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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望鄉族的告白-我的寫作生活
(一)
小時候,我喜歡看書本堛煽★洁C圖中的人物,有的嘻嘻哈哈在笑,有的淚 汪汪在哭。他們為什麼高興得笑起來,抑或為什麼難過使得涕淚沾襟呢?那個時 候,我還不識字。
我想,文字一定會交代清楚,說個明白。可是,奇形怪狀的象形文字,祇是 一大堆羅列而已。我竟已對文字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識識文字是多麼好啊!
到了八歲,父親把我送到彭家祠去唸「三字經」。當時的孩童,差不多唸「三 字經」、「四言雜事」跟「百家姓」等書,鄉下的村童們只管怒叫著「人之初, 性本善」,而不管其內涵。
村堛漱g皇帝日本警察大人,將著仁丹鬚出現於彭家祠。不知道講什麼,嘰 哩咕嚕數聲;彭老師低著頭說:「是、是。」然後,日本土皇帝揚長而去了。下 課時,彭老師告訴學童們說:「你們,明天起不必上課。」這是我與祖國文永別 之日。長大以後讀了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後的一課」,才感覺到亡國民的悲哀越 深。
九歲上公學校,台灣人老師教「哈那(花)、哈達(旗)」,根本不是我們所 說的言語,而是未曾聽過的異國言語。從此以後,一直讀著統治者的言語,說 也奇怪,統治者的文章堙A竟以很多中國文學而構成著,而讀音與我們的有異。
到了五年級,日本人當了老師。他是九州熊本縣人,是個喜歡文學的青年。 他把日本古代短歌「萬葉集」油印給我們唸。這,對我的文學開眼,大有作用。
從此喜歡作文,我的「暴風雨」一篇短文,刊載於「全島學童作文集」。另 外,我也投稿於東京發行的全國少年雜誌。
記得六年級的時候,寫給竹東街(鎮)友人的一封信,偶然的機會媯馱擗H 老師看到,認為日文寫得不錯,在全班面前唸起來,使我有點得意且害羞。
我在台北讀書,是將來做下級職員的職業學校。
那個叫做「台灣商工」是當時稀有的一所內台(日人與台人)共學學校。在 學校塈琱ㄟ廔狴說A而跑到書店去站讀新刊書。既免費而且店員也沒有來干涉, 使我的學力大增。
二年級,同學劉發甲普通文官考試及格,而且我的作文被老師欣賞,於全班 面前唸起來。雖其中有一句日語,叫做「征矢」照漢音唸,應該是唸Selya,是 古時在戰場上射的箭子的意思。但是在日語有獨特的讀法,唸Sova才對。那個 大學畢業的日人老師,竟唸Selya,至今倒是莫名其妙。
三年級的國文(日文)老師,叫做加藤,是個弱不禁風的老頭子。他多情善 感且喜歡看婦女雜誌。他教到源平鏖戰(日本昔時源氏與平氏豪族相爭)而平氏 滅亡時--文章傷感透了--他竟老淚縱橫,向全班說:「這段文章很好,知道 滋味的只有劉榮宗,你們內地人(日本人)學生也還不及他吧!」又使我得意且 害羞。
(二)
出了學校後,我在一家銀行工作,仍然對文學有深厚的興趣。我想,對文學 下了一番功夫,到了三十歲以後,可能的話,在文壇上希望佔住一席之地,不過, 無論如何表現,工具問題,必須先予解決。既然,殖民地政府禁止中國文,那麼, 祇以日文來做表現工具是唯一可圖的途徑。中國人的生活,以日文來表現,雖是 未合情理,但是別無他途,是一件令人無奈何的事啊!
二十六歲時,朝鮮人張赫宙的作品「餓鬼道」當選了「改造」的徵文小說; 朝鮮人既進出日本文壇,台灣人怎麼不可以?
那個時候,於業餘時間忙看日文小說,還不知道的日文很多。沒有文學前輩 的我,祇得翻翻辭典,但是,翻了辭典還是不曉得的也有。至於寫小說,當時還 未開始。
看了張赫宙的當選小說,有個心得湧上來,總是試一試寫小說吧!那個時 候,銀行工作很忙,有的同仁由於積勞患肺結核喪生,而且銀行時常需要加班。 工作完了回家時甚遲,吃晚飯、洗澡後,夜色既深頓覺疲勞,且睡虫也爬進來, 那有閒情去構思小說呢?
