種的事覺得其中隱藏著時代的憂鬱。自己的丈夫只靠他那模倣外國人的教養是遮不住的,她總覺得他也有著同樣的殘滓在著。而且結婚以來的回憶一一都刺著她的神經,使她困惑起來。剛剛還想丈夫是優秀的男人而懷有敬意的,為甚麼會看他是優秀的男人呢?不論怎麼樣把回憶的思線抽拉出來也不能明白。好像沒有教養,野鄙,以沒有一點好處的丈夫的姿態很明顯地浮現出來。
她在做護士的時候,曾經有日本醫師向她求婚。他很愛她,她也不是對他沒有意,又年輕又漂亮又有教養,而且又是醫學博士,將來當大學教授是有希望的。但是不曉得怎麼她的愛情被自己潛意識的某一種東西阻礙著沒有發展。現在想起來那個男人較現在的丈夫決不會差,也許還優秀得多。然而……。到這兒,為甚麼自己會思慕現在的丈夫,她真是百思不解。她忽然想起光復當時的心情,祖國!唉。那是較自己父母還更親的話。她想出了是那個感情凝結起來成為對丈夫的憧憬。唉!自己到底也是……。
一0
夏天的炎暑漸漸地失去了嚴威,同時天空也愈加晴朗,大屯山也沁上了秋天的色彩,更加秀麗。她終於由新婚的陶醉清醒過來了。
「經過體會後,便知道男人並不是怎麼了不起的,寧可以說不知道的時候纔有意思。」
她覺得怪無聊的,不由得又懷戀少女時代起來了。也不是生活上有甚麼不安,但是總覺得有點兒神不守舍,又有一種不滿之感。范則睡著的時候也想錢,醒來也想錢,有一種超過需要的錢的癖性。在她看起來甚至於想到他是為著錢而生下來的。陶醉於婚約或新婚時期還不怎麼覺得這樣。等到陶醉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就覺得市儈俗氣,完全沒有紳士的風度,甚至於覺得是卑鄙齷齪。尤其范的趣味不外是打牌,吃館子,看戲等一類,都是滿足低俗感覺的。這和她甜美的人生觀,實在距離太遠了。此外對事物的看法,也常常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深溝。於是她不知從何時開始對逛戲院舞廳酒家再也不覺得興趣了。她寧願坐在家埵w靜地插插花,或聽聽高尚的唱片,或者和丈夫一起在幽靜的地方散散步,可是范先生對這總提不起興趣,雖然唱片響出高尚的音樂,但范不解美妙,散步也同樣不堪幽靜的寂寞,他還是他,喜歡鑼鼓喧天聲音嘈雜的地方。
因為這些原因,不知不覺中范已露出了原來的面目,只懂得弄錢,玉蘭也和從前一樣一直不能踏入現實,只描寫著甜美的理想,追求著幻想過日子。於是她再把國家社會的事一一描進她的生活堥荂C好久沒有好好看的報紙,這時也拿起來注意地看了一下。社會正在熱烈地檢舉貪污,看見那一種報導,玉蘭心堥著說不出的心情侵襲。
有一天早上蕙英突然來訪。臉色蒼白,好像不同尋常的樣子。蕙英和上海人結婚以後不大來訪,所以她們好久不見了。一見面因為是同學,又是舊知,覺得有說不出的親蜜。可是蕙英一看見玉蘭就嗚咽起來說:
「玉蘭姐,我好難過,先生被檢舉了。」
「怎麼啦!」
蕙英長嘆了一下後,把事件的大概說給她聽。事情倒挺複雜,玉蘭雖然不大瞭解,好像是受賄人家的錢。總之似乎就是貪污了。可是這個時候對朋友應該怎麼樣安慰,玉蘭實在想不出適當的話,說了後蕙英嘴唇抽搐著說沒有臉見人,就伏在玉蘭膝上泣不成聲了。玉蘭像親切的姐姐,摸撫著蕙英的背用同情的口吻說:「蕙英妹,沒有法子,那是命運呀。」
