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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人知的幸福
丈夫常會習慣性地說他只能活到五十歲,結果真的活到五十三歲,就結束了他的一生。一般都說人死了的臉很難看,可是丈夫死了的臉,就像安靜地睡著一樣,或許可以說是勤勞地過完了一生的心安吧。他的樣子是一點都看不到生活陰影的安穩,一點都不會感覺這個肉體不久會毀壞呢。那是他要瞑目數日前的事。說起來實在令人洩氣,因為連日連夜一直看護病人的關係十分疲勞,我無意中打個瞌睡,然後不小心迷糊地昏睡了。我進入了恐怖的夢境。一片卵石荒原陰鬱地展開著,而激烈的季節風吹來。我和丈夫牽著手在石頭荒原上顛躓著前進,我看到丈夫赤裸的腳流著血。可是,丈夫若無其事似地忍耐著。丈夫身體有病,卻勇敢地保護著我,挺胸抵抗著吹來的風。終於我們走到了荒野的盡頭。那個地方像地獄的最下層般,有著深奧的溪谷。真是黑暗,好像永遠的夜蹲在那個地方一樣。我們順沿著懸崖走。那是傍晚,不然就是黎明?總之,是感到笨重的灰色世界。不久,颯--一陣烈風吹過,喊了聲「呀!」的剎那間,就看不見丈夫的身影了。一定是掉入黑暗的深淵裡去了,這使我什麼都不顧似地大哭了。忽然有人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嚇了一跳我便清醒了。是丈夫叫醒我的。「妳那麼痛苦地呻吟著。真可憐,看護又操心,太累了吧。」他這麼說。「啊,抱歉,不知不覺的睡著了。」而我覺得那場夢的不吉利是真的,現在面前看到的丈夫才是做夢。「勞煩妳太多了,為了我,使妳的人生勞碌而不幸。真抱歉。不過,我很幸福,可是,靜靜地思考起來,我並沒有為社會效勞,這是感到最遺憾。我的生涯只是病和窮的連續,假如我沒有遇到妳,我會更加不幸吧。雖然沒有為社會效勞,社會卻容納我。我沒有讓妳幸福,妳卻為我奉獻了一生來照顧我,現在躺在死的床上,我只能感謝和禱告而已。」丈夫似有點感性的表情和熱誠的話調,如此說過。「啊!請你不要說『死』這麼討厭的話。你還沒有到死的那種年齡。而且我還這麼年輕。我們還要多活下去才行。趕快醫好,而共同再做一些事。我也會再努力做事啊。」「我當然也想要活下去,可是好像不行了。」「你要放下我去哪裡?放下我去哪裡?還有你該想一想明章的事。沒有父親,這不是最不安痛苦的嗎?」「我也跟病魔在鬥爭,可是,如果這就是神的意旨,我也真是沒有辦法啊。」「對不起,我也不由得興奮起來--講了這麼多話,會影響身體,實在是不好的事。啊,休息吧。」「嗯!」丈夫點點頭閉上了眼睛,這格外地孩子氣,看起來很可笑。不過,有時候他也有可怕得令人不敢親近的時候。在丈夫的性格裡面,有像小孩子的天真,另一方面也有像老爺難予親近的一面,只是對於我來說,卻是極富魅力的存在。
想來確實是個薄命的丈夫。我應該多努力工作而讓丈夫多得一點幸福,可是現在那些願望也都落空了。我感到悔恨不已。大家都說我很不幸。從第三者看,我們的生活是陰慘的吧。不管怎麼說,我們是窮人,而且丈夫又經常臥病在床上。啊!我真的是不幸的嗎?不,不,我不那麼想。我認識一位被大家羨慕地說「幸福!幸福!」的友人。那是跟我同庄的人。她跟我不一樣,從幼小就被當為掌中之珠,受著寵愛,從女學校畢業,是個連女人看了也會覺得喜歡的、那麼美貌的女人。還有她嫁去的對象又是擁有十幾萬圓的資產家。丈夫是留學內地學校畢業的、像貴族公子般的好男子,他們是十分稱配的夫妻。但是經過二、三年後,丈夫卻瘋狂地愛上了別的女人。無論怎麼說,那男人是美男子,而且是這一帶第一的有錢人,受女人的愛慕是當然的。事實上,有某個男人因事業敗落,便想辦法使自己的女兒當他的第二夫人,巧妙地討好他,意圖使事業能東山再起。如此,那個男人無法把愛情全部奉獻給一個女人。還有,那個婆婆又是有名的吝嗇鬼,說什麼十幾萬圓的資產家,其實她連日常的零用錢也有困難,她的幸福都只是表面而已。在甚麼地方才有真正的幸福呢?有一次碰到那位朋友的時候,「每天過著無味乾燥的日子,我才是真正不幸的女人。」說完,潸潸淚下並嘆息了一陣子。