職業作家夜闌寫稿子,白天睡大覺。業餘的我,於清晨利用上班前的時間, 握著筆槓塗鴉格子紙一張乃至多些,竟以數個月之久。
民國二十六年「改造」刊登了「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同號堣顒荓ヾA列著 日本文神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這篇膾炙人口的名長篇,當時還未完結。據 說,這個名篇前後經過二十年之久才告完成,使我吃了一驚又恐懼了。
領到五百元的獎金,便向銀行請假,打道東京去了。一則看看從來未曾看過 的近代大都市,二則以獎金買些文學書。
於上野的喫茶店,「改造」編輯員水島告訴我:這次徵文有全國八百餘篇參 加,其中,石川達三也投了稿。不過,石川的作品隨即當選第一屆「芥川賞」。 記得日本文壇鬼才芥川龍之介,由於藝術上苦悶,仰藥而死,才三十出頭。他的 密友「文藝春秋」的菊池寬覺得非常難過,為了紀念他之死,乃設立「芥川賞」, 嗣後,成為青年作家的登龍門。石川達三從軍侵略武漢作戰,發表作品「活著的 兵隊」,竟遭到壓禁。戰後成為流行作家,曾經擔任過日本筆會會長。
在明治大學教書的作家阿部知二來鴻,希能晤面。訪問於他家,他聊著中國 故都的風光是多麼好,空氣非常乾燥,不像日本濕氣多。談得是很愉快。不久他 的作品「北京客棧」問世,竟名震一時。
阿部是東京帝大出身的作家;不過,日本文壇自來多為東京帝大、早稻田大、 慶應大出身者所形成。早稻田大學是日本自然主義的大本營,他們對我比較待以 好感。而慶應大學系作家,卻是冷眼漠視我。
我拜訪過著名的文藝評論家青野季吉,他談一些文學問題,使我獲益非淺。 「改造」第一屆入選者保高德藏,對我關懷備至。他是「直木賞」本人,直木三 十五的早大同班生,而他為了文學青年經營著「文藝首都」,我也參加為同人了。 聽說,楊逵兄也參加過該同人雜誌。
「直木賞」產生了兩個台灣人作家,其中之一邱永漢已經歸化日本,至於陳 舜臣筆勢旺盛,仍活躍於日本文壇,尤以擅長「絲綢之路」日人無人不知。
「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發表後,收到日本人和朝鮮人的來信。日人以藝術品 看之,而朝鮮人以被壓迫民族問題予以評論。
回程搭乘「高千穗輪」,船中發行油印號外,蘆溝橋發生了事變。雖然未能 意料其演變,但是,胸中一片黑雲飄來飄去。
(三)
光復一年後,霹靂一聲日文禁止了。以日文創作的作家來說,等於斷臂。當 時,除了客家話以外,只有略通閩南話而已,至於白話古文都是一竅不通。
如果,你要繼續創作的話,必須從孩童做起,爹爹、奶奶、大家、你好等名 詞學起來。我也跑過國語講習所去,滿堂的老幼男女台灣同胞,緊跟著老師的口 音,張著嘴嚷著:「大家一起來學國語吧!」
想起當年光景,我的熱淚卻奪眶而出,不得不說出一句衷心話:台灣同胞真 是如此愛國家愛民族。我想,沒有經過奴隸生涯,決不會感覺到祖國、民族之可 愛。
學國語當孩童的我,其實已經幾近四十歲了。今天,歡歡喜喜地抓到一句中 國成語,明天,乾乾淨淨地跑掉了一句。踩著腳,不覺一聲,氣死人!這樣子永 遠惡性循環著。結果呢?仍是一個吳下阿蒙。竟只長吁短嘆著「啊!歲不我與了」
日文後遺症較淺的鍾肇政兄,老早自奮地學習了祖國文,如今他把祖國文運 用自如,令人羨慕。