這樣說著安慰她。蕙英伏在玉蘭膝上繼續抽泣著。
不久停止哭了就指著肚皮說:
「玉蘭姐,我真悔恨,有了這個東西。」
說著手抱一抱便便的肚皮給她看,已有五六個月大了。繼而又自嘲地說:
「你說啊,我怎麼能夠替貪官污吏生孩子呢?」
說著又哭了起來。玉蘭不單沒有話可安慰她,反而一同哭了起來。蕙英走了後,玉蘭的心情更加暗淡。好像感覺到今天的雖然是人家的事,恐怕將來就是自己的事,看一看圍繞在范周圍的人們,不能不使她有這種憂慮。二三個月前由上海來了范的二位友人,他們穿得很漂亮,看來像是智識階級,可是行動卻和商人一模一樣,頻頻和范不曉得策劃甚麼事,大概是賺錢的事。玉蘭最初也不大注意,自蕙英的先生出事以來,好壞總要注意一下了。以後這兩個人好久都沒有出現。有一天晚上,二人又來訪,在別室偷偷地在說話,看見玉蘭馬上停下來不講了。玉蘭故意裝做不知情,照常談了一下社會的事,其後假裝回去自己的房間,偷偷的再回來偷聽。
「科長!真正危險極了。無論如何日本的警戒真嚴密,沒有辦法只好利用相反的手段,直闖關門而吃上停船命令,真是山窮水盡萬事休矣,忽而不曉得高鼻子怎樣想法,舉起手來發出放行的命令。
好像在地獄遇到佛祖,完全是奇蹟,將到高雄附近的港口又被巡邏船發現了。進退維谷,拚命的逃,可是追兵更快。那時候,像似由天降下來或海奡擖X來,有三隻竹筏漂在海岸。大家都以為是天助,迅速地把貨物卸在竹筏上,逃上了岸。那堿O貧困的漁村,秋風蕭蕭地吹,一望無際,芒花被風吹動著,只有簡陋的漁家。雖覺得不安,也只好把貨先寄在漁家。因交通不便步行了兩天纔到了一個小鄉鎮。在那媔惜F輛卡車,辛辛苦苦地纔到達K鎮。可是運氣真不好,緊要的船被扣了,因沒有通行證明只好和他們交涉,可是開價真狠,一開口就要三百萬,所以沒有辦法了。」
以後又放低了聲音在細語樣子。不久好像報告已經完了,再回復了晚間的靜寂。甚麼也聽不見了。她想到恐怕是客人要回去的時候了,所以偷偷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堙C把所聽到的話前後綜合看好像是走私,但實在的情形還是完全不明白。她在客人回去後向丈夫質問了一下,可是范漢智一點也不告訴她。她覺得寂寞,比丈夫的秘密主義更甚的是沒有得到丈夫的信賴,這更使她擔心。夫婦之間尚有秘密,其悲哀使她茫然若失。她想男人都是騙子,女人總是被騙的。這樣想著她心埵閉Y種憎恨感徐徐地抬起頭來了。她深切地感到,生為女人身的無意義。
× × ×
第二天她有說不出的憂悶,范漢智上班後,焦急的感情漲滿了她的胸懷。不論做甚麼事總心煩難受,被一切的人丟了似的,刻骨的寂寞頻頻襲來。她胸口悶得不能安靜的時候,剛好蕙英來訪。
蕙英的丈夫被檢舉的第二天,房子也被人家強佔了。用暴力取到的日產房子終於也被暴力搶走。她沒有辦法只好回到娘家,因不能遣散胸中的苦痛,所以想藉看看朋友來舒散心中的悶氣。她們兩人互訴心中的苦痛而同流眼淚。為著忘去一切的苦惱,兩人一同到外面散心。盡量的避去熱鬧的市區到了圓山。中山北路非常閑散,並沒有碰到熟人。兩人在中山橋邊站了一會兒,眺望著劍潭。青青的水悠悠地流著。小舟受著風吹而搖動。玉蘭想起在日月潭泛舟遊覽的往事,不免追憶過去的美夢起來。兩人看了一會兒潭景,不久蕙英要去動物園,橫豎也沒有甚麼目的,玉蘭就和她一同進去。
