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流

龍瑛宗

  一九一○年代初的一個黃昏,日本殖民地台灣北部一個寒酸的村落,晚霞紅通通而華美。橘色的鱗雲映著夕暉明亮著,但因夕陽的轉移,不知何時變成茜色,一會兒又成為鼠灰色了。在村道的木麻黃上,土磚的矮瓦屋上,夕暮厚重地粘著。

  「喂,喂,快回來。」

  村婦要叫回玩興猶酣的孩子的聲音很吵人。

  杜南遠的父親「呼!」地一聲向煤油燈的燈罩吐氣,仔細地擦拭著。磨亮的玻璃燈罩上幽微地映照出夕暮時村落的晚霞風景。

  偏辟的荒村裡沒有電燈。台灣有電燈是在一八○○年代末。由滿清政府於台北的巡撫和布政司衙門,機器局、艋舺街上,第一次點上電燈。

  村人間傳言著這樣的事:在台北出現了名叫電燈的,不可思議的會亮的物體。又是紅毛人造出來的魔物吧,是把村落的谷澗草叢裡無數穿飛著的螢火蟲變大的嗎?村人無法想像。

  不知從哪裡,黑闇湧出來包住了荒村,一直到剛才還熱鬧地給村落塗抹色彩的火燒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黑闇底下,油燈的火焰像黃花似地到處綻開著。圍著油燈,杜南遠家裡的男人動著貧窮晚飯的筷子。混著蕃薯的飯裡扒進鹹魚很好吃。男人吃完飯,接著才換成女人。每一家都是一樣的規矩。大概是男女七歲不同席這種儒教的遺風吧。杜南遠的父親吃罷飯就用牙籤剔牙,並啜飲著烏龍茶。

  這時,石浪伯仔銜著竹煙管,慢悠悠地進來。

  「食飽碼?」

  「食飽了。」

  石浪伯仔慢慢地在常坐的竹椅子上坐了下來。為了要打發窮鄉僻壤的村落長夜的無聊,石浪伯仔一吃完晚飯就一定以長竹煙管代替手杖,信步來到杜南遠家。

  石浪伯仔把燒燼的煙草刻刻地敲叩在地上:

  「聽到沒有?阿統舍從佃人那裡把人家的女兒便宜地買來,但要以婢女的名義去辦戶口手續,卻遭到拒絕。日本的警察大人說,因為這是奴隸買賣,日本的法規不許可。你們台灣人買了婢女,不是常常虐待嗎?給他一頓訓戒後,還滿親切地教他以養女或同居人名義改寫。照這樣就像換湯不換藥嘛,不是嗎?」

  「噢,結果是一樣的。」

  杜南遠的父親邊丟棄牙籤,邊附和著。

  「雖然日本人也聰明,可是西仔(法國人)也真厲害。我年輕時候到雞籠(基隆)附近和西仔打過仗,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吶。那些傢伙邊匍匐邊開槍,像睡著在打槍似的,真嚇人哩。」

  然後石浪伯仔父停了一會兒:

  「不可思議哩。外國佬怎麼會對台灣有興趣呢?看來他們好像滿喜歡台灣的。過去荷蘭仔和西班牙仔,真的從老遠的天涯海角跑來,在雞籠嘛,就在人家的院子裡互相開槍。簡直就像狗打架。聽說西班牙仔打敗,就捲起尾巴,朝著海慌慌張張逃跑掉啦。那時候,據說台灣人是參加荷蘭仔的軍隊打仗的。」

  石浪伯仔是和法軍打過仗的義勇兵。好像和紅毛人打過仗是很光榮似的,在油燈下的聚會上,常跳出「西仔」和「西仔反」這種語言。

  幼小的杜南遠對於纏繞著「西仔」和「西仔反」的故事內容不太理解,但及至長大就明白「西仔」就是法國,「西仔反」就是指法國的叛亂。

  雖然腐朽,滿清朝廷猶然是天下的皇帝,是世界的中心。一八八四年的「中法戰爭」,法國掠奪越南,也將其黑手伸到台灣來,但妄自尊大的人們卻認為那是「西仔反」,也就是說法國的叛亂。

  那是夜晚閑來無事時不著邊際的閒聊。福建人和廣東人,還有同為福建人的漳州人和泉州人,互相成群結黨,械鬥廝殺。就是關於那樣的軼聞。乾隆、咸豐、光緒這些人名也都經常出現。

  也提到長毛賊比日本的殖民地政府更早,以法律禁止了婢女的人身買賣。長毛賊就是太平天國的事情。

  聚集在油燈旁,互相談話的石浪伯和杜南遠的父親,老早也都死掉啦。「西仔」和「長毛賊」的辭語也死了。

  杜南遠是蒲柳的體質。這個孩子會夭折嗎?杜南遠的父親為此焚憂著。因為杜南遠是父親晚年的兒子。自從生下來就長得慢,像脆弱醜惡野草的病軀躺在稻草的產床上。從早到晚,寒風徹夜颼颼地吹過他的身軀。冬天的夜晚,季節風腳步粗暴地踱過杜南遠家的屋頂上。後山的森林宛如披散著亂髮的裸女,要叫住悲傷得什麼都不顧地要離去的人似的竟夜騷動著。又大又冷的月亮被釘在老樹的樹梢上,每當折騰在季節風時,就閃閃地閃爍著在搖晃。

  杜南遠罹患嚴重喘哮的生命,像要被凌厲的季節風吹掉似的。杜南遠既不知生為何物,更不知死為何物。躺在深夜稻草床上的杜南遠,急慌慌的噪音響個不停。有時這種急促慌亂的噪音令人感到懨然,會忽然覺得永恆的休憩是可喜的。杜南遠看見幻影的季節風景象。那裡有著宛如白晝一般、皓皓然狂吹著的森林白色的騷動。它整夜叫囂不停。那是不願被黑闇攫住的生命的吶喊。

  杜南遠的父親以哀愁的眼光凝視著杜南遠痛苦的呼吸和突顯的肋骨波動。他想:真可憐,這個孩子應該不會長久。如果自己現在死去,這個孩子會變得怎樣呢?

