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龍瑛宗

  下午二點左右,陳有三到達這個小鎮。

  說來是九月末,卻還非常熱。被製糖會社經營的小火車搖晃了將近兩個小時,一走出小站,赫赫燃燒著的太陽閃晃得眼睛都要痛了。街上闃寂不見人影。

  僕僕地走在乾透而龜裂的路上,汗珠微溫地爬滿臉上。

  街上骯髒、發暗、亭子腳的柱子發黑,被白蟻蛀蝕得快要倒了下去。為著要避開強烈的陽光,每家屋簷都張著用粗筆濃墨寫上——老合成、金泰和——等行號的布蓬。

  一進小巷櫛比的房屋就更加雜亂骯髒,因風雨剝落的土角牆狹窄地向胸膛壓迫過來,大概是陽光照不到的緣故,小路濕潮潮的;孩子們拉的屎尿等的臭味,宛如蒸騰著的熱氣鬱悶地磅礡著。

  穿過街道,馬上就看到M製糖會社。一大片高高綠綠的甘蔗田,紋風不動,直挺挺地矗立著煙囪的工廠,巨大身軀閃閃地亮著白光。

  走到事務所前的小石子廣場,洪天送露出白牙笑著迎了出來。戴著大安全帽的黧黑的臉油光光的。

  「來了呀,那麼住宿是——」

  「還沒決定,想要拜託你,才最先來找你。」

  「原來如此,這裡不好找合適的地方,暫且來我的地方,怎樣?」

  「那真是求之不得啦,不過不會麻煩你嗎?」

  「我現在獨自一人,就這麼辦吧。」

  原本陳有三來找他時,就指望能這樣,所以正中下懷,鬆了一口氣地放了心:「那麼就一直麻煩你,直到我找到住處吶。」他小聲地說著,這才擦拭了噴湧上來般的汗。

  從會社經由甘蔗地的田間小道,約走五十公尺就有泥溝,馬口鐵屋頂的一長排矮屋子狹隘地排在一起。推開貼了寫著「福壽」紅紙的門,一入裡面,屋子被隔成兩間,前面是泥土間,並排著炭爐、水缸和炊具,天棚上由於煤煙變得漆黑,蜘蛛絲像樹根一般垂了下來。

  後面是睡房,高床上舖著葦蓆,角落裡除了柳條箱和被蓋外,散亂著兩三本講談雜誌,而板壁上以圖釘釘著沐浴裸女的卷頭插畫。

  「╳時下班,這段時間請便吧。」

  洪天送一說就匆忙地出去了。

  陳有三將籃子擱在床上,脫下濕透了的襯衣,把它擰乾,攤開在籃子上。房間裡只有一個極小的格子窗,從那裡望去,在一片像被塗成綠色的甘蔗田對面,看見一座像白色城堡般的工廠。然而馬口鐵皮屋頂吸收的熱氣熱得絞緊全身。陳有三被曬成褐色的臉上汗粘粘的發光,從敞開衣服的身上眼看著大顆汗珠不斷滴落似地一湧出來馬上就流下去。

  他一骨碌把上身投在床上仰臥著,把眼一閉,無數的星星就像火星般出現而又散去。

  第二天陳有三到蠻整潔的紅磚造的鎮公所去,從滿腮鬍鬚,顯露嚴肅目光的小谷街長那堭給L派令。派令上寫著:命顧月薪二十四圓。

  他被高個子白皮膚的黃助役陪著繞了一圈向全體職員打招呼。行禮大致結束了,坐上助理席位的黃助役就以裝模作樣的透明的聲音說:「你是從眾多志願者被選拔出來的優秀青年,這次進入本鎮公所,值得大大地慶賀,希望你能不辜負大家的期待,誠懇努力工作、精益求精。工作首先是會計助理,有關工作,金崎會計會指導一切的。」以演講的聲調說完,就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他帶到櫃台的會計課,像是彎著背地和藹可親地說:「金崎先生,陳君就麻煩您啦。」

  金崎會計好像久居台灣,有著曬成赭黑而突出的顴骨和小鬍子。木頭人一般面無表情發出僵硬的嗓聲:「嗯,是叫陳有三君吧。那麼馬上,練習一下數鈔票吧。」說著,就把牛皮紙剪成紙幣型的一束百張給陳有三,教他數點的方法。不過金崎會計也好像對會計事務不很習慣,點鈔票是不怎麼拿手的。陳有三專心一致地用生硬的手動作,一張一張翻點著,那種機械的動作不斷地繼續到快正午時,就感到心身相當疲憊不堪了。牛皮紙因海綿的水變得粘濕濕的,手腕子像要折斷似地酸痛。

  那時,幸運地有個高個子漢子走過來,邀請說:「陳先生,吃午飯去吧。」那男人有著尖鼻子和深陷的眼睛。可是說話的聲音卻帶著女性軟軟的嬌柔。

  「可是,大家都還在,可以嗎?」

  「不,午炮已經響過了吧,可以隨便出去了呀。」

  陳有三向金崎會計彎腰說:「那麼,先走一步。」一看對面,只有黃助役彷彿以推著桌子的姿態,支著肘,哧哧地抽著鼻子看著報。陳有三從遠處恭敬地行了個禮走過去。

  一出外面,正午的太陽要烤焦腦頂一般強烈地照著。街上洋溢著白光。路上,只看見一個從山裡出來的年輕女人挑著連扁擔都壓彎了的一擔柴走去。穿著短黑褲仔和淡藍色上衣,她褐色的臉上汗珠淋漓,像燃燒一般發紅成玫瑰色,讓幽微的疲憊美麗地留駐在臉頰上。

  市場大約在小鎮中央,以寒傖的小鎮來說卻是比較大而宏壯的紅磚建築物。

  一踏入市場內,出乎意外地有很多人熙來攘往,繁榮得很。吊掛著豬肉的攤位排成一列,在陳列著臟腑和滴著血的頭蓋骨之前,看得見婦女們停滯在那裡討價還價。也有人從被手垢弄髒的腰包裡拿出白銅板細心地數點著。

  經過豬肉店,在吊掛著燻製烤雞和暗紅香腸的飲食店,那才真叫人對食慾旺盛的景象感覺目眩哩。

  有的蹲在濛濛混濁的嘈雜裡一勁地扒著五錢的蕎麥,有的顯出白酒燙過似地朦朧的眼神陶然自得,有的屈踞在長椅上邊抽著鼻涕邊貪婪地猛吃豬肉片——在因為煤煙和油脂發著黑光的食堂裡,他們都一齊把脖子伸入油膩膩的食慾裡。

  傴僂而脖子粗短的怪異男人一邊擦著油膩的手,一邊裂著臉頰似地笑著走了出來。也許嚼檳榔的緣故吧,牙床髒成赤黑。

  「您來啦。戴先生,要什麼?」

  「雜菜湯、燒雞,再來上等飯,啊,還要啤酒一瓶。」

  老戴好像想起什麼似的:「今天早上,雖然由黃助役介紹過,我就是叫……」說著再遞上名片,上面印著「戴秋湖」。

  走進杉板粗陋的圍柵裡,占據了漆紅的桌子,這也許是特別室吧。一個穿著古式中國長衫像儒者的老先生透過銅框的小眼鏡,目光銳利地瞥了一下這邊。他的衣服有些地方有接縫,因污垢和塵埃而顯得骯髒。他蠕動著有深皺紋的嘴角,以有斑點的骨瘦如柴的長指甲,笨拙地剝著鹽烤鯽魚。

  不一會兒端來了冒著熱氣的菜。戴秋湖的手以習慣動作拔掉啤酒蓋,滿滿地斟了一杯勸陳有三,而自己也乾了一杯,邊擦著嘴邊的泡沬說起話來:

  「那個會計的金崎先生,他雖然有一副那麼嚴厲的面貌,卻是想像之外的好人呢。他長年在地方上當巡查,為要保持威嚴就自然而然變成那樣一付硬梆梆的臉吧。有時好像會說強硬話,不過他生性善良,所以不用太放在心上才好。對對,那個小谷街長也是辭掉K郡的警察課長才來的。還有就是那個黃助役,他只是個公學校畢業的。然而好像為要當助役大大鑽營過一番。對下面的人作威作福,但一對長官和內地人卻倏然一變,變得像家畜一般卑屈吶。總而言之,他對長官的阿諛逢迎是該作為我們的模範的。日語都說不上幾句的一介公學校畢業的人卻擁有中等學校畢業的部下,這彷彿非常滿足他的自尊心。那傢伙是個虛榮的人卻意外地單純,所以只要唯唯諾諾地迎合他、奉承他,就沒問題啦。」

  戴秋湖凹陷的眼睛閃耀著,顴骨周圍微然滲透出血色來。

  「對啦,目前您的住宿怎樣?」

  「嗯,還沒決定,暫且麻煩著洪天送君。」

  「是嗎?那麼我也盡可能找找看。」

  陳有三不由地覺得說話直爽的戴秋湖是個親切而夠朋友的男人。

  「那麼,有時間請來我家玩一趟吧。我的地方洪天送君很熟的。」

  戴秋湖要付帳,一拍手,傴僂的男人就飛快地來:「已經要回去了嗎?」發出肉麻的聲音,把暗紅的檳榔汁,呸地吐了出來。

  那天黃昏,從低矮的馬口鐵屋頂,淡淡的煙縷縷升起而消溶在混濁的天空,蚊子成群急躁地交飛著的時候,陳有三和洪天送沿著泥溝多灰塵且凹凸不平的路蹓躂著。像是晚飯後,陳有三只穿著一件汗衫,洪天送像內地人只穿一身浴衣,巴i巴i地搧著扇子。不過,洪天送油膩膩的黑臉穿著一身浴衣的模樣卻顯出一種異樣的風采。

  走到靠近街口,右邊被連翹的籬笆圍著的內地人住宅舒暢地排列著,周遭有很多木瓜樹,在沈穩的綠色大葉子下的樹幹上,纍纍重疊著的長橢圓形果實,被那時的夕陽微弱的茜色抹上光彩。

  「這裡是社員住宅。我再忍受五年就能夠從那豬圈似的地方搬來這裡住了。可是其他的人們是可憐的。這裡對他們來說,終究只是一種『窺探的生活』而已。因為他們沒有中學畢業。」

  洪天送昂然挺著胸,搖著身體說。

  籬笆旁,穿著連衣裙的兩個年輕內地女性,彷彿沒有顧慮地聳著肩膀興高采烈地笑著。越過籬笆看得見在竹帘被風搖曳著的廊子上,一個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只穿著丁字褲,雙手插腰,定定地凝視著遠方。

  「現在住在社員住宅的本島人只有兩個人,是高農畢業的和工業學校畢業的男人哩。」洪天送這麼加上一句,彷彿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希望,就是靠幾年的忍耐升上一定的地位,住在內地人式的家屋裡,追逐著過內地人式愉快、得意的生活。他陶醉於其中似地瞇眼含笑著。

  街道變得狹窄,好像被壓扁的房屋醜惡地排列著。似乎吃過晚飯了,在狹隘的亭子腳裡半裸體的男人們蝟集在一起坐著。看得見栗色肋骨的年輕漢子以老練的手拉著二胡。尖高銳利的旋律像錐子鑽切進黃昏裡。

