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某個女人的記錄

龍瑛宗

  一歲

  重陽的午後,呱呱地誕生了。只有六歲和三歲的女兒在家裡玩著。能工作的人都到田園去了。寢室裡反射進明亮的燦爛陽光,很安靜。唯一聽得到的聲音,是咕咕咕……在啄飼料的牝雞的啼叫聲而已。母親的手以熟練的動作處理了一切。用苧麻絲把臍帶綁著切斷了。又是女孩子。第六女。母親黑暗的臉,想著這樣子把嬰兒絞殺掉。啊!生男孩多好。男孩長大能奉養雙親,女孩子只有支出花費,終究就是送給別人。不合算!母親在嘴裡咕嚕咕嚕獨語著,叫六歲的女孩子燒開水,給初生嬰兒洗澡。嬰兒皺起眉頭來紅紅地,惹人著急地抖著全身哭著。

  「哭甚麼,這個小娘兒!」

  母親拍嬰兒屁股嘟囔著。

  六歲的女孩子跑出去報告父親,父親扛著鐵鍬回來了。

  父親眨著患重砂眼的眼睛說,

  「甚麼?又是女孩子!飯桶。」

  很不高興地,咕嚕咕嚕發響著咽喉,突然把口水吐在地上。

  二歲

  七歲的女孩子照顧她,卻常跟四歲的女孩子玩迷了,嬰兒就獨自爬到院子角落的石榴樹下去。

  有一天午後,母親從外面回來。上面兩個大女孩子不知道跑去那兒玩,她只一個人坐在地上呆呆地,旁邊卻有一條蛇盤繞在那兒。

  母親發出尖叫聲,用鐵鍬打死蛇。

  藍天繼續著的初夏,深紅的石榴花盛開著,很美。

  三歲

  稍微不小心,手被熱湯燙傷了,燒痕繼續疼痛。

  哭了整個晚上。

  父親因此都睡不著。

  「吵死了,這個小娘兒,趕快離開這兒呀。」

  而用手掌打了她幾次。

  四歲

  就要渡過秋天的時候,患了百日咳,真的,患了很重的百日咳。

  臉蒼白地像白紙。眼睛凹下去,像黑龍眼核般閃亮,偶而抽動著鼻子,衰軟得好可憐。

  整個晚上睡不著覺,哽哽哽哽。

  父親嚷著,

  「死掉算了,這個麻煩的小娘兒。」

  母親拿著線香和銀紙和叫做粿仔的餅乾,到伯公祠去禱告。丟筊占卜,先是笑筊,再來才是聖筊1。

  然後,母親把線香燒的灰,拍進銀紙裡包著拿回家,把香灰放入開水給她喝。

  百日咳很難醫好。

  不久,吹起了朔風,後院子的竹叢被吹動了。吱|吱|的聲音,聽來蕭條又寂寞。

  臘月,家裡為了準備過年而忙碌著。

  五歲

  過了年,山間的元旦很寂靜。

  不過,換了新的門聯,亮著吉瑞的紅色,神桌上整天有朱紅蠟燭的光炎搖晃著,咬著清脆而甜的棗子。

  姊姊們都穿著盛裝跳躍著。

  姊姊們被父親帶到離這裡一里遠的街鎮去玩。

  百日咳已經痊癒了。可是,還躺在床上。

  到了傍晚,姊姊們才回來。哇哇鬧著。

  「啊啊,真好玩!」

  「那個小姐,真可憐。」

  「我竟流淚了。」

  「那個小丑真有趣。」

  姊姊們在談野台戲。

  安安靜靜地聽著她們的話,偶而像想起來了似地咳嗽。

  真無聊。

  六歲

  母親幫她綁了辮髮,在她的辮髮根部用紅色絲帶綁起來。抹了一點茶油。髮毛像繻子般艷澤了,辮髮的尾端往上翹。

  「喂!老鼠尾巴!」

  排行大於她一個的姊姊諷刺了她。

  「咦啊,媽媽,姊姊很壞喲。」

  不甘心而哭了。哭了的臉,被淚水潤濕了。

  「傻瓜,不要哭,妳看,臉都髒了。」

  母親打了一下最小的姊姊。

  七歲

  自己之下已經有弟弟和妹妹了。弟弟是兩歲。必須要背弟弟。弟弟很愛哭。常哭。哭了就要「哦-哦-」輕輕拍他,讓他睡。不斷地要撒尿,背脊經常濕著。