  杜南遠的父親回想起走過來的苦難日子。他的祖父從廣東省和福建省境界的饒平縣的一個荒村,帶著三個侄子渡海來台灣。他們登陸在淡水港北邊三芝鄉的海邊。於是沿著淡水河南下,暫時落腳於北部的一個鄉鎮。較好的平野都被先移民來的福建省的漳州人和泉州人占據著,加上語言不通,他們便進入人煙更稀少的內陸。他們停下來的地方是台灣北部蕃地附近。渡台第一代的杜南遠的曾祖父和三個侄子築造了茅草的小竹屋,暫時居住在那裡。有一次當曾祖父到附近辦事時,帶來的三個侄子遭遇泰雅族出草被殺,沒有頭的三個屍體被拋棄在地上。

  三個都是很年輕的侄子,凝望著不言不語的無頭死屍,回憶雲煙遙迢的大陸的故鄉,曾祖父的心肝碎裂。

  三具屍體被倉卒地隨著淚水埋葬在一個坑裡,連個墓碑都沒有。

  邊境雖然沒有官吏的苛斂誅求,蕃害卻時發發生,而且蔓延著瘧疾和恙蟲的病疫。

  每天生活的糧食是靠日復一日的激烈勞動得來的。他計畫忍受艱難,等生活安定下來,攢了錢以後,再回大陸將家眷帶來。

  那是活在大陸底層的人們之願望。杜南遠曾祖父時代的大陸,地方官極盡苛斂誅求之能事,外國的豺狼們在中國的曠野上蹂躪橫行。土地被削割,權益一點一點地被搶奪。

  活在底層的人們,不能不撐著高官厚爵者們的奢侈,再加上每當一打敗仗,壓在底層的人們肩上的負擔就更重了。

  「賺錢越發變難了吶。」

  村裡的故老們搖頭嘆息。

  不能糊口的人們,賣掉僅有的一點點家財,拿它換成路銀,離鄉背井,為尋找糊口渡海,四散踏上流浪之途。杜南遠的曾祖父也是其中之一。

  除夕夜一家團圓的晚餐時,憶起大陸的爹娘,被強烈的鄉愁襲擊著,加上三個侄子的橫死,曾祖父討厭起這僻壤之地了。

  他想:那就離開這可憎之地,再走到更南部的埔里吧。要是在那裡,說不定可以找到好工作。然而倒霉的是,他到達埔里不久,便患上風土病。獨自病臥在郊外寒酸的客棧,思念留在家裡的妻子,為沒有人看護的寂寞,深夜裡獨自流淚。比什麼都令人焦急的,就是路銀所剩無幾。也許會在沒有一個人可依靠的異地死在路邊。流落街頭還是算好的。至少要看一眼妻子才能死,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回鄉。白天走著,黑了便在樹蔭下休息,夜晚睡在人家的屋檐下。路銀全部花光,便向人家乞求剩飯,捱過饑餓。

  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好不容易才走到家裡。或許是路途過於勞累吧。不管妻子的慟哭就死去了,死時只過了四十歲。

  「年紀輕輕就回唐山去了。」

  鄰居的老婆婆嚅囁著,因此杜南遠的曾祖父和三個侄子,不到二十年就變成台灣的鬼,和大陸原鄉的連繫斷絕了。

  生活的重擔落在杜南遠的祖父肩上。移民二世的他租佃耕種著山谷中一丁點的田地。他很勤勉。早上天未亮就起來,夜晚天大黑,還默默地工作。他營造茶園,也種上蜜柑等果樹。

  一天早晨,他正在做著田裡的工作時,泰雅族又出現了,一瞬間被砍走了頭。由於沒回來吃午飯,家人覺得奇怪,便到田裡去尋找,一個沒有頭的屍體匍伏著,他三十四歲。

  當時的舊慣,沒有頭的屍體不能搬進家中,他被放在院子前面。做完只是形式的喪弔,被埋在附近的土地裡。他留下三個幼兒,那是以十歲為首的三個男孩。

  田地的工作由杜南遠的曾祖母和祖母接下來,十歲的杜南遠父親被祖母的娘家接去。祖母的娘家在叫做芎林的村郊,離杜南遠的村子有好大一段距離。祖母的娘家覺得杜南遠的父親可憐,又覺得他看來蠻伶俐的,所以就讓他上了三年漢學私塾。除了上漢學私塾時以外,他就做著像傭工一般的工作。同時也拾穗啦,幫忙剝黃麻皮等。

  後來,一個住在新埔村落經營中藥鋪的遠親,由於說要一個藥童,杜南遠的父親便決定去那裡工作。藥童的工作就是製造藥材啦,看著藥方抓藥,將它稱重啦。因為要看藥名,所以念過三年漢學私塾相當有用。

  父親十七歲時,村裡經營雜貨店的提出了入贅的事,依照目前的境遇的話,不管經過多久,也都沒有娶妻的財力,加上對方相當熱心,所以回到闊別許久的村子裡。

  那裡經營著日用雜貨,他拼命工作。因為岳父母都病弱,工作差不多全交給杜南遠的父親。於是他拓展生意範圍,做布料買賣。禍不單行,岳父母沒經過幾年就相繼逝世了。

  杜南遠的父親把兩個弟弟--就是杜南遠的叔叔--叫回家,再擴展工作。兩個弟弟一直到現在都在到別人家做傭工,但已經變成年輕人,也變得能做費力氣的工作了。於是杜南遠的父親讓兩個弟弟幹宰豬業,連豬肉也販賣。

  那時雖然是清朝政府,歐洲商人已來到台灣收買樟腦。當時台灣的山林有許多樟腦。樟腦製造業很有賺頭。杜南遠的父親決定在山地上建築樟腦寮,製造樟腦油。在樟腦寮工作的腦丁的工資,不是給予現款,而是給生活必需品。杜南遠的家裡是雜貨店,布料、豬肉也都有賣,所以很方便。

  因為事業進行得還順利,杜南遠的父親就拿出一大筆錢,給兩個弟弟娶了妻子。

  然而,青天霹靂,時代翻轉。一八九五年陌生的日本人變成台灣統治者。杜南遠村子裡大地主家的少主人招募村落的義勇兵到竹塹(現在的新竹)去抵抗日本軍。結果脆弱地潰敗了。少主人年輕的生命喪失在沙場。

  杜南遠的父親也著了慌。與其為亡國的可悲命運流淚,要把家眷藏匿在何處?要把店舖怎麼辦?這些事情才是燃眉之急。幸虧,村落未曾變成戰場。

  領有台灣的日本政府,對住民頒布要回歸祖國者可以歸國的法令。對這件事,杜南遠的父親沒有迷惑。由於念過三年漢文,雖然知道大陸故里的所在,但和大陸的連繫早已完全沒有了。就是現在回去,星移人變,早已沒有能依靠的。並且在台灣既有店舖,樟腦寮的事業也進行得很順利,生活才紮下根。第一代來台者為了生活倒在路途上,還喪失了三個侄子,第二代以三十年輕之身被砍去頭。杜南遠之家是靠著先祖們悲傷的事故才獲得安樂的。說老實話,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領有台灣的日本政府對於樟腦製造業,也認為和理蕃一起是撫墾政策最重要的事項。清朝政府派有能力的官僚劉銘傳當台灣巡撫。清朝政府雖然腐敗,劉銘傳卻是個有進取心有思想的人。

  據說有一天,劉銘傳登上滬尾(現在的淡水)砲台,眺望東方,對旁邊的人說:

  「如果現在不謀取國家富強,我們有一天會變成日本人的俘虜。」

  劉銘傳就任以後,銳意經營台灣。舖設鐵路,於台北裝設電燈,整頓財政,重視理蕃和製樟腦,進行各種改革。

  日本政府關於製造樟腦業,有的地方也承襲清朝政府的方法。

  然而於樟腦寮工作的腦丁之中,有時有人欺騙蕃人,姦淫蕃婦。因此憤怒的蕃人於一夜之中襲擊各地樟腦寮,砍掉漢人腦丁的頭,放火燒樟腦寮,所以很多腦寮都化為灰燼了。

  杜家的樟腦寮也被襲,杜南遠的大叔父落得變成沒有頭的死屍,雇用的腦丁也在睡覺時被砍去了頭。對於死去的腦丁,不只埋葬費,還得支付撫恤金給遺族。關於撫恤金額談不攏,動怒的腦丁遺族就隨心所欲地把店裡的雜貨搬走了。

  「天啊!」杜南遠的父親在心裡這麼大聲嘆息。他覺得一切又回歸到剛出發的地點,又得重新開始做,不能放下生活的重擔。還有,張開著口等著要吃三頓飯的人增加了。慘淡的路永無止境。

  杜南遠的父親為採購雜貨,有時會去竹塹。有一天,在那裡看到了稀有的東西。那是透明的冰塊。他雖然知道雪這一個詞,但自從生下來,既沒有看過雪,也不知道冰的存在。生平第一次吃了刨冰,覺得被燒灼似地冰冷。於是想讓家人也看一看這麼稀罕的東西,便把一塊冰裝進紙盒裡,上了歸途。那時候,沒有手推輕便車,必須一步一步地走在大熱天的路上。一到家,就把家人叫攏來,邊說著要讓他們看稀奇的東西,把紙盒鄭重其事地打開,可是紙盒裡卻是空的,他在訝異著的家人面前,說明那是非常冰冷的東西。但家人卻更加發愣了。

  一九○七年秋天的一個早晨,荷槍的腦丁,隘勇(駐在蕃地的台灣人壯丁)之群,揭起「安民」「復中興」的旗子,襲擊村裡的支廳。支廳的警察應戰,可是,因為寡不敵眾,都中彈倒了下去。並且連日本人的女人,孩子都殺掉了。杜南遠的父親一聽到槍聲,立刻飛奔到學校,把杜南遠的哥哥帶回來。為了鎮壓,殖民地政府要派遣了軍隊來,聽到那消息,叛亂的人們逃入深山中。

  村民都會被殺光,這種風聲不知從哪裡擴大起來。杜家也跌入恐怖的深淵。這次襲擊日本人的主謀是鄰村的人,參加的大多數也不是村裡的人,而多為附近村落的人。並且村人把日本婦人化裝成台灣婦人,從死亡的深淵拯救了她,要把事變發生地的村人殺光,不是太殘酷嗎?杜南遠的父親這麼想著,而一想到異民族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這件事情時,杜南遠的父親深切地體驗到亡國之民的悲哀了。

  不久,要殺光這事被取消了的風聲不知從哪裡擴散開來。因而村人才鬆了一口氣。

  杜南遠是么兒,大哥在十二歲時,吃了像草莓果實的夏天成熟楊梅,驟然死去。年輕的母親因此發狂似地不斷地哭泣,把猝死的兒子埋在年輕時被砍掉頭的祖父的地方。

  襲擊日本人事件的熱度冷卻,不久,杜南遠的母親懷孕,然而卻流產了。接連著懷孕,生下的就是杜南遠。看來發育很差,照這樣子是否能養大?杜南遠的父親黯然擔心著。

  第一代單身來到台灣,不過到杜南遠的父親這一代,死神頻繁地拜訪了這個家族。自小就苦於哮喘病的杜南遠,會不會被死神攫走?父親小心翼翼地要保護這個幼小的生命。不過,即使這孩子能養育起來,如果成人,也許受不了激烈的肉體勞動吧,將來不得不走坎坷之路吧?

  有個叫杜玉娘的姑娘。她從小就以養女被賣到他家,還有,自小親生的父母都死去,她認杜南遠的父親為乾爹,常出入於杜南遠家。杜玉娘瓜子兒臉,有著修長苗條的身材。她是村裡的妓女。

  二、三歲的杜南遠常被杜玉娘背著走遍村中。從村落的森林裡,十六夜的月亮一出來,發黑的屋頂和路都彷彿流著白銀一般明亮。

  杜玉娘常以清麗的聲音唱著「月光光,秀才郎」這地方的童謠。

  「少爺長大也要當秀才呀。」

  杜玉娘把化了濃菄漸桷y轉過來,向背上的杜南遠說。然後說:

  「看,兔子在月亮裡頭搗著糕子喲。少爺看得見嗎?」

  月下的廟前廣場上,村人常聚集著聽盲人的京劇的曲子。那是叫「三娘教子」的曲子。村人毫不厭倦地傾聽著。盲人約四十歲,穿著茶色台灣褲,上半身裸裎著。盲人的身軀魁梧,光頭剃得青青的。這個彪形大漢顯然是個華北地方的人。他為什麼流落到這個寒村?那是不得而知的。不知他是否嚼著檳榔,月光裡看見黑牙齒,塌陷的眼睛湛著深邃的影子。村人離鄉背井,顛沛流離,不期在台灣的荒村裡,靜悄悄地聚在一起,大概聽著京劇的曲子,藉以懷念著大陸的故舊和月亮吧。

  五、六歲時,杜南遠是個夢遊病者。

  「南遠,你知道昨晚睡了以後,又出來徘徊的事嗎?」

  「不,一點也不……」

  杜南遠至今仍不解何以被人那麼說。睡著以後,再爬起來在家中走動的記憶是一點也沒有的。不過,一到夜晚,杜南遠卻苦於失眠。還有,腿肚的肌肉刺刺地疼痛叫他忍受不住。沈在黑暗中竭力要睡,卻無法入眠,夜沈沈地深了。他覺得時間經過得令人不耐煩地漫長。好不容易時鐘以沙嗄的聲音「噹」地一響,杜南遠更加感覺焦躁。

  杜南遠照例夜夜見到幻覺。那是適合輕蔑地稱呼為支那人的男人之身姿。那人垂著辮髮,有一副瘦削的細長臉型,蒼白的臉色,那誠然是個疲憊於生活的臉,在黑闇裡坐在小朱圓椅上,蒼白的臉朝著杜南遠。一到夜晚,一定將其身姿顯現在睡著的杜南遠之前。

  那是杜南遠陌生的先祖的姿影嗎?那湛著悲哀的臉,看來像是要向杜南遠說些什麼,卻又好像不是。或者是覺得病呆了的杜南遠可憐,而夜夜顯身於杜南遠前,一直看護著杜南遠?並且說不定是想帶著在人世間的杜南遠,誘引他回幽冥世界呢。