像我,如果不是過著不幸的生活,或許不會跟現在這位丈夫在一起也說不定。人的禍福是無法預料的。我誕生在王家,上面兩位都是女生。接下來一定會生男孩,父母都那麼期待著,但是生出來的又是女生,使父母非常失望。因為女兒長大了,都會變成別家的人,花了一大堆養育費,卻一分錢也收不到。父親都會發牢騷,生了這麼多女兒,真不划算。因此,我兩歲的時候被送去梁家當媳婦仔。女人總是比男人更辛苦,尤其是在台灣出生的女人,會有更深一層的悲哀。女人的宿命,確實很辛酸。婆婆又是不認輸、勝過男人的性格,她主宰了家裡的一切。另一方面,她很會做事,從早做到晚。而公公卻像村裡的紳士,說不好一點是無能,只是溫和的善良男人。我是從小就養成勞動習慣的。六、七歲就要照顧小妹妹,或照料院子裡曬場的工作。早上很早就要起床,到了晚上就累得很愛睏。有個晚上,太愛睏了,我迷迷糊糊在洗晚餐後的碗盤,而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碗,又不巧碰到婆婆心情不好,因而被打得很厲害。因為被打得相當嚴重,因此傷了耳朵而有點兒聽不太清楚。在盛夏最熱的陽光下,我受命要去鄰村差事,而且一定要遵守限定的時間,就以半跑步的方式,讓裸足燙在小石子路上趕著走,那真的很辛苦。八歲的時候公公對我很好,要讓我上學校,而跟反對我上學的婆婆交鋒了幾次,最後婆婆勝利,我便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婆婆的意思是女人有了學問會驕傲。女人必須默默聽話工作才行,自己雖然沒有學問,但是家庭經濟也都能掌握得這麼好,婆婆經常自誇這一點。現在回想那個時候,被使役得很辛苦,而流了不少眼淚,但是我認為讓我有了勞動的習慣是很好的。我一個女人家竟然這麼不知分寸的說,似乎有點驕傲,但其實勞動做事不也就是做人的天職嗎?勞動很重要而且很有尊嚴。也令人非常快樂。只是害怕過勞,那就會損壞健康了。再回過頭來說學校的事,不久傳來娘家建議要負擔學費,請准我去上學。因為在娘家姊妹們都上學了,只有送給別人家的我不上學,一輩子成為沒有學問的文盲,就父母的立場來說,覺得我很可憐,才這麼提議的。還有娘家父母也大概知道,我在這裡婆婆對我不太疼愛。而且我娘家並不是無法給孩子上學,可以說是富裕的中農家庭。也就是鄉下人常有的習慣,雖然有錢也不會奢侈的我的家庭就是這樣,簡直就像窮人一樣節儉而工作著。因娘家要出學費,婆婆雖不高興但不得不答應了。於是我跟阿良一起在離家約一里遠的庄的學校開始上學了。阿良是大我兩歲的男孩子,他是將來要做我丈夫的男人。阿良性質粗暴,心術不良,學校的成績也不好。說起來很像婆婆。我在家裡也偶爾受阿良欺負。阿良心情不好時,都會亂打我的頭。「媽媽!」我哭叫了,婆婆卻說:「是妳不好,他才會打妳。妳呆頭呆腦的嘛。」說得真是冷酷無情。如此,我跟著阿良走在小石子路去上學的時候,阿良會突然捏痛我,或用小石子擲我,「哼!跟女孩子一起走,真討厭!」而把口水吐在我身上,然後像弓箭般飛跳跑走。想起他那心術不良,時常流著黃色鼻涕的臉,就實在感到嫌惡。而且他在家裡非常傲氣,到了學校卻一點志氣也沒有,常被別的學生們欺負。受到腕力強的頑皮學生毆打,就像烏龜一般縮著頭用雙手掩護著。發出像蚊子般的聲音「哎喲,哎喲」哭個不停。看到這種情形,我一點也不感到憐憫。只是覺得不愉快的憤怒而已。儘管如此,下課回家路上,他會突然從背後走過來,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撲撲地毆打我的頭,然後忽然停住,面向我這邊伸出紅舌頭,用雙手睜開大眼睛,做著滑稽的鬼臉嘲弄我。有時因為十分可笑,我會忍不住笑出來。然而,很可惡的是他用手擤了黃色的鼻汁,並把它塗在我的衣服上,真是叫人氣憤。
