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斷雲

龍瑛宗

  杜南遠接到人事派令,被調至南投分行服務。南投--雖然知其地名但不曉得在那裡。他想起北投,那麼南投一定是北投以南的不遠的地方。

  嗣後取出臺灣地圖來看,才知道南投是臺灣的中心點埔里鎮毗鄰的山城。北投是山清水秀的名勝地,南投也近於日月潭,想必是山中的好地方罷。

  杜南遠進了銀行不久,故鄉的老父就病篤,他接著病篤的電報,立即請假回鄉一趙去看老父。沈I難起的老父一看到杜南遠,便喜形於色。桑榆暮景的老父,骨瘦如柴,氣呼呼地細聲說:

  「臺灣人能夠進入日本人的銀行工作,也算難得的事囉。」

  老父尚未達到古稀之年,但顯得已垂垂老邁沒有當年與生活搏鬥的雄風。

  「阿遠,既然吃了人家的飯碗,還是趕快去才好。」

  老父惦掛著事假太久,會影響杜南遠的工作成績。

  杜南遠抽空出去找青梅竹馬的涂金漢,他正在店裡作木匠活兒,他已經成了像樣的工匠了。

  「怎麼回來的,老伯的病還沒有好?」

  「一點兒起色也沒有。」

  「請保重啊!」

  「我接到派令,到南投去。」

  「嗯!我邀同學們給你開個歡送會吧。」

  公學校的同學仍聚集在村子裡的四春園飲食店,點了一盤豬頭肉,一大碗豬肚鹼菜湯、炸蝦的天麩羅等,已經算豐餐了。

  自從孩童時代,涂金漢就是最相好的伙伴,他家是木匠,公學校一畢業他就當了學徒。當時臺灣人子弟能夠公學校畢業,就算好家庭,除了大地主的姜頭家的子弟一定去日本內地留學外,其他的一般家庭升學者寥若曉星。

  杜南遠生來虛弱而且常鬧氣喘,不適於肉體勞動,幸好哥哥出外謀職,家庭才得以小康,於是老父教他去考師範學校。師範學校是臺灣人子弟最嚮往的熱門學校,由於學費便宜而且畢業後職業有保障,所以子弟們的絕大多數擠往師範之門。杜南遠的父親也很希望兒子考上,雖然第一次的筆試過關,但第二次的體格檢查與口試竟名落孫山了。嗣後杜南遠只得考職業學校,而這個學校是東洋拓殖協會創立的。

  日本很早就圖謀南方的經濟發展,為了培養所謂﹁產業戰士﹂,在東京設立拓殖大學,造就幹部人材,低層的人材就在臺灣設立職業學校,以取其便。這所學校兼收日本人與臺灣人的子弟,他們稱為日臺共學。應考者是全島各地而來的,杜南遠名列前茅,校長由臺北州知事兼任,不過後來把日本九州的一所高等女學校的校長調來做專任校長,教師也多由總督府的官吏或銀行的職員來兼課。

  杜南遠負笈上臺北的時候,涂金漢親手做了一雙日本式木屐,另加一枚五角銀幣贈送他作為臨別紀念。他的千里鵝毛,杜南遠覺得受之有愧了。開往新竹的公共汽車哆哆嗦嗦地發抖,屁股吐出了一道濃煙,車子將啟程時,涂金漢慌慌張張地才趕到,氣咻咻地舉了舉手高喊著:

  「再見,再見。」

  但這竟成了最後的再見了。之後涂金漢搬遷他鄉,日本掀起侵略戰爭,他被徵去當軍夫,遠征印尼沙場,再也沒有看見他的蹤影。

  翌晨,杜南遠收拾行李,然後到老父的房間去辭行說:

  「阿爸,今天我想到南投去。」

  「行李收拾了沒有?」

  「已經收拾好了。」

  以前杜南遠在臺北唸書放假歸省,而假滿要上臺北的時候,總是老父替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如今老父無法替他收拾了。

  「車班呢?」

  「還有時間。」

  老父累得好像不能動彈,使勁把身軀坐起來,慢條斯理地說:

  「現今人浮於事,求一個好職業就很困難了。我的一生只為了一家人的糊口。一直都是得過且過的,這樣子就送走這一輩子了。總覺得自顧不暇,那裡還能對社會做一點貢獻?回想起來真慚愧。」

  說著說著從他的眼眶裡淌下一絲淚水。杜南遠有生以來未曾看到老父的眼淚,驟然使他百感交集不知所措,祇得說:

  「阿爸,請保重啊!」

  「去吧,獨自個去外鄉事事要小心,自己照顧自己。」

  杜南遠由新竹站搭乘了火車,在車廂裡老父的淚水一直浮現著。從來未有流淚過的老父,怎麼這次竟然淌下淚水呢?聽古人說,病篤的人流淚是不吉之預兆,老邁的人自然知道他的殘生無多吧。

  火車在竹南附近的海邊疾駛著,越過灌木叢林的那邊是一片臺灣海峽,蒼蒼的海色不斷地蕩漾著,在海上還飄浮著老父的淚痕。杜南遠想拂去淚痕的幻影,但幻影一直苦苦地纏繞著他。

