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與南支那

  對於現今年輕世代的本島人來說,廈門、汕頭、廣東等,是比東京、京都、大阪等較不熟識的都市吧。他們對泉州、漳州、惠州等地方更是什麼也不知道吧。南支那已經成為他們幻想領域堛熔妍磥F。

  確實,在他們的父祖時代,南支那還是父祖們的精神故鄉。

  他們在自己生涯即將結束的時候,經常會說:「我就要回長山(南支那之俗語)去了。」可是,現今的年輕本島人們,除了台灣以外並沒有故土,而認為南支那是遙遠的外國。

  這是為什麼?就淺顯的一個例子來說,地理上雖是在一衣帶水的位置,可是本島人不像昔日可以自由渡海到對岸去了。每次都需要申請許可准予發給旅券才行。

  不過,回溯歷史來看,南支那沿岸的住民渡海過來台灣,早已於唐朝時代就有了,可是,真正打開殖民發展的緒端,是大家熟悉的國姓爺鄭成功時開始的。

  鄭成功跟清朝的戰爭一敗塗地,因而捲起叛旗來到台灣,設置屯田制,招來泉州人和漳州人。那不是和平的產業性殖民,而是以獨立國家實施軍制,為了奪回廈門、金門一帶的舊根據地,以軍略的立場來統治。

  而到了一六八○年的時候,台灣成為清朝的版圖,便有更多的移民流入台灣來了。   當時,台灣是囚人的逃亡地,無賴之徒的巢窟,因而騷擾不斷。初期,清國政府禁壓了台灣的渡航者。雖然如此,渡航者相繼增加,使清國政府竟不得不解除禁止令了。

  也因此渡台者越來越多,終於像今日擁有近五百萬人口的情形了。

  有獵首蠻風的褐色蕃人們奔跑著的這個不安的島嶼,為甚麼像綿羊那樣的農商種族會前往?原來福建、廣東地方山岳起伏,土地磽薄貧瘠,加之人口稠密,常受飢饉之災,以及沿海住民通有的海洋性思想,出海賺錢的風氣才會旺盛起來。   航程僅一晝夜的地方,自然產物豐饒的未開拓地台灣,會有人湧上去是極為自然的趨勢。

  受了匪賊和蕃人的各種迫害,一直向山地深進開拓的移民們之間,必定點綴了許多哀怨的史績吧。

  而且,連那獰猛的蕃人都終於被他們同化,成為熟蕃而失去原有的蕃人面貌,做了和平的種族。

  如上述,對台灣殖民已久,跟父祖的時代已不同了;現在的年輕本島人對南支那的知識,比內地人還無智。

  他們對鄉土的思慕,除了台灣的鄉土之外沒有其他的了。

  不過,風俗、習慣、語言等,跟南支那差不多一樣。吵鬧而大排場的婚冠葬祭也一樣,鄉村農家的情形,都市的建築物樣式,那特徵之一的亭仔腳,也跟南支那的情形一樣。

  本島人信仰的神明城隍爺及媽祖,也都是由南支那傳過來的。

  祭典或做戲也是南支那式的做法。例如像西歐的謝肉祭推出遊行的花車那樣,台灣名物之一的「詩意閣」也是泉漳地方傳來的禮俗。

  現在在台灣使用的所謂台灣話有兩種。那是從福建地方帶來的福建話,和從廣東地方帶來的廣東話。這兩種語言是互相講不通的。不過,在台灣是福建系的人比較多,福建話成為代表語言。在南支那沿岸的都市,跟台灣關係最深的是廈門,廈門話和台灣話一樣,而且跟台灣很接近。

  廈門是佐藤春夫曾經旅遊之地,看他寫的〈廈門印象〉,認為這個市鎮是鴉片和娼婦巢窟很多的骯髒都市。事實上,廈門曾經被稱為世界第一不潔淨的市鎮。不過,嗣後經過市區重劃,現在已經林立著三、四樓的家屋,呈現了新裝的面貌。

  廈門大約有一萬個台灣人在那兒。

  他們從事綿布商或海產店等生意之外,也有不少人經營特殊行業。特殊行業是甚麼?這不能大聲講的,也就指經營鴉片窟或娼婦窟的賤業之謂。

  台灣成為我國領土之後,最初以政治的理由完全禁止從對岸來的新渡航者,其次由於部份產業部門技術者的需要,採取部份許可制,最後再以目前限制移民制度之下交由南國公司去處理。