我十六、阿良十八的時候,我們結婚了,那是難忘的除夕夜。我實在不願意,但是忍從命運是女性的任務。而且我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懂甚麼呢?真的甚麼都不懂。不懂結婚是甚麼?假如說不要,只有十六歲的女孩子能夠做甚麼?婆婆曾經很冷酷地對我說過:「儘管妳是個女人家,如果妳討厭這個家,乾脆說吧。妳以為我會難過嗎?哼!我只有把妳賣給娼家啊,一輩子沈落在苦海,哼!那樣的話妳這種淫蕩的女人才會高興吧。我的阿良要娶好新娘,那是多得很。」真是說得惡毒。假如我反對結婚,婆婆會真的把我賣給娼家。還有,我期待著跟阿良結婚了,或許他會改變態度而對我好,就抱著如此虛幻的夢。不過這種夢也被背叛了。到了十八歲,阿良長得看起來已經是大人的樣子了,他但是還有孩子氣的表情未消。他已經不像以往那樣吐口水或毆打我,但還是隱藏著憎惡似的神情睥睨著我。有時候他的神情真令人討厭。我們都幾乎不互相談話,結婚以後也都繼續沈默著。阿良連要對我講話的態度也沒有,而要我先向他開口,真覺得害羞。確實是跟一般不同的婚姻了。
原來我家是相當富裕的自作農。但是到播種或收穫時期,都忙得不可開交。確實是早晨看著頭上星星去田裡,到了晚上才踏著月影回家。尤其我還要比別人早起,凌晨就要準備早餐。白天偶爾會吹一起南風,但是過午之後風就沒有了,田裡的水就像燙手似的熱。而且在腦筋裡感覺到有蟬在啼鳴,於是有時會頭暈。因而到了晚上,就像綿花般疲勞地全身酸軟。不過從早到晚一直勞動著的身軀,能得到休息真是覺得舒服。有個晚上,那天也是從早就到田裡去除草,工作了一整天,因此就寢休息,就立刻睡著了。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然阿良開始兇猛地踢我。我醒了,是怎麼啦?他非常暴力地打我、踢我的全身,像極了兇猛的野獸。我實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過一會兒,我也就感覺到了。但是他繼續碰碰地打我,家人便都知道了。婆婆咳嗽著說:「怎麼一回事?」這使我覺得非常地害羞。從來沒有這麼害羞過。然而,他確實太任性了,一點體貼也沒有,使我對現在的生活感到害怕。而如此被毆打的事,後來也遇到過幾次。第二年我便懷孕了。而在冬天時候產下了女兒。當了母親,愛情才覺醒了。嬰兒的面型很像阿良,但是這毫無怨恨的感覺,反而覺得很可愛。頭一次感受了生活的味道,也對生活感覺到價值。而我過於疼愛地跟嬰兒臉貼臉表示親密,心情不好時的阿良會兇毒地說:「不曉得是誰的種!」
因很小的吵架,卻被阿良痛打得很厲害。那天扛了尿桶到菜園去,但是頭痛得很厲害,也感到惡寒,不得不回家去休息。公公擔心地透過門簾問我,「我去請醫生來,好嗎?」「不必了,只是一點不舒服而已。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不要勉強,健康才要緊。」不久,婆婆從街上回來了。她捲起門簾,毫不客氣地進入房間裡來。以懷疑的表情盯著我說:「怎麼啦?」「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哼!真不錯啊,反正田裡的工作太累了,這樣子就能休息了。啊,我也想得了病多好!」「妳怎麼講這種話?誰都會生病,她真的臉色很蒼白。」公公糾正她。「老色鬼,你說甚麼?沒有人也不在家,就兩個人偷偷摸摸在寢室裡,不是奇怪嗎?假如說有扒灰的嫌疑,也難以洗清吧,啊啊,這使我恨透了。」婆婆雙腳踱地,抽搐似地緊握著手,把上衣的下襬撕開了。可憐的婆婆,終於歇斯底里地了。嗣後,婆婆每每都說我假裝生病偷懶而謾罵著我。最叫人難過的是胡亂猜疑公公跟我有曖昧關係。公公真正是清白的人,可是,為什麼要那樣煞有介事地散佈沒有根據的事情呢?
