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我軍之死—高舉五四火把回台的先覺者

  一、初次晤面

  我與張我軍先生的第一次晤面,是民國三十一年的深秋。經張文環兄的介紹才認識,但地點是在於東京或大阪倒忘了,他以華北文學者的身分,參加在東京舉行的文學者會議,然後一同赴京都、奈良、大阪等地。

  那個時候,我也看過了北京大學的錢稻村先生,他研究日本文學,尤其對於「萬葉集」的造詣頗深,到了奈良公園,他仔細觀察公園堛煽茠哄A印證「萬葉集」所出的植物。第一次接觸祖國文學者的風采,覺得確實是和藹可親的學人,雖然他的日本話非常流利,但公式場面發言時卻以中國語發表,給我深刻印象。

  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張我軍是什麼人?直到光復後我懂得祖國文章時,才曉得他的輪廓。早在一九二四年,他已在「台灣民報」上發表過「致臺灣青年的一封信」、「糟糕的臺灣文學界」、「為臺灣的文學界一哭」。翌年並繼續發表「請合力拆下這座草欉中的破舊殿堂」、「文學一革命運動以來」、「新文學運動的意義」等。

  當時由於日本的殖民政策,我在鄉村根本沒有辦法接觸白話文而且也看不懂。迨至一九七五年張先生逝世二十年后,由他的公子張光直博士編纂「張我軍文集」問世,我才有機會閱讀他的論文。他的論文不多,但覺得他將在故都北平所吸收的新文學思潮,統統搬到臺灣這個孤島來。

  孤懸於南海上的孤島的文壇,暮氣沈沈且一味摹倣唐宋古人,作品類似文字遊戲。這也選為殖民主義者所悅,因為臺灣的讀書人越迷離殖民主義者便越好統治,目睹臺灣文學界的這種現狀,經五四精神洗禮過的張先生,再也不能保持沈默了。

  當時他還年青,他說:「我是一個老實不客氣的人,所以說話也不客氣,何況和我說話的都是這班蠢貨,更沒有客氣的必要了。」由此可見他的坦率,頗適合當一名啟蒙時代的先覺者。而他的意識內容則是受到胡適的影響。

  他的小說更祇有寥寥數篇,「買彩票」是個好短篇,取材於古都,描述在那堛獄O灣人留學生的生活狀態。小說堛熙祗鶗矷]好像作者自己)是位頗有志氣的臺灣青年,在古都「自己積下的學費用盡了,既無父兄親朋供給,又不願意向所謂樂善好施的善人搖尾乞憐,……恐不久要餓死於他鄉了!……數日后歸鄉的盤費一到,他就要放下學業,別去最愛的人,遠遠離去北京了。」

  他以純正的國語描寫,觀察深刻,不愧為臺灣新文學的先鋒作品。

  至於另一篇小說「白太太的哀史」,是敘述一個被中國留學生騙去的日本女人的淒涼身世,併且交織著一種中國官場現形記。這篇小說的結尾:「白先生!我嫁給你之時,是這樣瘦得像鬼的人嗎?前後纔十年哩,你竟把我弄成這般。是運命的惡作劇呢?還是人類的殘忍?」這是冤魂的啜泣也是作者的啜泣。這篇作品充滿著作者的人道精神。恐怕是張我軍作品群中最出色的一篇罷。

  二、變成同事

  我與張我軍第二次晤面,是光復后在省合作金庫。這回不但在故土相逢而且變成同一機構的同事了。民國三十八年猖獗著惡性通貨膨脹,我雖領有一百幾十萬元的薪水,但仍飢腸轆轆,祇好重操舊業回到金融界。這時候我的同學在金融界已經升到副理、經理的地位,我從辦事員做起,這也愛好文學的惡果吧。

  我擔任存款工作,當初由於通貨膨脹的關係,一張支票就幾百萬元、幾千萬元。好久沒有打過算盤,打得眼花撩亂了。於是我就央人說情希望到研究室工作,這時候我已升到課長職位,上峰說:在研究室無有課長職位,仍願意去否?我立即同意。這樣子我又降到辦事員了。