  由於父親的幻影自然而然地拖出杜南遠的遐想,飛越海浪J蕩著的臺灣海峽的那邊--那是未曾看過的祖先的大地。

  聽說杜南遠的曾祖父,帶著三個外甥徒手空拳搭乘著戎克船跨過怒濤洶湧的一望無垠的臺灣海峽。但平地已為閩南人占據。所以才落腳於臺灣北部與泰耶魯族接界的土地。為了找尋較好的謀生方式,曾跑到埔里鎮,卻得了一場病,一路上餐風露宿而討人家的剩飯,好不容易爬到棚窩而終生。

  祖父租地種茶樹,朝晨在茶園做活時,泰耶爾族出草腦袋被砍去,行年三十幾歲。那個時候杜南遠的父親僅七、八歲,幸虧祖母的娘家把他收留當長工,從此父親開始為生活奔波了;當過藥童、無錢討老婆便去入贅、開雜貨店,經營腦寮,最後做算命先生兼售鴉片,到了晚年才有了起色。

  想到父親的一輩子,祇為了自己一家人的三餐只管拼命地幹著。好容易得了小康而且杜南遠也獲得銀行員低級地位,可享受晚年清福,詎料病魔入軀呻吟於床褥,成為風中之殘燭。

  火車抵達臺中站,火車頭還噓噓地吐出大氣。杜南遠扦著行李嘿呀嘿呀地跑出車站前廣場,舉手叫了一臺人力車,車夫應聲飛跑過來,杜南遠高聲說:

  「到中南站去。」

  車伕怔住了半天,瞧了杜南遠一下子,便笑嘻嘻地說:

  「是,是。」

  人力車把人和行李載上,吧喂吧喂地響著跑出了,拐過去一大角又跑回,車伕把車子停住,用毛巾拭一拭汗水就說著:

  「中南站到了。」

  這回杜南遠卻發楞了,原來是縱貫線臺中站的後面,果然掛著製糖公司的簡陋招牌。定神一看臺中站與中南站之間,挾著軌道架著天橋,由此可以直接來往,根本就不必轉這麼一個大彎。

  車伕一定是內心嘲笑他,把杜南遠當作未曾到過大城的鄉下佬。

  下午的陽光斜照著街上兩旁的茄苳樹,稀少的行人拖著黑影慢慢地移動。

  中南線是明治製糖會社經營的,原來為載運甘蔗而設,不過順便為地方住民之交通兼營客運,地方民叫做五分車,是一種小型火車,車廂的坐位是板凳而且很髒。

  等了半天車子才開出去,乘客不多,很多鄉下人吃檳榔,把豬肝色的檳榔汁吐在車廂裡地板上。小火車慢慢地地駛著,車廂裡煤煙滾滾,白色的衣服弄髒了。

  小型火車通過了河流,聽說是叫做烏溪,鄉下佬們閑聊著:

  「去年的大暴風雨氾濫把橋樑沖壞了。交通斷絕,使南投地方的日本仔,好幾天沒有日本豆醬和黃蘿蔔鹹菜吃,叫著連天呢!」

  車抵一個小鎮,鄉下佬嚷著:

  「呀!草鞋墩到達了。」

  草鞋墩已經改名為草屯,但鄉下佬仍是叫做舊名。杜南遠略知由草屯進去,經過國姓鄉便可到達埔里鎮,那是位於臺灣山脈的山麓下的臺灣中心點。

  小型火車行駛不多久,便到達了南投鎮。杜南遠生平第一次踏到南投的土地,時在一九三○年(民國十九年)的一個春天。

  暮春的夕陽輝映著這個靜靜的城鎮。杜南遠把行李放在候車室的木板椅子上,獨自踏出車站前面廣場,張望著夕陽底下的街容。

  使杜南遠驚訝的是街上兩旁的妓樓,本地人叫做菜店。他看見了一間朝鮮樓,漸近黃昏的樓門裡穿著韓國衣裳的神女呈現在眼前。在街道盡頭處不遠的地方,有座白色的近代建築物,趨前一看竟然就是杜南遠所服務的銀行。

  進去就碰到一個日本人,杜南遠鞠躬說:

  「請問您是那一位先生?」

  「你是誰?」

  「我是杜南遠,我要來報到的。」

  「哦,原來是杜君,剛才叫工友去車站接你,他回來說沒有看到你。」

  杜南遠楞了一下子,接著日本人哈哈地笑出來,好像有所頓悟地說:

  「你是年輕小伙子,沒有穿西裝又光著頭,不像一個銀行員。難怪他看不出來呢!」

  日本人笑了一陣,又想起來似地說:

  「你的行李呢?」

  「放在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

  「那,那不行了,遭到宵小怎麼辦?我即刻叫工友去取。」

  他大聲喊著日本人工友,即刻到車站去取行李。接著他又說:

  「我叫後藤,在學校是你的前輩,今天晚上請你吃飯。」

  「噢!前輩,晚生有幸,萬事拜託您了,以後請多多指導。」

  後藤是熊本縣人,他的太太是新竹城東門旁邊開旅館的日本人老闆的女兒,新婚好像沒有多久。那天晚上端出來的是日本人叫「赤飯的」,就是白米和紅豆攪合著煮的。菜是加鹽烤赤鯛,對於杜南遠來說,是最隆重的歡迎,因為在日本人家庭裡,祇有喜慶時才有赤飯和烤赤鯛。