  無力地垂著乾癟乳房的五十來歲老婦女拍著棕櫚扇子,誇大其詞地嘟噥著:「今年的熱好特別吶。」

  就在這時,洪天送忽然捅了一下陳有三的手肘,低聲嚅囁說:「瞧,看前頭的女人。」

  畫眉而晚蛑@艷、肉體豐滿的女人,豎起一隻膝蓋坐在椅子上。從撩上來的褲子,窺得見白嫩的大腿,毫無顧忌的視線追逐過來了。

  「好像是個私娼。」

  洪天送邊回顧後面邊說。

  牆壁和牆壁之間,有著僅能通過一人的小路,走過那裡就約有三家壁板快要腐朽的陳舊日式房屋,前後左右都被房屋包圍著,角落的小空地彷彿是垃圾場,好像東西厲害地發餿的惡臭撲鼻。

  「喂,在家嗎?」

  洪天送發出響亮的聲音。

  「誰?」同時拉開紙門,突然伸出怪鳥似的頭的男人,透視了一會兒黑闇,像是在探究這邊,稍停一下:「什麼嘛,是洪君,還有客人吶,唉,請上來!」

  經洪天送介紹,這個男人是他的前輩,叫蘇德芳,現在就職於某公所。

  蘇德芳突出的顴骨,像縮窄的嘴形變得乾巴巴沒有血氣,身體羸弱瘦骨稜稜,顯露出營養不良。陷落的瞳孔湛溢著奇妙地悲哀似的微光。也許是青春的殘痕吧。

  可能在隔壁房間給嬰孩餵奶吧。邊扣著上衣的鈕釦,顯得很衰老蒼白的女人拉開j扉:

  「歡迎光臨。」說著雙手放在榻榻米上,倏然垂頭行了個禮。

  蘇德芳在一旁說:「是內人。」

  女的也消瘦得很,下巴像被削去似地細細的。她立刻站起來,一退下去,不久就聽見從廚房咕嘟嘟的聲響,也許在準備茶吧。在昏黃的燈球下,三個人盤腿圍坐著,搖著扇子。

  沒有一絲風,沈澱著的空氣彷彿滋滋地蒸著身體。

  立刻詢問這一帶有沒有要出租的房子。

  「嗯,這附近好像是沒有的,不過,我來問問看。」

  蘇德芳左思右想似地回答,然後說:

  「我也費了好大勁到處尋找,才來到這裡的吶。兩間六塊榻榻米,加上玄關兩塊榻榻米,房租每月六圓是便宜的,但如所看到的,四周都被包圍著,空氣流通不好,陰沈沈的,孩子不斷地生病,很想搬家,不過這種生活情況,是沒有辦法的。台灣人沒有房租津貼,原本薪水就很低,所以每個月家計都是苦哈哈的。雖然也可以搬到台灣人的房屋,就是台灣人家屋,衛生設備卻壞得可怕,房租還要四、五圓,而且還有體面問題,結果就是在這裡紮根了。可是小鬼的病,卻把我搞慘了——」

  倏然中斷了話,不覺沮喪地定視著陳有三說:「陳先生,你剛從學校畢業,我才會跟你說,只有結婚這件事,不要太早吶。殷鑑不遠,我就是好例子。雖然這也是父母硬逼,但也緣自我沒有一定的信心,可是卻沒想到那破綻會來得這麼快。我母親虛榮心很強,把剛就職的中學畢業的我,好像認為是飛黃騰達的兒子,嚷著不立刻讓我結婚不行,就唆使好好先生的我父親硬是趕辦了我的婚事。不管怎麼說,我才剛從學校畢業,先是拒絕過的,可是,母親這人,最後就向我哭訴『這才叫盡孝呀』的,讓我完全束手無策了哩。還說對方要女學校畢業的才門當戶對,因此就決定那年春天T市女學校畢業的現在的內人。如你所知,女學校畢業的聘金(如同內地人的聘金,本島人是買賣婚姻)比起公學校畢業的,是貴得驚人的,不過內人以女學校畢業的來說,倒是比較便宜的一千三百圓,家裡根本就沒有那麼多錢,卻差不多借了八百圓來裝門面。然而結婚第二年,父親溘然去世,然後才知道的是家裡全部約有二千圓債款。其大部分好像是投注在我結婚費用和我的學費的,就是賣掉家裡那一小塊田地還留下不少債務,而那筆債款就悉數落在我的肩膀上啦。說到現在如何就實在悲慘吶。在我二十歲、內人十九歲那年結婚,現在才剛到三十,小孩卻已經多達五個,老么現在患著肺炎,所以這個月又是紅字,但實際上薪水遲遲不升,就是現在也低得不像話,生活費越來越高,真受不了。負債別說要還,還不斷地在增加呀。因養家活口憔悴的我,學生時代還是傑出的網球選手,創造過母校的黃金時代哩。就說生著病消瘦得像山猴的內人,一想到過去也有過楚楚動人的青春的女學生時代,時代在暗中轉變得迅速,真是感慨萬千呀。」

  蘇德芳想笑卻歪著嘴,嘴邊痙攣著。

  長話一說完,洪天送就性急地問:「小寶寶的病情已經好轉了嗎?」

  「啊,總算是過了危險期。」

  j扇貼著舊報紙。紙拉門大概是孩子惡作劇全是洞,褪色的壁上全是亂塗鴉,有一種馬虎散漫的氣氛。

  這時從隔壁房間突然起了大哭聲。

  陳有三最後又拜託了一下租屋的事情,就告辭了。一走出街上,洪天送顯出一臉彷彿不勝可憐的表情說:

  「蘇先生月薪還只有四十圓左右,加上孩子多,他也相當困苦的樣子。如果我們也變成那樣就完了。」

  這句話在陳有三心上留下沈鬱的影響。

  「繞到公園再回去吧。」

  說著,洪天送就向非常寂寞、沒有行人的黑暗街道走去。

  公園裡熱帶樹亭亭地聳立著。一坐在長凳上,恰如森林一般的靜寂便逼上來。長凳後面,橡樹叢生著形成強韌的黑暗。腳下的小路發白彎彎曲曲的,終於為黑闇所吞沒。前面草坪旁邊一片木瓜樹靜靜地吸取著這時中天弦月的光芒,把薄薄的樹影投射在地上。

  「啊,涼爽真好。我們馬口鐵皮的大雜院真受不了。到十二點,還一點也不涼快吶。」

  「說真的,我只有一晚,就精疲力倦了。」

  「到要能住上社員住宅,還得忍受五年呀。不過隔壁近鄰的人們沒教養,真叫人吃驚吶。查某們整天嘰嘰喳喳地大聲說個沒完,小鬼骯髒的模樣比泥溝裡的老鼠還糟,丈夫呢,丈夫要是一喝白酒就高聲談論淫猥的話,要是跟那樣一伙人住在一起,連我們都要變得粗野了。加上連前面兩三家談話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不是要命嗎?三更半夜連鄰家睡覺翻身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洪天送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最後的餘韻像最後弱音1似地,一消失於黑暗裡,森森然的寂寞就倏然壓了下來。

  月光裡發青的夜氣沈沈地,夜闌了。

  好像悸怖太深沈的寂靜:「喂,走吧。」說著,他伸腰似地站起來。

  每當鑽過樹下,他們的白衣服就清晰地染上樹影。

  沿著公園的籬笆,慢吞吞地走著,忽然抬頭仰望天空,高高的椰子樹的葉尖上,月亮爽然地搖曳著。

  由於洪天送的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住宿處。它在鄉城靠東,後面接連著田地,種著香蕉和落花生等。房屋是台灣人固有的凹型構造,租借了廂房中的一間。當然是土角造的,但好像才建築不久,混合著稻殼和泥土塗抹的牆壁穩重地顯出紅褐色。房間是泥土間,潮濕,但以本島人的房屋來說,有較大的窗戶。房租幾經交涉,決定月租三圓。

  且說伙食問題,則決定要自炊。為什麼呢?因為蕃薯裡混和一丁點兒一粒一粒如同渣滓的在來米飯,說是菜肴,早晚都是豆腐乳和蘿蔔乾這種粗食,就是連在貧窮裡長大的陳有三都不能不退避三舍。要是自炊,既經濟,又能吃到想吃的,剛畢業的生活力充滿著勁兒呢。

  備妥自炊用具一式,拜託洪天送為自己購買一張竹製台灣床。床是四圓的便宜貨,稍微一搖就吱吱作響。拿白紙往牆壁一貼,房間就一下子顯得明亮起來。他在壁上寫上「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向右斜上的粗大字。

  掛上背著手一臉沈思的「拿破崙」像。

  就這樣暫且安定下來了。好,打從現在起就不能不用功吶,陳有三在心裡強而有力地說。他立志到明年要考上普通文官考試,以十年計劃要考上律師。這雖說是青少年常有的偏激熱情的夢想,在陳有三來說,依照下面幾點,卻應該看做頗具現實色彩的要求。

  第一,是來自經濟觀點的對現狀的不滿。這被計算的他的生涯,在多夢想的時代裡簡直是不能忍受的。

  比什麼都確實的是提薪一年一圓這件事,就算十年後,月薪也不過三十四圓而已。要是在這期間結婚,勢必不能不變成像前輩蘇德芳為生活所逼迫的一副悲慘的殘骸。

  第二,是陳有三以優異成績畢業於T市的中學校。這件事讓他相信:靠自己的頭腦和努力能夠開拓自己的境遇。

  事實上陳有三畢業後(他之所以進入中學,就是因為聽到很多同班同學都志願進中學校,鄉下無學的父親認為兒子也上中學校較好,是這樣的沒有主見所造成的,結果中學一畢業,就再也沒有學費可資上學了。)就賦閑四、五年,而得知現在的街役場有缺就馬上應徵。他甩掉二十多名志願者,通過選拔考試,還不是努力解決一切的嗎?陳有三充滿著許多美夢。

  談到他在中學校時代看過的書,教科書以外,就是修養書,偉人傳和成功立志傳而已。在那些書裡所描寫的人們全都是以貧困和卑賤之身,經過一切荊棘之路,儲蓄巨富,或成為社會之木鐸而貢獻人類之福祉等,都說明在其成功背後,總是滲透血的努力結晶。啊,也許只有困窮才是該讚美的,因為說不定貧苦就是成功的契機。

  然而,陳有三彷彿沒有要成為一代的風雲人物,或站在統治萬人的地位這種荒唐的想法。

  我們可以認為:在他做著美夢的眼睛裡,陰翳著些許時代的陰影。

  第三,該是他對本島人的一種輕蔑吧。

  吝嗇、沒教養、低俗骯髒的集團不就是他的同族嗎?僅只為一分錢就謾罵髒話,不能不仇視爭吵的纏足的老太婆們,平素連一分錢都捨不得的,一到婚喪喜慶,卻都要借錢來大喝大吃大鬧,多詐而好訴訟的人們,狡滑的生意人。映照在中學校畢業、稱為新知識階級的陳有三眼裡的這些人們,在他看來就像蔓延繁茂於沒有向上發展的黝暗生活面的卑賤雜草。陳有三討厭被看成和他們是一路的。因為這從下面的事例可以明白。

  偶而,日本人叫陳有三為「汝呀」(雖是你之意,本島人卻感到受侮辱)時,他就緊鎖眉頭,明顯地表現不悅,表示不願回答。

  他也時常穿著和服,常用日語,心裡燃燒著理想、進取之火,找出和同族的他們不同之存在的自己,感覺到一種自我安慰。

  然而看到在庫房似的月租三圓的土房間,背靠著竹製台灣床的陳有三穿和服的身姿,實在是挺滑稽的景象。雖然也許是個虛妄的希望,但是如果有機會的話,就和內地人的姑娘戀愛並結婚吧。不是為此才頒布內台共婚法的嗎?

