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文環與王白淵

  最近,偶爾提起日據時代的台灣新文學,依我所知,只有葉石濤和鍾肇政注目張文環的作品,有很多人淡忘了。年青文化人重視賴和、吳濁流、楊逵、呂赫若、鍾理和等作家,卻是把張文環的名字漏列。

  假如,以抗議文學的角度來看台灣新文學,他們的看法,應屬當然而且正確,似無庸置疑。

  但是,以藝術性的角度來衡量文學作品,那麼,張文環的文學,似不得不給予重視。

  再說,若以抗議文學的角度,來看日本文學,則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等文學,如何去評估?恐怕沒有什麼價值了。荷風的「墨東綺談」、潤一郎的「痴人之愛」是完全的色情文學,非撲殺不可。

  恰恰相反,日本文壇給永井荷風和谷崎潤一郎以崇高的地位,他們尚稱永井和谷崎是日本的大文學家,推崇備至。尤有進者,以永井和谷崎的作品,引為榮耀。

  依我的看法,描寫台灣人的風俗文學,到現在為止超出張文環的作品,似乎還沒有出現過。不過,我所看到的台灣人作家極為有限。也許,有為的作家已經凌駕了張文環作品之上,但是,至少我認為風俗文學在台灣,張文環佔最高地位。

  所以,我於一九八一年,在東京龍溪書舍出版的「台灣近現代史研究」第三號上,為文主張把張文環的「夜猿」列為台灣的文化財產。我也希望文化工作者,把張文環的代表作,好好地保存,留給後代去欣賞。關于這一點,我們也感謝鍾肇政兄,他已經把張文環的許多日文作品,迻譯出來。這是肇政兄的功勞。

  至於中國和日本的文學看法有差距,這是什麼緣由呢?我想,中國和日本的政治、經濟、社會的發展階段皆有所不同所使然。一言以蔽之,以現代世界史來說,日本是先進國家,中國是落伍國家。事實俱在,由於殖民地經濟的刻薄,產生了楊華、吳希聖、鍾理和的文學。這些三個先驅作家,一輩子貧窮纏身,未獲文學上的善終,徒使我們黯然神傷。

  一九三四年,台灣人留學生,聚集於東京,組織了「台灣藝術研究會」,研討歐美、日本的文學,並創辦「福爾摩沙」雜誌,其歷史的意義極為重大,功不可埋沒。

  作家張文環,非常富有文學細胞,若以唐朝的詩人李白、杜甫來比擬,他屬於李白型,是天生的文學家。他的文學素材滾滾湧上來,終於被素材淹沒了。他不能從素材裡爬出來,從事耙梳工程,把素材予以取捨、整理、擺布,創造出雕琢如珠玉的藝術品。

  張文環是殖民地時代的作家,他以渾身的心血與日本文搏鬥,而他的日本文造詣,在台灣是屬於最高的一位。日據時代以日文創作的台灣作家,比諸日人作家並無遜色的,恐怕不出十人吧!現在的年青人,大概無法欣賞張文環的日文作品。但是,可以說他的日本文風格,具有他自己的一套。也可以說獨樹一幟,不容他人模仿。詳說一點,張文環的日本文帶有台灣人的風味,連日本人也寫不出來,確實已經昇華到藝術品之境地。我提筆寫張文環的用意也在此。

  張文環生前,經過了三十年沈默之後,以三載的功夫,完成了日文長篇小說「爬在地上的人」,由東京現代文化社出版。同時,廖清秀兄把它迻譯,以「滾地郎」的標題納入鴻儒堂文庫。

  張文環把日據時代的台灣農村風俗,描寫得淋漓盡致。也可以說,是鄉土文學的先驅作品,成為寶貴的文學遺產。可惜,不無有些微疵,犯了前述的毛病,並且忘寫殖民地統治之黑影。

  日本文學的名作「暗夜行路」,志賀直哉以二十載的心血,經營完成,值得我們參考。

  一九三一年(民國二○年)六月,日本東北地方盛岡城的久保庄書店出版了詩集「荊棘之路」。作者是在女子師範執教的年青詩人—王白淵。這個生於彰化縣二水鎮的人,雖然在異域教日本女孩子,卻不能忘懷故鄉的台灣。

  他十六歲入台北師範學校念書,同級生有嗣後成為親友的謝春木。這些好友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白淵頗受他的影響。在學中耽讀印度甘地的事跡與大詩人泰格爾的詩。

  畢業後回到中部當教員,並從雙親之命與一個鄉下姑娘結婚。抱有上進精神且理想家的他,對於婚姻生活感覺幻滅,加之殖民地的差別待遇,使他的精神陷入苦惱。

  經過了二年掙扎,終於與沒有愛情的鄉下姑娘離婚,負笈奔往東京,入東京美術學校深造,與在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就讀的謝春木,又碰在一起。