我發燒了幾天,她卻也不叫醫生來診察。只有公公去摘了藥草煎給我喝。有個晚上,阿良稀罕地醺醉著回到家。他喊叫著:「喂!給我一杯水。」「我病得起不來,你自己去拿吧。」於是,阿良忽然眼光炯炯,大喊「甚麼?」而開始亂踢我了。嬰兒像著了火似地哭。我的牙齒斷了,感覺血液滴落下來,我悲傷得哭個不停,埋怨生我的雙親。啊,媽媽,妳為甚麼把我丟進這麼不幸的境遇裡?我只想就這樣死去。我的病床等於就是荊棘的褥墊。不知經過了多久,我想是很長很長的時間,好不容易病好了,可是衰弱得很厲害。我強迫要求讓我回娘家。回到娘家,我便跪在母親面前哭了。「我死也不要回夫家。」我向母親哀求。母親不知如何是好而迷惑了。父親卻說:「女人一旦嫁出去了,就必須遵從在他家的命運,到現在要離婚回娘家,那不行。」也因此父親和母親為了我,不斷地吵架。母親一直要想辦法讓我不再受痛苦。我自己也想到,做一個離婚的女兒,回去待在娘家,也不是辦法。於是左想右思,決意到台北去工作。我把這一個方法跟母親商量,但最初她卻說一個女人身去台北工作不妥當,而反對了。不過其他甚麼更好的辦法也想不出來。後來,父親也同意母親替我的哀求,而為了我的離婚到各方去奔走。可是對方提出了好多理由拒絕,不然就要求分外的贍養費。終於到法院訴訟了。這期間有複雜的交易過程,但是我只一個女人的身份,無法瞭解很多詳細的內容。總之我獲得勝訴了。但始終不答應給我我的女兒。可憐的女兒啊。將來會走上怎樣的命運呢。想起女兒,我就不由得淚流滿面……。
然後,我便經過人家的介紹,到台北住進了高級會社的職員家當幫傭。住在這一家時的經過,有很多事情可以書寫,但只從其中報告一件事吧。到市場買完了東西的回家路上,從上奎府町通往太平町一丁目,一個斜對面小路入口處,孩子們哇哇地正在騷鬧著。經過時順便一看,卻看到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像被粘著似地坐在地上。鼻子形狀歪了的像是軟弱的男人。一定是被自行車撞倒了,或許碰到了腰而站不起來。他站不起來,而做著奇怪的笑臉。可是自行車不見了。一定是撞倒了人而跑掉了。仔細一看他從鬢角的地方流著血。混在孩子群裡,也有大人好奇地看著他。我覺得他很可憐。如果他是年輕人,我就會躊躇不敢。可是他已是五十歲左右的初老人了,我就拿了手帕,要擦他鬢角邊的血。他卻用感謝的眼神說不必擦啦,而把手帕推還給我。我忽然感到十分害羞,而急速走離了那個地方。不過,他的事情仍然在我的印象裡閃爍不停。
卻說,我在這一家的主人夫婦,兩位都是好人。來這裡工作第二年要終了的時候,排行最大的兒子辭職回家來了。他常對我做出討厭的行為,我就乾脆辭掉工作離開了那個家。另一方面我也對於長久做人家的雜事幫傭感到不安,不過也討厭再婚,盡可能的話,要自己經營獨立的生活。然而,我又是女人。啊!一切因為是女人才會悲哀,甚麼都不能自主。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學習西裝縫紉手藝。還好,我在兩年之間有了一點儲蓄,加之有母親偷偷給我的錢。首先要找住宿。我有一位遠親的阿姨住在上奎府町的後車站附近。我去請她幫我的忙,幸好有一間空房,因為能跟阿姨就近一起,便立刻搬到那兒去。然而,真使我嚇了一跳。那是第二天早上,我竟在那兒跟那個人碰面了。