  一九二九年的秋天,紐約的證券交易所的股票大跌價。所謂世界經濟大恐慌也波及到日本,陷入不景氣的浪潮,大學畢業找不到職業的比比皆是,日本流行歌也開始有了悱惻頹廢之音。

  後藤邊吃邊說:

  「杜君,你能夠進入銀行真是太幸運了,很多人找不到職業呢。銀行也裁掉了一大批人員。」

  接著又說:

  「你的前任患了肺結核而死,還沒有出殯呢!」

  當時的銀行員死於肺結核的不算少,大概由於工作繁忙而且營養也不夠吧。杜南遠雖然不認識前任者張某,但知道這人著有一本書「日台會話」,好像好學之士。

  到任沒有幾日,由店長(經理)帶同行員參加葬儀,張某的住家在大水溝邊;在那裡已經舉行了冷清清的儀式。黑緞帶下的遺像是眉目清秀的書生樣子,年齡大概不超過四十歲吧。啜泣著的子妻也年輕,還不知悲愁的幼小孩子三個呆呆地看著人家拈香頂禮。

  這個分行的職員一共只有五個人,除了經理(店長)副理(次長)外,普通行員三人,連服務生、工友也全部日本人,臺灣人祇有杜南遠一個。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至於職掌,放款由一個日本人擔任,出納由後藤負責,存款、匯款、信用調查等由杜南遠負擔,尚有會計由副理兼任,總務由後藤兼職,文書由工友兼做,每個人都身兼數職。

  有一天鄉下來的老頭兒,一進門就深深地折腰行個大敬禮,到櫃台以嘁嘁喳喳的聲音說出了要申請借款。杜南遠翻譯給主辦放款的日本人聽,主辦的日本人說:

  「問一問老頭兒,抵押品是幾則田呢?」

  聽到幾則田一句話,杜南遠著慌了。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句日本話,況且客家人的他更翻譯不出閩南話來,使得頓時赧顏不知如何是好,手忙腳亂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洪鐘似的經理的大聲音怒吼著:

  「喂!不會講臺灣話的臺灣人在銀行沒有用,即刻辭職好了。」

  從此杜南遠變成不會講臺灣話的臺灣人,聲名遠播到東京的分行,成為人們茶前飯後閑聊的笑柄。臺灣的日本人很多還不知道閩南話和客家話之別,而且互相聽不懂。

  杜南遠猛然想起了,遭到近來罕見的經濟蕭條,連日本人的失業者也不少,豈有雇用臺灣人之理呢?臺灣人會講臺灣話之外,在他們的機關裡決無用處,但是日本人口口聲聲鼓勵臺灣人講日本話,這不是有點矛盾麼?想到這裡他理解了,日本人絕非發酒瘋來雇用臺灣人,不禁感覺到無法言說的憂愁。

  杜南遠想,面對討厭的現實以酒來打發日子麼?不,決不,自己還年輕,應該用功學習智識,把社會的現象看清楚一點,不要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病篤的老父的話還在他的腦子裡縈繞。

  一天,流氓模樣的少年迎面走來,取出女人名義的存摺要領錢,杜南遠把提款條的印章詳細核對一下,竟發覺印章不符,便向少年說:

  「印章不對。」

  「沒有這回事啊。」

  「存戶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的媽媽。確實沒有錯,可以通融一下麼?」

  「你瞧,印章這個地方顯有不符。請你改蓋個印章好不好?」

  「請通融一下行不行?」

  「對不起,這不合規定的,萬一將來有差錯的話,我要賠錢的。」

  對方目光銳利地看他一眼,然後頹喪地奪門而出。杜南遠望著少年的背影,心想他一定偷了母親的存摺,偽刻印章來取款,準備到車站前的妓館開懷暢飲一番罷。

  朝鮮樓的老闆駝背走到放款主辦人面前說著:

  「妓女可以當抵押品嗎?」

  辦公室哄然哄笑起來,尤其長滿鬍子的經理笑得身子亂扭。

  「活著的女人怎麼集中保管呢?老闆,你想想看,她們有雙腳會逃跑呀!」

  放款主辦員這麼說著,又發出哈哈的笑聲了。碰了釘子的駝著背的老闆唉聲嘆氣且沮喪地回去了。從遠隔的北方流落到異地賤賣肉體的朝鮮女郎,也遭受弱小民族的生不逢辰之苦,杜南遠情不自禁地想。

  那年的秋天,鄰近的埔里郡霧社國民學校舉行運動會,突如其來的馬赫坡社老頭目率眾襲擊日本人,很多日本人橫屍於植有櫻樹的野地上。這個襲擊事件是預謀的,連山地的智識分子花岡一郎和花岡二郎也參加了起義行動。大概是受壓迫太甚,忍無可忍,才出此的吧。日本人社會陷入騷然之中,不對於殖民地政策痛加檢討的言論不多,卻是大張撻伐之聲甚為喧囂了。

  住在日本本土的日本人,擔心著他們的親戚朋友的安危,頻頻來信慰問,連住在南投鎮的日本人也接到很多來鴻。其實霧社與南投鎮的距離相當遠,鎮上也未曾看過山地人的蹤影。由此可知道本土的日本人,對於臺灣的地理環境和其他種種情形仍是一竅不通,以為覺得南投鎮的日本人也岌岌可危。

