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夾竹桃

作者:鍾理和

  天棚、魚缸、石榴樹!這所院子證實了研究北京人的生活風景的各種文獻。也即是說,這所院子典型地代表著北京城的全部院落。

  到了丁香花開的季節,邵太太--二房東的太太--便會習慣地由臥室的角落,或竟是床底下,把各種花盆和魚缸搬出院裡。她將上面蓋著厚厚的一層塵灰,和蜘蛛網打掃乾淨,用一疊磚塊,把魚缸高高墊起來。周圍傍以各種花盆:石榴、夾竹桃、麥冬草、洋繡球、海棠、茉莉、杜鵑花等。可惜她的魚缸,很少養過金魚,常是種著綠葉肥澤,枝莖濟濟的菖蒲。因為,她有時高興由門口買來放下的一條二條金魚,居常不隔日,最多也不過三五日工夫,便會不知由她自己的女兒,或院裡哪個淘氣的孩子,把牠撈起來。逮及她發現的時候,這可憐的小生物,不是給挾在菖蒲的枝莖間,離水半尺高,則是被扔在魚缸下,翻過可愛的金黃色的小圓肚,在晒著太陽了。

  「沒辦法的孩子呀!」

  她瞧著已晒成金魚乾的魚,惋惜的說。

  到了夏日,人們脫下裌袍,換上竹布大褂的時候,於是這些花盆裡的小草樹,也就綠葉披離,夾竹桃也開起紅與白的楚楚宜人的花朵來了。

  此時,二房東劭成全,也就會由街上叫來天棚舖裡的人,在後院,簡單地搭起一個遮蔽炎陽的天棚。

  然而,更有一個遺憾事,即邵太太的那僅有的一株北京人石榴,半活不死的長著稀疏幾張祗算得灰綠的葉子,開著三兩朵小花。似乎是她嫌它不雅觀,把它單獨的拋在牆角下,數盆茂盛的夾竹桃,便代替了它的光榮的地位。所以北京人的庭院生活的三大理想,祗好改為天棚、菖蒲缸、夾竹桃了。好在這於事實,並無多大干礙。第一:既有魚缸,則那裡頭是否養金魚,或種昌蒲,似無需太過酷求;第二:夾竹桃又不一定比石榴更不美。而且,他們又是八面玲瓏,無往不通的民族,他們是不能夠以辭害意的呢!雖然也有唸起來後者沒有前者來得順口而響亮,如此這般的事情,但,那也管不得許多了。

  人類的通性,以為開著花朵的地方,便也應須有春天的明朗,健康的生命,人類的尊嚴,人性的溫暖。然而,天知道這院子裡有什麼。這裡漾溢著在人類社會上,一切用醜惡與悲哀的言語所可表現出來的罪惡與悲慘。

  最先要提及的事是,這院裡的房子,和北京其他院裡的房子一樣,很少有人知道,或者確實一點說,能夠知道實在有多少間。據此地人的算法,祗要是上覆之以蓋--至於這蓋,則其種類就繁多了:瓦、洋灰、泥、葦、鐵板,甚至於是一塊草包、一領草蓆、莫不可括而有之;下撐之以物--這物可分為如下數種:三支半柱、二扇半壁、或數塊磚角,那就不管它是垃圾堆、狗窩、毛廁,即不管是萬物之靈長的人類住的,或是人類以外的動物住的,皆以一言敝之,則此院裡的房子,據二房東的報告,一共有十六間。但--鬼知道。幸而他們是世界最優秀的人種,他們得天獨厚地具備著人類凡有的美德;他們忍耐、知足、沈默。他們能夠像野豬,住在他們那既昏暗、又骯髒、又潮濕的窩巢之中,是那麼舒服,而且滿足。於是他們沾沾自喜,而自美其名曰:像動物強韌的生活力啊!像野草堅忍的適應性啊!而外人則不勝瞠其目,搖其頭曰:善哉,善哉!

  這院子,更分為前中後三進。中進院狹窄的兩端,有雖設而不關的二扇木板門。

  這裡住著各式各樣的人物,上自在某機關做事,住在中院三間北房--唯此三間正房,還算保持著房子的模樣--曾思勉的一家,下自天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的,住在後院二間南屋的人家。

  說他們居住,倒不如說他們是像蝙蝠似的匍伏在那裡頭,他們在這裡轉著,滾轉著,沒有目的的滾轉著。然而表面看來他們住得很和氣,很相投,而且時或彼此照顧;雖然他們多半是那麼誰也不管誰。他們有如在偶然的機會聚集在一起的,彼此陌生的破難船的旅客。他們既不可抗拒的負著這種命運,則他們須就這樣子渡過他們的世紀的風波,人生的航程。因為邵太太說的,關著院門,他們便是一家子。

  而今,又屆夏天了。

  夾竹桃很旺盛的已開始開出第一朵花,缸裡的菖蒲,也已抽出肥碩可愛的莖葉了。後院已搭上天棚,使這狹窄、悶熱的院裡,有一大半涼陰覆地,清爽宜人。

  似這如灼的炎暑,這天棚底下,很自然的成了這院裡人的集會所。像青蔥繁盛的草野引誘鹿群一樣的,涼陰把這院裡人吸進天棚底下。午飯後與晚間,他們便常要麇集在這裡邊,乘涼而且談天。

  一日午後,邵太太瞧著寂靜無人的南屋,報告在那裡納涼的東屋的莊太太,和曾太太。

  「前天我看見姑奶奶,」她說:「姑奶奶說,老太太過兩天要回來住啦!」

  「病好了麼?」

  曾太太問道。

  「說是好了嘛,就是人有點反常。姑奶奶說,她已叫她鬧的受不了啦,祗好送回來讓老三他們去看護她!」

  「怎麼她不就住到老三家裡去呀?」

  莊太太說。

  「老三?他的老婆還欠人養哪?養老太太?他現在又沒事,就差不多快要要飯去啦!姑奶奶說,她要叫他媳婦兒來侍候老太太,還要給她送條褲子去才能夠來呢!」

  他們沈默著,都不約而同的回視那斷了半年人煙,簷際掛著蠨蛸,窗牖久為塵封的南屋。

  南廂房蓋著黑黝色的淤泥,牆角與階檐長著斑駁的綠苔的這所長方形的院子,大概誰也不會知道它是經歷過幾許人世的興衰與滄桑。它那衰老而灰褪的表面,不但說明了它已將殘朽的年齡,並且說明了它是經過了一段怎樣起伏的世路。是的!它已與棲息在它那似鴿巢狹小而不潔的,所謂人類的住宅裡的住戶,一樣地疲憊而憔悴了。

  十數年前,一個理髮館的老闆,為要把邵太太所說的老太太的獨生女兒娶為偏房,便買得了這所房子贈予老太太,表明他的誠意。然而不到兩年工夫,她的幾個孩子,私議著欲把它變賣出去,而瓜分其所得。這事為那老闆聆悉,他於是再度把它買回來。但此次他註冊的房主,卻並不是他的岳母,而是他自己了,到現在,他便是這院子的房主人。這樣子,原為房東的老太太,一落而變為蟄居在後院兩間小南房的住戶了;雖然他這兩間小屋是不繳房租的。

  院裡,堪稱老住戶的,除開老太太以外,過來就算住了八年多的二房東劭成全一家。他自從在某大飯店當差以來,就住在這裡的。他是個年近四十,身材矮小的善良的男人。他對人滿臉笑容,和靄可親。雖然不論是在深更半夜、或清晨、向夕、常常看見他臉紅脖子粗,雙目圓睜,聲如宏雷,在叱罵他的女人,或七歲的女兒。而吵罵的原因,常又不外是因為妻烙餅時用了點兒香油,或孩子在飯前買了二毛錢的烤白薯如此等等之類。所以除開這一點兒瑕疵--因為叱罵自己的妻子,而至於不管晨昏,其聲音能達數條胡同之遠,老實說,這是非常之不美觀的--以外,我們這位二房東,是那麼良善的好人。

  他在某大飯店,當了八年差,他的上班與下班的正確,有如一架美國製的時鐘。他每一星期,有一夜班,除開有不得已的事情之外,是天天上班,風雨無阻的。

  所以院子裡的人,譬如中院南屋的魯啟仲,向他的妻魯太太問道:

  「幾點啦?」   此時,聰明的魯太太,可以不必回頭去看擺在桌上,那跟了他們至少十年之久的座鐘,告訴他:「八點半!」--這是他的上班時間--而卻這樣回答他:

  「邵先生已經下班回來了呢!」

  他--邵成全--對這院裡的住戶,在一個限度裡,可以說是很客氣,而且親愛的。他的房子,雖然是白住的--因為他的房租是分攤在這些住戶身上的--但他常是愁眉苦臉,哀聲嘆氣的說:

  「唉,有什麼辦法,我又那麼窮,在飯店裡掙來的那幾個子兒,還不夠我一家三口子喝粥,那裡能夠每月往外墊呀!那邊是房東,他說漲就得漲,這邊嘛,又說很好的街坊哪,大家都幫了我不少的忙,我怎好又再張嘴說什麼呢?曾先生,您說是不是?唉,沒辦法嘛!」

  這時候,他懷著什麼勾當,這院子裡的人是很明白的,他們直覺的知道二房東又將漲房錢了。於是,他們十二分的不高興,不禁抱怨房東的沒有止境的貪慾。但常是在他們抱怨了一回之後,到底也還是好好兒的接受要求。

  幾乎每隔數月,二房東便要這麼哀聲嘆氣一回,之後,果然不出他們所料,頂多在一個月以後,邵太太便會挨戶告訴他們:由下月起,一間房子漲三塊錢。他們對此甚感委屈,不知道為何房租會這麼上漲不止。