  但張我軍主任大喜,宣稱生力軍來了。我在那婼s輯「合作界」月刊。這時候我對於中國文馬馬虎虎看得懂,但仍寫不出來。辦事員的我,撰寫關於農業經濟的文章,仍然用日本文。張主任親自將之譯成中國文,這使我感到惶恐之至。

  雖然他以一部室主任之尊,凡事不拘泥。曾有從大陸過來的友人告訴我說:張我軍教授在大陸是有名的日本文權威。偶爾有人請他將日本文譯成中國文,而他碰到不大明瞭的日本文就每到我這邊來問個底細,這使我吃了一驚。可是,我也不知道,於是和人翻閱辭典共同研究。他的窮根究柢的態度,使我深深的感動了,嗣後我也當了主管,碰到我不擅長的法律問題,我也仿效張我軍精神去請教於年輕的同仁。此事對於辦事的效果大有裨益。這是張我軍的學究的一側面。

  張我軍有個麒麟兒,就是公子張光直。他就讀於建國中學的時代即已成績優異。我軍先生曾經告訴我說:「兒子上大學的問題,絕對不違背他本人的志願。」如果張我軍想要賺大錢,以他的兒子的優異成績,考取臺大的醫學系是沒有問題的。結果他的兒子不考臺灣人視為熱門的醫學系,而去考冷門的考古系了。這麼年輕就當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正是有其父就有其子的明證。

  三、兩個臉龐

  張我軍有兩個臉龐,即事業機構的主管臉龐與作家的臉龐。他為了視察城市信用合作社,南奔到屏東時,夜幕已深垂了。他不受地方經理之招待,獨自走進賣日本飯菜的露店,吃了生魚片、白片海蟹、湯麵,又獨酌了一瓶特級酒。酒醉飯飽之後,又慢慢地繞了幾個彎回到合作金庫的辦公所去。這是因為值夜的少年同事很誠懇的留他住在那裡,同時也由於有一次在旅行中,投宿一家旅館,一夜之間被查勤的警官叫醒了兩次,這種經驗使他不願再住旅館。

  在這塈畯怚i以發見兩個面貌的他。事業機構的主任是歇息於大飯店,而作家的他隨隨便便與少年同仁共眠於辦公處的值夜小房間。而剩下來的出差旅費用在那堜O?他非常喜歡喝酒,他的出差旅費往往就用在酒上。

  與同仁們聚餐的時候,他常常愛飲強烈酒,譬如高梁酒。而他一個人與兩個同仁在同時進行猜拳;心血來潮時,他會唱出華北地方的小調。我祇記得他以純正的國語韻律的唱出的妹妹喲……一句罷了。

  翌晨他又走到東港,這時正想小解,便朝著河岸走去,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望著河媦誘F一大泡尿。而視線跟著往河堨h,順流而下,一直跟著瞟到出海處,把身上排洩出來的東西送到南海去。感到一種無以名之的興奮和愉快!

  事業機構的主任,不宜於在野地撒尿的,而作家的他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併且瞭望著南海風光,在那堶毀熊捶峈熄翹擖縝b緩緩地蕩漾著。

  四、關懷文環

  張我軍老來,不知什麼緣故對於棒球發生了興趣。光復后不久,銀行界為了健身運動便提倡了軟式棒球,當時合作金庫與華南銀行最為熱心。各銀行組織業餘軟式棒球隊,就在新公園舉行了比賽。

  合庫與華銀在新公園鏖戰時,雙方派出了大批的啦啦隊員,打鼓敲鑼大聲叫喊。張我軍為了替棒球隊作詞併由另一個同仁作曲,譜成合庫啦啦隊歌,於是張氏也變成了棒球迷。棒球風傳染給老爺們,也組織了老爺棒球隊互相比賽以取樂。張氏及後來擔任全國棒球協會理事長的謝國城氏,也成了老爺棒球隊隊員之一。

  有一天老爺們在比賽,張我軍當了外野手守備中央,沒料到有一個大飛球凌空直奔中央外野去。頓時張氏著慌了,驚惶地走來走去想要抓球。奇怪!那個飛球竟看不見,於是張氏向四周草場尋找,還是找不到。找了半天這才想起看看自己的皮手套,哎呀!那個飛球乖乖地睡在皮手套婸P其說張氏抓到球了,還不如說球子自願投效於他的手套堨h,張氏大開笑顏了,好像戰勝百萬雄師似地高舉捕獲品,以示他的武功。同仁們鼓掌喝彩,張我軍以凱旋將軍的姿態,大搖大擺地答謝同仁們的歡呼。這恐怕是張我軍畢生的「大傑作」罷。