就是那天被自行車撞倒的那個人。他好像記得我,十分鄭重地向我敬禮。我們所住的地方是二樓,不包括我,就有五個家庭住在那兒。他是靠近廁所那邊的房間,非常簡陋。有竹製的眠床一架,而他的母親患了久病,臥在病床,看起來很細瘦。他用草蓆鋪在地板上睡。家中沒有比較貴重的物品。廚房有共同的一間,但是很窄,他便在屋簷下放著火爐炊事。聽住在這裡的人說,他看起來是五十歲左右,但實際年齡大約是四十歲而已。好像他的父親死的時候負有好多債款。他是誠實的人,公學校也沒有畢業,現在仍然在一個會社就職,是萬年無法昇級的雇員,聽說收入也不多,卻非常節約,把借款一點點繳還過著日子。可是,以他那麼一點點的收入,背負著臥病的母親,自己身體也不是很健康,有時會向會社請病假。會社的頭家是因為他誠實而且認真做事,才同情他將他留下來。總之他的生活非常困苦。因為母親長期患病,他仍然孝順地照顧得很好,這裡的住民都很同情他。雖然他公學校沒有畢業,但是獨自學習得相當不錯,知道很多事情,常為這裡的住民代筆寫信。由於負債和病身的的關係,到了四十歲仍然還不能娶妻。貧窮的本島人,不知為了聘金要多麼的辛苦。歸根結底,我終於知道了男人有男人的困苦,女人有女人的困苦。
我搬到那兒經過大約三個月之後吧,他也病倒了。但是他仍然咬著牙根,在廚房工作。我很同情他,自動要幫忙,他卻不容許我幫忙。不過我還是幫忙他做炊事。他不愛講話,而且也很不會講話。然而,不知道為甚麼,我一直在關心他。到西裝縫紉所去學習的時候,我也都會想念他。連跟朋友講話的時候,忽然他的臉也會浮現在腦裡。深夜躺在床上,也會感覺到他那沈靜地燃燒著悲哀似的眼睛,一直凝視著我似地,不由然地流下眼淚。而且令人窒息地忐忑不安著。我有生以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感。確實,人生就是這麼神祕的啊。
很快就進入冬天了,他的母親已經沒救了。從旁邊看也可以知道他的困境。深夜二點的時候吧,我上廁所經過他的房間,從破了的窗玻璃空隙,能看到他顫抖著在看護母親,我覺得他的樣子很神聖。冷風咻咻地吹著。接近除夕的有一天,他的母親終於去世了。連前來哀悼的人都沒有,真是寂寞。人人都為了歲末的準備而忙碌喧鬧著。啊啊,真是個寒慘的葬禮。他的母親是那麼不幸的人嗎?我不那麼想。他的母親是受了兒子真心的祝福而成佛了的。的確她在世上是沒有得到恩惠,但是能得到兒子濃厚又全心全意的愛的保護,我想她是心安地離開這個世間吧。
母親死了之後,難耐極度的寂寞似的,他開始會跟我講話了。他向我追述了些往事。他是自從懂事就背負了不幸。父親愛喝酒,到了晚年又迷上女人,遂留下債務死去。因此母子的生活非常的困苦。他不上學而去會社做工友。不久昇格為雇員,而一直很認真地工作著。可是因身體帶病,偶爾會請假休息,因此本應解雇,卻得到上級幹部的同情而留職下來。年輕時也去夜間學校猛烈地用功學習,這也是弄壞身體的原因之一。年輕時抱持青雲之志,興辦事業,經過許多計劃,但是負債和病身又無學歷,做甚麼事都困難,終於死心了。畢竟不是事業家的角色。剩下來的是,雖然在這世間很窮,至少要讓自己的心靈豐碩起來,在世間的一個角落謙虛地活下去。而且他因為愛母親愛自然,體驗了現世最大的喜悅。而我也順著機會,談了我的出身背景以及各種不幸的故事。他聽完了就靜靜地說:「妳也是持著不幸的靈魂活下來的」。