  特別是同二房東共住在後院,同邵太太最有說有笑,也即最要好的莊太太,不啻是被人剜去了一塊肉似地,要心痛數月之久。每到月初,一邊交房租,一邊還要嘰咕一陣。

  莊景福夫婦兩個,一高一矮,一肥一瘦。正如喜劇明星湯傑二口子一樣。莊太太的丈夫,是某某棧房的跑外的,日裡很少在家,就是在夜裡也不常見到他的影子。可是,奇怪的是這位莊太太,生殖力不亞於一隻母豬,孩子一個又一個,一年一個的接踵而至。而今,雖還不過三十餘的年紀,但孩子卻已濟濟然如一隊鴨子。

  是幸是不幸,不知道,事實上這樣的女人,要算中國最多,最為普遍。吝嗇、自私、卑鄙、貪小便宜、好事、多嘴、吵罵,‥‥等等,這是她們的特性。對別人的幸災樂禍,打聽誰家有沒有快人心意的奇殃,是她們日常最大關心事之一。對自己的孩子,她們像是一架機器,她們知道的是製造。並且,她們天生有一張發則如牛吼的口,能聲勢俱厲的,把她們所製造的物品,震懾得如一頭柔馴的牲口。

  「你敢不聽?」

  她們咆哮著說。於是一個箭步撲前去,不問是腦袋、是脊樑、是肚子,手足兼施,咚,咚,咚,‥‥像擂一個大鼓。好了!這樣子她們的孩子,乖乖巧巧的坐在階檐下的石段上,呆呆地目望著天,像支木頭。這樣子,她們便樂意而且滿足了。

  尤其吝嗇與貪小便宜,是她們獨特的秘傳。你看看她們在門口買菜時的那個場面吧,管保你會搖頭吐舌,驚嘆其手法之神妙與敏捷的。她們能夠把三五條芹菜,或一握毛豆,由菜販子的菜車上,移到她們自己的筐子裡,竟那麼神不知鬼不覺!

  前院二家,各占一屋,南屋是西服匠林大順;北屋住著一個眼皮腫厚的寡婦。

  據說,因為林家偷了寡婦數顆煤球--也許是這寡婦偷了林家的,到現在口角起來,雙方都以此相責。總之,有一個盜者,一個被盜,或者竟是雙方俱為盜,雙方都被盜,當事者尚弄不清楚,自然旁觀者也就無從下其判斷了--至今,彼此大有不共戴天之慨。

  寡婦有一子一女,兒子手無正業,白天睡覺,祗在夜間,才能夠瞧見他臉色發藍,出沒似幽靈的姿影。女兒在東單××食堂當女招待,她今年已二十一歲,乍見宛若十二三歲的少女。臉色虛黃,像母親一樣厚眼皮,臉上長著滿滿的疙瘩;發黃的頭髮,捲得有腦袋三倍那麼高。看起來,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小妖精。上班前,她總要為她自己的裝扮費去一個多鐘頭。在這時候,她多半是在以人工的方法,來補足因發育不良的身體上的缺陷。即怎樣的想以二團棉花繫在前胸,這樣子去完成這部份所應有的魅力。

  這時,對過南屋林大順的女人,準又是滿臉的侮蔑與輕鄙,指桑罵槐的,藉著她的丈夫前妻的遺子--十歲的女兒,發洩她的宿仇。

  「妳又呆不住啦,這小養漢婆?是不是妳的野男人又在外邊等著妳呢?」

  這樣子,這兩個婦人,如果不是彼此怒目相視,則就會在窄窄的院心裡,互相揪著頭髮撕打起來,像兩隻發瘋的牝雞。

  ×  ×  ×  ×

  院裡人的生活狀況,簡單說來,便即如此。他們是生長在磽瘠的、砂礫間的、陰影下的雜草,他們得不到陽光的撫育,得不到雨露的滋養。他們為要維繫他們的那半死的生命,總在等著把他們的運命與機會,作孤注的一擲,而不顧一切。

  對此,那位和曾思勉同住在中院,學哲學的,多愁善感的學生黎繼榮,頗為納悶。他徵諸生物學上的法則--和社會生活上的要求--他甚難於理解他們,如何居然也能夠這麼好好兒的活下去。

  比方在×公司當司機的中院南屋的魯啟仲,他的生活,是這院裡比較寬裕的一家,但是他的薪水每月僅三十三圓,這裡頭竟須扣除二十元錢的房租,那麼所剩下的那一點兒錢,是不是能夠他們一個月間的生活費用?他歪著頭,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難道他們真能夠像秋蟬,只須飲飲露水,便可以裹腹麼?他瞧他們那心滿意足的姿態,不禁有點惘然了。

  然而,可憐我們這位人道主義者,他也和世間某一部份的人一樣,他遺忘了宇宙間一個最平凡,可也最為重要的定律。人類必需的生活;於甲必要的東西,於乙也同樣必要;這種必要會賦與他們強大的力量,去嘗試某種獲取生活之需的努力。因而想在生命得不到保障的這些人們身上,適用道德與法律,那是怎樣可笑而且無聊。關於此點,街頭那些呼叫乞憐,為求一點兒人類的施與,而有需在洋車後面跑一里多路遠的小丐,似乎還要比他明白得多。

  有一回,中院的魯啟仲,在傍晚又帶回來一桶像是汽油的東西。站在門口的曾思勉兩眼盯著那支鐵桶,隨即會意地笑開了臉:「噢!汽油?」那一個臉上堆著怪樣的笑容,解釋地說:

  「啊!汽油。一個朋友託我給買的呢!」

  是晚,曾思勉和黎繼榮又辯論起來--他們是常這樣為某些問題而辯駁的。

  「老黎,」曾思勉譏諷地說:「怎麼樣,你還以為他們的生活,實在令人費解嗎?別弄錯了,先生,這裡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神秘!祗要你餓三天,那時候,很自然的你就會學得了怎樣巧妙地,去覓得你所要求的二個窩窩頭的方法的,很簡單,肚子會教你做很多事情。」

  曾思勉對這院裡的人,甚為同情憐憫,但也厭惡,同時,也為此而甚感煩惱與苦悶,有時,他幾乎為他自己和他們的關係,而抱起絕大的疑惑。他常狐疑他們果是發祥於渭水盆地的,即是否和他流著同樣的血、有著同樣的生活習慣、文化傳統、歷史、與命運的人種。

  自他發現了和他有著那麼截然不同的思考方法與生活觀念,並且發見了他們那差不多喪失了道德的判斷力與人性的美麗和光明以來,他一變其向來的信仰與見解。他對他們深惡而痛絕。

  第一,他看見了什麼?他看見了宇宙間的一切惡德的堆積,看見了滾轉在動物的生存線上的人類的群體。

  他們恰如棲息在惡疫菌裡的一欄家畜,如果不發生奇蹟,那麼,他們結果是祗有破滅,而從世間消逝了他們的種類。

  我們試打開先哲遺留給我們,作為處世秘訣的生活哲學書裡,就能看見我們的那句祗此一家的祖傳妙藥。即:「洒掃自己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句格言。這裡似乎包括自私、缺乏公德心、沒有鄰人愛、怕事等等。

  因此,我們的東鄰,今晨起火了。這時候,我們先賢教我們做的事,並非立即去潑水相救,而是叫我們站得遠遠--越遠越好--恰如觀賞中央公園的金魚,那麼幽雅地,閒眺那片沖天之勢--此時,最好須有沖天之勢,如不然,則燒的便不痛快,看的亦不滿足--的火光,大聲叫曰:燒得好!

  此時,如果尚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聽見西鄰說,他在人堆裡,撿得一套七分完好的宜興茶壺的時候,覺得有些不自在,以為茶壺本該屬於自己的,卻因自己沒有去,給別人撿去了。唉,可惜!

  與此同樣,當一個人看見有人在公園裡,任情折取花木,便趨前去阻止他,諭以公眾道德這種大道理,那他便是最不聰明的傢伙,我敢擔保他會是自討沒趣的。人家準定把他上下端詳這麼五分鐘,輕鄙地問他:你管得著麼?哼!是呀,他管得著麼?他瘟頭瘟腦的回到家裡去,足足想了三日三夜,越想越後悔,越後悔越恨自己不該多事。於是,他狠狠的打了自己五十下巴掌,打完,摸摸熱刺刺的嘴巴,心裡痛快起來,道理覺得自己已懂得點兒,他很聰明了,而且也很乖巧了。往後,再看見拗花的人時,自己先迎上去,慨然的說:要不要我來幫你拗,這是很好的,花市裡賣的沒有這裡的好看哪!

  曾思勉看見這觀念,是怎樣不可分解地被吸進,而且溶化於他們的肉體組織裡人生觀裡去。遇到可悲的災殃時,天知道能夠期待多少他們的同情與援助。

  當他由南方的故鄉來到北京,住到這院裡來的時候,他最先感到的,是這院裡人的街坊間的感情的索漠與冷淡。一家一單位,他們彼此不相聞問,他們這麼孤獨而冷僻地,在過著他們的日子。他們不相過往,他們的門,單獨的閉著。曾思勉常數次看見這一家不幸遇有官事,或喪葬病痛時,其餘的人們以何樣的態度與臉色對待這不幸的鄰人。他們不但裹足不前,即或從門口經過,他們也要把眼睛移往他處,他們怕禍難會由不幸的人家的窗戶,降落到他們的身上,而戰戰兢兢的跑了過去。他們的臉色,是那麼畏懼而厭惡,甚或他們咒詛鄰人妨害他們的安寧。

  富有熱烈的社會感情,而且生長在南方那種有淳厚而親暱的鄉人愛的環境裡的曾思勉,對此,甚感不習慣與痛苦。他為此懊惱了許久,至今他還是那麼悵然。

  並且,他幾度經驗過,因為他不在家,他的鄰人跟郵差說不知道,使他數回未接到友人的信件。再碰到像下回那樣的事情時,他不由得對此民族感到痛恨與絕望了。

  譬如外面有人打門,他們問清了是要找邵家的,於是他們便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打開門閂,跑到後院告訴邵家。倘若這時候他們不高興,那麼,好,請你在外面嚷破喉嚨好了,他們若無其事的,正團聚在只離門三尺遠的院心裡,熱鬧的講著故事哩!