不是星期天,所以逛園的人也很少,只有幾個未上小學的小孩子及市民。園內秋景漸濃,頗為寂靜,兩人循著遊覽的路徑緩緩前進,都沒有興趣逗弄動物玩。不久兩人到了大象前面。瘦瘦的大象擺動著巨大的身體,彷彿在向遊客諂媚著。玉蘭不加思索就近前去看,大象舉起細眼搖動著長鼻,捲起鼻時小孩們丟去給它的餅干細嚼。真討人喜歡。小孩們歡天喜地的嚷著,大人們也高興起來丟果物給牠。大象更加得意地演出媚態討人的歡心。看起來真像人。玉蘭不覺一怔。大象為要得到一片之食擺出媚態。出賣媚態而求人喜歡。唉呀,女人也和大象一樣嗎?在「家庭」的鳥籠堙A不過給一個男人觀賞而已。這樣想著心奡N現出厭惡之感。大象繼續忙著搖動,細瞇著眼睛討好遊人。玉蘭急劇地感到卑鄙不堪,像逃走似地離開那堙A走向斜坡,走上圓平的小山坐在路邊的木椅上。蕙英或者因為太累了,坐在木椅上一包話也不講。玉蘭也只是看看前方的遠景。
遠景真好。基隆河繞著綠田徐緩地流。稻田青青,綠波蕩漾。觀音山優美地站在綠波的盡端。平緩的嶺脊向兩側傾斜。觀音山的那邊出現新婚當時的蜃樓。如果丈夫高昇則幾年後自己也可以和國府要人的太太為伍去賞紫金山的花。可是恐怕是縹渺的幻夢。玉蘭對這久觀不厭的秋色想長久地徘徊在那堙C同時又想起如果自己的丈夫跟蕙英的丈夫一樣,那怎麼辦?心中擔憂起來。忽而看見蕙英的便便大腹,心埵酗@點兒怪異意念掠過。那是貪官污吏的腹兒嗎?想起蕙英所說的話不覺一怔。可是蕙英的丈夫是參加過北伐的勇士。是那樣,但……唉呀!自己腹中也有同樣的東西在蠢動。那是什麼呢?或者是……這樣想到全身的汗毛也倒豎起來。同時心焦萬分,湧上來的焦慮使她坐立不安。翠綠宜人的景色忽而成為黯淡的光景,氣急敗壞地忘了一切,一口氣跑下了河堤,連蕙英也給忘記了。
一一
范漢智在愛情發生倦怠時不久就現出了原形。接收工作雜亂,到處都有漏洞,到處都有可以賺錢的機會。如果失去這個機會,便不會再來了,他這樣想起來坐臥也不安。此際再撈一下就可以去香港,那堿O安全地帶,文化水準也高,玩的地方也多。不一定要在臺灣的小天地媕翩C悠閑地住在國際都市堙A帶著玉蘭也不錯,這樣想起來他感覺到躍躍欲試的衝動。他一再想;糖的走私雖然有利可圖,可是大量走私卻較為困難,而且大家都注意這一個,不能大撈一筆。不知道有沒有幹起來神不知鬼不曉,而又能一攫千金的玩意兒?接收資財也不錯,可是那方面沒有熟人難以下手。索性找個容易入手的最好,不論怎樣講,最容易最有效的是用自己包裹藏著的五十幾個圖章。但那也因預算有限不能大大的撈。無論如何要大成一定要有大願望。想一百只得五十,一千只得五百,一萬也不過五千。男子漢最小數也要上億纔夠。那麼要做甚麼呢?糖、鹽、茶、水果不論那一個也不能滿意。最初以為臺灣是寶島,混了一場才知是一塊意料不到的不毛之地,只能賺小錢。跑這樣遠路到這堹u是不值得。總而言之,抱大志者必多失望。可是臺灣也一定有臺灣的價值的。一定還有甚麼不為人所知的。他這樣想到就益費心力的去思索。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之,原因在他不知臺灣,那就是說人地生疏為主要原因。無論如何總該和本地人勾結,否則的話,入了寶山也只有空手而返。對,最好是利用本地人。