  張我軍不但老來玩棒球,而且棒球隊遠征異地,他也隨隊去照顧隊員們。他對於年輕的隊員們宛如自己的兒子,愛護備至。三更半夜起來,看看隊員們會不會著涼,還會自己做料理給年青人吃。

  張我軍對於文學伙伴也非常關懷;看他的筆錄說:下午三點,文環君如約來訪,並且告訴我說:他已吩咐家人宰了一隻鴨子,晚上一定要上他家吃飯。我只好拒絕了他人的邀約,並且和他出去走走。他帶我到公園去散步,路上他告訴我這裡的公園簡直是一座森林。

  我一邊和文環君且走且談,一邊斷斷繞繞地想著文環君的事。在臺灣光復以前,他是臺灣的中堅作家,做一個文學作家正要步入成熟的境地。就在這當兒,臺灣光復了。臺灣的光復在民族感情熾烈的他自是有生以來最大的一件快心事,然而他的作家生涯卻從此擱淺了!一向用日文寫慣了作品的他,驀然如斷臂將軍,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得不將創作之筆束之高閣。

  光復以來雖認真學習國文,但是一支創作之筆的煉成談何容易?況且年紀也不輕了,還有數口之家賴他供養哩。目前他的國文創作之筆已煉到什麼程度我不大清楚,但是他這幾年來所受生活的重壓和為停止創作的內心苦悶我則知之甚詳。我每一想到這裡,便不禁要對文環君以至所有和他情形類似的臺灣作家寄以十二分的同情!

  論到這一點,臺灣的美術家和音樂家是萬分幸福的。文學所用以表現的工具是文字,這有國文、日文、英文等之別,但是他們所用以表現的工具是色與音,大體上可以說是世界共通的。因此,他們在光復之後,仍舊能夠用原來的工具繼續表現下去,無須停頓,更無須另學一副工具。

  關於張文環兄的事,我也曾經出差到嘉義,順便到他的保險分公司去造訪他,經理伯的他單獨一個人呆坐在店頭。

  五、先進逝矣

  寫到這裡不由得令人想起張我軍有一首「孫中山先生弔詞」,臺灣同胞聽到孫中山先生逝世的消息,無不流暗淚,臺灣的民眾團體籌備了追悼會。張我軍雖非國民黨員,但愛祖國愛民族的他,在悲痛中作了一首弔詞,本來在追悼會上朗讀,但被日本警察禁止了。茲將弔詞的最后一節抄錄如下:

  中國的同胞喲!

  你們要堅守這位已不在了的導師的遺訓: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尚須努力哪!

  先生的肉體雖和我們長別了,然而

  先生的精神,

  先生的主義,

  是必永遠留在人類的心目中活現。

  先生的事業,

  是必永遠留著在世界上燦爛!

  這應該就是所有臺灣人對孫中山先生崇敬的心聲罷。

  張我軍是個酒豪,說不定因此得了肝病吧,到了一九五五年肝病開始虐待他了。我和同事許遠東君(現在已經當一家銀行的總經理)一起去看他,我們談了一些公事,然後他取出一本他的詩集「亂都之戀」交給許遠東留存,並且對他說,留有遺言在那裡,若有萬一即拿出來看。當時張氏已看出這個許青年,年輕有為將來一定有成功之日,不出他所料不到五十歲已做一家銀行的總經理哩!

  第二次我們去看他時,他已經躺在床上,不堪病魔的肆虐呻吟不已,且不愛講話,第三次看見他時,他已經變成不言不語的冰涼的軀殼了。未經幾旬我看見了由病至死的人生縮圖。

  遵從他的遺言,他的軀殼被火化,經過一夜的燃燒,他已變成骨灰。我和許遠東以筷子去撿骨。結果五尺男子漢,竟納入小箱子裡了。

  張我軍的軀殼已經焚化了,但是張我軍的精神未死,繼承者將吸收他的養分,總有一天,我們的文學仍然馳騁於世界文學之林。

  ——原載《民眾日報》,一九八○年二月廿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