  這個世界,看來似乎真像邵太太說的樣樣不叫人順心。有這樣的事--至今邵太太提起這件事來,還罵缺德呢--頗叫這院裡不痛快有數日之久。

  倒穢水的老頭兒,不知如何,一連一個多禮拜不來倒穢水了--這種現象是很平常的--所以他們無可如何,只好在夜間,偷偷的把穢水倒在胡同口,但並不是自己的院門口而是鄰院的。至於他們這樣做是否對的,那他們不管。第一、巡警官還管不著哩!魯太太曾問過巡警官:他們的穢水要倒到那裡去?他卻老實不客氣地告訴她,他管不著。還叫她問問市公署去。那麼他們只好照舊倒在胡同口裡,但並非自己的院門口。據邵太太說:「那樣做未免太不講究衛生了!」這樣子他們倒到鄰院的門口去。反正‥‥‥‥去你的,倒吧!

  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們聞到一陣一陣又辣又臭的氣味,直往院裡衝。他們打開大門來看,門口是一片濕,那股味道,正是由這裡發散出來的。

  「他媽的,缺德呀,這是尿呢!」邵太太見鬼似地說。

  其次,這也是很明顯的,即他們的知足認命。他們不怨天、不尤人,而像一條牛那麼孜孜地受著命運驅使,從不知抗拒。這幾乎值得讚嘆的精神狀態,是和他們的無知、不潔,與貧窮一樣,到處可以駭倒來自外國的每一個旅行家,和社會學者的。

  前院林大順是這樣的。他常常坐在簷下矮凳上,眼睛瞧著灰黑色的牆,臉上並無什麼感覺,這麼小半日不稍一動,像一條影子。雖然那未始不可以說是喪失了思考能力的緣故,但說他也是知足的一個,大概不會差得太遠。

  尤其中院的魯啟仲,他是表示得最為明瞭的一個。他在下班回來時,便以小孩車,推著他的今年才滿週歲,呀呀學語的兒子,到哪個車馬稀少的馬路,或太廟等處蹓躂去。逢人便說:今天天氣好呀,怎不到北海玩兒玩兒去呢?好極了!並且,還叫他的兒子:小胖子,你叫,大--爺--。晚上,放倒頭能夠睡得像豬一樣那麼濃酣。

  只有一回,曾思勉以為這準是不滿現實的一個表示了,而結果又收到一個異樣的感觸。那是發生在二房東邵成全身上的事。

  有一次,不知他是滿意,是不滿意,總之,他是那麼感慨地說:

  「您說,曾先生,八年啦!」他一邊說,一邊沖著曾思勉舉起右手,把拇指及二指叉開比著手勢:「我在飯店裡做事,八年啦!拿您說,膩不膩?八年啦?可是沒辦法呀,您說有什麼辦法,曾先生?」

  當時,曾思勉心裡也甚為嘆息,但過後想想,事情也似乎並不盡然。及後,邵成全又一次二次,反復地向他比手慨嘆時,他已完全曉得了這仍不外是滿足的另一種表現而已。

  至於懶怠、虛榮心、面子、無理由的囂叫等,這都是俯拾即是,輾轉於街頭巷尾的平凡不過的現象。這些像北京城的乞丐一樣,充斥於我們的人類社會。如果這也要舉個例子的話,那是毫無困難的。

  你可以隨便在冠婚葬祭--只要是他還有些可以典當個三毛五毛的東西的人家--裡頭,看見虛榮心這種人類的虛妄的滿足;可以由我們這位二房東學得不必要--他一面漲房錢,一面跟住戶講面子--的面子;或者到我們這院裡來坐這麼二分鐘,領教領教女人們無理由的吵鬧。

  懶惰,這也是這院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東西;林大順的父親,像一條鎖鏈,枷在他的兒子--林大順--的脖子上;寡婦的兒子,除開吃飯、睏覺、拉屎以外,祇要有錢入手,他便會宿在外邊,叫他的母親瘋子似地滿處找,回來時,除開錢用完以外,臉色比前發青;魯啟仲中午回家吃飯時,發見他的妻還在睡,他早晨上班前給生好的爐子,恢復了未生火以前的樣子‥‥‥如此等等。

  邵太太那天與莊曾二位太太所說的老太太,在她說後第四天,便回到這院裡來了。

  然而,這回的老太太,卻與前數月的她,成了兩個人。她已失掉了正常意識,就像一個瘋婆。她的皮膚乾癟,皺襞如老柏,呈紫醬色。感官機能既顯得那麼遲鈍,思維又至為緩慢,尤其視聽二官,更顯薄弱。她十年一日的穿著褪了色的壽字紫綢裌短上衣,手撐一支枴杖,姿勢佝僂,滿院裡蹣跚地進進出出,逢人便追,一邊宛若小孩,哀聲哭訴。

  「您怎麼不理我呀,咱們都是很好的街坊,是不是?」

  然而這院裡人,每見她至,必會藏藏閃閃,或關起門來;像躲避一個可怕的瘟神。

  ×  ×  ×  ×

  在數月前,是個殘冬的上午,時候已經很遲了。邵太太覺得對過南屋的老太太,毫無動靜。她心裡猶疑著走前去,想看看模樣。剛打開門,同時,便有一股使人欲嘔的難聞的臭味,猛可的由裡面向她撲過來,使她不得不掩著鼻孔趕快退出來。待那股氣味,稍見輕淡下去,便先一邊預感著一個不吉的場面,再走進去。只見老太太坐在炕上,兩手向空亂抓,像水中的溺者。喉嚨間,如被扼著脖子的鴨子似地,作沙啞聲,卻不能言語。見人至,則恍若受了驚嚇的孩子,想跑到母親的懷裡去那樣,伸手向她抓來。邵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頭也不回的一直往老太太的女兒那裡跑去。

  半小時後,她的女兒來把她移走了。

  邵太太把南屋的門鎖上,在壁角邊,發現了一個煤球爐子。爐子裡已沒有火了。她看了看密閉的窗戶,把門鎖好,出來和院裡人說:

  「沒燻死,還算她有造化呀!」

  ×  ×  ×  ×

  數月後,她雖然能夠撿回了生命,但她的精神狀態,無論如何,已不能恢復原樣。

  她不但精神薄弱,缺乏道德判斷,並且有一種特別現象,即時時有某種輕度的不安與恐怖襲擊著她。

  「小舅的媽,」她喚著邵太太:「您告訴我,現在什麼時候兒啦?」

  「三點!」邵太太不耐煩地說。

  於是她走了兩步,又向莊太太說:

  「大姐,您告訴我現在什麼時候兒,大姐?」

  照例,莊太太不理她,碰!把門關上了。她又走到中院,到前院,把那句話反復地問著。

  這樣子,不管人家理她不理她,她常會找個碴兒和人說話。這不純是孤獨煩悶使然,而是那種不安在攪亂她的安寧,驅使她走向人群。

  但照例這樣的人,大部份是缺乏反省,而自我感情卻又是很強的。她不會理解對方的感情,同時,又喪失了在社交生活上所必需的那種修飾自己的儀禮觀念。由於視聽障礙的關係,說話時,她要衝著對方的臉孔說。這甚使對方厭煩與憎惡,因為她的嘴是那麼臭,而身體又那麼骯髒。油垢、塵土、灰屑、虱子、祇有動物的身上才會有的這些不潔的東西,粘滿了她的衣服與頭髮。

  自那天邵太太看見從她的衣服上,一個兩個的往地下掉落的虱子以後,人們只要看見她,老遠的便躲起來。

  「你的身上有虱子,他們怕你!」

  有一次,邵太太看見她又在滿院裡追人的時候,這樣忠告她。

  「沒有呀!」

  她不服氣地說。於是她為要證實她這句話,用手往渾身上下亂撢了一遍,隨著她的手起處,塵土濛濛的飛揚著,虱子卻雨似地落下來,在地面上到處爬走。

  「您瞧,沒有嘛!」她理直氣壯的說。

  但,人們卻一個一個躲得不見了。

  然而,她惹人討厭的不單是她的不潔。他對於院裡人的東西,好像取消了你我的界限,只要是她短缺什麼,她就老實不客氣的動手去拿而不告訴人。她拿不著,而有需向人要的時候,她的口吻也彷彿是對自己的兒子那樣,公然而放肆。劈柴、煤球、鹽、鹹菜,這些是她所短缺的東西。

  「你怎麼拿我的煤球呀!」他們說。

  「我沒有嘛!」她還是照拿。

  「是誰該給你的不是!」他們火了起來。

  「待忽兒我叫老六買還您不就得了嗎?」她不慌不忙的說:「我不是白使您的!」

  這樣子,他們像怕賊似地,把他們的東西收進屋子裡。

  如果這時候是莊太太的話,她會一邊很快的收拾東西,一邊用手指著中院的北屋給老太太看,意思是叫老太太到那裡去拿。但視力不靈的老太太,她一點兒也不感覺。嘴裡還一疊連聲的說。