他這樣想著心中會心的笑了起來。對自己的一直到現在還沒想到這一點的迂遠有點兒好笑起來。既然是這樣,和本地人連絡比甚麼路線都來得快捷,過去和本省人雖有來往但沒有積極的加以利用是一個最大錯誤。對!最近常來申請各種批准的錢大鼻,且跟他連繫一下,先給他賺一批看看。
他心中這樣決定了。
有一天,錢笑嬉嬉的走前來。
「老錢有甚麼事呀?」
「是,有一點兒……」
好像是甚麼事說不出口的樣子。過了一下低聲的說:
「科長!我們到甚麼地方去坐一下好吧?」
好像有所要求似的說著臉上現出逢迎的笑。范漢智心媟Q:
「機會到了。」
心中會意,馬上就答應了他的邀請。
不久兩人就進入新起町的酒家寬懷暢飲,酒酣後,錢說出他的心事。
「日治時代兄弟是御用商人,尤其到中日戰爭時物資統制後纔賺了錢。和一個日軍認識,那個軍人不論甚麼事都很關照所以很好,各種配給品不用說,不配給的物資也可以特別承購,收買軍隊所要的物品繳納,在那個時期也是很好的買賣呀!尤其是停戰前僅僅一年半左右大賺了一筆,所以那個日軍被遣還的時候一切的攜帶的物件全是兄弟送的,使他喜歡得不得了。可是光復後那條路斷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新的路。前幾天拜訪科長的機關,到底沒有辦法,總之中山路是不好走的,路太多了沒有辦法,譬如甲科長承諾了,可是乙科長又不允。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了乙科長,但在意料外的地方,又受到阻礙。像這樣的情勢生意真難做。」
他說著嘆了一聲,范漢智微笑著說:
「老錢,那是你的錯覺,中山路看起來像好多條,實在只一條,那一條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你不懂走路的要領所以走不通。喂,老錢。」〕
說著凝視了錢的臉。
「那個要領是這個呀。」
說著用手指比了一個圓圈。錢不是不知道金錢好處,但他不知道金錢的使用法。范漢智再把聲音放低一點在錢的耳邊詳細地說明了要領。錢照著所告的第二天誠惶誠恐地試了一下,他帶了一個較為有膽的伙伴同去第一科,他照所告訴把估價單一一詳細說明了一次,可是科長緘默地聽他的,一言半句也不說,只傲慢地坐著。同伴看見是進行那個要領的時機了。由傍邊輕輕地把小筆記本送到科長面前給他看,科長只看了一眼繼續謹嚴地坐著,過了一下纔把頭點了一下慢慢的說:
「可以。」
說著就在公文上簽蓋了圖章。那小筆記本媦g著。
「科長的酬金壹拾萬圓。」
錢的心中想中山路的走法究竟是要這樣。照樣第二科長、第三科長出納股長也用同樣的方法一瀉千里似的闖過關,錢纔明白范漢智所說的中山路看似四五條其實只一條的意義。而且看似很複雜可是簡單得出奇到使他吃了一驚。老錢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心中一樂把過去的憂悶一掃而光。心中想今天晚上到那個咖啡館痛快的喝他一晚。
范漢智所瞄沒有錯。錢的活動非常靈活。他的動作真敏捷。不論調查什麼事馬上就知道結果。