  不過要結婚,還是當對方的養子較好。戶籍上要是成為內地人,如果在官廳工作就會有六成加薪,其他各方面也都會有利益。不,不,就算把那種功利的考慮摒棄於外,如能和有著無與倫比的柔順和教養深厚、而又美麗如花的內地人姑娘結婚,把自己的壽命縮短十年或二十年,都不會埋怨的呀。然而這麼少的薪水,不是無可奈何的嗎?對,要用功,要努力,那才是解決境遇的一切吧。

  陳有三快樂的空想一完,總是要拿現實的鞭子來鞭策自己,然後他還精打細算。

  收入       二十四圓

  支出 伙食費     八圓

     房租      三圓

     水電及木炭費  一圓五十錢

     給家裡匯錢   五圓

     書籍費     三圓

     雜費      三圓五十錢

   結算收支        零

  但衣服費、臨時費等要向家裡請求。此外他做了讀書的時間表,並寫上「嚴守時間」。

  陳有三給家裡寄了一封家書,表示他的抱負。

  父親大人敬稟者

  不肖離膝下早已一旬有餘,家中諒必安康如恆。不肖亦至為頑健無恙,祈勿遠念。目前工作擔任會計補助,極為單調。經由洪天送兄奔走,數日前也已決定住宿處。住處閑雅,房租每月三圓。月薪為二十四圓。緬密計算家用之結果,爾後每月匯寄家中五圓。無法再撙節,敬請諒察。

  雖已畢業,並不無為閑居,必拮据勉勵,務期他日之大成。不肖必慎於品行,精勵於公務,利用餘暇,孜孜矻矻,專心向學以期改善境遇,揚家聲,以報父母之鴻恩於萬一。

  敬請明察不肖之微衷,刮目以待。

  時值殘暑酷熱,敬請珍攝!

  不肖 上

  陳有三想起一臉灰白、顯著地增加了皺紋的老父。三十年來,把像扼住咽喉似地儲蓄的,真可說是膏血的一千五百圓,全都挹注於學費,等待著保持五年優秀成績畢業的兒子,似乎期待著生活多少能變得舒服一些,但一畢業卻是低薪的,每月匯回家裡五圓,根本無助於家計,一想到照這樣下去,父親就不能不一直工作得像牛馬,到手腳不能用,陳有三便覺得老父太可憐。

  雖然如此,鄰居們卻極為稱讚陳有三的就職說:「您實在弄到好工作吶。錢賺得不少。我兒子也去城市工作,但薪水卻每月只有三圓哩。」

  陳有三按照計劃非常用功。有時還可以看到他專心一意地看書看到晚上十二點或一點左右的身影。

  有一夜,同事戴秋湖來了,他說:「趁散步順便到我家去吧。」戴秋湖對陳有三總是顯得非常親切。陳有三在心裡想他確實是個靠得住的朋友。

  到戴秋湖家去的路又黑又彎彎曲曲凹凸不平,陳有三絆了幾次腳。

  他的家是屋頂翹起來的古老家宅,牆壁滲透成灰色。

  陳有三被請進客廳。正面掛著觀音菩薩畫像,兩邊壁上貼著各種姿態的上海美人彩色畫。

  正中央放著圓桌,覆蓋著帶花邊的白色桌巾。陳有三坐下籐椅的同時,從入口進來一位老人。戴秋湖:

  「我父親。」向陳有三說後,介紹說:「爸,他是這次新到街役場工作的陳有三君。」陳有三深深地向他一鞠躬時,他好像要阻止似地伸出發硬的手,作了個請坐的手勢。

  「歡迎光臨寒舍。」

  露出一臉皺紋的可親笑容。一坐下來,就把有強烈味道的赤麟煙填在長竹根煙管裡,嘶吧嘶吧抽起菸來。

  老人像南洋的酋長一般皮膚呈現褐色而鬆弛。一個十二、三歲少女端著放著木瓜的盤子上來。美麗透黃的果肉上,渾圓的黑褐色種子小小纍纍成群地閃著濡濕的光。

  「陳先生好像很年輕,多大歲數?」

  「是,二十歲。」

  「噢,那,正值青春,大有希望吶。」

  「……」

  「可是,府上在哪兒?」

  接著,家族呢?家裡職業呢,就這樣詳細地問著家庭的事情。

  「你父母親生了像你這樣溫順的孩子,想必很稱心吧。聽說薪水很不錯,你在儲蓄著吧。」

  「不,每月都不能不給家中寄錢。」

  這麼一來,老人就顯出原來如此的模樣,挺出下巴,一臉訝異地說:

  「可是,你家用不著你寄錢吧?」

  「不,我家貧窮,我想也許能貼補一點家用,所以寄錢回家。」

  老人銜著煙管,沈思了一陣,忽然開顏,不勝驚嘆似地說:

  「那實在太偉大了,像你這樣的青年是很罕有的。」

  戴秋湖這時從旁邊插嘴說:

  「是呀,爸,陳先生還是個很用功的人,總是手不離書的。」

  「噢,那是……怎樣?別淨用功看書,偶而也來玩一下吧。對了,這次休假和我兒子一起去我們的橘子園怎樣?桔子剛好成熟的時期,眺望的風景還滿不錯哩。」

  「是,謝謝。」

  戴秋湖以凹陷的眼神定定地注視著陳有三,挪近膝蓋說:

  「陳先生,獨自一人很寂寞吧。自炊啦、洗衣服啦,還是挺不自由的。怎樣?有個我遠親的姑娘,美麗又溫柔,把她討來怎樣?」

  陳有三心裡想,這連門兒也沒有,苦笑著說:

  「多謝關懷,不過有種種理由,目前我還沒有那種想法。」

  「銀珠嗎?要是她,我也很清楚,是個好姑娘。」

  老人一邊把煙管砰砰地敲打在地面上,一邊嘟噥著。

  「不,陳先生,你生活安定,也拿著不少薪水,行嘛,結婚也沒問題呀。並且本島人十八、九歲就結婚的,有的是吶。」

  「就是這一點,我認為我們自己非改本島人早婚的陋習不可。」

  「那作為一般性的理想是非常卓越的,但可不能一律把一切都套進那框框裡吧?暫且不去管它,改日去偷看一下吧。是很美麗的姑娘呢。你一定會喜歡的。」

  「那還是……」

  陳有三覺得為難,場面變得有點尷尬,但老人混濁的聲音攪動了它:

  「真是可佩服的新頭腦的青年哩。我們老一輩的人們都認為早點結婚,生孩子就是一種孝順,哈哈……」

  說著,老人笑得低沈宛如將破的銅鑼。

  幾天後,洪天送來訪時,陳有三馬上抓住他:

  「老洪,上次到戴秋湖家去時,真要命哩。」

  陳有三像在苦笑似地仔細地談了那一夜的事情。洪天送嗯嗯地像在附和著,但當陳有三一說完,就迫不急待地說出如下對他來說是意外的事情。

  「戴秋湖對你親切是偽裝的。看他那炯炯有光的刺人眼神就可以知道是個精打細算陰險的人。對你表示的種種親切,就是想從你獲得什麼而在刺探。不過當他明白從你那裡什麼也得不到,就會像翻臉一樣地對你變得冷淡。你去戴君家被問到種種事情,就像對你和你一家人做了信用調查一樣。勸你結婚,要你和遠親的姑娘見面,就是你失掉當戴家女婿資格的證據。因為戴君有兩個妹妹。大妹妹是個離了婚回娘家的,不過,她是因為戴君打算盤的陰謀而成為悽慘的犧牲。就是兩年前,街上有錢人家的浪蕩子死了妻子時,他以妹妹的美貌當商品,她雖然討厭卻硬生生地把她嫁給那有著貪婪情慾的浪蕩子。她是個海棠一般美麗的女人。那個浪蕩子是個街上來了新的賣春婦,就必定要跟她睡一次的有著瘋狂嗜好的男人。並且每當他喝太多酒回家,就必定踢打妻子,幹著殘暴野蠻的行徑。聽說他原來的妻子是C市高等女學校出身的有教養的姑娘,卻受到泰雅族一般狂暴的丈夫凌辱,還被傳染嚴重的性病,原本苗條的身子,受不了那些重壓和悲嘆,終於被肺癆和病魔纏身。這還不說,她婆婆是個出名的悍婦,不但吝嗇又是個好挑剔的人,聽說雖擁有那麼多財產,卻叫人難以相信的,對她的病都沒有好好給她治療。她就在兩年前死去。可能是咬著牙根死不瞑目地斷氣的吧。戴秋湖就為了名譽和三千圓聘金昏了頭,硬把妹妹嫁給那豺狼。但結果呢,果如所料,慘遭惡運,不但被傳染性病,又受不了婆婆的虐待,咒詛著自己的命運投繯自殺,幸虧沒死。這件事也許給兩家相當大的衝擊,浪蕩子一時收斂了揮金如土的玩樂,但最近又本性復發,盤踞在花柳青樓。終於戴家也按照女兒深切的希望把她領回家裡了。她現在靜靜地療養著受創的身心,等待著再婚之日。不過,因為這樣她的結婚條件變得太壞,所以戴秋湖君似乎打算要把她嫁給他鄉的人。也就是說要把她像閃電一般嫁給不太瞭解底細的他鄉人。我說漏了,在戴家那個老爺形同隱居,家務都是戴秋湖君在主宰的。戴秋湖君也許有意要把因為過去而顯得寂寥的大妹妹嫁給你,但你落選是確切的。那可能是因為你薪水少又還得給家中寄錢這件事,說明著你家窮困的緣故吧。要是用他那一流的策略,說不定還可以賣給他鄉有頭有臉的家庭呢。既然大妹妹不給你,當然小妹妹也不會給你的。不過那小妹妹是個瞳孔浮腫而有點白痴的,我在這裡給你提醒一下,落選並不是你的恥辱。因為他把你的人格和力量遠遠推到範圍外,光以你家的富裕為考量。假如你有相當的資產時,你就算是個無能的背德者,他還是會高高興興地把妹妹獻給你的吧。還有,他熱心給你介紹遠親的姑娘,但那是為遠親謀利益?或單單要從你賺取媒人錢?真假不得而知,不過要是單純地相信戴秋湖的言行,你就會受騙的。他好像幹著一些可疑的事,當媒人也是他重要的副業之一。只要玩弄一下巧妙的饒舌,媒人費一次最少也有十二圓以上的收入呀。那個老爺喜歡賭博,聽說前次還被抓去拘留。」

