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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第二故鄉
民國十一年三月三十一日我突然接到調動通知,轉任四湖公學校即今西湖國 民學校,在四十四年前的西湖國校,究竟在新竹州下(桃竹苗三縣)是南是北, 我自己不消說,連我們鄉中智識階級都沒有人知道,其後,查出是苗栗縣(郡) 下最偏僻的地方,我的調動原因是由於應新竹州教育課徵募論文,我所提出的「學 校與自治」被認為文辭過激,所以被處分左遷於西湖。當時西湖、獅潭、八結等 地是左遷的好地方。不消說日本當局視我為劣等教員,但我不知香臭,全感覺不 到自己是劣等的,毫無反省。當時的西湖,沒有交通工具,我聽到可以乘製糖會 社的臺車去的。所以四月十四日日我就乘火車到銅鑼站下車,下車後才知道這條 路線不是營業線,兼之,因製糖業不景氣,等於廢軌沒有使用,我帶了行李及生 活家具多件,要請工人挑送,因路途遙遠無人肯去,狼狽之餘,幸得製糖會社駐 銅鑼的日人主任為我設法,請一個工人護送臺車,臺車由生鏽不堪的軌道上徐徐 走著,其轢轆聲音特別響,不斷地刺激我脆弱的神經。一村過了又一村,由三座 屋、五湖、四湖、三湖,彎彎曲曲,上上下下,如走天邊地角一樣的心情,不知 道走了多少時間,才到西湖國校,到了店仔街面前,無意中竟有學生和老師排隊 迎接(製糖會社的主任代我連絡的)。當時的學校僅六級、一學年一級,老師是 校長白山,訓導大野,張老師阿番,謝老師利發,郭老師阿禮和我六個人沒有女 教員,學生有三百二十餘人(女生二十人左右)教室是木造的,後面還有一間簡 陋不堪半斜半塌茅蓋的臨時教室,就學率現在記不清楚,諒必不達二十%,當時 西湖鄉有七保人口八千餘人,雖有五湖分校創立不久僅有一二三年,所以西湖國 校的學生是全鄉來的,還包括區域外頭湖來的。教室面前是運動場,其面積不大, 僅可設一百五十公尺圓的跑道而已,運動場中有兩棵相當大的刺桐樹,夏天在其 蔭影下可容全校學生集會。辦公室夾在教室中間,教室後面有教員宿舍一棟四房,大野訓導住東端兩房,我住南端的獨身宿舍,還有一間是學生宿舍,可是我去的時候,沒有學生住宿,不久張阿番君第二湖遷來居住。
當時我擔任五年級,大野六年級,校長四年級,謝利發三年級,郭阿禮二年 禮,張阿番一年級,但,當時教授法受到自由主義影響,始興啟發主義的教授法, 我是新畢業所以除六年以外各級我常常去示範教授,因此各級的學生郣熟悉。白 山校長是高等小學畢業檢定及格的教員,為人誠實善交、勤勉、好酒,是頗有人 格的教育家。雖是日人對學生相當誠懇,對教育也很熱心,畢業生中受他教育的 人諒必還有人懷念他吧,大野登志一是中學畢業也是檢定及格的教員,好出風頭 比校長更好酒,父兄間背後叫他「沙鼻古」,可是這個沙鼻古對教育也很熱心, 但日本色彩很重,張阿番君是白山校長在苗栗時代的學生,為人慷慨廣交,對教 育也很熱心,謝利發君雖有一點浪漫性,但他相當聰明,對教育的熱心不落人後, 郭阿禮君也誠實勤勉,白山校長長我十三歲,大野長我七歲,阿番君與我同年, 利發君少我一歲,阿禮君少我兩歲,本省人四個人年齡接近,情同手足,事不論 大小都互相商量,可惜阿番君不幸不上四十歲就離別人間,他的獨子心安君聽說 被火車輾死,他為人甚善,他的友情永使我不忘,我寫到此不覺流淚了。去年我 拜訪阿禮君時他在南勢,子孫滿堂生活很安定,受地方人士尊敬,這也是他圓滿 的人格所致,利發君雖好幾年沒有見面,以他的才能諒必不錯,聽說,他的後嗣也有相當的成就。
