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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女人
在台北市永樂町的某個房間裡,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像印度苦行僧一樣,紋風不動地坐在地上。細看其頭髮,恰似黑人的捲毛。半裸身,肌膚紅腫潰爛。原來他遭到嚴重的燒傷。
民國三十四年的夏天,美軍猛烈轟炸台北市,市民們紛紛疏散到田園。就連是繁華街的大稻埕邊界也受牽連空蕩蕩的,停止了商業街的機能。
尤其是五月三十一日的大轟炸。使台北市的姿態歪斜,變了表情,五百公里炸彈無情地將台北市處處炸出大洞。沒頭、沒手或沒腳,掘出世上千奇百怪的死者,然後運走。沒有人流淚。市民們的淚已因熊熊燃燒的劫火與即將來臨的轟炸之恐怖而乾枯了。再者,感情上亦乾渴的市民們,在逃生衝動的驅使下,亂擺長龍開始逃往郊外。老人也好、稚子也好,他們的額上被蓋下戰爭的烙印,滿懷悲哀,手牽手蹣跚走在摻血的夕陽下。即使黑夜降臨,火災仍未歇。你瞧!紅色阿呆塔附近的大地天翻地覆,宛如腸或肋骨般滿地散亂。夜深時,到處不見人跡,鬼哭啾啾,紅色的阿呆塔烈火燃燒。若是有人駐足眺望這場火災,大概會無限感慨吧。因為不由得會想到:歷經日本五十年的統治竟會就此崩壞!五十年歲月宛如一場夢般逝去。在世界歷史一環的台灣,也隨歷史的跫音流逝。歷史苦悶地轉換,載走所有的歡樂與悲歡。
就像是深夜的散步者,每夜美國的飛機在本島的海濱盤桓,最後來到台北市的上空,丟下一顆火球,立刻揚長而去。
這位四十歲的男人,在轟炸最激烈時,把妻子疏散到新店內地,只有自己留在台北市。不過,他有一位情婦。情婦住在日新町的某個二樓。男人雖然將妻子送往疏散地,卻沒有嚐到戰爭時生活的空虛與荒涼。像用過的抹布似的妻子、相處二十年的糟糠老妻已經老了,昔日如杏花般楚楚動人的新妻,四十年的歲月如年輪般在她的額頭刻下皺紋,變得像乾牛糞般醜陋。因此,男人在很久以前就養了情婦。因此,現在逃離老妻的監視,公然進出情婦的地方,為生活吹起一陣清新的風。
情婦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她原本是薔薇咖啡廳的服務生。男人在進出那家咖啡廳時看上她,然後兩人同居。女人有個養母。也要扶養養母列入生活條件之一。轟炸激烈時,女人央求男人要疏散。但因男人想到生活的不自由與寂寞,硬是阻止了女人,反而將女人的養母疏散。
「不會啦!那個彈丸是不會打中的。」
最初,男人與女人在每個空襲警報的夜裡,總是下二樓跳入防空壕,裡面空氣不流通,蚊子很多。一夜往往二次、三次爬上爬下,精神越來越鬆弛,真是苦不堪言。而且並沒有持續緊張,不知不覺中已失去感覺。因此,夜裡,在被防空幕完全遮蔽的房間之燠熱睡床上,聽到深夜的防空警報時,女人告訴男人。
「喂!總覺得毛骨悚然。我們去躲避吧。」
「沒有關係的。不會打中的。」
「不過,我的心裡非常不安。」
「台北市這麼大,再怎麼選應該也不會落在我們的頭上。」
事實上,男人聽到空襲也不躲避,與年輕的女人待在寧靜到令人覺得可怕的屋裡,反而覺得刺激。多麼甜美的、可怕的驚慄。躲避的鐘聲大響後,在連呼吸都可聽到的沈悶寂靜中,始終等待著命運的骰子。從寧靜夜空的盡頭,金屬的震音像蜜蜂的嗡嗡叫聲,越來越強,最後發出旁若無人的聲音,筆直飛過來。通過頭頂上時,覺得炸彈似乎就朝自己落下來,頓覺驚恐萬分,背脊一陣發涼。如果躲避就好了。後悔的念頭不斷襲來。因燠熱而裸體的年輕女人害怕地顫抖……屏息的瞬間已過,總算可以放心,我們得救了。命運的火球一定正在燃燒不是自己而是他人之可憐的生命。男人重新看著女人。女人露出美麗豐腴的白皙肢體,恰似魯本斯所畫的裸女。
淺黃色的絲綢床單,深藏青色的夏天蒲團,雕刻許多花紋的床柱,嵌入的玻璃因青白色管制球的緣故,投射出不可思議的光線。在那婸r女玉體橫陳,男人悠遊於意想不到的冒險與享樂。
過了一會兒,響起第二次警報,女人再度央求。
「我們去躲避吧。」
「沒關係的。」
男人禁不住享樂與戰慄的誘惑,想在床上聆聽那種恐怖感。
聽到了--金屬的震音越聽越清楚。突然想是否已來到頭頂時,碰--到底怎麼了?可怕的閃光擴散開來,眼看著火海在燃燒、燃燒,終於一切都結束了。
男人覺得女人在火中舞著火衣,似乎在呼喊。她舞著火衣,似在跳著淒絕的死亡之舞。但是,男人不知道自己如何鑽出火海逃生的。
翌日,男人站在燒過的斷垣頹圮中,到處一片烏黑。你瞧!那裡躺著女人燒焦的屍體。多麼奇怪的樣子啊。沒手沒腳、只剩身體與頭蓋骨。屍體恰似用泥攪拌做成樣子奇怪的娃娃。而且從焦黑的肚子裡露出腸子。
男人坐在地上,越發強烈感覺到女人已死的真實感,燒焦的屍體不斷地浮現眼前。魯本斯所畫的美女已淪落到變成奇怪的屍體嗎?男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置信。白皙、豐腴的肉體、愛的呢喃、女人的熱情在腦海裡一一復甦。
男人突然撲簌留下淚來。不過,男人的眼淚不單是因為對美豔、白皙肌膚的女人變成奇怪屍體的人類社會之無常而生的哀愁。事實上,一個女人,而且是年輕的美女,為了金錢甘受一個男人的支配,被其左右意志,最後香消玉殞,他是為這個事實而流淚的。在此塵世,像這樣不幸的女人不計其數,而且被葬在不為人知、永遠被遺忘的彼方。
男人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那是初次流下人性的眼淚。雖然只是些微,稍微一動肌膚就會刺痛。黃昏將柔軟的黑衣溫柔地披在男人的肩上,男人漸漸溶入黑暗中。黑暗中又響起警報。
不久後,開始夜間的轟炸。
原載《中華日報》日文版文藝欄,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林至潔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