  「不要緊的,待忽兒我叫老六買還您,我不白使您的!」

  然而莊太太暴跳起來,厲聲吼叫。

  「我不要老六還,我的也不給你!」

  她說著,把老太太拿到懷中去的東西悉數搶回。

  「哪有這樣的事兒!」她委屈地說:「他們一個一個的不理我啦!」

  她回轉身來,扶著她的孫子的肩膀,找她的女兒去了。

  她的孫子,即老三的兒子,是她來時跟來伺候她的。是一個十三四歲,有一對癡呆的眼睛的少年。穿一領大掛,那大概是他的父親的,又肥又大又長。所以他不得不在中腰繫條麻繩,而像一個小和尚。

  老太太說的「他們」,不但是指這院裡人,如在她餓著肚子的時候,往往也把她的兒女包括在這裡頭。而「不理」則是在指她的兒女又有數日不見的意思。

  原來老太太每日的伙食和開銷,是她的女兒和在天橋一間煎餅舖裡當夥計,這院裡人管他叫老六的她的第六個兒子供給的。他們每隔三五日,必給她捎來一次錢,或窩窩頭。

  但是,已有幾天不見他們來了。從清早起,她已餓得在院裡走進又走出,在心裡惦念著她的兒女。

  這樣子,她扶著她的孫子,找她的女兒去了。

  「哪有這樣的事兒!」她委屈地說:「他們一個一個的都不理我啦!」

  不多數日,老三的媳婦,領著幼女來了。在這方面,說是來服侍老太太的,但在那方面,不啻是一個機會,是難得的機會。因為這樣子,她已無需在街頭過著那無聊的縫紉生活,而能夠天天舒舒服服的吃頓飽窩頭了。

  自這婦人來後,她的丈夫,老三也跟著來了。每到這院裡碗筷響著的時候,即飯前,他準會出現在這院裡,宛如他是預先約好了的一樣。飯後,這位禿腦袋、紫膛臉、凸肚子,見人則現著諂媚可鄙的笑容的男人,就像貓兒那樣,滿足的拿手背揩揩嘴臉,拿塊破草席,隨便在哪個簷下涼陰處,痛痛快快地躺下去,五分鐘後,便響起如雷的舒適的鼾聲。

  他睡足一場午覺後,爬起來伸伸懶腰,走了。傍晚,到吃飯前時,他又復出現了,而不差一分一秒。

  自他來後,他給與了這院裡人不少的惶恐。第一是邵太太,她提心吊膽的把稍值點兒錢的東西,都收到櫃子裡去,但不說什麼。莊景福晚上回來時,卻特別囑咐了她的女人莊太太,早晚門戶要留心點兒。

  然而最感懊惱的,還是他的弟妹,因為他不僅加重了她們的負擔。終於有一天,在他們之間引起了衝突。

  那晚,窩頭沒剩幾個,蒸好時老三已風捲殘葉的先吃了一個飽了。老太太呆呆地坐在炕邊,等了半天,卻沒有人拿窩頭給她。

  「我的窩頭呀?」老太太像小孩似的嚷了起來。

  「哪有窩頭,窩頭上午都吃完啦!」老三的媳婦說,端給老太太一碗菠菜湯:「別嚷啦,您喝這個吧!」

  她說著,走出來放低聲音,催促她的兒子說:

  「還不快吃呀!」

  她那個十三歲的兒子,正在啃著窩頭。

  「哪有的事,」老太太在裡邊嚷起來了:「我記得還有窩頭哪!那會完的這麼快呀?」

  「有窩頭還不給您吃嗎?」老三的媳婦說。

  第二天,老六來時,老太太向他哭訴著說:

  「孩子,我肚子餓,他們不給我窩頭吃!」

  以這句話為開端,他們兄弟之間,遂發生了口角。老六主張他掙來的窩頭,是要給老太太吃的,而不是給他們吃的。而他也沒有那麼大的能力養活這許多人。老三則說:他是可以馬上把他們領回去的,你們另外找人來伺候老太太好了。

  「我們這就回去!」他挺著肚子說,禿腦袋憋得直冒煙:「告訴你,老太太我們是不管了!走!」

  他回過頭去催促他的媳婦。

  「走!把東西拾掇拾掇,我們走!」

  並且他為要表示他的意志如何之堅決,向準站在他身邊茫然失措的二兒子的腦勺上打了過去。

  「這是你的家嗎?」他喝叱他:「你還留戀什麼?」

  但是他很聰明,他知道無需拾掇什麼東西。因為他們除開把帶來這裡的虱子和塵土,仍舊帶回去以外,根本就一無所有。不過他這是有作用的,他相信這麼一來,準會嚇倒了老六。所以他們做作的在窄窄的屋裡轉一轉、站一站,就出來了。但老六卻反常的祗冷冷地瞧著他們,這很使老三狼狽,而且慌張。他側視老六那堅決的態度,不知如何是好。當然他是不願意讓他們回到那只有飢餓在等著他們的自己的家裡去的。那麼,不回去嗎?唔,唔‥‥‥‥‥。

  他完全失去了主意,怔在院心裡。

  此時,他的妹子來了。我們這位邵太太說的姑奶奶,是個精明的女人,她剛踏進院門,就察知了這事件的真相了。

  她沈默地來到了他們之間,並不理會他們兄弟兩個人,向著老太太說:

  「你預備預備,我已向養老院辦妥手續了,回頭他們就派人來接你去。我想這樣最好,最乾脆,省得鬧得大家沒有太平日子。你預備預備,乾脆!」

  老太太頓腳哭訴著說:

  「我不去呀--姑娘,我不去--」

  「不去不行,都辦理好了,這樣省得鬧!」

  她的姑娘正經地說。

  「我不鬧,姑娘,都是他們鬧的。」老太太哀惋地說:「是他們把我的窩頭吃了,他們不給我吃!」

  為這奇突的變化,哥兒倆俱不言語了。大家都迷惘地站立著莫知所以。

  這時,忽然有一陣粗荒,雜沓的腳步聲,不覺的把一群人的眼睛吸向院門。只見三四個穿制服的人物,勢不可遏的一湧進來了。他們都以為那便是養老院派來的人,不禁為老太太擔心。然而獨有老太太的女兒,卻心裡疑惑不定,直覺的知道這一隊人來,大概是凶多吉少。

  老太太見進來的一隊,嚇得直向她的女兒嚎啕起來。

  「姑娘,我不去--」她央求著:「我不去,姑娘你告訴他們我不鬧了--」

  一邊又哀求進來的人,幾幾乎要跪下去:「不要帶我去,我求求您,先生,我不去呀!」

  進來的人不解的瞧著這失常的人一眼。

  「不是要帶你去的。」老太太的女兒向老太太解釋,並安慰的說:「快不要再鬧啦!」

  那三四個人之中的一個似隊長的人物,向著這院裡人發問。

  「這裡誰叫做閻永泰?」

  大家都把視線集注於老三身上。老三的腦袋在一群人裡亮一亮。

  「我是!」老三驚惶失措地說。面有點失色:「先生,您哪!」

  似隊長的人物,炯炯地把他打量一個遍。

  「你是閻永泰嗎?」他繼續問。

  「是的,您哪!」

  兩分鐘後,這一隊人把老三帶走了。接著,他們也就譁然星散。但好像這事件和這院裡人有關係似的,使他們浸在不安裡,大半天不敢高聲言語。

  那晚,當月亮冉冉地出來在天棚上邊的時候,邵太太像講一個違禁的事情,低聲的說:

  「你知道,老三為什麼叫人家帶走?他偷了舖裡的錢哪!」

  「那麼老三能不能出來?」曾太太接著問。

  「誰知道?」邵太太說。

  她們彷彿要慢慢的回味這饒有興趣的事件似地,沈默著,半晌沒有言語。

  少頃,魯太太瞧著在疏風中如夢般搖幌的夾竹桃,喟嘆著說:

  「這院子多熱鬧呀!」

  「熱鬧的還在後頭呢!」邵太太說:「你瞧瞧趕明兒老六把他的媳婦兒接回來的時候吧,哼,那才熱鬧哪!」

  「老六娶媳婦兒啦?」莊太太說:「怎麼沒聽說過?」

  「他又不下帖子請你,你那裡會知道?他是在天橋撿著的媳婦兒呀!」

  「撿的媳婦?」魯太太大驚小怪的問道。

  「你當是希罕嗎?一點兒也不希罕!這年頭什麼不能撿?你要喜歡,你還可以撿個很好的漢子哪!」邵太太說到這裡,又把聲音放低,像煞有介事似的說:「不過,你猜怎麼著,那娘兒們在鋪裡就陪過三個男人睡過覺,三個男人!」至此,她再把話聲提高,「哪是什麼好東西,本來嘛,天橋撿的不是?」

  曾太太預想著未來可能的種種事情,不覺喃喃地道:

  「真個的,這院子說不定又有什麼事情呢!」

  六

  老六在天橋撿來的媳婦,濃眉大眼、粗骨格,有如一彪形大漢。但是這位年近四十,而尚過著獨身生活的男人,卻甚是歡喜。

  「來!」他滿面紅光,眉開眼笑的叫著他的新妻:「來!這是母親,你來見見母親!」

  於是這女人便過去給老太太做揖請安,像每個鄉下姑娘那樣:誠實而溫順。

  「這位是邵太太!」老六一個挨一個給她引見:「這位是曾太太‥‥‥‥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兒,你甭客氣,就多多請教邵太太、曾太太、魯太太她們,她們都是好街坊,肯幫咱們的忙的!」老六有如一個好丈夫,諄諄教導他的妻,一面又謙恭地朝著大家說:「往後就請大家多照顧她點兒,她是由鄉下初出來的,什麼都不大懂得!」