  在黑闇中蒼白的臉,那是活在底層的人們為饑飢凌遲的菜色的臉。然而,那臉卻不是折騰於冤業的歪臉。那是鑽過生活之苦的人安祥的臉,短暫之間憩息的臉。那臉雖然沾著憂愁,但確實是充滿著永恆的安息的表情。

  這是杜南遠每夜看到的幻覺,但偶而也會看見其他的幻覺。

  細瘦的下弦月,月下有著不透明的蒼綠色池塘。蒼綠的池旁長著竹篁,竹篁的尖端吊著人頭。白色的勾臉譜,眉毛濃而粗,眼睛細如線。白色勾臉譜的胖臉,在竹篁裡搖來搖去地晃著。就像出現在京劇裡「淨」的扮相。

  幻覺在那以後,不再拜訪杜南遠。可是那顯得哀愁而消瘦的中國人的身影,以及搖晃於竹篁裡的白色勾臉譜,永遠鮮明地烙印在杜南遠的腦海裡。

  杜南遠住的村落,原來是叫泰雅族的蕃人住的蕃地。一八三○年代初,漢人的豪族招募墾丁著手開墾事業。這種開拓事業,就是要驅逐住在這地方的蕃人,是血腥的打仗的日子。趕走蕃人,被開墾的土地大部分都成為招募墾丁而投下鉅額開拓資金的豪族所有。被趕去的泰雅族,在那以後也出草,殺掉為數其夥的漢人開墾民。以占領的土地為據點,設置隘寮,讓隘丁駐紮在那裡,負起守隘防藩的任務。隘丁就是武裝的農民,開墾著田地,防備著不知何時會來的蕃人的襲擊。隘寮成為清朝政府開拓邊境守城的藩籬。

  就是政府變換,蕃人出草還是不斷的。杜南遠幼年時,曾看過來村裡的泰雅族。他們臉上刺青,垂著黑色丁字褲,古銅色身軀有著獨特強烈的體臭,腰佩著蕃刀,煞是怕人,這也許就是熟蕃吧。熟蕃就是歸順政府,和漢人往來的蕃人。

  生蕃就是不歸順政府,仍然繼續在抵抗的兇蕃。一九二○年初秋,蕃界蔓延惡性流行感冒,它產生了迷信,為了祓除不祥,蕃人頻繁地出草殺害行人。當時的州廳派遣警察隊進行討伐,卻全無果效,終於請求軍隊出動。那時的村落,人的出入頻繁,連村子裡都建了日本人經營的旅館。有一天,從蕃地用擔架搬運出受傷者,放在廟前的廣場。還是小孩子的杜南遠去看,受傷者的頭用繃帶一圈圈地纏紮著,血沾滿著滲透出來,聽不到呻吟,只是一直動也不動地躺著,不知活著,還是死的。

  杜南遠的曾祖父什麼時候才踏上台灣的土地,如今已無法詳細地知道,可能永遠都無法知道了吧。曾祖父、祖父都不識字,所以沒有帶族譜,也無法寫下家裡重大的事情。總之,是為了要飽腹,顧不得一切地工作又工作。像「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諺語,他們結束了短促的生涯。

  到了杜南遠的父親這一代,祖母的娘家讓父親上了三年漢學私塾。這無疑是對年幼失怙的父親的慈悲。這三年的漢學私塾,對後來的父親是非常有益的。因為杜南遠的父親在經營樟腦寮挫折之後,自己看算命書,在村裡兼做相命師。他給出嫁前的良家姑娘們改造生年月日。要娶妻的男子害怕的,就是那姑娘生在剋夫這個掃帚星下的事情。因為說是生在這個惡煞星下的女人,會使丈夫早死,或者使丈夫墜入一生坎坷悲慘的命運裡。為此,杜南遠的父親替村裡的姑娘們改造過不少生年月日。

  嬰兒徹夜哭個不停,束手無策的母親就來到杜南遠家訴說:

  「這孩子夜裡哭得磨人吶。」

  杜南遠的父親屈著手指,口中計算著什麼,然後說:

  「中了邪氣,給東南方供三牲拜一拜。」

  不過晚年的父親卻對杜南遠說了一句:

  「算命是為了生活的方便,騙人的。」

  七歲時,杜南遠被父親帶到村郊的彭家祠。彭家祠是村裡姓彭的人建築的祠堂,祭祀著村中彭姓的祖先神位,所以村人將它稱為彭家祠堂。那是建地廣大,像廟一樣的建築。彭家是村中有來歷的豪族,出了很多讀書人,現在的戶主是秀才,但已經死亡,么弟當著漢學的老師。

  父親把杜南遠帶去和那位彭先生見面,自此就要學習漢文了。學童有十五、六人,年齡大概和杜南遠差不多,其中有比杜南遠年幼的,也有年紀比他大的。其他有兩個過了二十歲的青年在念《論語》。這兩個青年和學童不同,在老師前面不背書,老師給兩個青年講解著《論語》。

  一到早晨,杜南遠就把《三字經》包在包袱裡,將白開水裝在酒瓶中提著,會同四鄰的學童趕著去彭家祠之路。走到途中,有柔嫩的綠毛氈一般的水田,穿越那裡便看見滿湛著綠水的池塘。池塘畔叢生著孟宗竹。孟宗竹欣欣向榮,在夏天的風裡葉子沙沙發響,在徐徐發亮的白雲裡,輕柔地搖曳著。

  杜南遠腦海裡閃過瘦巴巴的夜之幻覺,吊在下弦月的竹篁裡白色勾臉譜的示眾首級。他倏然想起那些來。

  一個學童開口說:要在池塘比賽投小石子。學童便在路旁拾起小石子,向著池塘水平地投過去,小石子滑過水面,跳躍過幾次而沈落水裡。他們幾次反復著那種動作。然後慌忙飛奔到彭家祠去。

  彭家祠沸騰著念書的騷然之聲。杜南遠也打開《三字經》,不懂字句的意義,就揚起聲音,囫圇吞棗地背著。一個屋裡裝著約四個人,全都張開口,高聲誦念著書。一看庭院裡,洋溢著白色陽光,佛桑花的殷紅滲透眼裡。

  快到正午時分,就一個一個走上老師前面,把念到的地方的書擱在桌上,背向老師,背誦著它。忘了如何背而張皇失措,老師的鞭子便啪地一聲抽到學童們的皮膚上。一背誦完,就把手掌伸在老師前面,老師提起筆醮滿墨汁,在手掌上老練地寫下今天念到的生字裡的一個字。學童要念出那個字,一念錯,老師的鞭子又啪地一聲抽打下來。然後學童們包起書來,帶著空的白開水瓶踏上歸途,學童會把寫在手掌上的生字給家長看,但字跡大都是滲著汗而變得模糊了。

  到了下午去彭家祠,學童們雖然已經來了,但只能發出小聲,很安靜的。那是由於彭老師有午睡的習慣,老師一出現,一下子,讀書聲就變成怒濤漩流起來。

  那樣的日子繼續了十多天後的某一天。嘈雜的讀書聲中,一個蓄小鬍子的日本人警察來訪彭老師,他們談了一些話,不久就離去。之後彭老師坐著,沈默了一會兒。彭老師把在念書的學童們叫在一起,說:

  「把書收起來回去。明天起不用來啦。」

  要回去時,杜南遠看了院子的烈日下開得燃燒般的紅色佛桑花。走到看得見池塘的地方,有人說:來比賽投小石子。

  自那以後,杜南遠再也沒跟台灣人老師學習漢文書。在彭家祠用台灣話念了約一半的《三字經》便和漢文訣別。不過,杜南遠在青年時代念過漢詩。然而那是日本文裡的漢詩。杜南遠再也不能用台灣話讀漢文,而必須用日文讀漢文了。沒有學歷的杜南遠,關於日本語所知不多。沒有教師的杜南遠,不管是漢文或是日本文,都想要努力獨自摸索著來理解。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其中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是沒有日文的媒介,杜南遠還是能以台語讀出來,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一層,如不借助日文,就連讀和理解意義都不可能。

  國家破亡,但山河依然,草木繁茂,此時花兒會為那變貌濺下眼淚吧!這種往昔中國詩人的感慨,會讓想起在彭家祠訣別了漢文的杜南遠更加深切地感同身受。

  杜南遠還沒出生之前,父親經營雜貨店和樟腦寮,但杜南遠變得懂事時,父親做鴉片零售商,並且兼做相命師。

  從一八三○年代,英國商人就帶進鴉片,登陸雞籠(現在的基隆),在那裡和台灣的樟腦交換;那剛好是杜南遠的曾祖父坐著帆船渡過台灣海峽,踏上台灣土地的時候。

  變為日本政府以後,採取許可制,只限鴉片上癮者給予許可證,防止新癮者發生。並且給上癮者規定數量,一定要去指定的零售店去買。

  因此杜南遠的舖子裡整天出入著鴉片上癮者。其中有富有的,也有貧窮的。

  祖先開拓這個村子,擁有村子大部分土地的豪族裡也有吸鴉片的,那就是阿漢舍。他需要的分量特別多,是杜南遠店裡寶貴的大顧客。不過杜南遠沒有在店裡看見過阿漢舍。來杜南遠店裡買鴉片的總是掌櫃。他誠然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總是和藹可親的。

  在村裡被叫做阿舍,就是大地主,第一代孜孜矻矻地營造莫大的田地和山林的財富,但到了第二代大都雇用掌櫃來管理龐大的財產。也聽到其中也有狡猾的掌櫃騙取主人家的財富,後來自己也變得富有的。

  杜南遠只有一次看過大顧客阿漢舍。那是村祭的時候。阿漢舍在朱色大門的地方,坐在藤椅上看著拜拜的行列。這個大量吸飲鴉片的男人蒼白而消瘦,落得弱不禁風的樣子,指甲長得幾乎要彎曲,長長地垂著在村裡不常見的辮髮。旁邊有個小茶几,放著漂亮的磁器茶具,阿漢舍啜飲著濃茶。後面有年輕的婢女侍奉著。

  行列裡有花車,打扮成古代中國宮廷貴女的少女穿著艷麗的服裝站著。還有穿著清朝官服,頭戴烏紗帽的老爺官,騎著紙馬,他看來似乎不習慣騎馬,顛顛倒倒,顛過去倒過來的;也許是老爺官的馬僮吧,怕老爺官落馬,一直要扶住他。也許是老爺官的侍女吧,把臉塗得雪白的女裝男人,一手拿著扇,一手叉腰,熱烈地扭著腰,歪歪曲曲地蛇行著,那一些都是滑稽的動作。

  花車上的美女也好,騎馬的滑稽的老爺官也好,杜南遠在那以後,再也沒有機會看了。隨著它,也再沒見過嗜鴉片的阿漢舍。古老的中國習俗已經過去,杜南遠想。

  為要買少量的鴉片,有個常來杜南遠家的老隘勇。清朝時代在剛開隘的新墾地上,駐紮屯田兵一般的隘丁,讓他們守地防備蕃人出草。一變為日本政府,就在蕃界駐警察維持治安,從台灣人當中招募隘勇,讓他們在警察之下工作。他總是穿著皺巴巴的卡其色服。也許那是穿舊的隘勇時代的制服。變老的隘勇靠獨生女賣春的錢供給老後的生活和鴉片錢。村人們傳言著那個獨生女和男人私奔了。如果這樣,也許他是殘喘在生活赤貧之中吧。

  老隘勇常來村裡的雜貨店,聽人拉二胡。雜貨店年輕的老板一有空,就常拉二胡。村裡除了孩子們的哭聲,呼叫聲之外,闃無聲息。年輕的老板常拉「太湖船」,「太湖船」嫋嫋的旋律搔動了村落的靜寂。

  老隘勇一聽到「太湖船」的旋律流出來,就佇立在雜貨店的院子前。有一天,杜南遠發現有趣的事情。老隘勇裝著一直在傾聽「太湖船」,但其實卻以顫抖的手抓著米櫃中的米放入口袋裡。這個老鴉片鬼是連三餐都難得吃了。

  有一天,在送葬的情景中,杜南遠看見老隘勇。爽朗的鎖吶聲回音在山野裡。哀悼的行列中,老隘勇扛著輓聯的布條。他萎弱的腳步慢吞吞的。為了賺取一丁點錢,他不得不混在孩子裡頭參加葬列。

  叫榮華仔(仔含著輕蔑之意)的鴉片鬼,和名字相反,是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乾巴巴的皮膚只覆蓋著骸骨,尤其顴骨突出,臼齒附近的臉頰凹陷著,所謂活的屍體指的就是這個鴉片鬼吧。

  這個活的死屍榮華仔要買鴉片就會來到杜南遠家。他一點也不安靜的,呸呸地到處吐出口水,弄髒周遭一片地面。

  榮華仔住在要去村落公共墓地途中的山谷間的小祠裡。那座祠村人管它叫做「有應宮」,而所謂「有應」就是有求必應的略稱,雖稱為「宮」,那卻只是虛有其名,年久失修的小祠而已。它是安放村裡無緣骨的地方。

  杜南遠每次要走過「有應宮」前面時,就覺得心情不舒服,自然地加快步子。那小祠當中,看得見沒有弔拜的髑髏。

  村裡起了奇怪的傳言。在「有應宮」那個地方,有女乞丐住宿著,說是和榮華仔同居。

  杜南遠認識那個穿著破爛衣服的女乞丐。那個矮女人總是眨著爛眼,一屁股坐在路邊,有時,站在村人的門口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

  「頭家,請好量……」

  榮華仔來買鴉片時,杜南遠的父親開他玩笑說:

