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老舍的《駱駝祥子》，被翻譯後在美國受到廣泛的閱讀，這一次該作家 又被邀請至美國演講旅行，這是我中國文學界的喜事，也是中國近代文學躍出世 界水準，且受到世界注目的一個佐證。不過，中國近代文學的世界躍進，這不是 第一次，之前早已經由羅曼•羅蘭向世界介紹了魯迅的文學。魯迅的《阿Ｑ正傳》 也在外國被翻譯，是日本讀者也普遍熟悉的作品。還有，以中國文學古典作品來 說，很早就已經有英、法、德等語的翻譯，中國文學的世界進出並不稀罕。不過， 古典作品的翻譯，大多是以好奇為理由，這是不可否認的。原來中國的文學並不 是沒有寫實主義文學，但是那些作品都極立足於獵奇性、幻想性和非現實性。我 們能在《西遊記》看到這最典型的例子吧。所謂福樓拜、左拉，或莫泊桑等作家 所有的近代科學的寫實主義文學，可以說在中國幾乎是沒有發生過。稍微接近那 種作品，我們可以列舉曹雪芹的《紅樓夢》吧。這個作品是以白話文寫成，同時 為中國近代文學的輝煌先驅作品。
且把話拉回老舍的《駱駝祥子》來吧。因為老舍的《駱駝祥子》才是經過近 代科學洗禮寫成的寫實主義作品。作品的題材取於古都北平，就是綽號「駱駝祥 子」的一個車夫的悲情故事。叫「駱駝祥子」的人力車夫很年輕，他健壯的身體 很有力氣。他在這世間唯一的希望，不是當人家僱用操車，而是擁有一部自己的 車。他對於人生唯一的希望是要擁有一部自己的人力車，這是跟果戈里的作品《外 套》裡可憐的主角很相似。這個可憐的主角唯一的希望只是一件外套而已。這裡 可憐的駱駝祥子，為了要自己擁有一部車子，必須從各方面勉強節約，譬如吃的 東西也不敢吃，如此這般，該吃的也不吃這麼慘淡的節約情形，表現了中國庶民 階級裡的普遍現象。這證明了中國貧民的情形。果戈里的可憐主角，為了要買一 件外套實踐了各種節約與吝嗇。那是象徵了露西亞的沙皇管制下的露西亞民眾悲 哀的現實。可是，駱駝祥子不僅是以節約與吝嗇而瘦身，他確實為了要擁有一部 人力車，竟把人生最大幸福的結婚也不得地不拒絕了。因為結婚了，生活的體力 會衰退，無法爽颯地拖人力車跑啊，這是多麼悲哀的現實喲。
《駱駝祥子》經過令人感動的苦心慘澹之後，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部車子，駱 駝祥子非常的得意，就像在人生上的凱旋將軍那樣。然而人生的不如意和命運的 施虐，竟使駱駝祥子最愛的人力車，於一瞬之間喪失了。命運在微風的動搖裡， 也會容易轉落下去的。賭下自己生涯的僅有的幸福，忽然會被命運的風吹走，剩 下不多的人生前途是暗淡的黑暗。事實上，從此以後的駱駝祥子的人生道路，只 有向悲慘的沒落一直走下坡而已。因而他夜夜沈於暗淚和嘆息，過了可怕的薄倖 生活而結束了一生。這是跟那個左拉〈酒店〉裏的女主角遇到最後的悲慘彷彿是 類似的結果。
作者老舍把駱駝祥子的悲劇原因，判斷為其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在駱駝祥 子來說，只有個人而沒有國家或社會。這是個人主義的悲哀以及破綻。個人主義 的悲劇是中國的悲劇。正如孫中山先生所說，中國民眾是龐大的一盤散砂，毫不 團結的砂的集積而已。中國的不幸從此孕育。可以說，在中國只有不自覺的自我 的原始性衝動，那是個人主義與吝嗇。自我若能與社會結合，才會發生自我意識 而覺醒。自我是與社會確實有密切的聯繫，自我的命運被包括在社會的大命運 裡，而自我意識昂揚到社會性的意識的時候，就能看到近代意識的發生。
然而，中國個人主義的產生，無疑就是中國的封建性社會所致，除此以外沒 有可能。假如要克服個人主義，等於要克服封建社會。可是要結束中國的個人主 義，必須要逐漸瞭解歷史上的事實而予以實現。在這意義上，《駱駝祥子》這篇 作品，是對中國的現實，給以寫實主義式作品的深入暗示。
中國民眾必須對近代意識，亦即社會意識，有所覺醒才行。
--原載《中華日報》，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五日。陳千武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