  是夜,這對新婚夫婦,即和老太太一塊睡在一條小炕上。

  在新婚的數日間,老六徵得櫃上的允許,可以在夜裡回來宿。但一個禮拜以後,他祇能夠三四日回來宿一次,或白天偷個空兒回來瞧瞧而已。

  婚後數日,老六要給她報戶口時,他發現了他的新妻沒有居住證。

  「你的居住證呢?」

  老六問她。

  「擱在鄉下,忘記把它帶出來了!」

  「怎麼連居住證也忘了?」老六詰難她。但旋又改過溫柔的口吻說:「不要緊的,我們到段上報戶口領居住證去!」

  她默默,手弄衣角,不回一言,意思是不大願意。

  「不報戶口不行呀!」

  老六解釋地說。

  「你也不給我買雙皮鞋,剪套衣服,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你教我怎麼出門去見人?」

  她對他撒嬌。

  第二日,他提早下班,在回家的途中,給她買了兩雙線織長統襪子,二領晒淋藍褂料子,兩條黑布呢長褲。為購這幾件東西,而把他由十多歲當學徒時便積蓄下來的五百餘元錢,化去三分之二,他心裡委實痛惜的了不得。但一小時以後,他的心痛漸漸轉為快樂。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摹擬著他的妻子高興的樣子。那該是多麼可愛的呵!

  可是,他完全算錯了。他的妻仍然不答應他報戶口,她含含糊糊的答應他衣服做好了再說。

  「忙什麼,反正是你的人了,早晚不都是一樣嗎?」

  她嬌嗔著說。老六聽著甚是樂意。可不是早晚一樣呀。並且,她不是那麼溫柔誠實,像個主婦嗎?

 他完全滿足了。

  後來,老六祗能數日回來一趟,每次問她時,她總托辭推諉,把他敷衍過去。

  這樣子,漸漸的老六也就把這事忽略過去了。

  完全如老六所想像那樣,她是那麼和睦、誠謹。她侍候老太太,又是那麼溫柔、從順。雖然有時也看見她的臉上罩著一幅厭煩的表情,但她常竭力使自己忍耐下去,並不把心裡的憎嫉、藐視,表現於行動。

  「姑娘!」老太太像叫自己的女兒似的喚她:「你攙我到外邊活動活動去,我心裡悶的慌!」

  「這麼熱的大伏天,活動什麼?」

  她皺著眉,不耐煩的說。但是卻依從了老太太,把她領到外邊去。她把刻著十足輕蔑的臉孔,朝向他處,避開老太太的臉,恰如拉著一條步行笨拙的老牲口,狠狠地扯著走。這時候,這院裡人常會聽見老太太的哀告。

  「你別拉得這麼快呀--」

  日子無聲無息地滾流著,又到了夏秋交替的時節了。

  有一天黃昏,老六回來時,邵太太把他叫到自己家裡告訴他說:

  「你最好查查你媳婦兒的東西,有沒有短欠什麼。晌午,我看見你媳婦兒渾身穿得臃腫,樣子可疑,說不定這娘兒們是打虎來的呢!你回去好好查查看!」

  他進入屋裡,果然發見了他上次買給她的那幾件衣服,全不見了。

  很晚的時候,他的妻才回來。

  「你的幾件衣服,全拿到哪兒去了?」

  他劈頭責問她。她被問,稍顯慌張,但立即又鎮靜著,並且差不多紅著眼圈兒,委屈地向他埋怨,語調惋轉動人。

  「我把它當掉了!」她說:「你幾天不回來,家裡連一個子兒也沒有,媽這裡那裡不是向人要鹹菜、就是要劈柴,我那裡好意思呀!」

  「那當票呢?」老六問她。

  她疑惑地瞧了老六一眼。

  「我收起來了!」她說:「難道我說的話,你也不相信嗎?」

  「不是這麼說,」老六說:「我想明天就把它取出來。我給你買的,就是要給你穿的,你怎好把它當掉呀!」

  「那我收著也同樣呀!」她說:「你多早拿回錢來,我多早把它贖出來!」

  翌日,老六要走時,邵太太又偷偷把他叫過去,告訴他說:

  「你最好今晚還是回來住,我看這娘兒們是要走的了,說不定她趁你不在家,還拿走什麼東西,老太太眼睛又不靈!」

  老六想了想,於是進入屋裡,告訴他的妻說:

  「這幾日舖裡活計很緊,我三兩日恐怕回來不了,你好生看著媽!」

  是日,她一清早就走了,回來時已是在夜裡。她回來看見早晨說這三兩日不能回來的老六,卻好好兒回來在家裡,她不覺有點失色,繼而她顏色為之不悅。是晚彼此都無言過了一夜。

  次日,老六沒有回來住,黃昏,她空著手、悻悻的、也戀戀不捨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老太太宛如挨了打的狗,大嚷起來。

  「被舖叫她拿走啦,被舖叫她拿走啦!」

  差不多與此同時--其實比這還要早些兒,前院也吵嚷起來了。

  「你的好兒子偷人家的被舖,你還賴?不要臉的東西,養不要臉的兒子‥‥」

  這是林大順女人的金屬性的尖叫。

  「你看見啦,你看見啦,你看見啦‥‥‥?」

  這是對方老寡婦的聲音。

  「我親眼看見他偷,親眼看見他由這門拿出去,在昨晚半夜裡!你還敢賴,你說,你的兒子做什麼出去啦,你說?」

  「他上哪兒去,你管不著,他做什麼,你也管不著,管不著!」

  不一忽工夫,前院裡來看熱鬧的人,幾乎擠倒了牆壁。他們掛著滿足的神色,在指點著誰的聲音宏亮,誰的聲音清脆,誰罵的最精彩,誰罵的中肯。唯使他們大為不足者,即這兩個女人,光罵,並不打,不然,這是一齣可以不掏自己的腰包的文武大好戲呀!

  然而他們期待的不差,次一瞬間,這兩個女人已演著拳腳交加的最可觀的一齣戲了。

  林大順的妻,看見走過來的老太太和邵太太,便迎上前去說:

  「老太太,我告訴你,你的被舖,是她的‥‥‥」

  她還未把話說完,猛覺得臉上著了一下,痛的她火星亂冒,幾乎跳起來。她剛回過身去,瞥見那老寡婦很猛的又撲了過來。她回身閃開了,也撲上去,一把抓住老寡婦的頭髮。但同時自己的也被老寡婦抓住了。

  於是兩個人像二隻牝虎,撕扯著、滾過來、滾過去。經邵太太,魯曾幾位太太救了一番,好容易才把她們兩個人解開。

  「關著大門,就是一家子!」邵太太說:「搞什麼大清早起,這麼吵吵鬧鬧的?你們都是有了年紀的人,還不怕害臊麼?」

  兩個人摸摸撕破了直淌血的臉頰,從人群中退開了,但卻在彼此的屋裡,大聲罵著對方。

  「記著我下次不撕你的老××,我是雜種×的,不要臉的臭婆娘!」

  林大順是通縣人,家裡以種地為業,然而僅有的三畝田,無論他們如何勤勉,如何含辛茹苦,也難養活他們十口之家。而且他的妻,在事變的前一年,遺下一子一女,溘然長逝了,這一年他就有出外謀生的念頭。湊巧第二年,事變發生,鄉下生活日更日難過起來。至此他便決心離家遠就了。好在他有手藝隨身,如果運氣好,也許不至於會挨餓的。於是,他告別了父母與哥嫂,攜了一子一女,在一個嚴寒的冬天,到了北京城。但是城市生活,是否能如他們的期待,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出來的第三年,復娶了現在的妻,不知道是年頭不好,抑是生活擔子過重,就從這年起--其實他的生活是沒有寬裕過的--日子愈過愈見艱難,使他如馱著重負,爬越峭險山路的人一樣,喘不過氣來。並且在事變的翌年秋天,哥哥失蹤,家裡賣掉了那幾畝地,前二年,父親又投他來以後,他的生活就愈感痛苦了。這過分的負擔,壓得他身軀彎曲,臉孔痴呆而顯著菜色,像永遠見不到陽光的纖弱的草。他除開上班時,在晝夜開著電燈的幽暗的地下室裡,在自己的位置默默地工作著;回來時,或坐在炕頭出出神,或坐在階沿邊望望灰色的牆,除此之外,天知道他還想些什麼。他對於家裡的事,漠不關心,有如一個寄人籬下的食客。他在自己女人跟前,柔順得像一條家畜。

  他的這位患著極度貧血的妻,看見他那如木頭兀坐著的呆相,常會歇思迭里的發作起來。

  「你就在那裡呆著吧,財神爺是會給你送大洋錢來的!」她說著,輕蔑地由鼻孔裡哼了幾聲:「是我倒霉了,才跟了你這個沒出息的死鬼!」

  他惶悚地,把身子挪到遠點兒的牆角或炕角,以畏懼的眼睛,窺伺妻的神色。

  這位女人,也是這院裡的錚錚者。她瞧著自己親生的兩個孩子,那麼虛弱,又瞧瞧前妻的兩個遺子,便會自然而莫名地憤恨與懊惱起來。她怎麼也不會明白這兩個小東西,會活得這麼好好兒的。她每想到自己不能有效而迅速地弄死這兩個小東西而生自己的氣。這時候,她總以為自己心太好,於是她會霍地跳了起來,聲色俱厲的苛叱著今年八歲,有一對永遠在訴餓的畏怯的眼睛,而想找點兒什麼東西吃的前妻的兒子說:

  「是家裡沒給你吃夠呢?還是你那狗肚子死填不滿?我告訴你說吧,你爸是沒有這許多白米塞你那死窟窿的!」

  這樣子,她盡她所能夠想出來的方法,來酷使與虐待這一對眼中釘。她叫他們到半里外遠近的一條胡同的古井去打水,叫他們到各處去拾家裡天天用的燃料、煤和樹枝,叫少年給她拉灶前的風箱,叫十一歲的少女,在夜裡到附近的糧食店,等次日買配給的雜糧。

  他們住在南屋一間小屋裡,夜間則同睡在一條六尺方的小炕。他們的屋子又窄又暗,在夏天有如蒸籠,到冬天則像冰窖。牆壁上,斑斑駁駁的粘滿了悽厲的紫赤色流星形斑點,那是臭蟲的血,也即是他們貧弱的血。他們另外在屋檐下,簡單的拿兩支小竹竿支起二塊破葦蓆,鋪著三數塊薄木板給老頭兒睡。

  屋裡與屋外,塞滿了使用得變了形的傢俱呀、破桌椅呀、缺口的水缸呀、兩個小孩在街上撿回來的樹枝、乾草呀、小木頭片等,永遠像沒有清淨過的一日,不潔如一個牛欄。牆角邊有一口土灶,灶旁有一個風匣,午間與昏前,便看得見那少年光著瘦骨嶙峋的脊樑,被深深地埋在一堆乾草中間,用力拉著風箱。濃煙即由這灶邊,濛濛地騰冒起來,翻滾於簷際、屋裡,飄盪在全院無論那一個角落。這濃煙薰得一切的器皿、衣服、屋子都浮溢著焦苦辛辣的氣味,而刺激得那坐在灶前的少年涕淚交流,感到窒息的苦惱。

  他們如此在濃煙、塵土、不潔、貧血、缺乏、臭蟲、昏暗、忍耐中生活著。但無論他們如何辛苦,祗希冀很小很低的--甚至於是不健全的--物質的安慰與安寧,然日子並不因此而好轉,反而愈見向他們威脅與殘酷起來。恰如縊樑的人愈掙扎,而繫在脖子上的繩結,便也愈收緊起來一樣。

  就在這時候,他的父親由鄉下投他來了。這很使他的妻不痛快,越發加深了這位女人的歇斯迭里症。同時,也即越發刺激了她對那兩個沒有母親的可憐孩子的刻薄與狠毒。她常常會像夏間的暴風雨,突如其來的凶悍的詛咒起這個家,虐待那兩個孩子,摔東西,苛叱她的沒有出息的丈夫。然而完了這以後,她卻又宰豬似地嚎啕大哭起來。繼之,如不可遏止的怒潮一樣,生自己的氣,把上下牙咬得咯咯作響,至不省人事的昏厥過去,倒在地下口吐白沫。

  及至後來,她漸漸地覺得家裡的東西,即如前數日才由街上買回來的高梁、小米、玉米麵等,會那麼令人不可思議的遺失或減少,由此而發現了公公不知在何時竟染上了那可怕的嗜好時,她幾乎像瘋女人那樣,鬧得雞犬都不安寧起來。

  那晚照例她的歇斯迭里又發作了。她瘋狂了一陣以後,已是夜裡很遲的時候了。全院裡沈沈地正浸在深睡中,但唯有她,左右輾轉著不能入睡。她前思後想,覺得很懊惱、很惆悵、也很悲哀。她的被激怒燃燒以後的身子,極感疲乏與癱軟,‥‥一陣陣發躁,甚覺難過。

  此時,她忽而聽見對過北屋老寡婦的門響。她的心機一動,忽然想到老寡婦的那在×食堂當女侍的女兒,常會在深夜中偷偷的送走、或迎入青年男人的事情。

  於是,她很快的挪到玻璃窗前,只見有一條纖長的人影,在暗黯的夜色中,由門縫小心地擠了出來,向著院裡走去。那雖然是男人,但她知道那是老寡婦的兒子。她覺得掃興,又回身睡倒了。過了不知有多大功夫,她聽見腳步聲出來了,但她卻覺得那腳步聲彷彿並不是走向北屋,而是走向大門。果然,接著院門的門閂輕輕的響了。她好奇地又爬向窗前,這回卻發見了剛才那條纖長的人影的腋下,多了一個很大的東西,她仔細審視,看出那是被舖。霎那間,那條人影躡手躡足的,但卻很快的從院門消逝了。

  她目視著那送走了一個人的寂廖的虛掩的大門,心裡甚是高興。

  「這回我可握住你的命根兒了!」

  她在心裡想。

  這前一天,那兩個孩子到和平門外鐵道沿線的煤堆撿煤去了。但這天,小福--少年--身體不好,又加之肚餓,額門上直滴冷汗,不斷伸著懶腰。他勉強支持著,兩人各撿得了差不多小半筐的時候,小姊弟倆便回家了。路過一間商舖時,只見門前有三兩塊小煤塊,小福不經意的把它撿起來,但抬起頭來時,又看見在他前邊有一堆大概是卸下還沒多久的煤堆。

  此時,有一個中年漢子,咆哮地走出來了。他不由分說,向準小福一個巴掌打過去,奪過小福的煤筐,把裡面的煤兒,悉數倒在煤堆裡。小福被打得頭暈目眩,踉踉蹌蹌的差點兒倒了下去。走了一忽兒,神智清醒過來時,才知道是自己的姐姐扶著自己像逃難似的走了。

  走過了一條很長的胡同時,少年不能再走了。他覺得肚裡一陣陣似乎要發嘔,眼睛冒著火星,兩隻腳發直,像兩支木頭。

  「姐姐,我走不動了!」他無力地說。

  來到馬路旁一個樹陰下時,他們便坐下來休息。少年躺在地下,氣息乾而苦,不久一陣昏迷,他便睡著了,睡了不知多少時間,醒來時,太陽已快要落山了。他的空筐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裝好小半筐的東西,雖然那不是煤,而是小木頭節。他的姐姐在他的旁邊喚著他說:

  「小福,快起來吧,天都快黑了,回頭媽又不高興了!」

  他們很遲才回到家裡,一進門,他們的後母便板著鐵青的臉,向他們猛吼起來。

  「好呀,你們玩得倒是頂舒服的,我看不要回來好了,還是玩你們的去吧!你們玩夠了再回來,家裡有現成的窩頭哪!」

  他們的肚子裡,餓得咕碌碌地直作響,然而他們不敢說要吃,他們像見了閻王的小鬼,顫抖著縮做一團,屏著氣息不敢動顫。他們的父親淒淒的望了他們一眼,但並不說什麼。

  是晚,少女和鄰院的小姑娘,到附近的糧棧等買明天的配給去了。

  次日,他們的繼母,便和對過東屋的老寡婦吵了起來。

  那天一整日,這位女人甚不高興,沈著臉,藏在心裡的忿怒,只要一遇著有可發洩的對象,便炸藥似地猛烈的爆發起來。

  她一回頭,看見少女在拉風箱,便向少女說:「你兄弟死了嗎?為什麼要你來拉風匣?」

  「他,小福今兒個有點不舒服!」

  少女吶吶地說:

  她抬首看見扶在院門邊地面上燒紅了臉的少年,立即暴跳起來。

  「不舒服!好哇,有福氣,病得這麼巧!你就這樣挺你的去吧,我告訴你說,那是頂舒服的!」

  少年如著了一鞭的駑馬,惶悚地、很快地,但又有氣沒力的爬了起來,走到他的風箱前去。盤繞的炊煙由沒有煙囪的灶口昇騰起來,把大半邊的屋角埋在裡頭。在這焦辣的濃煙中,時時可以聽見少年乾急,而刺激的咳嗽聲。

  晚上,他頗感疲睏和痛苦,未到吃飯時候,便上炕睡覺了。醒時,已是深更。

  外面,不知幾時開始落的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周圍蕭索而寂靜。屋裡沈沈地安息的睡聲,罩住了他的身旁周邊。睡在炕裡邊的父親與後母,和兩個他的異腹弟妹,俱發著酣甜的鼻息,沒有動靜。

  他感到渾身像爆炭那樣滾熱,這滾熱,使得他痛苦而呻吟起來。他的呼吸甚困難,喉間一如他所拉的風箱,發出乾苦的聲音。眼睛像有誰在死按著他的眼瞼似的,甚是澀鈍。他困苦的睜開眼睛,但除開黝黑色的低矮的房頂,和塞在這空間的幽暗的夜以外,又還能看見什麼呢?

  尤其使他難受的是嘴渴與肚子餓,他很想吃點、或喝點兒什麼,他自前天感覺身子不好以來,已有三天不曾好好兒吃頓飽飯了。

  他推了推睡在他旁邊的少女,低低地喚著她。「姐姐!姐姐!」

  但是昨晚和一夥人蹲在胡同角,通宵沒睡的少女並不醒。他由炕上坐起來,在黑暗中看見一個挨一個,正在酣睡的人整個朦朧的輪廓。他抬首往窗外瞧,這時,他為一個在窗下蠕動著的人影而受了一驚,心臟忐忑跳著不已。那條人影,緊挨在窗邊,瑟縮在一塊。好像坐著,而兩手抱著膝頭,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樣子似乎在躲避什麼。他想了想,才想起那是他的祖父。可是,祖父為什麼到這時候兒還不睡覺呢?

