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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舌蘭和月亮
陳舊的小火車駛在荒涼的卵石之溪和稀疏地長著矮樹的草原中。透過合歡樹的枝枒看得見十幾家擠在一起的茅草厚屋頂。一個人影悄悄地隱入屋裡。
中央山脈的脊骨映照著薄日,和桔梗色天空穩靜地融化在一起。
到達玉里街了。
空蕩的午后陽光正闌。而小火車又格咚格咚地開動起來了。
下一站已經是安通站,非常寂寥的車站。
出了車站,杜南遠就走了起來。一對年輕的夫婦走在前面,他們似乎也要去溫泉旅館。
低矮的海岸山脈蓊鬱地繁茂著。大概是叫做山姑娘的鳥吧,從路邊的樹梢突然飛出來,飛向森林之頂。
啵克啵克的腳步聲彷彿有回音。好像聽得見山脈那邊的海在響動。也許碧波正緩緩地拍著海岸而碎開著吧。
杜南遠慢步走著,所以那對夫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隱藏在樹蔭裡看不見了。
離開人寰,獨立行走在這僻陬之路,彷彿被一種自己不是自己的奇異的感覺攫住了,真是奇妙的心情。我這個人走在太平洋杳渺孤島台灣的東部地方海岸山脈。關於自己卻難以相信所謂自己,懷著新的驚訝凝望著它,而想要捕捉無可捕捉的陌生身姿時,杜南遠的念頭卻被打破了。
暗黑的河在流著,岸畔上溫泉旅館背負著後面的雜樹林矗立著。
玄關裡有一台壞掉的風琴,排著帶泥的兩雙皮鞋。請傳達後,過了一會兒,出現肥胖的女服務生,把他引導到內裡的房間。
換成浴衣,杜南遠將面巾搭在肩上下去澡堂。浴槽意外的大,因為沒人進去,他就一個人泡著,舒展四肢。
從窗戶黃昏陰翳著。離河就是雜樹林,看來彷彿從那裡噴湧出夕暮的黑暗。
讓發紅的臉頰染著暮色,想要拐過鑰匙形的走廊時,
「啊--」
穿格子條紋的男人向他打了招呼。是廳協議員鍾秀郎。
「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
「待會兒見。」
鍾秀郎要去澡堂。
回到房間,在深濃的夕暮裡點上油燈。庭院裡的龍舌蘭整棵黑黑的,而微微發白的花,就像要溶入黑暗裡似的。
杜南遠呆然地靜坐著。
靜靜地委身於時間的波浪裡時,響起巴答巴答的腳步聲,鍾秀郎的臉突然出現,
「到我這邊來,怎樣?」邀請他。
「這就去。」
「那麼,馬上來吧。」
杜南遠懶得動,仍然不動。
不久,女服務生端來飯食。杜南遠慢吞吞地起來,想要拿起筷子的時候,又響起巴答巴答的聲音,鍾秀郎來了:
「今夜,無論如何請陪我吧。」
說著,要抱起杜南遠。杜南遠苦笑著站起來。
一入鍾秀郎的房間,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坐著。是個鶴一般消瘦的男人,禿著頭,毛髮稀薄。
「啊,請,請。」
他笑著,勸坐棉坐墊。
據鍾秀郎的介紹,他是玉里街的馮北山。馮北山是這裡的地主,和鍾秀郎相當熟悉。
「能跟您認識,今晚上咱痛快地喝吧。」
馮北山忽然向杜南遠舉起杯。
「到我家去怎樣?家在街的郊外。雖然是狹窄的家屋,後面就是果樹園,有很大的池塘--對,對,咱抓草魚吧。池塘裡放養著草魚。也有很大的。這樣大的--」
馮北山伸出雙手做出草魚的模樣。
從旁邊,鍾秀郎加上說:
「杜先生,一定去找他吧。馮先生最近喪妻,正覺得寂寞哩。」
「不,不--」
馮北山又向杜南遠舉出杯子。
「是個很好的妻子。又漂亮又賢淑,馮北山幾乎配不上的。喂,老馮--這是開玩笑,哈哈哈……可是,那樣美麗而又心地溫柔的女人,哪裡都沒有的。」
「老鍾,為了三十年來的友誼,那話別說啦。」
「嗯,可是吶……」
「我說,杜先生,真的,請順便到我家來吧。雖然什麼也沒有。至少可以宰一隻雞,可以做『鋤燒』,也有新鮮的雞蛋。對,也有蜂蜜。我那裡養著蜜蜂。無論如何,請來看我的蜜蜂。」
「馮先生那裡也有龍眼林。就是夏天也繁茂得蓊鬱蔭暗,蜜蜂就在那裡愉快地飛繞著呢。龍眼花飄散著無法形容的馨香--就是夏天也涼幽幽的,真是個好地方。」
「說來,好像盡在吹噓,不過要避暑是個好地方。」
一看,馮北山已經相當醉了。臉像煮滾似地紅通通的。馮北山不但禿頭,消瘦,顴骨突出,眉毛上吊且濃,而且又暴牙,真是個醜男人。然而,他的眼睛總是好像善良地笑著。
「杜先生,我向來是不得已的交際以外,不喝酒的。可是,說也奇怪,自從妻子逝世,才明白起妻子的好處來了。我一直漫不經心地忘記妻子是那麼好的女人。我對園藝、打獵和飼養蜜蜂有興趣,不過,由於年紀,最近是不打獵的,但卻熱中搞園藝和蜜蜂。可是最近,就是努力搞園藝和蜜蜂等事情,也一點也不覺得帶勁。真是奇怪。加上妻子逝世以後必須料理家務,佃農裡面老是有糾紛--唉!佃農的混蛋傢伙!他們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拿出各式各樣的難題--這麼一來,哪能搞園藝?」
馮北山一口氣饒舌著,眼睛卻發黑有生氣。
「還有不愉快的事情。自從失去妻子,不到一個月,部落裡精明的老太婆就來,說要給我介紹新娘。說是很標緻的姑娘,芳齡十七。比我的女兒還年輕吶。不管我怎樣窩囊,也不能做那樣的事嘛。」
馮北山顯出冷淡的表情,頻頻地來回擦著鼻子。
鍾秀郎不覺向前挪動膝蓋:
「實在是,杜先生--今夜,不只是喝酒的會。是要安慰三十年老朋友的會。不,不對,是要讓老馮奮起的會。人生重新出發的會。所以才想也請你來比較好。」
「那,那真是--」
「老馮!失去妻子這點事,怎麼可以婆婆媽媽地哀嘆呢!今晚,就此割斷舊生活的羈絆,從明天起要重新來個人生呀。」
「嗯,嗯,知道啦。以後,也要做社會工作。」
「說的好!」
「來,為三十年的友誼--」
那以後,到底變得怎樣了?
杜南遠驀地醒來。
好端端地睡在房間裡。好像有人給蓋上了被。又是深夜了吧。杜南遠感到非常口渴。因此而醒來了。外頭應該是滿月吧。紙門很明亮。
杜南遠想要喝水,爬起來,拉開紙門。
美麗的月夜,月光森然遍照著大地。
庭院裡的龍舌蘭沐浴著月光,凜然地開著白色的花,花影濃重。
杜南遠忘掉口渴,頭腦卻很清晰。(人生好美。)(人生真是美得令人悲哀。)
杜南遠就那樣站住了,久久地。
原載《文藝台灣》第五卷第六期,一九四三年四月一日;
以〈龍舌蘭與月亮 其他一篇:崖上的男人〉發表。葉笛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