  小鎮的郊外有明治製糖會社的工廠,像一座白色的城堡。這個日本人大資本家經營的會社與帝國製糖、大日本製糖等壟斷了臺灣的產業界。

  日本人社員的住宅設在糖廠的附近,面積寬闊屋子又堂皇,庭院的花草爭艷樹木也扶疏。殖民地的日本人過著富裕而優裕的生活,與臺灣人的既狹窄且骯髒的矮屋,很多人住在一塊過著貧窮的生活,恰成天國與地獄的對比。

  廠長為獎勵社員儲蓄風氣,每月薪水項下扣除了一部分金額,以整筆款項存進銀行。製糖會社裡設置福利會,每社員設卡片將存進額記載,並計算利息。

  這個製糖會社福利會,本來屬於製糖會社內部的事,與銀行無關。但是經理為了討好廠長,未曾問過杜南遠一句話,擅自向廠長說:

  「貴福利會的事務,我們的杜南遠無償給您們辦好了。」

  「那麼人員經費也可以節省,真的謝謝老兄。」

  日本人有句俗話:「穿人家的犢鼻揮來角力比賽」,經理的輕輕的一言,使得杜南遠既無津貼卻增加許多的忙忙碌碌。

  依各社員的存額明細表,轉帳各社員的帳卡上記載時,杜南遠竟發覺了一個事實,近乎一百多個的社員中,臺灣人僅占了二個而且還是屬於「準社員」。日本人社員的存款額很高,反之屬於鳳毛麟角的臺灣人卻是少得可憐。

  每年一般存款有二期,透支存款有四期的利息決算,而一般存款的決算日,中國的銀行不對外營業,在內部專門辦理計息作業,然而日本的銀行仍是公開營業,當天的營業大門關閉後才開始計息作業。

  中國的銀行一個計算,另外換一個人核算,這樣子計息作業就完成了,但是日本的銀行認真些,一個人計算另換一個人核算,與中國的銀行作業程序相同,然而日本的銀行還有一套作業,那就是該期的每天的存款科目項下的餘額累積總數乘利率,是銀行支付存戶的利息總額。根據會計人員提供資料出來的結果,與存款人員把存款各戶算出來的結果相比較,其數字大概一致。那表示計息作業是正確無誤了。

  如果數字相差得太多,那麼一定有毛病了,勢必非重新複核一番不可。依杜南遠的經驗,這多半由於位數的計算錯誤所致。

  利息決算日將屆,杜南遠忙碌起來了。連晚上也到銀行去加班,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什麼加班費,銀行是一毛不拔的。銀行本身的作業做不完,還加上製糖會社福利會的近乎一百戶的利息計算。

  晚上杜南遠獨自在辦公室加班,適時副理急忙地進來,看見他獨自忙著在辦公就說:

  「在那裡做什麼?」

  「計算利息啊。」

  「嗯!」

  副理以懷疑的目光銳利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東張西望看看辦公室內有什麼異樣,再到金庫室去看看是否有無打開的跡象,又一次牢固地關好了後才向杜南遠說:

  「一個人在這裡辦公有些……。回去、回去。」

  「是。」

  杜南遠的滿腹牢騷湧出來,好容易壓住下去。雖然杜南遠剛出社會不久,尚不知世事;但所說的一個人在這裡辦公有些……的下半句,實在是明白的說:臺灣人一個人在這裡辦公有些不放心罷了。你們日本人看作臺灣人是小偷麼?想起來委實令人氣憤的。

  由於副理的攔阻,杜南遠改在清晨早一點上班了。夜晚在寂寞的宿舍裡讀書。

  砰!的一聲門打開了,一陣風似地穿著深紅藍邊子的胖女人,冷不防地闖入來了。將驚懼的杜南遠從上壓住,使他喘不過氣來。閉住氣的他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胖女人又一陣風似地消逝了。冷冰冰的小房子好像時間停留住。四周靜寂,已經夜闌時分了。杜南遠這才想起,在讀書時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睡著了,那是被一場艷夢魘住了。

  農曆過年雖然杜南遠想回鄉,但是日本人經理以工作繁忙為由不准請假。家家戶戶忙著宰雞殺鴨蒸年糕,過著愉悅的一家團圓。在宿舍自炊的杜南遠,除夕的黃昏,工作完畢回到宿舍裡,在廚房煮晚飯,拿起圓扇來煽,任他怎麼樣煽,木炭卻起不了火。

  費了好半天好容易煮成半熟的飯,肉鬆、蒸蛋、落花生,沒有湯用苦茶代替,這是杜南遠除夕的寒酸晚餐,鄰舍的老奶奶看不過去,纏足的步伐蹣跚地拿著甜年糕送過來。

  元宵節。杜南遠散步到廟堂,堂內燈火輝煌香煙裊裊而昇,許多抹粉盛裝的年輕女人,在神佛前虔誠地磕頭膜拜著許願,懇請賜予如意郎君。

  幾天後,杜南遠忽然接到了封電報。祖母逝世了。杜南遠拿著電報給日本人經理看,請求批准喪假,日本人經理連看也不看一眼,就連忙說:

  「家裡有父親會料理喪事,你何必回去。銀行的工作實在很忙啊。」

  「是,但是……」

  但是我的老父也躺在病床上,而且病情旦不保夕。杜南遠想要講出這些話給經理聽聽,而日本人經理連弔唁的話竟無半句,而且看到那種冷酷的表情,覺得講也沒有用,又把話吞下肚子裡。

  杜南遠含淚退下到洗手間去小解,有關祖母的事就自自然然地浮現腦際。

  祖父被馘頭後,祖母就成了年輕的寡婦。祖母為了扶養年幼的父親和二個叔叔,無分風吹雨打拼命地幹活,天天粗茶淡飯仍覺飢腸轆轆。可憐的祖母,過了多少歲月的赤貧如洗的艱苦日子啊!