  他茫然地瞧著那條人影,聽著外面淅瀝的雨聲。這時候,他覺得少女向他這邊翻了一個身,同時由夢中喃喃地說:

  「小福,小福,窩頭!」

  於是,他又低細地叫她:

  「姐姐!姐姐!」

  但少女又不言語了,屋裡靜悄悄地。

  「姐姐!姐姐!」

  一樣沒有回答。然而未幾,他也就被一陣昏睡所擄,把他帶至病熱、呻吟、與昏迷領有著的一個飄緲的國土裡去了。

  醒來時,已在次日晌午前。只見他的未知何時來京的鄉下的祖母,守在炕沿邊,關心而慈愛地望著他。他的姐姐,傍著祖母,立於炕頭。除此之外,屋裡靜謐地,似乎沒有別的人,他的後母,和兩個小弟妹已不知道那兒去了。

  「小福,好點兒嗎?」祖母關切地問他。

  「奶奶!」

  他叫得甚是費力。

  「那兒不好過?」

  祖母又問他。他只無神的瞧了祖母一眼,又懶慵地閉上眼睛,沒有答應。臉孔赤得像烙紅的鐵,小鼻翅微動著,氣息急促而火熱。待祖母想再問他時,他又跌入昏睡狀態裡去了。

  這老婦人望了寂靜而空虛的屋裡,問站在她旁邊的少女。

  「你媽上那兒去啦?」

  「回娘家去了!」

  「你爺爺呢!」

  「不知道,剛才我還看見他!」

  這婦人是早晨由鄉下才到北京來的--她差不多每隔一月或二月,要到北京來瞧他們一次,順便跟她的兒子拿幾個錢回去--她到這裡時,屋裡鴉雀無聲,她的兒媳婦和孩子,還有她的丈夫--她是知道她的兒子是上班去了的--卻不知道到那兒去了。

  她推開門,只是炕邊孤獨地坐著少女,少女不安而焦急的望著炕上,炕上臥著一個少年,那是她的孫子。少女乍見祖母似窮途遇救的人,親愛的撲向前去。祖母手撫少女的頭髮,喉嚨間像有東西梗住,暫時沒有說話。

  一小時後,老頭兒回來了。他見她,怔了一會兒,但旋即如幽靈,縮入他的窩巢裡去了。

  「小福病的這樣子,家裡一個人也沒有!」

  老婦人似對丈夫抱怨,又似對自己,嘟喃著說。

  「誰知道他病了?」老頭兒冷淡地說,「昨兒個還是好好兒的!」

  他說著,忌憚地環視四周,小心翼翼地把紙煙的煙絲抽去三分之一,由衣兜裡掏出一個小包,把包裡的白色的東西塞入紙煙裡,然後再把抽出的煙絲照樣裝好,點著火,慢慢抽起來。

  裡邊少年又醒了,他微啟眼睛,無力地說:

  「我肚子餓,奶奶!」

  「你們早晨還沒做東西吃嗎?」

  老婦人問少女。

  「沒有!」

  老婦人在屋裡找了一遍,什麼也沒找著。

  「你不知道擱在什麼地方嗎,棒子麵什麼的?」

  她問她的丈夫。

  「誰知道擱在那兒?」

  老婦人再仔細地找了一遍,但凡所能吃的東西,什麼也沒有。

  「這娘兒們心多狠毒,一點兒什麼也沒給留,叫他們吃什麼呀?」

  老婦人絮叨著說。

  「難道你什麼也不吃嗎?」她又向著外邊問她的丈夫。

  但老頭兒並沒有回聲。過一會兒,她出來瞧時,只見方才還和她說話,昨晚因雨漏不能睡,而這忽又吸夠了癮的老頭兒,此時已呼呼地睡著了。她心裡甚氣,呆呆地瞧了一忽,但也無可如何。

  她扶著少年,領著少女來到中院,對曾太太乞憐地說:

  「曾太太,您好!」她說著,做著笑顏,「對不起,曾太太,您給一兩個窩頭這兩個孩子吃吧!這孩子病的頂利害的,他媽還只顧回她的娘家,連半個窩頭也不給留。可憐這孩子已有兩天什麼也沒吃了!」

  「林太太,您好哇!」曾太太說:「請進來坐吧,有剛蒸得的饅頭!」

  老婦人把少年安坐在椅上,少年眼睛搭拉著,懶得睜開來。

  曾太太張羅著,由蒸籠裡撿出幾個熱騰騰的饅頭,拿盤盛著,放在兩個小孩的面前。少年聽說是饅頭,急忙睜開眼睛,精神了起來。他如餓鷹似地一手抓了一個饅頭貪婪地吃了起來。但他祗咬得一口,便把眉頭皺起,臉色懊惱,把饅頭拿到眼前來,反復地瞧,恍如他要看看他所吃的東西,到底是饅頭抑是石頭。

  他瞧了又吃,吃了又瞧,勉強的再吃了幾口,便搖搖腦袋,把饅頭放下,不吃了。

  「我吃不下,奶奶!」

  他說著,又沮喪無神地把眼睛閉上。

  是晚,後母與父親都沒回來,父親不消說是由班上回到後母的娘家去了的,像從前一樣。

  這晚,少年一直沒有醒過,昏昏地睡得不省人事。次日只醒過一二次,但雙目深鎖,問他也不答應。祖母坐在炕沿,眼看著只剩奄奄一息的孫子,揉著手、眼眶湛滿淚珠。

  傍晚,後母與父親都回來了。

  祖母向父親抱怨著說,孩子病得挺沈重,你們一個也不管,要走了窩頭也不給留一個去,你們是存心要看著孩子死的呢!父親緘默著,不回一言。但後母卻咆哮起來了。

  「天有眼睛,我要沒給他們留下棒子麵,我絕子絕孫,不得好死!」

  「這年頭起誓管什麼用?」祖母一口咬住地說:「我也犯不著冤你,你到曾太太那裡去問,要有棒子麵,我也不會向曾太太要饅頭來給他們吃的!」

  「那我管不著,反正我留下了棒子麵,是王八蛋,雜種×的把它賣掉了!」她大聲嚷了起來:「是王八蛋,雜種×的,婊子養的把它賣掉了!」

  她知道這是誰拿去的。此時,老頭兒在外面喃喃地說:

  「我可不知道你們的棒子麵!」

  他們像失掉了善良的人性的野獸,在一個垂死的少年的身旁周圍啀訾著,爭執著,囂叫著不知終止。就在他們這詬罵聲中,這位可憐的少年悄悄地離開了這不幸的人世。

  兩分鐘後,悲哀的哭聲,雜著尖銳的慘叫由前院揚了起來。哭聲是死者的祖母,和被留在寂寞的人寰的姐姐的。號叫是後母的那歇斯迭里的發作。

  「唉喲--我的媽呀--是我成心害死他的喲--天有眼睛呀--我的媽呀--」

  在這一片哭嚷聲中,黎繼榮和曾思勉談起了這個問題。

  「這女人是夠狠毒的,」這位人道主義者又在為人道而抱不平:「好好兒一個孩子,活活叫她給折磨死了!」

  曾思勉聽著他的深長的嘆息,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但不說什麼,在緘默的口角邊,噙住類似憤怒的冷笑。

  「我的媽呀--」

  前院又傳來一聲尖叫。

  黎繼榮聆著這失掉善良人性的女人的叫喚。皺著眉頭,臉色憂悒而頹喪。

  「中國的後母!」黎繼榮在說囈語似的嘟喃著:「中國的後母!」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人類,特別是中國,必定要有這種悲劇!」他補充一句。

  在旁邊的曾思勉,看著他像演話劇的悲苦的神情,不覺好笑起來。

  「看樣子前院的女人似乎又勾起你的人道和牢騷來了!」曾思勉譏誚地說:「可是,趁早收起了你那一文不值的人道主義吧!告訴你,那種東西在中國是行不通的,它離實際太遠,至少在現在!」

  「好了,好了,我一開口,就是人道主義。」黎繼榮不高興地說:「那麼,依你說這小孩是該死的了!」

  「那我怎麼能夠知道呢?你瞧你那像要咬人的怪樣!喂,喂,老黎,你可要想明白了,我這並不是和你拌嘴呀!」

  曾思勉看著黎繼榮那生氣的樣子,內心的沈重沒有來由的襲來。沈默了一會兒,他說:

  「這裡有一個明顯的事實,可令我們深省:這小孩大概三分之二是命定著要死的,而這死的機會,卻偶然操在他的後母的手中吧了!」

  「是偶然也罷,不是偶然也罷,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對少年的死,是不能不負責任的!」

  他斬釘截鐵地一口咬定。

  「看樣子,」曾思勉諷刺地說,有意挑剔他:「如果你是判官的話,那這女人準定重罪無疑了。你要是這樣做的話,我敢斷定你地地道道是個好判官。但是在另一面,你也是地地道道最糟的傢伙,是一架推行法律的機械。你要‥‥‥好不好,我們把觀點擴大點兒?」他拋開了諷刺的語調:「因為這樣,你立刻就可以發現你那種辦法是多麼消極,它在中國,是怎樣地不足取的東西‥‥」

  「名論,名論!」黎繼榮很快地學會了譏諷的口吻,不服地對他反攻:「綜合你的話可以下一結論,即中國不需要道德,是不是?反過來,也即是說中國等於野蠻!那末,請你搬到外國去住好了!」

  「不然!」曾思勉嚴肅地說:「你好像把我意思弄錯了!我但說,道德可讓有健康,有自由的生命,保持著正常的思考判斷的國民去研究、去推行。至於我們的問題,是在於怎樣來維持我們的生命,並且怎樣來排除能夠威脅我們生命的一切障礙。他們勞碌於生死的歧途,死與餓,時時展開在他們的面前!他們是命運的傀儡‥‥」