  西邊一帶是有蜜柑園等的丘陵地,斜坡地盡處,寒磣地蹲踞著這個小鎮。東邊連亙著森然的山岳,在那內奧裡,中央山脈像巨獸一般顯出灰藍色背脊,遮住蔚藍的天空。

  試把當地的《地理指引》翻閱一下,以如下的美辭麗句概說著沿革:

  「本地原為蕃族占據之地,據口碑傳說,雍正三年︵距今二百多年前︶漢人始於萬丹之野犁地,自此田疇逐日拓展,由四方移住者集結茅舍,語謂未經久遠歲月即形成部落。其後住家益增以至形成今日之鄉城。」再翻開產業欄便如此地寫著:

  「本鎮為郡下物資集散地,市街極為殷盛。附近土地肥沃,水利之便良好,米、甘藷、甘蔗、蔬菜、香蕉、鳳梨、柑橘、落花生等產量頗富,林產物有薪柴、木炭、竹筍、竹材,工業生產有糖、酒精、鳳梨、罐頭等,家畜家禽亦頗多。」

  然而,這是昔日小鎮的面貌,如今卻沒落得足可稱為患病的小鎮了。為什麼呢?那也許是被地勢所制約的緣故吧。

  這個小鎮往年做為對蕃地理蕃政策的要地,並且被做為舊行政區域的廳所在地,但,後來理蕃事業穩定順利地進展,要地遷到H街,並且頒布了新的州制,因為僅只成為郡所在地,所以蹲踞於丘陵之裙的這個小鎮就必然踏上凋零之路。

  有名的濁水溪支流挾著這個小鎮附近而流著泥炭色的水,豪雨襲來就會忽然氾濫起來,流失橋樑等,陷入交通斷絕,一直到竹筏能渡過水勢減少的溪流,報紙、郵件不消說,連味噌和醃蘿蔔等食糧都會斷絕的。

  三面環山,形成南北狹長盆地的這個高地平野的中心倒是鄰庄的S庄,這個小鎮的沒落正好助長了S庄的繁榮。

  S庄不但是這個平野物資集散的中心地,也占有交通要衝。S庄和離它很近的州所在地T市,以及縱貫鐵路沿線的小城市,交通也方便,並且也成為理蕃政策的要地H街的中繼站。

  S庄是豐富的米輸出地,因而富裕的地主很多,而且出現不少社會運動家,總之是富有進取精神的,與此相反,這個小鎮的人們是保守畏縮的,僅有的兩三個財主,不想興辦事業,整天浸淫於鴉片中。

  登上丘陵,透過相思樹的枝梢,俯瞰這個小鎮,在木瓜、香蕉、檳榔、榕樹等的濃綠裡,看得見黑色屋頂矮矮地趴在那裡。稍有一段距離的右邊,製糖工廠像白色城廓被一大片甘蔗地圍繞著。逐漸深藍的天空上,積雲靜靜地停駐著,極目所視都是豐饒的南國風光。

  進入街上,火車站前的大街就是小鎮最好的街道,僅有一邊是紅磚的兩層樓,它成為這小鎮的花柳街。

  像是從北部來的年輕賣春婦,穿著各種花俏刺目的彩色上海裝,向行人拋送著露骨的秋波,露出黃牙笑著。對面是叫鶯亭的朝鮮樓,也有一間日本人的妓女院。時常可以看到不知從哪裡流浪過來的有兔唇和膿皰的女人,以及用墨把眉描得清晰的圓髷瘦細的嬌小女人們站著在談話。

  市場前的馬路是該稱為大街的,但它卻像火災後的廢墟一般,像是焦黑了的柱子和腐朽的屋簷,加上狹隘的亭子腳上雜亂地擺著豆粕和雜貨類等,傾斜著的屋頂上,到處雜草繁生。在落著塵埃的雜貨類裡,商人從早到晚以生了青苔一般無表情的臉坐著。滿臉覆蓋著縱橫交錯的深深皺紋的老人在亭子腳的地上,伸出枯枝似的腳,銜著長竹煙管慵懶地在打盹兒。

  在十字路口強烈的陽光下,打開雨傘賣落花生的榕樹一般蒼黑的男人,像無聊似地抱著膝蓋。

  賣著一片一分錢的鳳梨的水果店裡,金蠅嗡嗡然蝟集著。

  陳有三常穿著夏季單衣,笨拙地繫上兵古帶。沒有目標地在街上漫步,覺得那些有著像被石頭壓扁的雜草似的生命力的人們,和自己在某處有所不同,有所距離似的,暗自感到一種優越感。

  看到東倒西歪踉蹌地走著,拿手嘶地鼻涕的纏足老婦人,以及以驚人的高吭金屬性聲音撒野大叫的查某們,就輕蔑的顰蹙起眉頭。

  然而,在這泥沼似的人們中,有一夜深深扣動了陳有三的心弦。那是十三夜的月亮高高在天,照著發黑的小鎮的夜晚。陳有三想要休息一下因讀書疲乏的頭,就到街上漫步去了。

  來到小鎮盡頭,那兒有棕櫚的街樹,陳有三坐在那下面的石頭上,休憩了一下。這時,透過靜闃,纖細清澄的音色啵嚨啵嚨地滲透心中,像波紋一般擴展開來。青白的月光如同薄靄似地籠罩著,屋頂像下了霜一樣白白的。剛好在正對面的家屋裡有一個妙齡少女敲打著台灣琴。穿著草色衣服的這個玲瓏剔透的美少女,在燈下顯出稍微俯視著的美好側臉。水靈靈的眼瞳,端麗的鼻樑,紅花蕾似的嘴唇,密厚的黑髮,那些似乎都散發出一種淡白的馨香。

  在那少女旁邊,也許是她母親吧,穿著黑衣服有點胖的女人叉著雙腳,蠕動著嘴在咀嚼檳榔。

  陳有三感到熱呼呼的陶醉,一種迷亂而分不清是什麼的感情使他慄慄地顫動著身體。

  她演奏的曲子也許是古中國的悲歌吧?那幽婉的旋律撥動人的心弦。陳有三被理不清是深遠的喜悅或者哀愁的感情和空想的浪濤捲走了。

  黧黑的臉上泛著微紅:

  「說真的,我被母親央求得不能不訂婚了。後天,有正式的相親,希望你也一定要一道去。」洪天送難以啟口似地說。

  「哦,那是初次聽到的——」

  「最近忽然談好的。對方是商人的第三夫人的獨生女,要帶陪嫁錢來,所以我母親就發急了。說是希望嫁給中學校畢業的人,因而就選上我了。」

  「很不錯的事情嘛。」

  「反正我們是無法戀愛結婚的。既然這樣,最好是結婚能賺錢。並且帶陪嫁錢的不是常有的——」

  「也就是說打算盤的結婚觀吶。」

  「不,不管是打算盤的結婚,或者不是,那事情是無所謂的。我只是要明智地走我被給予的現實之路而已。現在,我們的風俗是買賣婚姻吧。雖然因美醜、教育程度、門第,女人的價格會發生差異,但就提供若干金錢來買到女人這件事來說,是沒有兩樣的。不過,有時稍許有異例。亦即中流家庭的獨生女這種情況時,會附帶一些陪嫁錢來找相當的學歷和生活安定的男人,要再追究的話,也許就是對方也有企圖地以陪嫁錢來釣取條件好的男人,然而不管哪一種,我們沒有真正的自由選擇則是無可置疑的。不錯,面貌的美醜要是偷看兩三次,也許會知道的,但關於性格及其他的事情,無論如何除非交往相當的期間是不能明白的。總之,我們的結婚就像抽籤一樣,幸與不幸都按照抽到的籤決定的。這樣想來,與其出聘金,倒不如聘金只是名目,相反地從對方拿來,我想這才是聰明的做法。」

  「嗯,你的話確實也有道理。這麼一來,終究能享受那種利益的就只限於有一定地位的人啦。」

  「嗯,就是那樣。那個商人有三個夫人,聽說夫人們都競相攢著私房錢,說是那第三夫人也要給自己唯一的女兒私房錢。」

  當天,陳有三在內總共六人前往對方的家裡。女方是商家,來到擺著棉布類和絹絲類等各色各樣的店頭,五十左右痴肥的麻臉男人,細瞇著眼睛,一臉笑容,「來﹗」「請請﹗」地把大家請了進去。

  「哎呀,老板,今天真是個大喜的日子,再沒有這麼高興的啦。」枯瘦如柴的媒人高聲說了奉承話。

  走過店頭,裡面有很氣派的正廳,亮麗清潔。正面有觀音畫像,神龕上安置著祖先的神位,線香的煙縷縷搖晃,燭台上有金字的紅蠟燭忽忽悠悠地吐著小火舌。側旁的牆壁上掛著穿清朝禮服、指甲留得長長的、戴碗帽、蓄八字鬚,像沈緬鴉片的木乃伊瘦巴巴山羊似的男人的灰黃色肖像畫。

  一對緋紅絹底,刺繡精美的花燈吊在那裡。

  「像洪先生這樣老實而且將來有希望的青年是很難找到的,還有,美珠小姐又是這麼美麗,真是匹配的一對美麗的鴛鴦哩,這卻是兩家前世的因緣。真是可慶賀的日子——」

  「無才無能的女兒,什麼都笨,我擔心是否適合各位的門風。哈哈哈……」

  「不不,今天可真是個可喜的日子喲!」

  媒人說了幾次這種恭維話後,對大家說:

  「那麼,這就慢慢開始吧。」

  同座的都端坐起來。

  不久,聽到鞋聲,聽到衣服窸窣聲,穿著華麗有光澤的淡桃色綢緞上衣,深藍裙子的少女,捧著茶盤,俯首,靜靜地走過來。穿黑衣服的老嫗從旁邊要抱住少女似地引導著她。少女在大家前面,恭敬地一鞠躬,就向洪天送的母親端上茶盤。然後按順序繞過,最後來到洪天送的地方。洪天送顯出世上罕有的沈痛繃緊的表情,微微顫抖著手拿起茶碗。少女宛如因害羞而低頭的含笑花。繞過一巡,少女就又靜靜地退了回去。

  大家都啜飲著茶,那是放冰糖有甜澀味的茶。

  又聽見鞋聲、聽見衣服的窸窣聲,如同剛才一樣被黑衣老嫗抱住似地,少女又出現了。洪天送把折疊好的六張嶄新的鈔票放入喝乾的茶碗裡,把它擱在少女端上來的茶盤上。大家都各自隨著自己的意思把鈔票放入茶碗中。陳有三也放進一圓鈔票,當少女轉過來時,把它擱在茶盤上,下定決心偷窺了一下少女。濃袸A抹的臉沒有表情,有著脆弱深閨女的蒼白面貌。

  陳有三對洪天送偷偷地耳語說:

  「多大年紀?」

  「十六。」

  洪天送像顧忌著周遭似地小聲回答。

  接著同座的人倏然嘈雜起來。交易開始了。聘金一千二百六十圓中,新郎方面要購置新婚家庭家俱五百圓,這要新郎方面準備,剩下的七百六十圓應支付給新娘。要在這裡支付,其第一次支付金額二百圓,洪天送的母親把嶄新的鈔票從懷裡謹慎地拿出來,開始在舖著紅紙的桌上排起來。