手忙腳亂之中,已經到了退休年齡了。國文仍是一事無成,還是以日文寫作。 由於退休離開了公務,賦閒覺得輕鬆,便以一年的時間,以日文寫長篇小說「紅 塵」。這個長篇小說是敘述台灣經濟的成長,一個白手起家的民族產業家竟以發 了跡。
我的看法是台灣經濟的發展和繁榮,脫離了帝國主義的桎梏,才告實現。肇 政兄為我小說迻譯,並登載於民眾日報副刊,但是讀者們不賞光。肇政兄看苗頭 不對,把結尾削去了小部份,匆匆收場。
到了這把年紀,還不能以自己國家的文字來寫作,覺得實在太不像話。把日 據時代的作品「白鬼」,自己迻譯出來。跑去給肇政兄過目,並請加以修改,他 笑著說:「你的文章,日本風格太重了。」並使我憶起:在公家機關辦公的時候, 從大陸來的同仁說:「你的文章,一半日文一半中文呢!」這,令我猛然覺得文 化問題的嚴重性。
(四)
前年,淡水的紅毛城解禁,c弦先生帶我們日據時代老作家們去憑弔。夕陽 斜照古跡,靠城堡欄杆,坐在走廊上敘談殖民地時代的辛酸。晚餐時,突然主編 提議,囑我們老人家各寫一篇,散文也好,最歡迎小說。
我便告訴坐在旁邊的王詩琅兄:我想寫杜甫的故事,您老兄也寫小說吧!而 我知道,他老兄自從光復以來,未曾寫過小說。不過,我知悉他的國文基礎甚好, 的確有一番表現。而我呢!一點基礎也沒有。
但是,我已經下了決心,趁此機會,不管寫得是好是壞,一定以中文來創作。
肇於日據時代,便喜歡杜甫,常以日文唸他的詩,而且三十年前用日文懷念 他的近體詩。前年春天,逛遊日本,去東京神保町巡訪書店。關於中國文學的書 籍,竟發現以研究魯迅的居多,使我吃驚。偶然,看見了「杜甫私記」一本新刊 書,著者是吉川幸次郎;他是研究杜甫的權威,近來難得的好書。便擲了一六○○ 元日幣。
自從祖先來台灣,已經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歷史了。祖父、父親及我三代, 未曾踩著大陸的故土去掃墓。偶爾幻想著大陸河山,而老邁與日俱增。望鄉之情, 令我寫了短篇「杜甫在長安」。
那篇刊出後,在大學唸書的侄孫女說:「那篇小說並不是舅爺寫的,一定有 人幫忙他修改吧!」使我啼笑皆非。不過,自忖:中國文學史上,以杜甫做主角 的短篇小說,還是算首次吧!似值得附言之。
回顧殖民地時代,難忘的一回事,是光復前的大空襲。於民國三十四年五月 三十一日,聯軍轟炸機大舉進攻來,台北城為之震動,許多台灣同胞死難了。我 以親身體驗的回憶寫了作品「勁風與野草」。
這,象徵著「強權與殖民地人」的作品,是紀念光復在即而看不到盛舉的死 難同胞而作。這篇作品具有特殊的意義;畢竟,中國的戰爭文學作品幾乎都是描 述浴血抗敵的英勇事蹟,抑或遭到侵略者的殘酷事實,換言之,是被害者的文學。 然而,我的作品卻是站在侵略者的立場來描繪戰爭的形態。
由於糊塗政府出賣了領土,使台灣同胞淪為奴隸,名義上屬於日本帝國國 民。日本帝國為擴張侵略野心,當然,強迫台灣同胞做牛馬當他的幫兇。
台灣同胞艱難的處境,荒謬的立場,由此可知。歷史賦予台灣同胞奇妙的任 務,我以文學作品表現出來,而且滴了淚,也可稱傷心之作。
光復後,在日本發表的「夜流」,和民眾日報副刊發表的「斷雲」,及「勁 風與野草」三篇作品,可看作殖民地時代的自傳作品。
假如,有人問我,「寫作與看書,那一方面較喜歡呢?」答案是「喜歡看書」。 因為在心埵酗@個警惕,常問自己:「你的寫作是否誤了人家子弟麼?」
-原載《聯合報》,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