  「榮華,聽說在你的地方,你和那個乞丐姐仔舉行了結婚典禮。真的嗎?」

  「沒那一回事。」

  榮華假裝不知,頻頻向地面上呸呸地直吐口水。

  村裡有死人,沒有被拜託的榮華仔卻以那一副活死屍一般的樣子,到喪家去幫忙。

  在做法事時,對著蹲在朱色棺材邊,穿著麻布喪服的婦人們說:

  「孝子們,要哭呀!」

  榮華仔大大地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像發號施令似地說。剎時,婦人們就一齊揚起高大的哭聲。哭聲的阿鼻叫喚熱切地繼續著。那裡面也有像唱歌一樣帶著節奏性哭叫的老婦人。

  不久榮華仔又更加大聲地叫:

  「別哭啦!」

  哭聲的怒濤宛如退潮,忽然歸於沈寂。榮華仔非常明白葬禮的老規矩。死者髒東西的整理收拾,他有時候也接收。榮華仔就像這樣做為不被邀請的男人,到喪家去吃了幾頓飯。

  杜南遠因父親的吩咐,曾去過鴉片鬼的家。那鴉片鬼正在吸煙。那是薄暗的房間,鴉片鬼躺在床上,給煙斗點上火,正在吞煙駕霧。鴉片鬼彷彿徘徊在仙境。連權勢、財富和女色都可以遠離的逸樂,是在這骯髒薄暗的房間裡進行的。

  那種嗜好由外國人之手公然出售,獎勵而被腐蝕了民族肉體和靈魂的鴉片鬼們,卻又由外國統治者之手,逐漸喪失其景況,不久就變成歷史的陳跡。

  闊別了許久的大嬸來訪杜南遠家。杜南遠的父親經營樟腦寮時,遭遇蕃人出草,叔父就在現場喪生,因此大嬸年紀輕輕的就變成寡婦養育著一個女兒。

  大嬸拿著空米袋。聽說村子裡的墾首今天要施捨米給窮人。大嬸喝上一杯茶,就說要去參加施捨的行列,匆匆忙忙地站起身走了。

  杜南遠一看廟前的廣場,大太陽下窮人們排著長列。從哪裡湧出來的呢?不只附近的,一定也有從遠地的窮鄉來的。是為數很多的窮人們。很多衣服襤褸的,裡面也有裸裎著的。那些人都拿著米袋,拄著手杖站著,蹲著。在這陰沈無光的襤褸之列裡,翹起屋頂的廟宇丹青彈回強烈的陽光。茅蜩帶勁地鳴叫起來了。

  許多竹籠裡盛上米,施捨開始了。這個發暗的襤褸之列靜靜地蠕動起來。

  實行施捨的豪族的第一代,當墾首招募墾丁,武裝開拓了這個村落。但他自己也差點被蕃人殺死而受傷。然而開墾初期,許多隘丁和老百姓都曾蒙受過蕃害,都曾沾上僻遠的蠻荒泥土。

  墾首還只是五十歲左右正能工作的人,可是他卻邊和蕃人戰鬥著,同時興建了水利工程。約在十年之間,築成三條主要的埤川,灌溉一百甲以上的水田。最後的杜官爺埤川建築好的時候,五品軍功職銜的墾首就結束他那六十多歲的生涯。職銜雖是沒有實務和實權的榮譽職,但墾首卻是村裡第一個清朝政府的五品官哩。

  在清朝政府,只要出錢就能買到官職。看村裡的古文書,有時可以看到:某某是捐監生,某某是捐九品職銜的記載。

  一到日本時代,一八九六年就制定了紳商條規。對於擁有學識名望的台灣住民授與紳商。

  那一年末,第二師團長乃木希典就職台灣總督,給村裡的彭秀才和建設義勇艦隊捐出了許多錢的第二代墾首授與紳商。

  從母親大陸流浪過來的移民們,雖然和蕃人作戰著,同時為了吃的問題,進行著灌溉工程。當這些事情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為了要保護新天地和村民們,就蓋起媽祖和觀音廟,舉行熱鬧的供奉祭典。

  教育事業也是件大事,所以從外村聘秀才來開設村塾。

  日本政府占領台灣,四年後也在這個村裡設立日本語傳習所,在這個寒村推行日語。由於當時沒有適當的建築,所以借了廟宇,就在媽祖之前,給垂著辮髮的台灣孩子教日語。後來,因為找到建地,便決定建立校舍,名稱也叫公學校了。那時候,墾首的豪族也捐出許多錢。

  杜南遠入公學校是在八歲的時候,那時不是義務教育,所以入學完全是自由的。貧窮的農家說是會減少人手,所以不喜歡讓孩子去上學。因此那時候,公學校的台灣人教員一到春天入學時期,就跑遍附近的農家,勸人讓孩子們入學。一年級裡也有過了十歲才入學的年紀大的學生。因而學生的歲數有比日本人教師大的。

  在彭家祠蓄小鬍髭的日本人警察來,說了一句話就被禁止念漢文,但這回卻是日語教育。在彭家祠從早上到黃昏把漢文書意思也不懂就哇哇大聲地背誦著,這回卻有圖畫,有唱歌,有體操,讓人覺得很有趣。

  圖畫的時間,吩咐孩子們要畫月亮。杜南遠描了圓形,用黃色塗著,周圍用青色蠟筆塗抹。唱遊唱的是「鴿子澎澎」。那是用日語唱的童謠。杜南遠理解到鴿子,但澎澎意味著什麼卻不明白。「鴿子澎澎」,大家都不懂意義,而以怪異的日語指手畫腳地唱著。但說是小學生卻有十幾歲年紀大的少年。殖民地的少年們把幼稚園的童謠帶著極認真的動作唱著,真是個奇妙的光景。

  幼小時患上幻覺、徹夜苦於呼吸的杜南遠上了公學校後,多少變得結實一些,但還是孱弱的。賽跑時,要在途中捉住水中的泥鰍跑,可是杜南遠忽然連水帶泥鰍拋到地面上,然後再捉住滿是沙的泥鰍繼續跑,得到第一名。

  從公學校一年級開始,首先教了日語的五十音。關於「阿伊宇也奧」從嘴巴張開的方法到發音的方法,都反復再三地學習。然後就是「花」(HANA),「旗子」(HATA)這種名詞。

  對杜南遠來說,那是日常生活不用的新語言。出了教室一步,或者一回到家,還是用不同於日語的語言說話。

  不過一到濁音,日語的濁音是很難發音的。會把日語的「子供」(KODOMO)發音為「KOROMO」,把「十錢」(JISSEN)發音為「TISSEN」。

  杜南遠家有一本舊的中國小學課本。是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甲辰年初版,中華民國二年再版。第一課是「天、地、日、月、山、水、土、木」的楷書體粗字。最後一課裡面,也有「荷花初開,乘小舟,入湖中,晚風吹來,四面清香。有一老人,提小筐,入城市,買魚兩尾,步行回家」這樣的文章。