現在我再談當時的學生狀況,西湖鄉因交通不便,學校設立很遲,我到任的 時候,僅畢業兩屆,六年級是第三屆,我教的五年級是第四屆,第二屆畢業生林 阿嗣君還來補習。原來西湖鄉清朝時代是文化鄉,有名的進士邱逢甲童年曾在高 埔邱家書房唸過書,四湖劉家兄弟就出過四個秀才,高埔最先的名為廣興庄,因 客家人由通霄進入此地,先由高埔發展進入五湖、四湖、三湖。鴨母坑這個名字 是蕃名,是最後發展的。打木溪這個名字是蕃名。一方面由公司寮進入二湖。二 湖的崁下吳,在清朝時代是相當的豪族。我去的時候舊讀書人相當多,因學校遲 設的關係,所以父兄對新教育特別熱心,學生也是鄉中的優秀份子,邸雲龍君、 張再生君、張雲火君,劉家駒君、曾有福君、林阿谷君、張阿禮君、劉肇國君、 劉家慶君、劉家梁君、劉阿樓君、劉李妹小姐等其他已記不清楚。很多秀才都是 當時的學生,是年六月,我擔任地理批評研究教授,郡下教師很多來參觀,幸得 當時的學生很優秀,不然的話,我的誘啟教授法必然會露了馬腳。那年海岸線鐵 路又開通,在通霄舉行慶祝大會。我和另外三人代表西湖鄉為選手參加接力賽受 賞二等獎。現在僅記得江火金兄一人而已,其他兩個都忘記了。
第二年即民國十二年四月一日新到任的有鍾阿星君,同時謝利發君調轉五湖 分校,大約六月(或第二學期)記不清楚又有新任一位陳建妹小姐到校,同時郭 阿禮先生轉出五湖分校,該年我奉派臺北講習三個月,返校後,擔任四年級,大 野仍是六年級,鍾阿星五年級,校長三年級,二年級初由郭阿禮當任,以後換陳 建妹,張阿番當任一年級。鍾阿星君與我在張阿番君家搭伙,至此乃結束我的自 炊生活。自炊一年之中工友黎傳宗君幫忙不少,現在想起甚覺感激,鍾阿星君少 我兩歲,陳建妹小姐大約少我五六歲,我和鍾君兩人雖是獨身,因為陳小姐太正 經,除了事務上的接觸以外,沒有談過什麼,所以不覺她有任何內在的美。鍾阿 星君也是很慇懃的教育家,他打得一手好網球,對學生也是諄諄善誘的,陳建妹 小姐對教育以外似乎一切都忘了,他不裝飾不比現代女性浮華艷裝,很是樸素, 她非常熱心指導學生課業,尤其對劣等生補課很是懇切。西湖鄉雖是文盲太多, 但社會教育很發達,區域內的青年及村姑大都參加國語(日語)講習,這是有帶 多少強制性的。每夜要上兩小時的課,參加學生大約有一百四五十人,擔任教師 是學校老師,出席監督的是派出所的大人和保正甲長。這原沒有什麼可談,但我 有一次和謝利發君兩人要到苗栗,適逢十五夜的月光,課後跟夜學生同行,沿途 到了楓樹林以後漸漸滅少,將近杜石墓的時候,僅剩四五人,月光很亮,夜更深 了,萬籟俱寂,走得懶了,她們就唱山歌,一個唱過又一個,唱到茶亭,大家就 在那堨薿均A她們連續唱著不停,整整唱到午夜十二點鐘,大家欲別依依,這是 我在西湖鄉勤務中感得最富有浪漫的一個插曲,但現在已記不起,她們的面貌, 也想不出姓名,只記得她們是雷崁下的村姑。
民國十三年四月一日我被調任五湖分校,是年暑假中患熱病四十天,九月二 十日與林先妹結婚,翌年二月患肺炎一個月險些喪命,十五年十月復被調回本校 西湖,在分校二年半也有很多可寫的,但因編幅有限讓他日有機會再寫吧。民國 十五年九月我在新竹州主辦的教育研究會,發表「對會話教授的研究」,因此被 本校校長穎川先生特別垂青,希望我歸本校,事先雖曾與我商量,但我因為交通 不方便的關係,不願意回去,於是他請郡視學下令給我,於不得已民國十五年十 月九日又歸本校,因為本校的教員間甚多不和,蕭紅水君是農校出身,許多家長 不喜歡農業教育,因此不合,常惹麻煩要我去處理的,這時候的教員有穎川校長, 劉阿煌君、蕭紅水君、張阿番君,徐丁妹小姐和我六個人,教員間的不和馬上就 解消了,阿番君是我的老友,劉阿煌君是師校的後起之秀,為人正直無私,對教 育非常熱心可謂良師,所以和蕭君的關係比較容易處理。