  不過洪天送這種聘金的收授僅止於承襲舊習慣的形式而已,按照事先約定接受的聘金,扣除實際花費的結婚費用,將其餘的要和陪嫁錢一起還給新郎的。

  「這真不好意思。」

  少女的父親收下錢,一張一張地數著:

  「沒有錯,確實收到了。哈哈哈……」

  一入十一月,炎熱地燃燒的太陽也一天天衰弱下來,變成金黃色,蒼穹一碧萬里。水一般澄澈的風颼颼地刮著,樹木把暗橘色的影子投映在路上。

  相稱於高原新秋的鄉城,稍許發黃的樹梢,增黑的屋頂,看來像靜靜地呼息著。

  一到夜晚,除了狗叫聲之外,闃無聲息,靜寂地沉落於闇夜的深淵裡。

  被炎熱的天氣蒸得鉛一般沈重的頭也變得清晰爽然,陳有三的用功也大有進展,往往讀得不知夜已深沈。

  渾身沈入讀書中,從那裡有一種莫名的感激,歡喜的波濤啪啦啪啦地湧過來。

  深夜,展讀古書就感到身在古人、偉人咫尺之間,對於貪婪地昏睡著的這個落寞的小鎮,陳有三獨自感到渾身洋溢著熱情和自豪。

  到了十二月,到底是冷了起來,風捲起塵埃粗暴地馳轉著小鎮而去。沈甸甸地低垂陰暗的日子多起來,小鎮抹上黑色和灰色調子變得寂寥,顯得寒磣磣的。

  歲已云暮,小鎮卻毫無變化。因為這裡用的是農曆。

  不久新年來了。

  小鎮裡只有日本人的家豎立著松竹,本島人卻幾乎都沒有豎立,並且一如往常開店在營業。

  陳有三出席街役場主辦的拜年會,會後想要回故鄉去,卻突然受到中學校時代的同學廖清炎來訪。廖清炎在淡鼠色西裝上穿著風衣緊束著腰帶,煞像瀟灑的城市青年的風采一跨過門檻,就揚起充滿活力的聲音說:

  「喂,我找了好久呀。」

  「噢,是老廖呀?這真難得。歡迎你來。」

  「別後好嗎?你還是老樣子吧?」

  「老樣子呀。你變成判若兩樣的紳士了嘛!」

  「看來是那樣嗎?那太好啦!雖然一表堂皇卻是個月薪三十圓微不足道的拿工資的哩。不過月薪三十圓是只有對你祕密告白,對一般人是吹噓月薪五十圓的。因為只要穿上三十圓按月付款的唯一的好衣服,佯裝著高級社員的臉,就能受到一般人的尊敬和良好的服務呀。」嘈雜喋喋不休地說著,從口袋裡取出紅茉莉(台灣專賣局製造的香煙),皺著眉,點上了火。

  「不抽煙嗎?」

  「不抽。不過你來得剛好。說真的,差點我就要回家了。回鄉要延期,咱們慢慢聊吧。」

  「不會打擾嗎?但我也不能不搭下一班列車去K街,所以你只要在其間的三個小時陪我就行了。」

  「你畢業後在台北,我是模模糊糊知道的,但不知道在哪裡工作。你說是月薪三十圓,到底在哪裡工作呢?」

  「在S商事會社呀。我的親戚有個男人當那裡的經理,由於那關係被拉進去的,於是,薪水比別的同事還高了一些,工作也比較輕鬆,我說,你的薪水多少?」

  「我嗎?我二十四圓。」

  「那麼,你很拮据吧?不過別的人薪水也是差不了多少。但總而言之,我們都碰上大大的幻滅了。真不知道為什麼讀了書的。」

  「總之在學校時代,我們把社會看得太樂觀了吧?」

  「那當然,沒有認真去思索過社會是真的。雖然知道社會是複雜而又波濤洶湧的,但卻沒想到這麼厲害。社會這個無可動搖的命運就像巨岩一般壓下來,被壓扁的我們是比土偶還可憐的存在呀!」

  「真的,學生時代說什麼數學啦、古文啦,雖然把精力傾注在那種艱難裡,一旦出社會一看,真叫人吃驚於其單調呀。我天天從早到晚數鈔票,還有簡單的帳簿記帳。」

  「所以我就一乾二淨地把五年間所學的知識全還給學校了。每天要在帳簿的貸借上記數字,並不需要多餘的知識,頂多,算盤打得好就行了。」

  「也就是說生活沒有創造性。不過,我認為我們必須努力使我們的生活具有創造性。」

  「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做學問——就是自學勉勵創造自己的生活。可是衝破那充滿苦鬥的難關而勝利之日時,等待著你的是什麼?不過是一成不變的拮据生活的變形罷咧。這聽起來也許像逆說,但是現代,我們站著的時代正是這種逆說的現象。過去的人們也許靠自學力行飛黃騰達,但至少現在,仍然抱著那種古老的理論和理想的男人,卻不能不說是太過天真的人。我認識的一個男人,於日本H大學在學中就通過律師考試,畢業後,在某法律事務所工作了幾年,後來獨立在台北開律師業,但聽說毫無收入。為什麼呢?因為同業者很多,加上有經歷、老練的人多的是,到底是沒有辦法競爭的。聽說因此頂多賺取了房租和生活,他發牢騷說生活一點也沒有變得舒服吶。」

  「你碰到我的痛處了。說真的,我是想要參加普通文官考試和律師考試。」

  「你真是個可憐的光頭唐•吉訶德。怪不得這樣地排著參考書、偉人傳和出身成功譚等書籍,這種鄉下陳舊的空氣對你是不好的。」

  「不過我說,假定我的第一目的在於改善自己的境遇,它由於時代的潮流變成不可能,但因讀書獲得知識,人格的陶冶這種第二目標是抹煞不了的。」

  「哦哦,讓狗去吃那知識吧。知識將使你的生活不幸吧。不管你如何提高知識,當你碰上現實,也許那知識反而會成為你幸福的桎梏。還有,在這樣的鄉下,要準備律師考試,怎麼行呢?」

  「知識怎麼會讓我們陷入不幸呢?不是唯有知識才是我們生活的開拓者嗎?」

  「當知識擁抱著華麗的幻影時,會緩和一些生活的痛苦吧。可是不久幻影將會支離破碎。把喪失掉幻影的知識與生活結合在一起時,生活的痛苦只會變得更加痛楚而已。具體地舉個例子,假定有個叫A的喜歡欣賞音樂的男人,他對於欣賞音樂有相當的知識,他目前沒有職業,不過卻擁有如果就業,比什麼都要先買電唱機、貝多芬和修伯特等作品的快樂幻想。慶幸地他就了業。然而,雖然有了職業,卻只有保證生活的收入,終究沒有餘裕買得起電唱機啦,這些音樂家們的高價作品啦。藝術作品的唱片一張至少要花約三圓,所以要買整套的交響樂這種東西,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而把他擁有的音樂知識和現實生活結合在一起時,他總是不能不感到痛心的。總之,你忘記了你自己所據有的立場。

  誠然,隨著知識增加也有使生活更加豐富、愉悅,向上的人吧。然而那是只有少許特定被選擇的人。你是要和巨大風車格鬥的唐•吉訶德。不過,我要勸你,與其當因為知識而混迷的唐•吉訶德,倒不如當由於沒有知識而混迷的桑科。當唐•吉訶德朝著風車飛奔過去時,他桑科不是聰明的只在旁邊觀望著嗎?」

  「不過,我不認為唐•吉訶德助善懲惡的觀念,以及知識的本身,絕不是正確的。」

  「這就是癥結所在。不錯,也許他思索著的勸善懲惡這種思想是沒有錯的。可是,他卻看錯了對象,亦即看錯了客觀的存在。他的悲劇就在那裡。那可以說是正確的知識嗎?」

  「我們是年輕的。我要把我的精力消耗在善的方面。我也知道我站著的地位是泥沼,是被計算的悲慘生活。不過我非從那裡爬上來不可。可是如果我的目標是黑暗的絕望,那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

  「說來,怎麼辦才好?我也不知道。我沒有辦法給你任何指引。我只是在說:我們的將來,除非發生奇蹟,不然是被塗抹得漆黑的。」

  「說要對立身處世出人頭地死心、要放棄知識的探求,而將我們年輕人的向陽性摘掉後,我們到底還剩下什麼?不是只有無意義的生命殘骸嗎?」

  「喂,我並沒有向你硬要求那樣吶。我只是為了不讓你得到勞而無功的幻滅,才這樣說的。」

  「這麼一來,你是怎麼生活的?」

  「我並沒有特別幹什麼。只是讀書這種令人欽佩的心意,對不起,我是沒有的。連報紙都不常看,因為看了越發憂鬱。我說,你懂得女人這東西嗎?所謂女人就是無智的美麗動物呀。真是天真的東西哩。嘲笑玩弄女人就是我的興趣,只是非搞得有要領不可。我在薪水許可的範圍內,和女人們逢場作戲,看電影,喝便宜的酒,要給生活釀造些醉生夢死的氣氛。」

  深夜森森然的寒冷增加,手足凍僵起來。二月的朔風鳴響著牙,跫音粗暴地馳向黑色天空。

  陳有三為了防止腳麻痺,不住地搖動著大腿,並不看打開的書,眼瞳注視著一方,馳騁著漫無中心的思維。即使在南國,一到這個季節,頭腦也會清澈起來,是讀書的好時期。然而陳有三卻讀不下書,用功約半小時或一個小時就感到懨然,漠然地沈緬於空想。陳有三對讀書感覺倦怠,不一定全是同學廖清炎所說的話造成的,是這個小鎮慵懶的性格逐漸滲透入陳有三的肉體裡。它恰如南國猙獰的太陽和豐富的自然侵蝕著土人的文明,這個寂寞而慵懶的小鎮的空氣對陳有三的意志開始發生風化作用了。在熱得令人發昏的仲夏裡以沉浸於一種法悅境的心情孜孜矻矻讀書的陳有三,一到天氣透冷的這時節卻只看一下書就疲倦起來,感到莫名的索然無味。

  從同事、朋友聽到的全都是別人的風評、女人和關於金錢的事情。他們甘於現狀,拚命地尋找著掉在地上的一丁點享樂來享受著。陳有三雖然抗拒著他們,但每當和他們發生摩擦,卻不能不焦慮地觀望著自己的反抗而越來越遲鈍。當然,廖清炎留下的話變成黑暗的真理纏繞住他。在這樣的鄉下想要考律師,確實是荒唐無稽的。那不是剛離開學校的年輕人懷抱的海市蜃樓一般美麗的夢嗎?沒經過多久,不是已經意志上發生罅隙了嗎?