  美術學校畢業後,台灣的殖民地政府,並不聘任他為台灣中等學校教師。不得已受聘於岩手女子師範學校。他愛上了他的學生,他與日本姑娘結婚。

  那個時候,日本民主運動盛行。他雖在日本東北地方執教,但時常跑到東京來,與留學生張文環、吳坤煌、巫永福等,策劃著台灣新文學運動。

  一九三二年,由於王白淵頻頻上東京,參加文化運動,被認為思想有問題。當時的岩手縣後藤保安課長,認定他係危險份子,竟予檢舉逮捕他。因之,他的教師資格被註銷了。

  刑期屆滿被釋放,他仍暫居於東京。但是,生活無著落了,不得已與日籍夫人仳離。

  白淵決意離開日本,奔往祖國。他暫住東京有多久,赴上海是什麼時候,我一直沒有問過他。他到了上海以後,從事美術教學工作,且以無線電接聽日本消息,即迻譯成中文,提供給中國有關機關。生活倒也尚稱安定且滿意。由於生活的安康,詩人的他又愛上了大夏大學的四川籍女學生。

  上海的戰事擴大,滿懷熱愛祖國的王白淵,毅然參加祖國救亡運動。但是,戰局越來越嚴重,勇敢的中國軍難拒日本軍的精良軍火節節進逼。政府機關開始遷往後方,大批民眾隨之而往。

  王白淵本來想往後方去,但是,夫人已有懷孕且產期快到了,萬般無奈中,只得到法國租界去避難。無法無天的日本軍,竟也闖入法國租界,以抗日份子的名義,逮捕了王白淵。他雖具有日本籍,還是把他送審。被判了八年徵役,送回台北入獄,但是,過了六年就釋放他。

  一九四四年夏天,「台灣藝術」社長黃宗葵先生,帶一個戴運動帽子穿襯衫的潦倒模樣的男人來看我。那是我與王白淵第一次見面。宗葵先生告訴我;白淵兄由台北刑務所出來不久,到處尋找職業。世間人一聽到刑餘人,就冷淡起來,甚至有人懷疑他是個歹人,所以職業還沒有著落呢!

  我們坐定,聽聽他的身世。聽完以後,才曉得他是我們的前輩文化人,感觸良多。於是我告訴他;既然逮捕他的人,是岩手縣的後藤課長,那個人就是現在台灣總督府保安課長其人,與你有點緣份吧!你可以訪問他,說現在還沒有職業。你還要告訴他一個消息,台灣日日新報創辦「旬刊台新」雜誌,人手不足。看看他的反應怎麼樣?

  嗣後,他來報告訪問結果。據後藤課長說:你是台灣人來到岩手縣,所以我的印象很深。我也使你誤了人生前程。職業的事情,可以考慮考慮。

  從此,白淵變成報社同事,而且生活也安定下來了。白淵已經超過四十歲,仍是孑然一身,四川女子所生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無從打聽。雖然生活安定,但心靈上的苦惱和寂寞,無法排遣。

  白淵淒涼的孤影,天天上班來而下班去,報社的棉貫先生(台灣人而日本姓)同情白淵,為他介紹在日本商社服務的台灣姑娘。他欣然去相親,但頹喪地回來。據他說:相親的過程中,略知對象的教養和知識程度,縱然成婚也不會有好結果。

  後來,有人介紹萬華的倪家姑娘,父親是個漢學家。由於家庭條件很好,這次相親竟成功了。白淵的結婚典禮,我也做招待員,賀客中,現在已經被人們忘掉了的謝娥女士,也參加喜宴。新娘倪女士為白淵生下了一女一男,白淵非常疼愛他們,自不在話下。

  王白淵為人天真爛漫,且是個大好人,熱忱幫助友人。他滿腦子理想主義,一生嚮往為爭取自由主義而奮鬥的匈牙利詩人斐多費,也許這是他的生命歷程和環境使然。

  王白淵的詩中,「站在揚子江」(荊棘之路)、「上海吟」(「福爾摩沙」第二號)尤為傑出,尾崎秀樹著「舊殖民地之研究」(勁草書店),特別予以轉載。可見詩人王白淵的文學地位,在國際間已確立了。用日文寫作的詩人中,他算是最高的一位。

  呼籲從事文化工作者們,在中國新文學史上,詩人王白淵是值得紀念的先覺者。由於他的作品不多,應該把它迻譯出來,留給後代。祇因王白淵的一生,最熱愛祖國和中華民族也。

  —原載《台灣文藝》第七十六期,一九八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