范漢智忽然想起臺灣的森林,叫他查,竟是意料不到的多,使他吃了一驚。黃檜、紅檜、杉、梅、樟、楠木等,真是無盡藏,千古斧斤未入的處女林也不少。政府方面則以法定價格給人承領,較市價便宜。每一石賺二百元、一萬石就二百萬、只一千萬石就可賺二十億。真是個易於得利的買賣。前些時,老錢來說某水源有一萬石的積材、可是因數量少而且有發生問題的可慮沒有進行,竟被急性的傢伙承領了去。使老錢去調查太平山及八仙山,大概不久就會知道結果的。不論什麼總要快,纔可以得到勝利。可是老錢還有一種不好的觀念,比如保安林說甚麼不可砍伐,砍伐了,發生洪水的時候,老百姓會困難等等,總是不大積極,他常受這種怪觀念的威脅,那是因為他們還不曉得金錢之前是沒有道德的。可是再過些時候自然人人會懂的,他們因沒有嚐過大陸的波濤,所以對小事尚有顧忌不能大膽,他們只是腦筋特別好,心膽還是小得不成話,看是很靈俐,可是臺灣人總是臺灣人,器度小,有什麼方法能夠改變他觀念就好了。范這樣想。
過了兩三天,錢忽然回來了。二人相約到老地方喝酒。
「科長,真是好消息,以前日本採用森林保護政策,把全島的山地分為各林區,不准隨便砍伐,譬如砍伐也只是抽伐程度,所以現在不論那一林區都到處躺著黃金,鬱蒼的老林在雲霧中成為臺灣的秘密,所以能得到一二個林區就夠了……就夠了。」
以吼叫的聲音說,而舉起酒杯乾了後向范照了杯。范則另有意思似地笑著也乾了杯。兩人都愉快極了,高興而暢飲著,不久范漢智酩酊大醉高談闊論起來了。
「老錢,意料不到你的慾望這樣小,慾望應該再大一點,賺錢的機會是多得很,由今開始還來得及,例如接收的工廠不能全歸國營或省營,不久就會標賣的,那時候高一點價錢也沒有關係,先標買下來,買了以後如果資金不足就把買回來的工廠做抵押向銀行借款來做生意。現在我國正在貨幣膨漲中向銀行盡量的借來買物資,那麼二三個月中物價已漲成二倍。借一百萬即賺一百萬,借一千萬元則賺一千萬元,工廠停工也可以賺錢,所以最近狡猾的傢伙把接收下來的工廠停工,利用龐大的資金大大的賺了一筆了,怎麼樣?老錢。」
范說著獰笑了一下,又繼續說:
「如果有了工廠,我們又可得到意料外的收入。老錢,那是這樣的,臺灣有很多國營或省營的公司,從那些公司申請得來的配給物料往黑市橫流出去馬上發財。例如可用修理工廠,或擴張工廠等的名目申請水泥或其他的資料,當然,最近市場上有的資料大都是這樣流出來的。」
打開話盒子對錢說了他聞所未聞的世間傳聞,老錢聽了後就共鳴起來大聲說:
「對對!說實在最近本省人中有人說如果要明瞭貪污只須把某種的東西配給一次就會知道。」
坦白地把世間流行的傳說講了出來。
「這個我們不管它,可是老錢我們來標購工廠好吧。」
范把貪污的話丟開這麼說,老錢心中暗叫一聲「糟糕」,而有點兒惶惑。以後兩人的話再回到木材承購上面去,商量了一些細節後,那天晚上就這樣散了。
於是錢著手木材的承購,他已經知道了中山路的走法是很容易的,他先決定辦理某林區的承購。
他以一石十五元的酬金給了某方面,所以沒有阻礙就得了許可證,雖拿到了許可證可是採伐票怎麼樣也拿不到,沒辦法他再跟范連絡,花了一筆錢,他終於帶著許可證採伐票意氣揚揚向林區去,可是林區的現場主任每天只喝酒,完全不理睬,於是他再運用同樣的法寶,找蔓求藤找到了連絡,那也不用說是金錢的力量。