  杜南遠對中國的小學課本感覺到親切感。因為語言的構造是一樣的。課本上是「乘小舟,入湖中」,但村裡的語言是「坐小舟,去湖中」,課本上「買魚兩尾,步行回家」,但村裡的語言是「買魚兩尾,行路轉來」,可是當時杜南遠並不懂文言文和白話之區別。還有,在過去的大陸於庶民之間使用的語言,隨著離開故鄉的移民被帶走,並且在台灣的窮鄉僻壤古色蒼然地傳承著,在大陸已經變化了,這邊卻仍然是原來的樣子。「買魚兩尾」或者「買兩尾魚」的句子,日語則是像「魚兩尾買」或者「兩尾魚買」,語序顛倒,加以不懂日語的助詞,就搞得七葷八素,而自然變成「魚、兩尾、買」或者「兩尾、魚、買」啦。

  殖民地政府靠著權力,要把杜南遠天生的語言去掉,但盤根錯節地糾纏在日常生活裡的語言,雖說是強有力的權力,卻拿槓杠都動不了它的。然而權力還是權力。這雖是以後的事情,但是杜南遠如非經由日語,是沒法接觸到一切外界之事的。

  中國古老的民間故事靠日語才得以知道,「安徒生」和「格林」童話,也是靠日文才知道的。當時,從台北圖書館有所謂巡迴文庫,給全島的學校傳送著兒童讀物。這是用淺易的日語寫的書。這些書裡面滿滿地裝著杜南遠未知的世界。杜南遠拉開日語的帷幕,眺望未知的世界時,感到直要打哆嗦的興奮。

  在公學校,低學年是台灣人、高學年是日本人老師擔任級任老師。公學校三年級的級任老師是叫R的台灣人老師。他是日本的教員養成所畢業,會寫非常漂亮的字的男人。學生一吵鬧,R老師一定舉起雙手,然後像要壓下吵鬧聲似地放下手,用很大聲的日語說:

  「各位,靜下,安靜下來。」

  那時候,教室走廊的黑板上,老師們要寫學校新聞。大概也畫著畫當做課外讀物似的。R老師字雖然漂亮,但繪畫好像不拿手,所以總是叫杜南遠來,指示了繪畫的內容之後讓他畫。

  有一天,R老師向學校請假,所以國語課的時間,校長代替他出現在教室裡。杜南遠的眼睛看到的校長先生,像個頭髮斑白、全身毛茸茸的老公公。這位就是安部校長先生。村人用台灣話叫他Anbu校長先生。安部校長先生用日語授課,但有時會用一、二句帶著腔調的台灣話說明。

  為要說明芭蕉快要被暴風雨刮倒的情形,安部校長先生像醉漢一般地踉蹌著腳步,左右扭著身子,做出像要向前跌倒的模樣。校長為了讓學生理解,拼命地在指手劃腳,那個樣子連小孩子都能窺知其用心。

  村裡設立公學校後第二年,做為校長的安部先生便來就職。那時沒有校舍,公學校是在廟裡。

  校長先生壯年的時候,爆發了台灣人對殖民地政府的叛亂。那時校長先生出差不在,但校長夫人被藏匿在台灣人的民屋裡,打扮成台灣民婦脫離危難。

  在這個村子裡幹了二十多年的安部先生,終於要退休離開村子了。杜南遠他們全校學生排著隊伍歡送這對老夫婦。老夫婦倆坐在輕便車上,熱切地向學生們揮手。回到大分縣宇佐郡豐川村的老夫婦,沒有再回到台灣的這個村落。

  然而,村人們忘不了安部校長,在創校三十周年時,於校園的一隅建立了紀念碑。那上面書寫著不受歡迎的漢文。那漢文有一節寫著:「先生大分縣人也……其間經營學校,始終如一,樂育英才,桃李盈門,如斯盛況,非先生之功曷及此……」

  在那之後沒多久,安部校長在九州故里逝世的消息傳到這村裡。得知這個消息的村人,畢業生和學生們都集合在學校裡,向東方舉行了遙弔式。一個日本人自領有台灣之始,便跑到台灣的窮鄉僻壤,沒有搬到別的地方,在這個村裡將大部分的生涯貫徹在教育上活了下來,可能一直到臥在將死的榻上都不曾忘記台灣的種種事情吧,杜南遠邊低下頭邊這麼想著。

  杜南遠升上五年級,級任老師是叫成松的年輕老師。他好像一從熊本的中學畢業就來到台灣,看來和年紀大的學生年齡相差不多。來自深山的學生們,由於路既不好走,路程又相當遠,所以就在學校中建立寄宿舍,深山裡的學生們就在那裡自炊著。

  住在學校附近獨身的成松老師,晚上無聊時就叫深山的學生們來一起玩。於是幫學生做學科的學習。有時讓學生跑去買落花生餅乾,落花生餅乾用村裡的話是叫做﹁酥糖﹂。成松老師用台灣話一說「酥糖,酥糖」,學生便了然於心而從宿舍裡跑去。不久,學生就氣喘咻咻地,格啦一聲拉開玄關的門。

  和學生們咬著酥糖,成松老師直說:

  「台灣的酥糖好吃呀。」

  跟學生們年齡相差不遠的成松老師,有時在榻榻米上和學生相撲。有一次,成松老師滿臉通紅的和學生扭在一起。

  杜南遠也常去成松老師的宿舍玩。有一個夜晚,桌上放著一本短歌雜誌《やヘギネ》。杜南遠無意地翻閱著雜誌之頁,那上面有成松老師的名字。於是他好奇地讀著,這時成松老師來了:

  「讀得懂嗎?」

  「不懂。」

  杜南遠搖頭。

  「這是在台北發行的短歌雜誌。你看,這裡有台灣人的名字吧。叫陳奇雲,住在澎湖離島。就是台灣人,只要用功,也會作日本短歌的。我教你日本短歌吧。」

  杜南遠年紀輕輕的,又有一個陌生的世界跳進來了。這就是在台灣山村裡和《萬葉集》的相遇。成松老師以怎樣的心情教《萬葉集》的呢?雖然杜南遠無法測度,而成松老師卻專選擇《萬葉集》的抒景歌,給杜南遠說明歌的內容,教他欣賞的方法。