  還已經要做一些小雜事。

  炊事的時候,要坐在爐灶前,用吹火竹筒吹風。有時會吹成嘴邊都黑黑的,而受人取笑。

  八歲

  患了麻疹。

  十歲

  已經是要上學的年齡了,可是,去學校是與她無緣的事。

  受命令要看牛,能常吹草笛,很快樂。水牛眨一眨善良的眼睛,叫了哞--一聲,又動嘴嚼草。樹葉透過金色的夕陽很亮。涼風穿過草木吹過來。草笛聲被陽光和風搬到遠方去。山是綠色的,天空是青磁色。吹草笛的少女,臉頰被陽光燒成棕色,很漂亮。身體已經健康了。

  對面山嶺的鄭家牧童心術不好。眼睛像山貓敏銳。頭髮像河童。

  常受了他的欺負而啜泣。有一次太氣憤了,拼命地咬了牧童的耳朵。牧童叫了哇!一聲,像豬一樣唔唔地哭了,耳朵流出血。

  臉色蒼白地,一溜煙跑回去。心臟忐忑不停,蓋上棉被,好久不敢動。

  此後,牧童只是以令人感到可怕的眼神看她,卻不敢再欺負她了。

  十二歲

  還是看牛。

  跟往年不同的酷暑夏天來了,渾身長痱子。

  山谷間的溪流淺處,男孩子們玩水玩得水沫橫飛。毫無顧慮的笑聲,像噴水湧上來。想到「做男孩子,真好」。

  十三歲

  決定被賣到離這兒一里的街鎮去。戶籍寫的是養女,實際上是傭人。賣身代價兩佰圓。被賣去的地方是林家,相當富裕,持有十甲步左右的田地。

  那是老世家,屋頂翻成燕子尾,有發黑了的朱磚。牆壁是白壁。那裡還有朱色柱子,吊著琉璃硝子的花燈。時鐘整天都會響著。跟娘家的茅葺破屋差距很大。但還是懷念娘家。晚上就寢時都會不知不覺的流下眼淚。最初那天晚上睡不著覺。想起了很多事情。是姊姊們的事。姊姊也被賣了兩個。一個被賣去台東的關山,必須要坐船去,那是不認識的很遠很遠的地方。姊姊也像我一樣哭著去的吧。為甚麼女孩子都要被賣掉?另一位姊姊被賣到隔壁庄去,當媳婦仔。

  想起了患百日咳那些日子,整個晚上哽、哽、哽、哽。臘月,寒冷的朔風,後院子的竹叢發出吱吱吱吱的聲音,那是可怕的。還有,新年,姊姊們都穿起盛裝,我自己一個卻躺在病床。母親幫我編了辮髮,背負弟弟的事,看牛的工作,吹著草笛,這令我很快樂。原野的風很冷。那個壞孩子牧童變成怎麼樣?可恨的傢伙,不過還會懷念他。不知不覺的流淚了,雞開始初啼,不久就會天亮了啊。

  一切都不同。同樣是要工作,但是在娘家是輕鬆的。這裡必須心煩的太多,不能不弄得縮頭縮腦的。要叫主人為爸爸,叫夫人為媽媽,都覺得害羞,所以叫「媽媽--」的聲音,像蚊子嗡嗡的聲音那麼細小。

  吃飯也要等到最後,等於吃了剩餘的,跟貓同等。只是比在娘家時飯菜都豐盛得多,每天幾乎都有豬肉料理。在娘家要吃豬肉料理是一個月頂多一次或者根本沒有。

  十五歲

  最初的月經,獨自煩悶。怕怕地請教隔壁的阿婆。阿婆拍著椅子哈哈笑著說,

  「妳,已經是女人了,不必煩惱。」

  十七歲

  發育起來,露出了女性美的曲線。到街上去,覺得年輕人的眼神真討厭。

  主人有時也會以執拗的眼神看著。他過了四十歲的體格相當好。忽而變得親切起來,說各種甜蜜的話靠近我。我不知道如何才好。

  十八歲

  主人熱情起來了。我實在很美。他跟我說要娶我為妾。他死了會留給我一生安樂生活的財產。

  「想想看,妳的命運在我的手裡,也可以把妳賣到台北的賣淫窟去。妳就會患可怕的病死掉。白死啊。但是妳做我的妾,那當然能做個良家夫人,吃穿都沒有問題。像妳這樣卑賤的女人,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為了妳,我再僱一個傭人吧,怎麼樣?想想看。」