  不過,這樣是不行的!即使律師考試是青年一時無謀的計畫,至少有可能性的普遍文官考試,或中等學校教員檢定,還是不能不爭取的。

  在這樣的鄉村裡放棄讀書後的生活,不就像囚人一樣毫無意義的生活嗎?打算到同事和朋友那堨h,嘮嘮叨叨地饒舌著無聊的牢騷、身邊瑣事和金錢的事情,要這樣過日子嗎?與其要過那種無聊、傻瓜的時間,倒不如在家裡獨自毫無顧忌地躺臥著。還是要去賣淫窟擁抱瘦黃的女人們呢?只要想起那粗俗像狐狸般的臉,就要噁心。就算不是以不得不然的心情,僅止於為了要把公務以外剩下的空閑做更好的打發,除了讀書以外是沒有更有價值的生活。這就是眼前留下來的唯一之路。

  即使累積的知識,將來會給生活不幸的陰翳,還是不會比擁抱賣春婦的生活更不幸的。這麼一想,陳有三就鞭策著要滑落下去的鬆馳的心。

  加以陳有三唯有對於擁有新知識才感到一種自尊,才能俯視蝟集於他周圍的同族們。要他放棄新知識,簡直就是要將他還原於被某些人所卑視的同族。要把他推落入沒有教養而生活程度低的泥沼似的生活,對他來說是無法忍受的。

  不過有一個男人給陳有三投下他從沒想過的黑暗的話。那是他的同事叫林杏南,年已過四十,皮膚黃黃的像是浮腫的男人。三月煦煦和暖的下午,只有兩人留到最後,這時林杏南很罕有地勸他說:

  「適當地結束工作,咱回去吧。」

  陳有三趁這個機會把帳簿收起來,和他並肩走向街上。也許五點左右吧。受污染的薔薇色雲掛在天空上,灰白的光芒漂流在街上。林杏南用低沈黏黏叨叨的聲音向陳有三說:

  「您在這個小鎮裡真是個難得有的青年。我很少看到像你的青年。不跟同事說淫猥的話,不嗜煙酒,聽說又非常用功……據說你不滿現狀,懷抱著青雲之志在用功讀書,不過我從黃助役聽到奇怪的事。黃助役於幾天前對我說:陳君拼命地用功,想要參加什麼考試,可是單以現在的場所做為立足地來用功讀書,自然就會疏忽公務,如果變得對現在的工作不賣力,我們也相當為難,不如乾脆辭職專心一意地準備,要達成目標也許會更有效果,他是這麼說的。我是一番苦口婆心要跟你說,世上總之是不會按照自己所想的。假定你考上普通文官考試,如你所看到的,這是很多失業者的時代,加以連有資格的人都有很多找不到工作的現狀,所以你是否能獲得更好的地位,想來是大有問題的。眼前,同事雷德先生傾家蕩產好不容易畢業於內地某一大學,並且拿著中等學校教員的合格證拼命鑽營都找不到適當的職業,不是賦閑浪蕩兩年才落得當了這裡三十圓的領薪人嗎?在這樣不景氣的時節,你丟掉現在的職位要用功讀書,哎,我想是有問題的。」

  陳有三看出搖搖晃晃坍塌下去的自己的感情,漫罵並且悲痛著不能不馱背著沒有支撐的黑暗生活的自己。陳有三帶著憎惡之念凝視著排在桌上的立身成功譚等書籍,心想:那些只是烏有子虛的傳說罷了。他懷著焦燥的悲嘆,定定地咀嚼著;有焦點的精彩而幹勁十足的生活被斷送,曝露於灰色沙漠的生活之路一直繼續通往墓場。

  陳有三想起:有一天黃助役故意要讓他聽得見似地對金崎會計說的話:

  「我認為社會不幸的原因總是在於知識過剩哩。知識總是伴隨著不滿的,因為它使對社會沒有客觀性認識的偏激青少年,或反抗社會,或陷於自暴自棄。所以就街役場說,與其要求有知識的,倒不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傾注於職務,工作精確和字體端正秀麗的實用人物。」

  這些話現在還帶刺的響在他身邊。在這裡是不得不變成無智的機器的呀!

  抽掉青春和知識之後,沒有倚靠的生活漂泊於絕望的虛無中,而感受著飛散的生活目標和意志,像脫了殼一般一直坐在竹床上的現象多了起來。經濟性地被計算著的生活,對於二十四圓領薪者,如果不發生奇蹟,幾年後就要按照雙親的意志和陌生的鄉下姑娘結婚。然後就像相應於熱帶地方接二連三地產下小鬼吧。像牛馬一樣地工作,然後為家庭憔悴得變成庸俗不堪之輩吧。小鬼們會因為營養不良萎縮得像小猴吧。

  嗚呼!這是多麼可厭的呀!

  這麼一來,陳有三心裡就有一種說不清什麼的憤怒沸騰起來,但它卻不能持續多久而逐漸淡泊下去,終至於敗滅的黝暗心情浸到腳下,越來越增漲,把腦漿沈溺下去。他感覺自己就像折騰在蜘蛛網中可憐的小蟲,擁有陌生的巨大力量的宿命囚住他!日復一日強勁地咬入其肉體。

  那時節,陳有三常像野狗一樣走到距小鎮很遠的郊外。三月末的斜陽把橙色的微光投射在野地上、森林裡。森林大多是鬱鬱蒼蒼的常綠樹,可是當中卻也間雜著落葉的禿樹和發了紅葉的樹木。森林上面是清澄的青磁色天空無涯無邊地綿亙著。走在相思樹並排的路上,散落在野地上的白色牆壁像是富裕的農家,矮而將要倒坍的土角造的貧農的荒屋,只有木瓜樹都一樣地欣欣向榮地長高著,並且展開大八手狀的葉子,透出淡黃色的果實纍纍地密集於樹幹上。這美麗色彩的豐饒南國風景使他的心穩靜起來,也給空洞的生活裡投射入微弱的陽光。

  「自炊很麻煩,到我那邊怎樣?剛好我那裡空著一個房間。」當陳有三從林杏南接到這種邀請時,他看出林杏南的劣根性。對於為了要從同事那裡賺取一些金錢的林杏南的心情,陳有三感覺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憐憫和侮辱。這個痴肥而肉體鬆弛的四十歲男人,總是帶著毫無感動的寂寞表情。他被同事輕蔑、疏遠著。正相應於他老朽而無能,行將被革職的風聲,他除了諂媚取悅上司以外,就像緊抱著桌子般,慢吞吞工作著。即使被比自己年輕的黃助役以申斥學生一樣的語氣數落著,他還是唯誰諾諾地諂媚著,一直表示著恭敬的模樣,就像家畜一樣可悲的畫像。陳有三也想起有朝一日像那樣悲慘的自己的身姿,不覺黯然心傷。

  林杏南好吝嗇是有名得無人不知的。穿著破爛鞋,十年如一日地穿著衣肘磨破的褪色青嗶嘰立領西服,真是古色蒼然的身姿。他雖是髒兮兮的一分錢銅貨,也愛之如命,對它感覺著無限的執著。

  對於自炊,陳有三也感到懨然了。並且林杏南說房租、伙食、洗衣費一切在內,一個月十二圓就行。這樣的話和現在的費用相差不多,同時,無法冷漠地拒絕他的懇求,陳有三終於答應下來。

  陳有三搬去的夜晚,他宰雞,買老紅酒款待他。他那像浮腫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痛苦似地呼呼喘著氣。

  「你好像不抽煙,我也一直到這把年齡沒抽過——,我是連酒也不行的,所以變得這麼通紅,實在失禮。這回能和你在同一的屋頂下,像家人一般地過日子,再沒有比這更高興的啦。」林杏南以平常未有的熱情說了這些話。

  陳有三也感到渾身的血管似在燃燒,覺得心跳高響起來。

  「陳君,因為你年輕,不懂金錢可貴吧,但金錢在這世上是最重要的呀!有的人比自己的父母還要寶貴、尊敬著金錢,有的人只因少許金錢就陷害、殺害朋友。最近在這個小鎮更裡面的地方,有個年輕人因為想要朋友帶著的五圓,就把朋友推落山崖下,搶奪了五圓逃跑,這件事是屍體腐爛以後才被發現的——金錢就是這麼可怕。決定人幸與不幸的,絕不是知識和道德,而是金錢!在金錢之前,既沒有道德,連人情、憐憫和道理都沒有。飢餓的哲學家為要獲得食物,也許連當竄街奏樂的廣告人都在所不惜吧。不然要死嗎?然而留下來的妻子要怎麼辦?我曾看過這個小鎮常諤諤地談論孔子言行的老儒學先生,因為貧窮幹了騙人的勾當,手反綁在背後,被人拖著悄然而去的身姿。陳君,在背後,我好像被人說是老朽、無能,不過,很遺憾,我不能不承認。不久我也會被革職吧。一想到它,我差不多就要發狂。豢養七個子女,而且工作的只有我一人,你也會同情我吧。我就是直到現在,光要讓這群狼吃,就已竭盡一切力量了。如果我失掉職業,要怎麼辦呢?如你所見的,我早已不堪體力勞動。那麼說再進入會社和役場,像這一把年紀是絕對不行的。結果呢?家族就不能不流落街頭了。因而就是多一天也好,我不能不死抱住現在的職位。為此就是受到嘲笑和屈辱,我都不介意。加上倒霉的是我所指望的長子長久以來臥在病榻上,治療也不見起色,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吧。老二今年春天才從公學校出來,現在在S會社幹著工友,所以能補貼些許家計。一想到底下的幼小狼群要養到差不多都大了的長久歲月,我底心就像在暗澹的地獄裡被凌遲似的。特別是長子十四歲以優等的成績公學校畢業,就立刻做了T市某商店的小伙計,晚上上夜校讀書,二十歲時終於考上檢定考試。然而,為此他完全把身體搞壞了。他平常就不很結實。我說這樣的話也許有些狂妄無知,他頭腦很好,而且很孝順,從來沒有間斷過每月寄錢給家中,想起來,真是可憐的孩子。」

  映著黃色燈光的林杏南的臉頰,罕有的帶著光澤,痙攣著嘴角,眨著眼睛。

  那夜,陳有三因喝了酒,睡不著,不著邊際的思索往來掠過胸中。黃土角的壁上一隻壁虎一動不動地停著。這時,從靜謐的深夜裡傳來不斷地咳嗽著的聲音,也許是生病的長子的咳嗽吧。

  第二天早晨,陳有三異乎往常地早起。那時林杏南照顧著孩子們,一看見陳有三就笑容滿面地說:

  「好早呀!」

  「是呀,因為還不習慣環境,就醒得早了。」邊回答著,想去刷牙就步向廚房去。可是一跨進門檻,他就倏然呆立不動了。灶旁站著一個穿淡水色上衣,黑褲子的少女。她也像吃了一驚,手足無措的,低垂著頭似地不理睬他。對陳有三來說,這是相當出乎意料的事。也許是林杏南的女兒吧。陳有三感到自己自然地發熱起來,拿出勇氣偷看了女人端正白嫩豐滿的側臉。大概有十七、八吧。陳有三心裡想著:「真是嫻雅美麗如牡丹似的少女。」