冬天過了,春天來,又到了夏天。在這期間我一直想著。如果我能做的話,哪怕是一點點,我也想要讓他幸福,讓他過著安樂的生活。他能夠得到再安樂一點的生活,是我最大的高興。還好,我在學西服縫紉的技術,我會工作。我想要為了他工作。為了還清負債,到了四十還不能結婚,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但因為不好看的鼻子,走在街上會受到孩子們的指笑。但是那個難看的鼻子,對我來說並沒有甚麼問題,反而覺得可愛。他的臉浮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只是沒真正深入理解他的人,是不會知道的。在他的身邊,我的心就會騷動,感覺到隱約的溫暖。這怎麼會這樣子呢。真是不可思議的心緒喲。這使我知道了人生有痛苦,卻也有快樂的時候。
有個夏天的晚上,深夜裡下了大雨,雷光響得很可怕。走廊上有個人影,一看就是他。他的房間沒有修補,構造也不好,下雨的時候就漏雨,漏得很厲害。像今夜雨下得這麼大,連睡的地方也沒有。所以很可憐的,在走廊躲避,要等到雨停。我說:「要不要進來我房裡?」他卻搖頭而笑著。剎那間,很大而急烈的雷閃鳴響了,我嚇得很不安地靠近了他。站了一會兒,忽然一種激情襲擊著我,我投身向他的懷裡告白了。如今我對於告白一點都不後悔。不過他說過:「理智地考慮考慮吧。跟這麼窮的我結婚,不會幸福。不要因一時的感情激動而誤了一生。」但是最後我勝利了。最後他也告白了。他說他也喜歡我,只是不希望我陷進不幸,就在心裡保留著我的身姿,要渡過一生。他含著淚這樣告白。
然而,父母都反對這個婚姻。那麼窮又年齡的差距得像父女那麼大,以世間一般的常識判斷,生活不會幸福。但是我推拒了所有的反對,跟他結合在一起。我們拼命工作,使生活變好了一點,還有他,啊,丈夫的身體也健康起來了。第三年明章就出生了。丈夫和我都很高興。雖然是窮,生活卻很快樂。如此在月夜,兩個人倚靠著破舊的窗邊,邊賞月邊談天說地,多麼快樂啊!有時會覺得過於幸福而流淚呢。對第三者來說,並沒有甚麼值得提起的事,但是對於我,卻是非常深刻的喜悅。「親近自然吧。在自然裡才有深奧的啟示,自然不會背叛我們。」這就是丈夫的口頭禪。
快樂的事都會很快過去。像是做夢。跟丈夫十幾年的生活,也像曇花一現就過去了。也有痛苦的回憶,也有悲哀的感情,但比痛苦或悲傷更強的快樂生活,真是寫不盡的。而我把我們長期的生活經驗寫成五冊日記。我要把這些日記留給明章。有一件事可以自誇,那就是丈夫全心全意愛著我,是完全屬於我的,我是人生的勝利者。丈夫給了我深深的愛情而結束了清純的生命。我那美麗的男人被我看護著,安靜地昇天了。在現世並沒有享受,可是丈夫的心地純潔,愛自然,愛人生,然後停止了呼吸。明章也很像丈夫。明章也像丈夫有豐富的情感,應該好好地生活,我如此祈願。而我要為明章多辛勞做一點事。不久的將來,神要召我去的時候,我會高興地跑去你的身邊。
原載《文藝台灣》第四卷第六期,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日。陳千武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