穎川校長是早稻田大學 肄業,跟師範出身的校長不同,沒有競爭心,得過且過並不急功。但蕭君對農業 教育相當熱心,他擔任五六年生的農業,當時日本的愚人政策,特別重視農業教 育,課外作業的時間很多,有許多父兄不歡迎此事,所以有關係農業的蕭君難免 被人攻擊了。徐丁妹小姐是彰化女學校畢業,和黃清源君戀愛結婚的佳話也不 少。穎川校長在任二年榮轉通霄國校,和我相處一年半,對我不錯。嗣後,由獅 潭校長思田束年繼任遺缺,他是國語學校甲科的畢業生,照理不要來此山間僻 地,三代校長之中,單憑頭腦來論是最聰明的,在學校雖是優等生,但到社會上 不一定是適合的,他看到運動場變為大道有妨害教育,這因由山下過的正式大路 遠一點,庄民取近道,他對此想杜絕,起初用竹柵,不三日就被人破壞,之後他 用有帶刺的鉛線,橫斷運動場。有一天薄暮,不知情的白砂屯來的過路人受傷, 惹起全鄉人反對,責難囂然,不得已他用竹籬笆圍起來了。可是有一夜間被不平 的青年用刀砍壞,他報告警察,警官處罰了店仔街三個青年,因此他與鄉民不和, 由教育立場來講,思田校長所做的事不是壞,不過社會不是純理論就行得通,他 個人很好學,對地理一門有專門的智識,對我特別有情感,共事四年,這四年間 有幾件事要記的,張阿番君因患肺病退休,繼之江慶顯君來代課三個月,之後郭 福壽君由新竹左遷於西湖,郭君對校長很不客氣,時時衝突,有一次因郭君遲到, 惹起一大爭論,郭君大發脾氣拍起棹來也值一談。不久,劉阿煌君和黃清源君對 調使得徐丁妹小姐夫妻團圓。
我第二次來西湖有五年半,此間學生不少優秀份子,如吳瑞焜、江阿居、黎 登科、江阿添、黎登田、陳求志、吳添財、羅木榮、湯慶松、劉家禮、劉家宏、 張傳和、鍾哲明、李五妹其他不勝枚舉,從民國十五年起時勢不景氣,很多學生 退學,新入生太多數要勸募的,因此學校區域內各家庭無論山間僻地我都印過足 跡的,民國二十一年三月新竹州衛生課調查教員健康,檢查出我有肺病結核菌, 因此休職一年,回想我二十三歲來西湖至三十三歲,此十年間除兩半在分校以外 有七年半之久。其後又在五湖國校勤務計有十五年,半生的青春熱血也在此消耗 了,三月底我帶了妻子離別西湖時,很多朋友和學生送我,畢業生很多為我送行, 其中吳瑞焜君送了一程又一程,任我告辭,依依不捨,最後送到苗栗車站,他流 淚啼泣使我難過,我夫妻不覺也被他的純情感激流淚了。他不是我直接擔任的學 生,更使我難忘。
光復後第二年我有一次到西湖,此時已有卡車可乘,這是鄉長張雲火經營 的,一上車就碰到許多舊時家長,其中陳阿鳳哥問我「你要去誰家」,我隨口應 他,到咱的西湖去嘛」,我也沒有考慮就像女人回娘家一樣,那個房親伯叔須要 請她一樣的心情,果然到了店仔街,就有很多舊父兄及舊學生來歡迎我,是日被 分校的舊同事,劉阿尚君招待,還有江阿添君及有幾位舊時學生同行,是夜談往 事,不覺大醉,次日被張雲火君招待,第三日被羅木榮君招待,其他很多舊時家 長及學生欲招待我,可是我無暇接受,他們的盛意真是令我難忘。關於,家長們 的事我想也要提一下,可惜情長紙短,多屬私交關係不得已割愛,甚感遺憾。
我雖是一個才疏學淺的教員,可是現在毋須到西湖,在苗栗就有鎮長陳求志 君,醫師劉家梁君,劉博士阿樓,劉家齊君等增我的威風,至於西湖鄉的一草一 木,山水田園都是永遠地縈我的情感的,我現在任職於機器公會兼辦臺灣文藝雜 誌社,住址臺北市新生南路一段一三二巷一六號,夫妻健在,一子三女,女已出 嫁,二孫,一孫女,一家七口平凡渡日。
民國五十四年三月為西湖國校五十週年紀念冊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