  從長方形的小窗戶,早上的陽光傾瀉進來。坐上食桌,看起來正能吃的孩子早已坐在那裡,呆然瞠目而定定地凝視著陳有三。當著S會社工友的老二有禮貌地向他行了個禮。

  豆腐、花生米、醃菜和味噌湯——這是擺在食桌上的菜肴。

  老二把醬油澆在飯上,不吃菜肴就扒著飯。孩子們匆忙地動著筷子,不斷地吸著鼻涕。

  小雨細細地飄落的夜晚,隔了好久沒來過的戴秋湖和同事雷德一起來訪。

  「怎樣?還是老在用功嗎?」

  戴秋湖深陷的眼睛裡罩著陰影說。

  「屁讀書不幹啦!但要打發時間,可真費勁。」他自暴自棄地回答。

  「是呀!鄉下不適合受過新知識的獨身漢。因為既沒有刺激,也沒有適當的娛樂。」

  雷德穩靜感同身受地說。

  「陳君和朋友一點也不打交道,所以才會寂寞的。什麼時候都可以來玩呀。」戴秋湖親切地說,接著又說:「那麼,今夜就到什麼地方玩兒去吧,我說,雷君怎樣?」

  「是呀。這麼寂寞的夜真叫人沉悶,咱可以到什麼地方散散心。」

  「陳先生,來呀,準備一下。在這樣陰鬱的夜晚關在家裡也沒用的,到什麼地方玩兒去吧。」

  「到底要到哪兒去呢?」

  「先別追究,走吧,走吧。」

  失去光和希望的慵倦的心,抵抗不了這邀約。年輕的身子沒有辦法無為地過日子呀,它要尋找什麼刺激。

  穿上高腳木屐,把傘骨碌碌地轉動著,三個人結伴而去。路是黝闇的,每當通過積水處就叭嘰叭嘰地濺起水來,街道和櫛比鱗列的房屋濕漉漉的,黑黑地把一切聲音消去,沈入靜默的深淵。

  小雨已停,十字路口淡淡的街燈滲透似地走進視野裡。

  走過胡同,在狹隘的小巷彎彎曲曲地走著,似乎走到一個房屋的後門。戴秋湖一推快腐朽的門扉,吱地發出鈍重的聲響就開了,從那裡連接著黑暗的走廊,右邊是廁所,盡是污點的裸露的燈泡上,金蠅交相飛動著蝟集著。許是雨後的緣故,來自廁所的強烈臭氣撲鼻,使臟腑噁心。小小庭院裡蜜柑樹生鏽的葉子,只有映照著燈光的部分,油一般地閃亮著。

  這時,廁所的門碰地打開,濃藍色長衫的女人匆匆忙忙跳出來。

  從長衫開叉的裙角,瞥見白色的大腿。

  「唆!明珠。」戴秋湖尖銳地叫了一聲。

  「哎呀,歡迎,雷先生也來了,還帶來了新來的先生呢。」

  「對對,他叫陳先生。他是個自生下來一次都沒碰過女人的處男吶,得好好兒服務服務呀——」

  戴秋湖那麼說著,和女人肩膀搭著肩膀,醉漢似地走在前頭。雷德不斷地嘿嘿笑著,從後頭跟去。

  被隔開的房間在兩旁排成一大排,明珠的房間在第三間。房間狹窄,從粗鉋的板壁的節孔可以窺視隔壁的房間。舖著蓆子的床上角落,疊著薄薄的有花樣的被蓋。棚架上有一個籃子,也許女人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那裡面吧。明珠給大家請煙、點火。兩三個女人蜂擁進來。她們盯盯地看著第一次來的陳有三,向他投去深情的眼光。她們或穿著單色刺眼的長衫,還有穿著洋裝的。她們都剪著有瀏海的妹妹頭,都同樣地把白粉巴搭巴搭地塗得令人目眩,濃濃的口紅,清晰地描成弓型的眉毛,露著黃牙床。這些女流氓以尖銳高昂的嬌聲充滿了房間,也有突然把臉伸入房間,沒有禮貌的瞄了一眼就折回去的。雷德也垂下眼角和女人們談著無聊的話。戴秋湖自先前就好像和明珠有說不完的事,完全神魂顛倒了。只有陳有三閒得發窘,身心都不自在而發硬,想要早點脫離這個不習慣而討厭的空氣。

  「對對,我忘啦。我來介紹黃助役的愛人吧。這位叫愛珠的美人就是黃助役的第╳夫人。」

  被雷德指出的女人,把嬌小苗條的身體緊埵b綠色的長衫裡,襯出婀娜的肢體。

  「哎,真討厭!」

  那叫愛珠的女人露出微紅含羞的笑睨視雷德,而她那可親的視線倏然灸熱地注視著陳有三。

  她看來像初入道的十六、七歲少女。

  「別看黃助役那樣,這一方面是相當的老手吶。」

  雷德發出滑稽的聲音加上一句。

  「怎樣?陳君——這小姐很可愛吧。今夜就讓黃助役寵愛的小姐服侍你吧。」

  雷德彷彿自得其樂似地瞇著眼睛說:

  「愛珠——要盡量服務才是呀。把那老臭味的黃助役甩掉算啦。」

  「可是,這位,好正經的樣子呢。」

  「是呀,他可是個出生以來沒接觸過女人的處男大人吶。」

  「今晚上咱們歡鬧一下吧。」

  戴秋湖突然舉起一隻手,宣言似地說,然後拍響了手。「來啦!」不知哪裡有個粗野低啞的聲音應了聲,一個眼睛賊溜溜的男人一聲不吭地突然進來。

  「燒雞一盤,八寶菜一盤,還要兩瓶福祿酒。」

  「是!」男的點頭。

  留下明珠和愛珠,別的女人各自散去。

  菜熱騰騰地端了上來。

  「先為陳君乾杯吧——」

  「好啊!」

  雷德也應和著,三個杯子卡登地發出響聲。

  「杯酒解千愁。」

  雷德吟誦似地說:

  「陳君——要是沒有酒和女人,我將失去活在這世上的一切希望。至少那些是會解救我們的絕望的。」

  陳有三發現與這個場合齟齬的自己,並且感覺到因厭惡這種醜俗的感情,以及淒惻地推湧上來的本能蠱惑而正在分裂著的自己。一刻也不想留地想快逃脫這裡的感情,和某種強有力地把自己拖到這裡的感情,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因這兩種感情受到沈重的傷害。

  這時,戴秋湖環視同座的人說:

  「我是口琴的高手,是這個小鎮的音樂家。可惜,沒帶口琴來,不過我來獨唱一曲。各位,請為我傾聽一下。」

  稍停了一下,擺著要靜下氣來的姿勢,慢悠悠地唱了流行歌「十九之春」,一唱完,就又說要再唱一曲,唱了「趕呀,蓬馬車」。雷德拍拍手讚美說:「好!好!」然後,把酒杯舉高搖著說:「為不懂巴哈和舒伯特的音樂家乾杯!」

  座上漸漸酒酣耳熱,雷德砰地拍響桌子說:

  「嗯,我想為我們不幸的音樂家戴秋湖君說幾句話。我的朋友過著極為不幸的婚姻生活。他用歌唱、酒和女人才補償了這種不幸。就是說幾年前,他母親葬禮的幾天前,把不知哪裡的什麼人,偷偷地用紅轎迎進來,宣告說是他的妻子,被強制地結了婚。因為本島人的習慣,父母死後三年之間是諱忌結婚的。我們戴君也正在本島人的適婚年齡,加上父親愛子之心,因此一切簡單而且節約經費的,便由父親和近親獨斷地一氣呵成處理好了,可是接受了新知識教育的我們戴君,當然是大為反對的。為這件事,他把自己關在朋友家裡一個星期哩。然而他卻不能不成為世俗的敗北者。爾後至今,我們朋友,當然,不消說就是他家族都從未見過他和他妻子交談過。不過,他妻子在去年生下如玉的男孩。這是我們朋友全都大為驚異的。我們戴君是有希望的。就是攢錢在幾年後要娶一個姨太太。娶姨太太在本島人社會是不強制受到道德的反省。蓄妾的年輕人多的是!我們戴君是個精打細算的守財奴。那樣的他花錢就像割他身上的肉似的,不過卻還是不能不喝酒,可見他對結婚不滿的程度啦!」

  在這一席話之間,戴秋湖把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不住地獨笑聽著,最後:「正是那樣,是那樣。」

  剛一說出口,就大叫:

  「為雷無用的饒舌乾杯!」

  酒好像把理性扛起來,逗弄耍玩著它。令人感到感情的外皮一張張翻起,曝露出來了。陳有三感到艷麗熱情地閃耀著的愛珠的瞳眸,像年輕的蛇一般可怖地把他纏繞著。愛珠蠕動著身體,挪過來,向他私語著:

  「你,從沒有來過呢。為什麼不來呢?」

  「啊,那……」

  他語塞了。但霎時,像忽然想起來似地說:

  「黃助役常來嗎?」

  「是常來的,可是我,討厭那個人。」

  「哦,為什麼?」

  「那個人既小氣又好色,真叫人討厭!」

  陳有三想起那平常擺出自大嚴肅的臉的黃助役,這麼一來,某種厭惡的感情一下子堵住了胸臆。

  菜餚吃完,兩瓶酒也喝光了。戴秋湖和明珠側臥著,把腳和腳交搭在一起,時而想起來似地互相耳語著。雷德仰天臥成大字,張開嘴佯裝著睡覺。

  陳有三忽然發現自己百無聊賴地坐著,並且不斷地感覺著愛珠的眼瞳流入身體內,受到要窒息似的壓迫。

  陳有三搖了搖雷德的膝頭。雷德抬起充血混濁的眼睛,驀地起來。

  「走,算算帳,走吧。」

  戴秋湖慌忙抬起頭:

  「要走了?不是還早嗎?」

  明珠也接著:

  「喲,還早嘛,我說,慢慢來,再待一會兒呀。」

  一笑,稍過一會兒:

  「結帳了喲。」揚起尖銳高昂的聲音。

  「陳君,我接著馬上就去,請先走。」

  聽著戴秋湖的聲音在背後,陳有三和雷德出去了。雷德以含意深長的笑領略了那句話。只有愛珠送到後門。並且只向陳有三叮嚀著似地囁嚅著:「請再來呀!」

  雨完全停住。雷德一出巷子,就向著牆壁唰唰地撒了一泡尿。

  從狹隘的屋頂和屋頂之間,忽然仰望夜空,兩三顆星星含著濕氣地閃爍著。

  一到六月,熱度越來越厲害了。白銀一般的陽光,璀璨高漲起來,蟬鳴叫個不停,彷彿要滲透入被美麗的綠籠罩著的閑散的這整個小鎮似地。

  陳有三的心為一件事熾燃著,他對林杏南的女兒翠娥懷著淒惻的思慕之情。陳有三覺得,會將那含羞的沈靜眼眸、有時寂寞得難受一般的眼眸、或是水靈靈的眼眸,顧忌著別人目光地偷偷注視著自己的翠娥,是無限清純的。

  陳有三把她描繪成美麗而又崇高的,追逐著快樂的空想。

  於是乎生活驟然變得充滿活力,希望蘇醒,無邊無涯地擴展著綺麗的聯想。

  天氣好的早晨,林杏南的長子常把椅子搬到埕前的龍眼樹下,細瘦的白蠟一般的身姿休憩著。

  犀利的眼窩和額頭上有著理智蒼白的影子。

  有一個星期天早晨,陳有三說:

  「今天覺得怎樣?」

  以這句話為契機,兩人不覺漫談起來。

  「最近,好像不讀書了?」

  「啊,一點也鼓不起勁來的。」

  陳有三生硬地回答。

  「這個小鎮的空氣是可怕的,變得像腐爛的水果。青年們彷徨在絕望的沼地裡。」

  他一半獨白似地說,並且揚起眉毛:

  「也許我的生命已經危在旦夕了。不過,一直到我的肉體和精神消失於永恆的虛無的瞬間,我都要追求真實,我不會放棄我的希望。橫阻在我們眼前的黑暗絕望時代會永久那個樣子嗎?還是我們以為烏托邦的快樂社會將會以其必然性出現呢?那只有不間雜感傷和空想的嚴正科學性思維才能給予我們明確的答案吧。也許真實的知識要解釋現象時,會把我們拖向深沈的痛苦,不過,我認為一切現象就是歷史法則顯示的姿態,是不該咒詛的。幸福沒有痛苦和努力是無法達成的吧。只是我認為我們面對這個陰鬱的社會,就要以正確的知識來看清歷史的動向,不要陷入徒然的絕望和墮落,必定要正直地活下去。然而一想到連購買書籍的錢都沒有的我,就感到深深的寂寞而憂鬱不堪。光治療費家裡就已經夠受的啦。我拜託台北的朋友為我寄來舊雜誌和舊書,但這也只能買一點點。雜誌差不多都是拜託買過期的『『╳╳』哩。因為『『╳╳』不只是分析日本現象,也大大地介紹海外思想。它也介紹了朝鮮和中國等國家的作家。文學也很好,我對文學只是欣賞而已,不過,中國作家的作品在藝術水平上好像有點兒低,這就是因為國家紛亂,也就不能安心創作吧。可是佐藤春夫的作品與魯迅的《故鄉》卻讓我受到深刻的感動。還有,單行本讓我深受感動的是恩格思的《家族•私有財產•國家的起源》。我好像當頭吃了一棒吶。我向來的觀念搖搖晃晃地崩坍下去了。說真的,不論忍受怎樣的困苦,我至少還是要看書。魯迅的《阿Q正傳》和高爾基的作品,還有摩爾根的《古代社會的研究》等,這些我都很想看,但台北的朋友卻說尋遍舊書都找不到,那就去買新書吧,但又沒有錢買,這真是無可奈何。還有就是我的病,只要有錢,還是能治好的。』

  年輕的熱情洋溢在清秀的額頭,他以激昂的語調說著,幾乎叫人覺得他不是個病人。

  然而,這些話對陳有三來說只是空洞的。他只沈醉在翠娥姣好的姿影中。對,要早一點求婚,如果磨蹭著,說不定會讓人先求去的。求婚!這麼一想,他就由於難為情,驀然覺得渾身燃燒起來。失去了她,就等於再把他推落入絕望的黝暗深淵,就是留下來的唯一希望被黑暗搶走。她是他要活下去的指標,生命之光。把事情坦白說出來,拜託親密的朋友洪天送吧。

  六月末的某一天,陳有三終於向洪天送拜託了那件事。拜託過後,他因為難為情和不安,心裡興奮,覺得自己在林杏南及其家族之前,連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回答完全是不幸的。林杏南傳來如下的話:「你是個溫和而又可靠的青年,是我一向佩服的,但由於家裡的原因,雖然很過意不去,無論如何是無法遵照您的意思,改日由我自己直接把我詳細的苦衷告訴你吧。」

  陳有三想笑,但喉嚨發硬,嘴痙攣著,忽然眼睛一閃,眼淚就滾落下來了。

  幾天後,林杏南喚陳有三:「陳先生,請稍……」,就把他帶到龍眼樹下。他很難開口似地結結巴巴地說:

  「洪先生的話,我聽到了。像您這樣的人希望要我這樣的人的女兒,對我來說是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啦。你的性情,我很了解,我女兒當然也是最高興的。可是非常遺憾,如你所知的,我的家很不如意,加上還有病人。並且我不久就會被革職。要是我失掉職業,一家人從那一天起就必須流落街頭了。這麼一想,雖然女兒實在可憐,但她要為一家人犧牲,要把她多賣一些錢。幸虧她長得標緻,先前就有鄰村的有錢人家來提親,目前已在洽談中。你也是個正值青春,富有希望的人,要娶比我女兒好上幾倍的女人都可以,所以請把這一椿事當做一場惡夢忘掉吧。我要再說一次,我的本意是比任何人都希望把女兒付託給您的,然而我這無可奈何的環境就是這樣,我萬分遺憾無法實現你的意願。這件事,我想有一天,您也一定會諒解的。」

  陳有三覺得在這屋裡一刻也待不下去,很想早點搬到什麼其他地方。他為了要逃脫尷尬的空氣,時常離開家到戴秋湖和雷德那兒去閑聊。絕望、空虛和黑暗衝上來,衝得他動彈不得,時時咬緊牙根,想要甩開那些。酒——為了喝酒,有時他自動邀請朋友們。戴秋湖和雷德都對陳有三的驟變瞠目吃驚。酒像火焰似地向身體內一擴散,莫名的悲哀和反抗就像蠍子一樣折騰打轉起來。

  然後,陳有三便以閃亮的目光詠嘆似地說:「黑暗,真是黑暗啊,不是嗎?」

  「對本島人來說,失戀這玩意是奢侈的病症呢。」

  雷德總是囁嚅似地說。

  在他終於決定搬家的那天下午——林杏南的長子顯露著悲切的目光,走進他房間。

  「就要離別了。我們也許就這樣永遠不再見面。關於你的苦衷,我是不能說什麼的。只是我覺得靜淑而心情美麗的妹妹也是可憐的,雖然這樣,我卻也無法責備父親。從各方面來講,這都是無法挽回的結局。和你離別,我也非常難過。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你。只是把我最近寫的感想作為給你的餞別吧。最後,想向你說的是,個人的力量雖然微弱,但我想在可能的範圍內,必須改善生活,正直地活下去。」

  他交給陳有三的是陳舊的原稿紙。

  那最後之夜,陳有三喝得酩酊大醉,蹣跚地走著夜深的路回去。在醉垮的感情底深淵裡,一縷寂寞森然清澈。走到庭前時,他吃了一驚。在映照著十六夜的月光璀然發亮的龍眼樹下,翠娥獨自佇立著。醉意一下子醒來,感到胃發硬而疼痛。他忽然變得大膽,大步走過去問:

  「怎麼啦?」

  「……」

  翠娥不吭一聲,低著頭。

  陳有三不知在這場合要怎樣才好?只是感覺喘不過氣來。

  陳有三定定地凝望著白嫩的頸項,連把手放在她肩上的勇氣都沒有。

  他忍受不了莫名的焦燥,不覺懷著自暴自棄的心情:

  「翠娥小姐,再見!也許再也不能見面了。」一說完,就走了。

  翠娥吃驚地抬起頭來。接著她圓圓的瞳眸裡淚珠像珍珠似地閃耀著,細嫩姣美的臉頰濡濕了。

  靜寂的白花,悲嘆的深夜之花,陳有三因為沸騰而又沉落的感傷和興奮,而想要像受創的野獸一般,落魄地徘徊於幽暗的山野裡,是無可奈何的,無可奈何的呀!

  陳有三倚靠在床台上,凝視著從小窗戶漏進來的月光,把身體完全交給無邊際地膨脹起來的感情。

  激情的火把活生生地焚燒著他胸臆——那麼,怎麼不跟她多談一些話呢?連碰都不碰她一下,就這麼簡單地分開了嗎?這樣一想,就真想把自己這個身軀擲擊於苦痛的絕壁了。可是,就算多談,終究不也是無可奈何的嗎?要是更自動就只有使她痛苦而已。

  在這無法理清的感情裡,陳有三忽然想起揣進口袋裡的林杏南長子的原稿。他將它拿出來,弄平皺紋後看了。

  它如此地寫著。

  「我對一切東西都感到死亡接近。

  被踏扁在路上的蟲豸,緊摟著樹木的蟬殼、落葉,寂靜地走過黃昏街上的葬列。

  啊,逝去的誰也不再回來。我的肉體,我的思想,我的一切要是逝去就再也不回來了。

  死——

  死來到那裡了。

  青春算什麼?戀愛算什麼?那種奇怪的感覺到底值得什麼?

  只有我不得不靜靜地躺臥在那冰冷的發黑的地下,蛆蟲們盼望地等待著要在我的腰窩、胸膛上穿洞。不久繁茂在墓邊的雜草、樹木,紮下那執拗的根,緊緊纏繞住躺臥在地下的我的臉上、胸上、手腳上,吸收著養分,將在地上開花吧。在明朗放晴的春天蒼穹下,可愛的花搖搖晃晃著,會娛悅行人們的眼目吧。

  這就行了。

  也許二十三的歲月是短促的。

  雖然我的肉體短暫,我的精神卻活過五十歲、六十歲。

  我由於深邃的思維和真實的知識得以詮釋事象了。

  現在雖然無限地黑暗悲哀,但不久美麗的社會將會來訪的。

  我願一邊多采多姿地想像人間洋溢幸福的景象,一邊走向冷冷的地下而長眠。」

  仲夏來臨了。

  燃燒著的太陽像要咬住似地照在這個小鎮上。籠罩著濃綠的這個小鎮像懾服於強烈的自然一般邋遢地蹲踞著。

  陳有三不再給家裡匯錢,一直把理性和感情沈溺於酒中,而在那種生活裡,感到湧上來一脈脈陌生的陰鬱的歡樂。他放棄自尊、知識、向上和反省,而發現緊抱住露骨的本能、徐徐下沈的頹廢之身,有極為合適的黃昏荒野存在著。

  在那炎熱仲夏的某一天下午——厚厚的土角厝的房間薄暗且地上潮濕,正盛的日光像年輕女人白皙的肉體一般堵塞著唯一的小窗口。

  陳有三以二分錢的花生米啜飲著五分錢的白酒。那時候,從女房東那裡得知林杏南長子的死訊。

  「長久患著肺病,今晨終於死了。他是個乖順的孩子呢。而且是在林杏南先生辭掉役場不久的……」

  漫長的夏天也過去,太陽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陽光轉弱了。

  又來訪的南國初秋——十一月末的一個黃昏,陳有三坐在公園的長條凳上,透過淡淡發黃的美麗木瓜樹綠葉,凝望著無窮的逐漸深邃的青磁色天空,心蕩神馳。

  這個豐饒的自然不同於往常,把溫和的影翳投映於人心上。

  一會兒,陳有三驀地站起來,低垂著右肩,略為低頭走起來。

  剛好走到公園入口時,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圍繞著什麼。要走過去時,忽然一瞧,意外地竟是林杏南變得叫人不忍卒睹的身姿。

  衣服撕裂,蓬亂的頭髮,無光的眼睛,把滿是泥的手合十,拜著天空,做著跪拜的姿勢。他以沙啞的聲音快嘴地喊叫著什麼。

  這個提心吊膽的男人終於發瘋了。

  城鎮和樹木形成淡血色似的夕陽長影。

  陳有三落寞的醉眼裡浮上淡白色幻像,那死去的長子的話語,在黑暗洞窟一般的心上,颯地吹進一陣微寒的風,倏然,他發現自己直打著哆嗦。

  註一 pianissimo,其記號是pp。

  原載《改造》第十九卷第四期,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葉笛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