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奔逃

作者:鍾理和

  我雜在不多的旅客裡面,從出口走出車站,然後又走進候車室。我們預先約好了她搭乘第二班火車出發。我查看火車時間表。第二班火車八點三十二分由她的村子開出,九點三十五分到站。現在的時間是八點十八分。還有一個多鐘頭。我退坐到硬木長椅上。

  外面細雨已停,天空陰霾低落,像一塊爛鐵皮。

  候車室裡僅有寥寥幾個人,看樣子都是附近村莊的老百姓,衣著樸素,表情枯寂;都以不同的姿勢在假寐或打呵欠,鄉下人的日子是不用時間來計算的。雨天的荒落,和旅客昏昏欲睡的心情,使整個候車室沈浸在沈寂和淒清的氛圍裡。

  八點二十五分。我心裡的騷擾和不安在刻刻高漲,時鐘的每一秒間都充滿了懷疑、焦慮和動搖;我料不定她究竟是來,或是不來。兩樣同有可能。假使她來,那是很自然的,我們已到了三十六著的處境,非走不可;而且已經約好了。但是假使不來呢?那也無足怪異;整個社會都在反對我們。我們的安排有很大的假設;開頭就是一個「假使」,通過了,接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於是一直到達終點--我的懷抱。一個齒輪咬著另一個齒輪,一個環子套著另一個環子;祗要中間任何一個「假使」發生障礙,馬上機器停止,鍵環斷落,故事也就結束了。父親就曾聲言:縱使到基隆落了船,他也有辦法不讓我們逃出水上署(海警)的手。父親是有權利這樣做的。我們現在祗有跟命運賭個注:或是全勝;不然就是毀滅!

  八點三十分;三十一分;三十一分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三十二分!骰子擲下去了。她上火車了?坐在火車上了?再不然被扣留了?被截住了?皇天在上,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她是安全上車了,那麼她這時候正在一點一點地向我走來。一點鐘後,我們便要雙雙逃出人們的指摘和咒詛,逃向遙遠北方的天空,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然而她是會來的,幾乎毫無疑問。我們歷盡辛苦相愛,目的無非希望此生結成夫妻,廝守一起。我可以想像此刻火車正在我所熟識的那段田野間加足速力奔馳,把她一點一點地送到我跟前來。

  八點五十分。堂兄魁光騎車來到。他把濕漉漉的雨衣和竹笠放在身邊,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他看了看手錶,說道:「好!我僅僅騎了一小時的車,還有時間是不是?」

  堂兄平素很愛我,對於我所做的事情,幾乎從來就不曾反對過。看起來,他似乎預備接受我所做的一切事情。此次我和平妹的愛,他比誰都理解並且同情,然而卻也就是這一次,他基於所謂「理智」的實際的觀點,始終不表贊成。

  他的性格是明朗而爽快的,然而此刻他的眸子卻有一抹憂悒的神色,好像很對自己不高興。

  「你們的行李呢?」他問道:「寄往高雄了!噢,你們的盤費怎麼樣?夠嗎?」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說:「還可以湊付。」

  魁光由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封好了的普通信封,說:「這是一點意思,路上也許能幫你一點忙。你不能身上沒有錢帶一個女人旅行,我相信你家裡是不會給你的,對不對?」

  我笑了笑,停一會兒,我問道:「我父親還在生我的氣嗎?」

  「生氣?幹什麼?起初,他要你聽他的話,他倒真的生了很大的氣。現在,他只有傷心了。你知道不知道家裡祗為你一個人的事鬧了多大的亂子?」

  他抬臉望我。他眼睛裡,有一種無言但卻十分清楚的責備和非難的神采,這是我一直努力想把它消除而沒有成功的。我明白我終於無法在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上把他拉向自己這一邊來,這使我覺得痛苦和悲哀。到了最後的剎那,我仍然只有自己一個人!連最信賴我的人,也都離開我了。