  他講完便好色的笑了。

  真麻煩了。自己沒有自由。得罪了主人必會受到苛酷的遭遇吧。反正是沒有學問的賤女。假如主人死了,真的會留下財產給我的話,我想做個妾也不錯啊。可是我還年輕,也希望跟相愛的人一起生活。因此有怎樣的勞苦也願意啊。可是連相愛的人在哪兒都不知道。街上的青年只有裝模作樣而已。

  十一月的風吹起了。夫人預定十天時間去南部的親戚家。在這期間,稍微有了機會便許身給主人了。

  深夜,能聽到香蕉樹葉摩擦的聲音。打開窗,看到上弦月像霜那麼寒冷。

  十九歲

  終於被夫人知道了。夫人顫抖著並把眉毛吊高了,全身像金屬性而發響。

  「不知恥的淫婦,妳這個,不知恥的淫婦。」

  拿起掃帚打了她。是一陣騷動。

  「啊!恨死妳這個,給妳教訓!」

  她緊握著拳頭,想打我肩膀。可是太用力了,相反地翻倒了,雙腳高高舉起在虛空中掙扎。似乎很可笑,看熱鬧的人都笑了。

  好不容易站起來,卻嗡嗡地開始哭了。

  「今晚就把妳賣掉,把販賣人口的商人招來。啊!為甚麼我會這麼運氣不好!」

  然後用手擤了鼻子。

  為了這種事,夫妻之間常吵架了。

  孕吐得很厲害,不得不躺在床上。夫人說是假病,而又鬧起來。

  「真是厚臉皮,不知恥……」

  毫不客氣地騷嚷給人家聽。

  是不是懷孕了?忽然覺得心疼,獨自感動得快窒息似的。

  把這情形偷偷告訴了主人。

  「真的不一樣。好像是……好像……」

  忽然紅著臉,開始躊躇了。

  主人明顯狼狽著,臉色變了。然後露出奇妙的笑容。

  「只是心情的關係吧。怎麼那麼快!」

  他獨語著,麻煩似地搖頭。

  主人一天比一天冷淡了。「到底,要把我怎麼處置?」這麼問他,他卻列舉了好多遁辭,而躲避了。

  有一天終於講出了真心話。

  「雖然對妳說了許多約定,但是,妳知道夫人因此變成半瘋的狀態,怎麼說都不答應。如這樣下去,家裡就亂七八糟了。妳也會不幸。夫人說,若要納妳為妾,她就要去死。真沒有辦法。不過,不必煩惱,我會好好處理。」

  然而,心煩並不消失。他是企圖用花言巧語欺騙我。真悔恨,但是有甚麼辦法?向娘家訴苦也不會有結果。

  不久,終於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林家的佃農,有一家很窮而滯納田租的佃農,我被當做這家孩子的媳婦,扣除佃租,便宜地被賣了。

  確實是非常窮的生活啦。穿的衣服都補了再補的襤褸。日日三餐都摻入太多蕃薯而看不到米粒。那家的母親患了中風已經很久了。能工作的人手只有兩個,父親和兒子。因此,嫁入了就必須開始勞動。不習慣田園的粗重工作勞動,而覺得很辛苦。手都結泡了。全身的關節也會痛。

  真的是破茅屋,比娘家還要糟。燻黑了的茅葺屋頂。像籬笆的竹子做的牆壁,從壁隙吹進來的風很冷。不過,丈夫是認真的男人,很會工作。窮得很厲害,還有辛苦的田園工作。雖然如此比在林家的時候,心情卻較輕鬆。

  十一月底的夕陽,就要沈下西山的時候,產下了男孩。

  一家人都很高興。

  二十歲

  三月婆婆死了,非常寂寞的葬禮。

  雖是產後,母子都很健康。必須背負嬰兒從事炊事,也要出去田園工作。工作人手不夠,才真的很忙。

  二十三歲

  剛好是收穫期。公公患了一點感冒,由於有颱風預告,必須早一點刈收,因而忍著感冒去田園工作,感冒惡化引起了急性肺炎,而崩塌似地逝世了。那時,像海嘯的風和雨,搖動著有如玩具般的這家茅屋。真是悲慘。