  到了父親長大到人家去入贅,家計才有了起色。憶起杜南遠孩童的時候,每天三餐由祖母來餵養,那情景歷歷猶在眼前。如今杜南遠做了銀行員,年終獎金領了一筆錢,回鄉時交給祖母五塊錢罷,他在暗中想。

  農曆過年,他的請假日本人經理不准,但是祖母已經棄世,連奔喪也不准,看祖母最後一眼的機會也永遠沒有了。

  適時後藤前輩也來到洗手間,看到杜南遠細聲說:

  「祖母逝世,我很同情你的悲傷。經理不准喪假還是忍耐罷。」

  後藤輕輕地拍一拍杜南遠的肩膀。

  「感謝您的關懷!」

  後藤雖是日本人,因屬同學,還是有親切感。

  杜南遠下班回到宿舍看報紙,大字標題報導萬寶山慘案,連帶著朝鮮各地也演出排華暴動。想起站前的朝鮮妓院,從遙遠的異域來到臺灣的邊地賣淫,這個被壓迫民族與中國人發生權益衝突,兩個民族的糾紛背後是否有帝國主義者在挑唆操縱呢?杜南遠深覺懷疑。

  新聞還報導河南、皖北、廣東、湖南、湖北等省洪水氾濫造成災害,天塌砸眾生,真是哀鴻遍野,因之中國的元氣大傷。嗷嗷待哺的中國禍不單行,日本趁機渾水摸魚,突然襲擊東北地方,占領了瀋陽,所謂九一八事件爆發了。

  日本報紙天天用大字標題刊登者「膺懲暴支」。中國那麼蠻橫嗎!這就奇怪了,杜南遠想。近百年來外國人跑到中國來,蓄意惹事欺負龐大的古老國家。砲艦一響中國就喪失了一個利權這是杜南遠閱讀歷史書知道的。

  況且中國的半壁河山飽遭大天災,那還有餘力去干涉人家的事,是日本的輿論天天在撒謊,但祇有守口如瓶把真相納入肚子裡,絕對不能透露一點,否則非但職業難保而且有打進牢獄之禍。

  日本繼續占領吉林、黑龍江等地。關東軍的土肥原大佐悄悄地赴天津帶走溥儀到東三省,在那裡偷偷摸摸偽造國家。國際輿論紛紛指責日本在大白天溜進人家強奪東西。

  國際聯盟理事會派遣了英國李頓爵士為首的調查團,雖然日本反對,主張與中國直接交涉,而當時廣田首相的交涉前提有三原則:(一)禁止排日運動,(二)承認滿州國的存在,(三)防止共產運動。但是日本仍然侵占了錦州、山海關、熱河等地。

  杜南遠在夜晚徘徊於小鎮的公園,他是日本國民,流著的卻是中國的血。在日本人面前高喊著「日本萬歲」,其實肚子裡流著暗淚。噢!猛然想起了,小丑在舞臺上做出滑稽動作,但在背後卻暗吞辛酸淚。

  我就是小丑,杜南遠這麼想著,眼巴巴看見祖國的錦繡江山一塊一塊被人家奪去,還要搞什麼「滿州國」。他情不自禁地熱淚奪眶而出,渾身發抖了。

  一天,稽核人員來分行檢查業務,年輕的稽核人員倒是對杜南遠很客氣。領頭的是四十出頭的人,他是東大畢業的井原,與日本政壇的東方會首魁中野正剛同學。井原詢問經理,杜南遠的操守如何?經理答稱,那個小伙是個書呆子,有空只管讀書,不會嫖睹。

  檢查完畢,是晚分行職員與稽核人員聚餐,席上井原開口:

  「現在在臺灣的產業組合中,兼營簡易農業倉庫的有二所,第一所是羅東,第二所是貴地的草屯產業組合。這個兼營農業倉庫的是值得探討的。聽說你很用功,那麼你現地去實地調查,將報告書寄給我。」

  一聽到實地經濟調查,杜南遠嚇壞了,菜也覺得無味了。原來杜南遠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對經濟學也沒有深入讀過,並且未曾從事經濟調查。

  害臊的杜南遠沒有膽量去實地調查,竟想出會同日人工友大吉一塊兒去。工友大吉只有二十多歲,比杜南遠多二、三歲而已,他戴著黑眶眼鏡留著長髮,是個風彩好看的青年人。他出生於日本貧窮的農家,獨自從日本的農村跑到臺灣來打天下,他暫時棲身於銀行當一名工友,將來打算當警察。他知道臺灣人恭恭敬敬地捧警察大人,雖然不過是殖民地政府的一個小職員,但對於臺灣人的權力非常之大。