  「命運的傀儡?」

  黎繼榮半像不解,半像嘲笑似地反問。

  「是的,命運的傀儡!」曾思勉不耐煩似的重複著說。至此,他又回復了那冷冷的諷刺的語調:「他們在命運的圈子裡走著、摸索著,但他們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有時候,他們相反地想逃開這圈子,不管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總之,他們從很早就想掙脫它,遠昔,則有記錄可資我們翻閱,最近,則有辛亥的民族革命、五四運動、識字運動、對婦女問題的關心、農村解放、勞動保護、家庭制度的改革:::等等。但是悠遠的歷史,使這圈子紮得極度堅牢。這我們可以從現狀看出他們掙扎的結果,所得的功績與成就是那麼渺小。最顯明的例子,則有,他們還餓著肚子。

  這樣子,他們負著歷史的重擔,像網底游魚。他們在這裡面或生或死、或哭或笑;後母虐待前妻的遺子;穢水倒到鄰院的門口;為二個窩頭,母子無情,兄弟爭執;竊盜、酗酒、吸毒、犯罪、遊手好閒‥‥。虐待者,和被虐待者,即生者與死者,他們俱同樣受著命運的播弄。何謂命運,拆開來說便是:貧窮、無知、守舊、疾病、無秩序、沒有住宅、不潔、缺乏安全可靠的醫療、教育不發達、貪官污吏、奸商、鴉片、賭博、嫉視新制度和新的東西的心理‥‥。這些,便是日日在蹂躪他們,踐踏他們的鐵蹄,是他們背負的祖先所留下的遺產!」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下去,以目制止了這時由門外進來正想和他們說話的曾太太。

  「我們這院裡的人家,你很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一步一步走向貧窮?並且是怎樣的更由貧窮走向破滅?他們祇要一度被貧窮所擄,就不容易掙出來。它是生命的危機,它將誘起了惡性的循環,即它會引起一切不良的狀態,而和這種狀態互相為因為果,創造了一個死的深淵,讓它的俘虜在那裡浮沈而滾轉,永遠出不來。他們的報酬太低,他們的父親日日所得的報酬,多半祇夠維繫他自己一個人的動物的滿足,他的家族所需要的物質,還須家族各個人自己去獲得。因此,不但是他們的父親,就連他們的幼少者,都被無情地斷絕了一切改善而使自己向上的機會。所以他們的孩子,即繼續他們之後的這些中國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只好仍負起與父親同樣的地位與待遇輾轉下去。這就是他們的命運,是他們當前的狀態!」

  「呵,呵,」黎繼榮不屑地說:「我以為你有什麼新穎的見解,原來說了半天,歸根還是你自己拿圈子套你自己的脖子,你才是個地道的人道主義者。那麼,依你說,他們須怎樣才好呢?」

  「怎樣才好?」曾思勉輕蔑地說:「那我也不知道他們須怎樣才好!」

  「這就奇了,你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篇,末後卻來一個不知道,那不是不得要領嗎?」

  「如果這還是不得要領,那就讓它不得要領好了!我的目的,祇在說明事實罷了。至於他們須怎樣才好這種問題,祇好讓他們自己去研究。好在他們是聰明的人種,他們所欠缺的似乎並不是辦法,而是毅力。是的,他們大概是短少這種毅力,換句話說,也即是實踐!」

  曾思勉說至此,便緘默不言,由他那極度厭煩的表情看來,大概他已是飽膩這種無聊而肉麻的問題了。

  「原來說來說去,到底還是這麼沒頭沒腦的完了!太欠條理,也無聊呀!」

  黎繼榮甚為不滿的,像對自己,又像對曾太太似的嘰咕著。

  「老寡婦的兒子,」停了一忽,曾太太看他們似乎已沒有話了,這樣報告他們說:「剛才回來了,可是老太太被舖也沒了,錢也化光了,老六不放過他,說要報官,老寡婦著了慌,賠他二十塊錢算完事呢!」

  曾太太見他們兩個人,似聽似不聽,都沒有言語,也就住嘴了。

  此時,前院的那歇斯迭里的狂叫已止,祗有凄楚的哭聲,還在中院的院裡的幽寂的空氣中,迴盪著而已。

  翌日,一具小棺木,在暮色中無聲的被抬向哈達門外去。

  傍晚,黎繼榮看見孤獨地,一邊在拉著昔日少年曾拉過的風箱,一邊悄悄地在淌著眼淚的少女時,他突然憶起了昨日曾思勉的話。他由這裡,鮮明地看見一步一步地走向貧窮,更由貧窮一步一步走向破滅的一個民族的命運的影子。

  季節又到了次年晚秋的時候,肅瑟的陣陣秋風,吹落了路樹的黃葉,院裡的夾竹桃,也早已凋落了最後的花朵了。

  邵太太又開始把她的花盆搬進屋裡了。她站在花旁,瞧了瞧盆下一片狼藉的黃葉。

  「日子過的真快,眼看又到冬天了!」

  她說著,一邊一盆盆剪去花樹的枝莖。「夏天,我搬出花盆時,老太太還在南屋裡住,沒想到不到幾個月的工夫,他們也搬走了,人也散了,老三也死了,我們的院裡也變了!誰知道明年這個時候,我們這院裡,又是怎麼個變法呢!」

  「可不是!」東屋的莊太太接著碴兒說:「孩子他爸前幾個月還說,要找房子搬家呢,可是院裡已不像從前那麼亂了,我告訴孩子他爸說,不用再搬了!」

  這院裡正如邵太太說的,「變了」。第一要報告的是這所院子已換了房主人。

  今年的夏天,在舊房東的家裡,被當局查獲了大量的鴉片、海洛因等東西。理髮店被封了,伙計是一哄而散了。一個多月以後,宣判發下來了,是三年有期徒刑。兩個月以後,由嫡妻的主意,把這所房子出讓與那愈在這種亂世,偏愈能發揮他們的本領的,那種善於投機的應運而生的新興階級。由這突發的事件所牽連的變動,當然是居住在這院裡的住戶的變化。第一個,老太太的居住問題,發生了動搖。其次,出於新房東的意見,前院二家另找房子搬走了。

  這位和善的中年男子,瞧瞧那被破傢俱和煤球、柴草什麼的,塞得幾乎無立錐之地的前院,皺緊眉頭說:

  「太髒!太髒!」

  於是,在二個月前,前院二家和老太太,便也陸續的由這院裡搬走了。

  有一日,曾太太問邵太太:

  「老太太是不是還回到她的女兒那裡去?」

  這時,邵太太很不屑的由鼻孔哼了一聲。

  「回到她的女兒那裡去?」她說:「姑奶奶這時候還不知道要怎樣安置她自己呢!你想一個女人,作人家的姨太太,又沒有一兒半女,丈夫又不在身邊,能不能夠和正妻爭家?說不定她自己正沒地方安插呢,她接老太太去?」

  「那麼,老太太難道回到老三家裡去嗎?」

  「不回老三的家裡去哪裡?老六又沒成家,在櫃上吃、櫃上睡,他接老太太去往那兒擱呀?」

  「可是老三不是死了嗎?」

  「那也沒法子呀!」

  於是,老太太回到老三的家裡去。不幸,就在這時候,老三卻死於那次使北京城陷於恐慌的那可怕的虎疫裡頭,誰來養活老太太和他們呢?

  老六則自那回的婚姻失敗,他甚為懊惱與悔恨,尤其化掉了他二十餘年辛辛苦苦積蓄下來的五百餘元錢這事情,他每每想起便覺心痛。而今,他已立下決心,決意不理餘事,而只老老實實的幹舖裡的活計,想法子再攢下些錢來。

  「有了錢,便能夠再娶個媳婦兒呀!」

  他這樣想著。

  最後,在這裡似乎尚有需說點兒什麼,譬如關於這院裡最近的情況:邵成全他已落為平常的住戶,在每到繳房租--他現在是要繳房租的了--的時候,常使他心裡感到不舒服,至有半個月之久;莊太太的孩子,已被她教育得一個個都變為那麼乖巧聽話的好孩子了,並且她的丈夫,財運享通,在本年春天很賺了幾個錢,於是她很快的學會了怎樣去愛惜自己的東西,比如魯太太向她借爐筒使使時,她決然拒絕等等;魯太太時常向她的丈夫歪纏著,原因是她的丈夫不給她僱個老媽子;我們那位熱情的人道主義者,不知為什麼,卻一下子變為憂悒與感傷的人;前院新搬進來的人家,人數上比從前二家合起來的人數少兩個人‥‥如此等等的瑣事而已。

  約莫又過了一個月,冬已漸漸的降臨到這古老的北京城來了。在冷風從樹枝梢間,掃落最後的黃葉的一天,曾思勉在西長安街的街道上,遇見了一個腰間束著一條麻繩,而像小和尚的少年,攙著一位顛顛撞撞,步行困難的老太婆向行人求乞。那即是數月前住在這院裡的老太太,和她的孫兒--已死的老三的兒子。那少年冷冷地瞧了曾思勉一忽兒,便又毫無表情,而像對其他的生人一樣地,向他伸出右手。同時,那似乎已近於失明的老太太,也用了最能感動人的哀聲,對他乞憐。

  「善心的老爺修點兒好吧!可憐可憐我們沒有飯吃的人吧!修福修壽的老爺--」   曾思勉悲痛地瞧了他們一眼,就也掏出毛票,和對普通的乞丐一樣,扔給少年,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同時,在心裡感到了一種類似憎惡與哀傷的感情。

                          三十三年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