  二十四歲

  因為人手不足,無法維持佃農的工作。佃租累積得越來越多。於是把拖欠的佃租改寫為借據,貧乏的家財都賣了,逃跑似地到台北去找工作。

  丈夫任職於某工場當職工。女人做洗衣女幫助家庭經濟。負責洗四個家庭的衣服,一個月大約得到十圓的收入。

  開始時,手都因漬在水裡很久而腫脹痛苦。而且都市的青菜很貴,她常嫌了這一點。

  二十六歲

  在圓山附近的雙連,有房租比較便宜的房子,於是從下奎府町搬去住。家屋後面有一點空地,立刻闢成菜園,種了一些青菜。

  到了秋天,青菜繁茂地呈現美麗的顏色。

  男孩子今年開始進學校。

  三十歲

  丈夫不喝酒不抽煙,只是認真工作,家人們也都無事息災,以往一直過著緊縮的生活,使家庭經濟也好了起來,負債也都還清了。

  兒子已經是五年級,成績又是第一名。雙親非常的高興。

  夏天末期,經過了十年沒有過的懷孕,又來了。

  三十一歲

  生了女孩子。

  三十二歲

  兒子以優等的成績從學校畢業了。級任老師說,這麼好成績的孩子,應該讓他進上級學校才對,他本人也如此希望。可是,家裡好不容易才把負債還清不久,畢竟還沒有能力讓他進上級學校,因而他流著眼淚取消了對未來的希望。由於學校老師的介紹推荐,他去當了公所的工友,而要求父母准他去上夜間部。比自己成績不好的人,戴著上級學校的制帽,穿著制服,很得意地在街上走路,他會忽然感到自己很可憐、很羞恥,也會感到很憤怒。他覺悟絕不會輸給那些人,而拼命地用功。

  三十五歲

  又遭遇了惡運。丈夫在工場已經調昇為熟練技工,但是有一次不小心,被機械吸斷了兩手臂,確實是一次重大傷害。住在醫院一段長時間。當然,工場給了相當的慰問金,但是不夠。負債已經還清了,而這數年間也有了些儲蓄,但是現在卻要抽出一點又一點,拿出來花用。不久也就把寶貝花光了。