  「大吉桑,讓我們一起到草屯鎮去實地調查吧。」

  「好哇!草屯鎮我也未曾到過。」

  於是兩人搭乘製糖會社經營的小型火車,抵達了草屯鎮。當時鄉下的人們還叫「草鞋墩」,聽說乾隆年間林爽文之亂,清兵急襲此地,這裡的反清兵士們連穿草鞋都來不及便撤退,結果草鞋堆積如丘,故有此名。

  這裡有二所產業組合,冠以舊名的草鞋墩與新名的草屯。杜南遠和大吉要採訪的是草屯信用購買販賣利用組合,他們二個人步行到宏壯的建築物的大門時,壯年的常務理事洪水煉已經在門口迎接。

  「請,請。」

  洪水煉引導大吉到上席坐,有禮貌地敬禮,服務生端茶來恭恭敬敬地送上給大吉。

  產業組合的職員們以為大吉是調查的主持人,而杜南遠是提公事皮包的隨員,這也難怪,杜南遠穿上唯一的好衣服,就是棉布的學生服。

  寒暄完了開始調查時,首先發問的卻是杜南遠,這倒是使職員們驚訝了。

  當時各州廳的農會均經營農業倉庫,惟草屯產業組合兼營的簡易農業倉庫,並非依據農業倉庫法設立的。這個特點在那裡呢?依杜南遠的看法,在臺灣的農村設立簡易農業倉庫,頗為適合地方經濟環境。

  雖然杜南遠並不是農家出身,但臺灣的佃租非常高昂是世人熟悉的。臺灣的耕種人披星戴月不停地工作,仍是入不敷出,一年四季窮得一塌糊塗。

  在農村的耕種人的金融業主應屬土隴間的老闆,提起土隴間世人大概忘淡了。鄉村人稱為土隴間而城鎮人稱為精米所,即現在的輾米廠。

  窮光蛋的耕種人插了秧仍迫於苦海無邊,就跑到土隴間去,將青苗很低廉的價錢賣給老闆了。

  防止農村的青苗買賣行為的最好方法,莫過於各鄉鎮普遍設置簡易農業倉庫,對於農村經濟是有所幫助的。

  擁有二十數甲的大地主的常務理事洪水煉,看來好像人很能幹,他說:

  「我們對於草屯米的品質提高相當努力,而且蓬萊的上等米還銷售到日本內地去。你看,這是給轄下的農民們的宣傳單,還有日本人消費者寄來的信。」

  杜南遠接過來看,桔紅色的宣傳單上面,印著交叉著的太陽旗,下面有中文大字標題:「產米改良及取扱方法」。當時的農民們對於日本文和中國文均屬一知半解,但產業組合卻採用了中國文。其日本式中國文是這樣子寫著:

  「咱草屯米漸漸有聲價來了。這就是大家努力的結果,請大家再一層認真協力來改良,博得草屯米的名聲。

  左記各項就是產米改良上的大條件,請大家的確來實行。

  (一)乾燥及選淨十分要緊

  (二)不可混合種十分要緊

  (三)大朮的確著專種趕緊--要除去混合種這是十分要緊

  (四)砂石稗仔除清氣十分要緊

  (五)稻埕整理十分要緊

  順便一提這裡的日本式的中國文「取報方法」,恐怕現在的年輕一代未盡明瞭,如予翻譯出來大概是「處理程序」吧。

  由日本三重縣桑名町中村茂七商店寄來的信箋,是這樣子寫著:「蓬萊米從三井物產會社名古屋分店買來的,敝店認是草屯的蓬萊米在臺灣屬品質最好。」

  將調查報告書經分行送出本行去,井原課長核閱而認為尚嫌抽象,理論也多了些,但其觀點屬正確,仍予油印分送各分行,藉資同仁們的業務參考。井原課長在序文裡敘述著,殖民地的年輕人,在這偏僻的小鎮仍有進修之精神,值得讚許。

  副理看到井原課長很賞識杜南遠的報告書,隨手拿起紐約時報指出國際經濟的專論,開玩笑地說:

  「這篇經濟論文你譯出來給我看看。」

  杜南遠接過來,把論文看一看,很多地方看不懂於是取出英日辭典翻來翻去,好容易譯出了,送給副理核閱。副理讀了一下子,面泛微笑向杜南遠說:

  「你的學力有高等學校的程度。」

  副理是早稻田大學出身,在這個銀行裡的學閥屬於傍系,如非主流的東京帝大出身,休想當個大分行的經理,或是將來的理事。

  人的命運依文憑就決定了。東京帝大的一進銀行,如在臺灣服務,定派臺北、臺中、臺南、高雄等地,然後調回日本內地如東京、大阪、橫濱、神戶等地,偶爾也有調到上海、大連、廣東、香港等地的,倘有將來性的行員就派到紐約、倫敦去。但是殖民地的人或是運氣不好的日本人,就派到花蓮、臺東、澎湖等地,偶然有被調到基隆、嘉義等地的,就覺得格外的高興,殖民地的人能夠進入這個銀行也是萬分幸運了,那敢奢望調派到繁華的大城鎮的分行。

  這家銀行與橫濱正金銀行為日本國內僅有的兩家辦理外匯的銀行,擁有約近千名的行員,殖民地人的行員超過三十名。長江和華南地區也設有分行,在那裡錄用了中國人的買辦和雇員,在印度就錄用了印度人的雇員。

