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下瘋女

龍瑛宗

  兩人是青梅竹馬,同住一條街上。在鄉村裡屬於中等家庭,若以財產來講,女家較男家還好些。

  孩童時,小倆口牽手玩戲。小學時,為功課互相切磋。進中學,女的考上台人唸的台北三高女,男的是官立中學。原來,這個中學是收容日人學生,可是,日皇仁慈一視同仁於殖民地人,為此不得不錄取少數台人,以聊表象徵性。考上官立中學,可稱台灣少年人之佼佼者。

  隨著歲月成長,兩人偷偷地懷著愛慕之情。兩人踏著春野去郊遊,花叢向兩人撒嬌,小鳥兒為兩人歌唱。

  他考取了台北帝大醫科,她通宵未眠,甜笑徘徊在嘴邊,嚮往馳奔著桃紅色的原野,她覺得是最高幸福的一剎那。

  女家長,為女兒央人談談婚事,以在學中的學費做為嫁資。男家長回說:婚事未免過早,稍予等待吧!但是,這個金龜婿已經很多人在爭取了。鄰村的地主頭家,不但一筆學費還加添二層洋樓作為嫁菕C聽到嫁萓閉v樓,一層擬作醫院,二層當住家用。家長的算盤打得精明。雖然,他還是喜歡青梅竹馬,依依不捨。在殖民地,什麼事都箝制很嚴,祇有醫師業較寬。男子者,賺錢!賺錢!才是要緊,什麼女兒情也管不著了。這樣子被說服著,而帝大的醫科生,躲避起青梅竹馬來。

  文定之日,她自覺身世悽涼,哭了七天七夜,百思莫解,細膩的情感堤防開始潰崩。淚人兒走到街上,覺得好似陌生,過路人也變成陌生人。一下子愛笑,一下子愛哭。

  後院的月亮,照透薄紗衣裳,露出著青春裸形。淚人兒唱「甜蜜的家庭」,跳著月光之舞。以為她的白馬王子,從雲畔馳過來與她約會。我的王子喲!我好好伺候你,我為你生個胖胖可愛的孩子,將來做狀元郎呀!

  「女兒,會著涼的,進房子來歇息吧!」娘的聲含著淚痕。女兒不聽,我的情郎一定會來相會。她繼續在跳,她的歌喉,越來越圓潤而好聽哀切。

  作於一九八二年六∼七月。原載《聯合報》副刊,一九八四年三月四日;以〈短章一束:月下瘋女、強盜、狗用食品、曼谷街頭〉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