  「瀑沖激岩石上 早蕨萌芽 時已春」

  「深更夜沈沈 雁唳一聲 清月踱蒼穹」

  成松老師的說明,杜南遠覺得似懂非懂。不過杜南遠想像到一個陌生的世界。清洌的流泉強有力地沖激著岩石,被泉水擊打著的初蕨充滿活力地萌芽。杜南遠在那裡看見躍動的年輕生命的姿影。在台灣雖然不太有季節感,即使那樣,還是有朦朧的春之氣息。只是春天短暫,春天以快步走向夏天。另一首短歌是於夜深的月夜裡,雁悲哀地鳴叫著飛去,適合感傷之秋的情景。杜南遠既不知雁鳥為何物,也未曾見過它。在這個山村裡,杜南遠只知道烏鴉。烏鴉是不祥之鳥,如果烏鴉一叫就會在什麼地方有死人,村人們這樣相信著。「……清月踱蒼穹」這一句,既可以解釋為看見雁鳥飛、月亮高掛,也可以解釋為秋天的夜雲匆匆地流著,忽然錯覺為看到月亮快步踱過秋天高高的夜空似的。不管如何,古代的日本人歌詠了美麗的風景。住在異域的異民族杜南遠經由日語,從那首詩獲得同樣的感受,得以吟味同樣的靈魂愉悅。在遙遠古昔死去的日本人之感懷,直接地傳給現在活著的台灣人的一個少年,對於讓他引起共鳴的這種靈魂與靈魂的接觸,杜南遠不得不覺得不可思議。

  升上六年級,級任老師是台南師範剛畢業的年輕須藤老師。這一年,為了要投考上級學校的少數學生,須藤老師在下課後也留在教室裡,讓他們準備升學考試。要升上級學校的志願者,多為富裕地主的孩子們。其中杜南遠雖屬貧窮之家,可是杜南遠的父親思量著,這個孩子常生病而孱弱,恐怕受不了肉體勞動,因而想讓他投考學費便宜而職業又有保障的師範學校。

  那時候日本人的孩子們都在膨漲著「將來當上將或大臣」這種夢,但殖民地的孩子們並不太互相談論未來。即算要談,頂多也是「要變成有錢人」這種夢而已。而要以什麼方法變為有錢人,殖民地的孩子卻無法想像。

  日本的孩子們適合於軍國主義而以當「軍人」為榮,但在杜南遠的村裡,未曾見過「軍人」的身影,連軍人的存在都不知道。村裡都知道可怕的警察,就是有希望成為巡查補的孩子,也絕對沒有希望要當軍人的。

  殖民地的孩子們不久就明白了。那就是要像他們的父兄,節儉得不能再更節儉而又更節儉,一點一滴地攢錢,即使一塊如巴掌大的土地也好,都要買下來。不過就算要一點一滴地攢錢,也不得不出去社會上工作以獲得收入。那是無論怎樣都非得上級學校畢業不可。在殖民地,台灣人不管就什麼職業,薪資都是微薄的。就是連幹同樣工作的手藝人,還是日本人的工資較高。

  殖民地的孩子們就算絕對不懷抱「將來是上將或大臣」這種不安分守己的願望,也想著至少當個校長或課長,但後來卻開始明白連那些都當不上了。就是希望沒實現,人在懷抱著希望的時候,生活就有幹勁,就會感到生存的意義,可是殖民地的少年們卻早就被剝奪希望,不得不艱難地走上無光之路。然而沒有希望之路到達的終點,還是一點一滴地存錢買地皮。那是唯一剩下的希望。

  杜南遠在孱弱的體質之上,還口吃,非常怕生。要站在台上對大家講話時,從幾天前就夜裡不能安眠,當天站在台上時,臉漲得紅紅的,只是蠕動著嘴,語言像掛上千鈞之錘似地不能衝口而出。在路旁和陌生人視線相碰時,就以為那是輕蔑的視線無疑。因此杜南遠頗為自卑感所苦。

  杜南遠早已不會夢見幼小時的幻覺,但卻喜歡獨自沈緬於空想。雖然還記得幼小時肉體衰弱和呼吸痛苦的事情,可是現在有時還覺得呼吸困難,咻咻地乾冷的風吹過胸中。呼吸太過急促時,以為是否就這樣地死去?這麼一來,森林的妖精們覺得他可憐,就輕輕地把杜南遠瘦骨嶙峋的死屍扛起來,放在月夜的森林中。森林的妖精們會組成圓陣,為這個薄幸的少年之死屍傾注一掬之淚吧。森林的妖精們每人都手拿著野菊和波斯菊等花擲下去,死屍將會被花埋葬吧。就這樣,杜南遠在台灣的一個荒村裡不為人知地悄悄地為森林之精們佑護著,結束浮世之旅吧。

  然而,杜南遠不知怎地有時會耽溺於殘酷的空想。在現實世界裡,杜南遠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在空想的世界裡,杜南遠卻是個足可媲美古代中國皇帝的獨裁者。後宮三千人,征集為數甚多的高尚美女,讓那些佳麗赤裸地羅列在月夜的岡丘上,像暴君一樣地眺望吟味裸體之群。豐滿的裸體會沐浴著月光跳躍吧。並且要焚燒美女們,而在熊熊燃燒起來的山岡上,紅蓮一般的火焰會追逐著美女跑遍山岡吧。美女們會在死亡的恐怖裡拼命地東奔西躥吧。紅蓮的焰火抱住美女,淒絕的臨死哀嚎,可憐之死來臨。

  復歸靜寂的山岡上,奇形怪狀焦黑的屍體會累累地滾落在地上吧,暗淡的月色照著它們。馳騁於殘虐空想中的杜南遠,對於這難以數計的死地落淚了。

  現實世界的杜南遠愈是悲慘,他的空想就越發繁麗繚亂。

  杜南遠有一個同學的哥哥留學於東京的大學,暑假他歸鄉了。在灼照著的烈日下,坐著輕便車到達村裡的他戴著角帽,穿著黑色制服。對杜南遠來說,這是第一次看到的角帽。角帽的身影穿過村子好像有點不相稱,未來什麼東西在等待著他的呢?杜南遠想著。

  有一天,被同學邀請到那大學生家去玩。大學生的房間排著許多書籍。也有燙金字的裝訂美麗的書。戴粗架子眼鏡的他朗朗地念著蟹行文字的書。這個村子裡也升起南蠻鴃舌的音調,讓杜南遠驚異。杜南遠第一次看到哲學的書籍。它令人感覺在《三字經》和《千字文》的世界裡,泰西哲學的皮鞋聲高高的闖進來似的。

  第二年春,杜南遠和同學們一起去州廳所在地的新竹考師範學校。他在那裡初次看到中國的城門。如同被說為「竹風蘭雨」似地,和宜蘭之雨一起,這裡是以風城著名的地方。在旅館裡,杜南遠一夜未曾安眠。

  翌日,到考試場一看,杜南遠驚訝於投考生之多。

  不久,考試結果發表,杜南遠考上了第一次的筆試。接著是身體檢查和口試,這是杜南遠最棘手的。果然在口試時,杜南遠明明知道,卻厲害地口吃得回答不出來。

  這時候,在上海的紡織工廠,勞動者的罷工擴大,不久演變成巨大的五卅事件,但這個山村的少年卻無法得知它。還有,在同時期,雖然只聽著名字,國民黨的孫中山逝世。這些歷史的騷動是會左右人們之命運的,可是他卻一無所知。

  杜南遠不久被刷下師範學校的升學考試。

  作於一九七七年十月。

  原載《クやチモ》第五期,一九七九年五月廿日。葉笛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