  殘暑嚴烈的某一天出院了,變成廢人。渡過漫長時間的一天又一天,只呆然坐著或躺著,甚麼也不能做。

  「我到底有什麼厄運呢?不喝酒也不抽煙,一直認真地工作,還會遭遇如此困苦--」

  不由然地流淚了。

  三十六歲

  一家最重要的勞動力,變成廢人,在家無事可做,家庭經濟又開始窮苦了。

  兒子認為當公所的工友沒有出息,而辭退工友的工作,轉到太平町一家布行去當店員。從今做為棟樑能夠依靠的是這個兒子,兒子退學不唸書決意要做商人。他自言自語決心要賺錢。

  終於決定把女兒賣掉。

  看著為了自己,要被賣出去的女兒,父親懺悔地眼淚流個不停。

  於是她認真去洗衣服了。雖然很辛苦,承受幫忙六家。啊,需要長久蹲著工作,每一次工作完站起來的時候,都會頭暈而腰酸背疼。

  三十七歲

  兒子很孝順。因為孝順,父親都會覺得心痛。為了自己,大家在辛勞。想起從此還要活下去的長久時間,不能工作是多麼痛苦,多麼寂寞啊。

  「我是活著的屍體。」

  為了自己的原因,這個家庭會一直墜入陰慘的泥濘裡去。

  有一天,他服毒自殺了。

  三十八歲

  被留下母親和兒子兩個人的生活了。

  是寂靜而苦悶的生活。

  四十歲

  凶運,都會繼續發生的,真不願相信。

  初夏的時候,似乎有點感冒才休息沒工作,但是發燒一直不退,請醫生看了才察覺可能是患傷寒而抽血液檢驗。很快斷定了是傷寒病,必須要住院。

  兒子向布行請假而認真看病,這令人感到夠可憐的了。

  治療經過實在很好,住院五十天便出院了。

  然而,還沒有感到出院的喜悅,改由兒子發燒了,果然也患了傷寒。必定是在看護母親時被傳染的。過於苛酷的凶運,真悲慘。

  拿家財去當舖賣,必須籌措住院治療費。但還是不夠,不得不去拜託近鄰借錢繳納住院費。

  可是病狀越來越惡化,到了腸出血,加之併發了咽喉結核症。

  可憐地瘦成一把骨頭,在黎明時候就停止呼吸了。是很善良的男孩子,好兒子。

  「啊,真可憐,是替我死去的。應該是我這個老太婆死去就好,老了,在這世間沒有用了,啊!可是,為甚麼要把我唯一的一個可愛的兒子……」

  無倚無靠的,她哭倒了。

  四十一歲

  變得令人如此驚訝,白髮明顯地越來越多,皺紋也多起來了。人生悲情刻在憔悴的臉上,活下去有甚麼目的?唯一能依靠的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了。閉上眼睛,就夢幻似地,過去的一切一幕一幕不斷地顯出來。

  四十四歲

  火熄了似的生活。

  到兒子原來服務的布行去照顧小孩,幫忙了一些雜務才有飯吃。可是,自己老了以後會怎麼樣?寂寞的心情像寒風吹入全身。

  四十六歲

  被賣出去的女兒,忽然毫無預知地回來了。已經數年不見了。

  女兒是做巡迴地方的劇團女演員。

  「媽媽--」

  叫了一聲就沈在淚水裡,一段時間講不出話來。

  「聽人家說媽媽被留下一個人生活。可是,我要巡迴各地方,不能任意離開回來看妳。媽媽也辛勞過度了,老得這樣子。」

  女兒感慨萬千地說。

  女兒來,是有意邀請母親去參加劇團。她是說需要一位炊事婦,還有女兒懷孕了,母親能夠來幫忙是最方便的。

  說來還是親情,只有女兒一個人嘛,母親便答應了。女婿是劇團裡的男演員。女兒卻半開玩笑的說,

  「我的丈夫,是偉大的人。」

  「怎麼偉大?」

  「因為他上了舞台就是孔明啊,是很偉大的宰相。」

  「哈哈哈哈……」

  母女就這樣頭一次出聲笑了。

  四十七歲

  女婿是過了三十歲的男人,除了嗜酒之外沒有甚麼特徵。不過,女兒很會侍奉他。

  三月間,女兒生了女孩子。

  村裡的神明祭典,穿了盛裝的鄉下人熙來攘往的,非常熱鬧。

  住在有臭蟲的便宜旅館,甚麼都不方便。不過母親將女兒照顧得很週到,因此一切很順利。

  那個時候女婿是在舞台上演出「空城計」的孔明。舞台上的城下,扮演啞巴的男人一心地在掃地。而在城門上面的樓台,扮演孔明的女婿從容不迫地在彈琴。

  四十九歲

  跟女兒商量了長久以來的心願,要把丈夫和兒子合葬在一起。女兒跟丈夫接洽,女婿很樂意地答應了。

  有個秋天晴朗的日子,舉行了撿骨,把遺骨帶回故鄉,做了個小墓。真感謝了女婿負擔費用,跪在墓前感激地哭了一陣子。那是人生轉變激烈的悲情淚水啊。

  然而,故鄉的變化多麼大啊。

  雖然是山河依舊不變。

  五十三歲

  冬天的巡迴之旅是悲哀的。

  凍冷的朔風,對老年的身體是難耐的。

  啊啊,希望有一處安靜定居的地方。終於,病了。悲傷的落淚了。

  五十四歲

  對病患的身體而言,要一個又一個地巡迴地方,真是不方便。也無法好好治療養病。

  初春的時候去世了。享年五十四歲。

  女兒抱著母親的屍體大哭了。

  墓設在近海岸的一個部落。是個低矮而潮濕的地方,雜草繁茂著。之後,也沒有來訪的人,只有冬天的太陽和季節風吹來而已。

  註一 作者註。筊,竹製的三角形卜具。笑筊,神明發笑,是半吉半凶。聖筊,祈願被接受了的筊。

  (筆者是小說家)   原載《台灣鐵道》第三六四號,一九四二年十月三十日。陳千武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