錢有一天約好了管理現的主任喝酒,其中也有二三位本省同胞,因在山間的地方只請了鄉下的姑娘做臨時酒女,雖是鄉下姑娘,卻嬌艷萬分,對於女色飢渴的山間居住的男人真是恍若天仙吧,四五個人只和鄉下姑娘談笑狂飲暢快萬分,說了又唱,唱了又說,真是快樂,一直喝到天將亮,最後主任噴著醉醺醺的酒氣。
「老錢真聰明。」
說著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了一下後。
「明天你拿這個去,要跟你在山上跑來跑去太麻煩,你自己打打吧,但十五年以下的就不要打呀。」
說著交給了樹齡檢查印,規定是樹齡十五年以下的不准砍伐,錢千恩萬謝乾杯申述謝意,主任也高興極了,乾著杯低聲地:
「多少是沒有關係的……」
教了他一下,於是大家都高興輕鬆地散了。
錢第二天帶著工人入山。老樹像桅檣一樣的林立,林堨掑悀]覺得黑暗,樹齡不滿十五年的也可以賣相當的價錢,他躊躇了一下,可是想想好容易花了精神和金錢做到這個地步,還能有多少顧忌,看見好一點的,雖然樹齡不足,全部叫工人打下了檢查印。有檢查印的就可以砍伐的,心婼L算好打印的按排,然後指示工人去做,他自己則坐在高地上看著。啷噹的檢印的聲響在山間回響,但這個回音消失後,山地又回到原來的寂靜,一望無際都是參天的大木,冷冷地說著幾千年來的滄桑。他坐著受到山的神秘衝激,忽然想起如果把這樣的樹木全部砍伐掉的話,雨季是不是要發生很厲害的山洪,所以有點兒不好意思而想把小樹留下,當那個時候又有檢印打下的聲響「噹!」的來,那個聲響碰到四面的山傳了回音,好像心埵酗@點兒良心的咎責,可是另一方面又有好不容易做到這個地方,現在如果再不……那麼要功虧一簣了的憂愁,不久又想出范漢智所說的:「在金錢之前是沒有道德的。」
不覺嘴堶娃々F幾下。
× × ×
范漢智的計劃一步一步進行,眼看快得到結果時,因為他不是神仙,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的前惡開始暴露。
他當特工科長時常常利用日本軍人,他在某個機會和日本的陸軍軍官認識,那個軍官祗是個軍人,除酒以外的甚麼也不知道,他使用兩個部下帶那個軍人到處去鑽,看見有錢的商人或富裕的老百姓就拉來給戴上「重慶的間諜」的帽子,盡量的勒索金錢。其中拉了一個蕪湖的富翁,他是個頑固的老頭子,不論怎麼樣用刑也不出錢,那個騷動愈鬧愈大,單靠那個陸軍部官是壓不下去了。沒有辦法,只好做一個虛偽的證據交給日本的特務機關,頑固的老頭子是地方的有力人士,而且又有德望,所以地方人士出來拚命地交涉活動,可是一旦落入日軍手中的不能馬馬虎虎,所以范他們澈底的主張假證據,結果頑固的老頭子竟被處了死刑。可是勝利後,那個事件暴露出來了,那個老頭子的兒子把他告了,所以范的部下全部被檢舉了,但主犯范漢智則杳然不知行蹤。當局雖紅了眼睛找,還是找不著,可是決沒有放棄,不論到甚麼地方也要把他的同夥人全部逮捕歸案。
一二
接收工作告一段落後,不知道由甚麼地方傳說有很多漢奸潛入了臺灣,跟著那個傳說,當局的眼睛也雪亮了起來,常常有小魚樣的落了網,使報紙熱鬧起來,范漢智每看見那個報導就覺得沒法子排遣湧上心頭的不安。有一天,上海來的朋友特別來訪,說明了當局的活躍狀況,無論如何,當局在秘密婺埴茼a在進行調查,所以要特別注意等等,因此范漢智的對策是暫時隱藏起來。所以也沒有告訴玉蘭就一個人偷偷的溜到南部旅行去了。