  猛然間杜南遠想起了討厭的記憶。夜晚加班時,那個副理匆匆地闖進來,懷疑杜南遠會做順手牽羊的勾當,叫他趕快回去。那傢伙對於殖民地的人持有偏見是毫無疑問的。這次紐約時報的經濟專論,叫他譯成日文,究竟對他是懷有好意抑是歹念,那就不得而知了。總覺得被認為學力相當於高等學校程度固然可喜,然而此人常擺出支配者的姿態,看不起杜南遠,故作威嚴吆喝著他做這做那,這便有些令人黯然神傷了。

  與銀行同一條街路上後面有狹窄的小巷,在那裡尋覓了一間房子。由這裡到銀行的距離很近,上下班也很方便,杜南遠便租借著,房租錢還算便宜。屋子一廳兩房,兩房均舖著日本式榻榻米,杜南遠租著其中的一房,另一房是齒科醫院的年青技工夫妻居住。杜南遠舖上日本人所稱的萬年床,就是永不整理的床舖。

  小巷的前面街上,有個集集鎮人開了一家齒科醫院。但齒科醫師是聘來的,最近由於原聘的臺灣人醫師離去自己開業,經營者再從臺中新聘了一個日本女人的醫師。

  經營者來找杜南遠而很有禮貌地說:

  「對不起,你所租的房子能不能讓給我?假如可以的話,那個醫師與技工夫妻住在一起最方便不過了。」

  「好,房子一找到,我馬上搬家。」

  「那就拜託拜託你了。」

  杜南遠想起彰化銀行的陳桑也是單身漢,他一個人住在公學校附近的宿舍裡。那個地方與製糖會社的日本人住宅的距離不遠,環境也不錯。

  打定了主意,就將這事與陳桑商量。

  「那個屋子很寬敞,反正多一個人來往,也無所謂,方便時搬來就是了。」

  「那我馬上搬。」

  陳桑愛好音樂,喜歡拉小提琴,尤其是喜歡拉瀧田廉太郎的「荒城之月」的曲子。那個時候有個臺灣人叫做江文也去東京專攻音樂,有一次他回鄉,專誠跑到南投鎮日本人小學校講堂唱「荒城之月」。在宏亮的歌聲,使得他迴腸蕩氣久久難忘,聽到陳桑的小提琴的韻律,憶起江文也的歌聲,這個屋子充滿了傷感。

  有一天晚上,那個日本人齒科醫師兵藤晴子突然來訪。使得杜南遠怔了一下。

  「晚安,初次造訪你家,讓我們聊天好不好?」

  「請」

  杜南遠有生以來、未曾受過女人的來訪,有些著慌了,心胸撲通撲通地在跳。兵藤晴子比杜南遠大二、三歲把他看作小弟。

  「這個小鎮我覺得無聊得很。」

  「是啊,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然後他們談了些不著邊際的話。兵藤晴子看到一本林芙美子的「放浪記」便說:

  「這裡有一本《放浪記》,借給我看好嗎?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

  「我看過了、拿去吧。」

  從此杜南遠和兵藤晴子時相往來。

  偶爾兵藤晴子親手做了日本的盛饌,就邀了杜南遠去吃。

  在小鎮罕有的降霜之寒夜,閑聊著閑聊著不覺到夜闌了。杜南遠想要告辭時,兵藤晴子留說:

  「這麼寒冷在這裡過一夜吧。不久會天亮。」

  「還是回去的好。」

  「怎麼你害怕嗎!這樣子好了,把紙門打開與技工夫妻來雜魚寢吧。」

  雜魚寢是日本話,許多人擠在一塊睡的意思。杜南遠在孩童時,躺在祖母、母親的旁邊以外,從來未曾與女孩子一起玩耍。

  雖然杜南遠的家庭並非屬於儒家,因此並無男女七歲不同席之規矩。但是孩童時受第一次大戰的影響,連新竹縣下的窮村僻壤的頑童們也充滿了殺氣騰騰,村子裡的頑童們分了二個陣容用石子交戰。杜南遠當個輜重兵,到河底搬運小石子。

  杜南遠覺得尷尬了,以杜南遠來說是破題兒第一遭,果然無論怎麼樣閉著眼也睡不著。有翅膀的遐想帶著悸動跳得厲害,好久好久還是翻來翻去一直清醒著。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不知道什麼時候了,還是午夜或是快到天亮呢?

  兩人共蓋一套褥子,兵藤晴子的腳慢慢地挨近過來,終於碰到了杜南遠的腳,輕輕地。杜南遠像觸電一樣緊張起來了,男性的象徵卻是枯萎了。杜南遠自嘆沒有男子漢的氣慨。

  翌晨,杜南遠吃了兵藤晴子做的雞蛋卷和味噌湯,飯畢匆匆地上班。

  有時候。兵藤晴子嗟怨地說:

  「杜桑,你不是比我小幾歲就好了,我覺得可惜。我問過父母親,假使我嫁給台灣人,父母親的意見怎麼樣?父母都大加反對。我們讓妳讀到醫學院,竟嫁個清國奴,不但鬧成大笑話,而且是日本人的奇辱,我們沒有面子見親戚朋友了,尤其父親已暴跳起來。」