  所謂華僑的人數,現在應該有三、四萬人吧。他們大都從事人力車伕、理髮師,裁縫師等工作。

  在台灣久住、跟本島人經常接觸的內地人,如果到本島人鎮的大稻埕去走一走,或許會把住在那地區的本島人和華僑之間的不同分得很清楚吧。

  一是擁有島國特徵的面貌而氣量小,另一則是神情完全漠然而具有大陸風格。

  也就是本島人具有本島人獨自的容貌與性格了。

  這應該看做是,長期的殖民歷史和台灣的自然風土,使本島人產生了一種島國性格吧。

  還有,這一次的事變,寫血書志願軍夫的本島人也相當多,這在報紙上看了,也可以知道是日本統治的成功,一個適當的例子吧。

  再來,看看南支那和台灣的經濟關係,尤其是貿易方面:領台以前,跟對岸的交易相當旺盛,在南支那海經常有連繫兩地的戎克船,頻繁地往來。

  連本島人也已經對鹿港這樣擁有浪漫名稱的廢港不太有記憶。那是狹隘的街衢,在那街上展開著黑暗翅膀的屋頂,遮蔽住陽光,是名符其實的黑暗街;雖在南國赫灼的白晝之下,街衢卻還是黑暗而點著蠟燭的。   而且那是全島幼兒死亡率最多的地方。

  鹿港在昔日擁有人口數十萬,是跟對岸交易頻繁的港口。這竟因為時運凋零而看不到從前的盛況了。

  數年前,旅行者還能接觸到這個纏足的街市異樣的風景,但自從幾年前市區重劃了,街路也延長。強壯的陽光充分地飄舞下來、橫臥在路上,情形不一樣了。

  其他,曾經也跟對岸交易得十分熱鬧的安平、梧棲、淡水等港口,現在也都留下了詩情與懷古而靜寂下來。

  不過,淡水和安平,現在還是跟對岸稍有交易的貿易港。

  領台當時,因為低關稅的關係,跟對岸的貿易還繼續興盛了一段時期,但不久,砂糖、米等因內地的需要量增加,以及關稅提高的關係,貿易由對岸轉移內地,才逐漸減少了其重要性。

  可是,因為台灣與南支那地理上的緊密性,又把台灣當做從內地向南支那貿易的中間轉繼貿易地,取回了重要性。

  這種中繼貿易,也受到日支間政治性的消長影響甚大,像這次事變也一樣,其主要中繼輸出品的綿布類、鹹魚及乾魚類,經推測可能也會減少。

  輸入品的福州材、漢藥也已經出現停止輸入的情形了吧。

  還有,聽說跟對岸有往來的中繼商人,所謂便利店的生意也完全不能做了。

  從農業逐漸轉變為工業的台灣,跟擁有龐大地域的南支那,是處於近距離的關係上,如果今後能夠確立兩國親善的話,中繼貿易,當然,就是本島產品的輸出、原料品的輸入等,必定會更旺盛起來是沒有錯的。

  最近依據報導,有台灣和南支那的經濟提攜機關,由台拓、興中公司以及其他一流會社出資的株式會社福大公司(本店台北、支店福州及其他),已經在設立籌備中。

  最後看看文化方面如何?台灣並沒有能夠宣揚的文化傳統和遺產,而跟南支那的文化交流也不太密切。

  前面也說過,渡海來到匪賊和蕃族很多的台灣的大部分出外工作者,都是在本土尋食困難的人們。這些貧窮的移民者,代替文化而是把鋤和鍬帶進來。於是,表示當時他們文化程度之一例,列舉他們在這媟s開拓的市鎮的命名情況吧。

  試看本島縱貫鐵路沿線的市鎮舊名稱:雞籠(現在的基隆)、打狗(高雄)、打貓(民雄)、阿猴(屏東),這些不能認為是繼承文字國系譜的人所命定的名稱,真的太俗劣了。到現在本島人的名字還能看到相當多像乞食、賤、惡、呆、石頭等。這如果是女人,其名字就有屁、s等給人孑孓或毛毛蟲般聯想的名字,尤其查某(福建話女人)、阿妹(廣東話女人)粗糙的名字很多。這也含有輕視女性的思想。

  然而,回顧台灣的文化,不能遺忘的是,從南支那移植文學或思想之前,在台灣早已經有西歐文化進入了一些地方這一點吧。

  翻開台灣史就知道於十七世紀時,荷蘭在現在的安平、台南地方,西班牙在現在的基隆、淡水地方,佔據而開拓了殖民地。荷蘭對蕃族所施的文化,可以說是台灣文化的濫觴。因這是相當有趣的史實,雖然不免脫離了本文的主題之嫌。在此摘出台南新報社(現台灣日報社)編的《台灣大觀》堛漱@節吧。