雖佈置著嚴密的搜查網,因范漢智的行蹤飄忽不明,使當局張惶,固執的搜查隊長開始站在前線任總指揮了。車站不用說,尤其是碼頭港口的警戒極為森嚴,真是嚴陣以待水洩不通的,如果由臺灣逃出或到香港或到國內,則一向的苦心都會歸於泡沫。搜索隊長是過了五十歲的志士,曾經是五四運動的健將,有功於北伐,抗戰八年足跡滿四百餘洲,功名顯赫,所以一點點的小挫是不會萎縮的,反而使他更加決心要成功。因此他親自臨陣指揮,親身守住臺北車站,參考全島各地送來的情報每天嚴戒著臺北車站,佈置了警戒網二星期,完全沒有線索,他雖是最有耐性的,可是也有一點兒幌幌搖搖的形態了,動不動極度緊張的心絃也常要鬆懈起來了。
第十五日的下午,北上的火車一到站,車客就湧下了月臺,戴紅帽的搬運夫來來往往在搬運貨物。忽然看見由三等車下來的漂亮的青年紳士,以急速的步伐巧妙地竄入群眾堶悼h了。搜索隊覺得可疑,反射地對他追蹤起來,一上階梯那個人就向左彎,推開他人走過對面去了,僥倖出口人很擁擠,搜查隊長像飛鳥似地奔上前去跟像片對照一下,確信是花了一年工夫踏破鐵靴無覓處的漢奸范漢智,搜查隊長馬上喝不要動,很容易把他制住了。范漢智像已經斷了念頭,溫順地受縛。周圍馬上起了騷動,以為發生甚麼事,一時雖飄起異樣的空氣,不久也靜了下去。可是范漢智是意想不到的安靜,反而覺得可怕。范漢智被綁著靜靜地走下站前的臺階,賣冰棒的、賣麵的、賣肉粽的、賣香煙的等等都走前來看。剛好那時突然有人喊叫「抓煙,抓煙。」接著有「搶煙。搶煙,快跑,快跑。」無可奈何的悲切的喊聲。賣煙的像蛛蜘一樣的四散逃跑了去,忽而看見○○局的卡車戛然停了下來,由車婺鶪U了一對穿制服的人,逃不脫的煙和錢全被搶走了。范漢智回過頭來向搜索隊長狡猾似的笑了一下,似是獨言獨語的說,「賣國求榮的是漢奸,可是借公家的名騙人為私的到底是甚麼呢?」同時有意義似地浮著諷刺的笑再把那個獰笑給搜查隊長看。
隊長一回到本部,整個搜索隊都狂歡起來,可是搜查隊長只一個人憂愁地坐著現出一肚子不愉快的樣子。他想作成調查報告,先翻了下范漢智的經歷,愈調查愈吃驚。范漢智以前參加北伐,且有戰功,又在抗戰當初特工工作上有輝煌的成就,這樣說前幾天檢舉的陳德清(蕙英的丈夫)也是同樣,不論那一個都是有光榮經歷的,他對這樣過甚的矛盾怎樣想都不能了解,搜查隊長竟想累了把老眼合了起來,默默想著,他疲倦想睡了,矇矇地一一想出參加五四運動的友人們的臉。「真快」早已經過了三十餘年,有辦法的已達到部長級,對自己的夥伴中有幾個人高昇的呢?……陳、黃、徐、劉……。其他走向邪路的……。數一數失敗的竟多得使他一怔,漢奸十人,貪官十八人,吃了一驚把眼睛打開來。秘書笑嬉嬉的走了前來。「恭喜,恭喜,」對隊長逮捕范漢智歸案道喜,笑嬉嬉的樣子不論怎樣看跟范漢智完全一樣。忽而看見辦公室堛漸部職員不說,甚至工友也同樣笑嬉嬉,不論那一個人的臉都跟過去所檢舉的漢奸或貪污的臉相像,真使人厭惡。搜查隊長竟發生「四萬萬五千萬,怎麼會有這麼多漢奸和貪污吏呢」的錯覺。
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五月日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