  「……」

  杜南遠無話可說,祇是赧了顏笑一笑,心中在想,這是所預測的結果。

  「算了吧,還是禮拜天到龍眠林去遠足。」

  「我們早一點啟程。」

  副理面有慍色抿著嘴唇向杜南遠說道:

  「杜君,過來我問你,聽說你跟日本人齒科醫師往來甚密是不是,一個台灣人和一個日本女人的往事不會有好結果的。會擾亂鎮上的良好風俗,以後斷絕交往吧。」

  「……」

  杜南遠心中在想,為了顧及飯碗不得表面上公然反抗,但是我與兵藤晴子的交往是屬於私人的事,與銀行的業務無關。副理憑什麼來干涉我的私事呢?勉強地來說;你們日本人是殖民地的統治者,我們臺灣人是被壓迫民族,罩罩以這個理由,勿論大事小事公事私事無孔不入地干涉我們,實在討厭極了。

  杜南遠繼續想,兵藤晴子比他年長,本來無奢望,倘若兵藤晴子仍然願意交往,那日人將為之奈何。

  兵藤晴子依然繼續造訪他,杜南遠顧不得其後果了。

  有一天,接到調動命令了,奉派到總行營業部工作,這是由於杜南遠的草屯業組合兼營簡易農業倉庫的報告書得到上級的賞識,或是由這裡分行報告,與兵藤晴子敗壞風俗的事,應該把他們離開的結果,不得而知。

  杜南遠憂喜參半,喜的是臺北雖是殖民地的第一大城,但文化水準極高,那裡有設備完善規模很大而且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和很多書店。憂的是對於這個靜靜的小鎮,日久生情有些摯愛了,尤其是對兵藤晴子的離情。

  那天,他扛著行李抵達了中南站。望著簡陋的車站,猛然想起穿學生服初次踏進這裡,竟將行李放在候車室裡獨自出去找尋銀行所在地,往事恍如昨日。

  沒有送行的人,杜南遠進入車廂望著窗外,紅磚黑屋頂的街容走進了他的眼廉,靜靜的小鎮喲,我的青春埋在這裡。杜南遠有些迷惘著。

  製糖會社經營的小型火車,就要開動了。這時候兵藤晴子慌慌張張地出現在月臺上。一定拋棄患者叫他們稍候直奔到這裡吧。杜南遠一看到她,將頭探出車窗外向她揮手。兵藤晴子也立即揮手,雖然抿著嘴唇微笑但神情凝重。

  小型火車像一條老牛氣呼呼地奔跑了。杜南遠凝望著她不斷地揮手,兵藤晴子以高嗓子說:

  「在臺北再會。」

  小型火車跑得越遠,兵藤晴子的豐彩越模糊了。終於看不見了,依依之情遙然湧上來,還有機緣在臺北再會麼?或者這就是永遠的訣別?他覺得人生行蹤飄忽,真是惆悵又迷惘了。

  小型火車到達了草屯鎮。杜南遠知道草屯是一個富裕的鎮市,雖經過產業組合的農業倉庫的實地調查,發覺貧窮的農戶仍然很多。以前土隴間操縱著農村金融,由於農業組合的簡易農業倉庫出現,貧窮農民們生活稍有改變。

  杜南遠認為能夠到農村去實地調查,是值得懷念的事。因為在那裡得到很寶貴的知識與經驗。還有陪同杜南遠調查的日本人工友大吉已經辭職了。聽說警察官考試也及格,現在到屏東做警察大人了。

  在草屯站停車時,鄉下人一擁而上車,吃著檳榔,以斗笠代替扇子高聲閒聊著,他們的嘈雜聲充滿車廂。

  往事又勾起了。記得常常徘徊於小鎮公園,他常常在涼亭樹木的涼蔭下坐著暝想。

  大陸的半壁河山陷入大洪水,老百姓流離失所嗷嗷待哺。帝國主義者利用這個機會,在東北地方偷偷地偽造了傀儡國家。天天喊著﹁暴支膺懲﹂意即大興討伐之師,自己蠻橫還誣賴人家蠻橫,真個是惡人先告狀啊!

  杜南遠氣憤的渾身發抖了。

  「阿罩霧到了,咱們走哇。」

  從草屯上車的鄉下人一擁而下,遺留著嘈雜聲。霧峰站月台的杜鵑花,怒放著鮮明的雪白色和桃紅色。

  臺中的城影可以遠遠地望見了,初次南下時竟不曉得中南站在那裡,扛著行李繞了一大彎。稍含苦位的記憶回轉來。

  伸個懶腰望著車窗外,天陰起來了,青藍色的綿亙山峰上有一大堆烏雲,徐緩地在移動,距離很遠的地方一朵斷雲也孤單地飄流。他驟然地想到,我好比亦是那朵斷雲啊。

  小鎮的一個獲利甚高的獨占機構裡,上至經理下至工友服務生全屬日人,殖民地人那麼多,為了翻譯言語的需要不得不顧用一個臺灣人。而且常常歧視挨罵,工作也很忙碌。

  車輪咯嗒咯嗒地奔跑著,風也颳起來了,不知道那裡來的烏雲漸漸增多,看樣子也許要下一場驟雨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廿三日中文版〈斷雲〉完稿,

  一九八0年一月九日日文版〈グゐホ雲〉完稿,此版未見。

  中文版刊載於《民眾日報》副刊,一九八O年一月廿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