  「蘭人在其根據地安平建築熱蘭遮城,城邑和莎卡姆(台南)都開發了市鎮,於一六三四年時完成。後於一六五三年更在莎卡姆(台南)建築普羅民遮城。普羅民遮城址叫做赤嵌樓,後於清朝時代建立文昌閣和海神廟,現今仍殘存著。蘭人以熱蘭遮為中心,把統治權南北擴大,把土蕃的舊習慣和母國法予以折衷併用而統治,各部落僅以一長老來自治,設若干兵力予以防備。另一方面以基督教的傳佈和學校的設立意圖教化,打破傳統的蕃人風俗,努力根絕部落間的鬥爭。於一六二七年Candijuce為最初的宣教師來台,學習土語,住在新港布教。依據他所著的〈台灣略說〉可以知道土蕃的民俗與信仰。據傳說日月潭的洋名「Candijuce」係採此人的名字。之後繼續有多位宣教師來台到蘭人退去為止。在這十三年間新港、大木降、以及目加A灣、蕭瓏、麻豆等五蕃社受了感化,人口八千六百人中,接受洗禮者超越二千人,而新港社住民一千四十七人全部接受洗禮,也產生以基督教式結婚的一百十九組。還有,就學兒童在新港以外的四社大約有四百名,在學校教授羅馬字讓學童寫出蕃語,教材有宣教師編纂的蕃語書可用。不限於兒童也有成人的學級,教化的範圍是南至下淡水流域,北至Farbolan社,尤其於一六四三年攻擊基隆、驅逐西班牙人之後,便通過中部教化延伸到北部去。其中像Uneuse宣教師在台十四年,教化土蕃五千九百名能夠改宗,教授蕃人學生六百名讀書習字,造育成為有教養的青年。還有,宣教師苦心編纂的許多教材或土語研究堙AGraviuse編纂的《新港語馬太福音傳全書》及其他現仍猶存。」

  在台南、安平、淡水的熱蘭遮城址、赤嵌樓、聖地牙哥城址等地方,旅行者會在那兒看到南支那式風景以外的異色西歐式風情吧。鄭成功來台灣的目的,只為了軍略的意圖所做,而不在文化上的事業用心,雖然當時從對岸頭一次帶來了文化,但是那些都不值得提起。

  然而,本島人並非天生會遺忘文化的人民。他們抵抗了各種困難而開拓土地,因而得到恆產的中產階級以上的人們,都把自己的孩子們送入島內的上級學校,或到內地的學校去留學。內地留學的學生數,或許經常都有數千人之多吧。

  還有,初等教育在這幾年,也能看到澎湃的向學熱潮。

  沒有文化傳統的這些年輕本島人們,在音樂方面卻出現江文也那樣,在奧林匹克的音樂競賽入選為第四名,而在繪畫、彫刻方面,也都能把富於台灣鄉土味的作品送入以前的帝展等。

  可是,這些藝術,不是由南支那,而是由日本的文化培育得來的。

  內地人會感到奇怪的是本島人已經不懂得漢文這一點吧。他們的漢文教養或許已經不及內地人了也說不定。

  這是自初等教育的公學校(等於小學校)廢止了漢文,尤其最近新聞雜誌的漢文欄廢止,因此現今的年輕本島人們,很可能連漢文的存在也都被推進忘卻的角落了。

  現在,台灣是依據當局的內地同化政策,而逐漸實現日本化的趨勢;以日本話代替台灣話,以日本式姓名代替台灣式姓名,以大麻(註1)代替祖先牌位,如此,語言、風俗、習慣的南支那風格都逐漸被驅逐了。

  不過,如上述說明的,在台灣有,卻在日本沒有,在南支那也沒有的台灣獨特的氣候風土,會逐漸脫離南支那式。另一方面,或許會在適合台灣的自然而獨自的性格之下,生活樣式或文化,都會在時代堻Q整頓而趨向合理化走下去吧。

  總而言之,現在南支那和台灣之間,交通並不頻繁,經濟上、文化上也都沒有甚麼重要的關聯了。

  東亞正在發生暴風雨,但是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吧。那個時候,台灣和南支那,可以預想會什麼也不及經濟地比現在有更深入的聯繫產生。

  ——原載《改造》南方支那號,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陳千武譯。

註1 大麻,伊勢神宮及諸神社所給與的神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