  「我恨我終於無法使你諒解。」我說。

  「嗨!現在還說這些話做什麼呢!」

  堂兄說罷,起身拿起竹笠和雨衣。

  「好吧,祝你們一路平安。」他邊穿邊戴說:「你和平妹說,我問她的好。」

  堂兄去後,不久,一列汽油車隆隆隆地開進站了。一種懶慵的緊張,帶著嘈雜的人聲沛然降落。我懷著沈重嚴肅的心情登上火車。我不知道命運賜與我的將是什麼?也許因為是下雨天,旅客不多,座位大半空著。驀然,一個稔熟的藍色人影很快捉住我全部精神。啊,平妹!不會差,那是平妹。立刻,有一種東西忽地箍緊我的心,然後又以同樣的速度驟然鬆落,生平最大一次感情的波浪在裡面膨脹開來,淹沒了胸臆,泛進喉頭和眼眶。那是悲?是喜?還是恨?我幾乎脫口喊出來。

  但是我力持鎮定。我大方地走到她的對面的空位上。當我要坐下去時,她抬起眼睛;於是我們默默無語地互看了一眼。她頭戴笠兒,身穿件半舊藍衫;完全是日常打扮。她的妹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坐在她身邊,膝間挾著雨傘,膝面上放著一隻小包袱。好像姊妹倆要出街隨便買點東西,而很湊巧,我們便在這裡碰上了,如此而已,一切都極其自然。如果我不獻出我運用了點小智慧獲取到手的日本外務省(外交部)發給的「渡航證明書」,誰會知道我們是一對夫妻--由剛才相看的瞬間起便結成了夫妻,而此刻正向著我們的「蜜月旅行」出發呢!

  一個熟人善意地向我打招呼,問我「那裡去?」然後又驚異地望了平妹,但卻沒有再問什麼。

  「高雄。」我說。

  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天像潑了一層墨,汽油車冒雨前進。

  十一點過了點兒,車到高雄,領出皮箱,住進旅館。下午領了平妹上街買點她要用的東西:洋傘、皮包、化妝品;然後又到銀行去換錢--把臺灣銀行券兌換日本銀行券。

  是晚很遲,我們準備就寢的時候,旅館的下女領來一位少年;原來是我的兄弟景明。啊,為了在臨別前能再見到親人一面,我是多麼地高興呵!原來還有人想到我、關心我;我還不曾完全被拋棄!

  「原來你在這裡,」景明歡喜地說:「車站近邊的旅館我都找過了。」

  這個發育得很好,長得比我高大的兄弟,熱情感人。他因自己能這樣快就找到我們的去處,而深為高興。

  「媽知道你身上沒有錢,很傷心,瞞著爸叫我給你送錢來。」景明說。

  由於景明的敘述,我明白父親和母親,一對結褵三、四十年平日相敬如賓的老夫妻,時常為了我的事而口角;母親每天以淚洗面。父親已把放錢的櫃子鎖匙由母親手中拿走了,為的是怕母親接濟我;這給我送來的一百元是她自己的私蓄,等等。

  「媽又說,」景明繼續說下去。「你們儘管放心走,她不會讓爸叫警察為難你們。」

  最後的話,不禁使我熱淚奪眶而出。

  下女來舖褥子和掛蚊帳了。我推開紙門,走到隔室。在蚊帳幽綠的陰影下,平妹側身躺著,我跪落榻榻米,掀開蚊帳。只見平妹在悄悄地獨自落淚。也許景明的話她全聽進耳朵了。

  「平妹,」我叫。平妹不動。

  「平妹,」我又叫。

  平妹向我連連揮手。「你去和你的兄弟睡吧;我要和我妹子睡。」

  她低低地說。

  翌日吃罷早餐,匆匆整頓行裝。平妹脫下身上的舊日衣服,換上洋裝,穿好鞋襪;由頭至足煥然一新,與前判若二人。她脫下的舊衣和戴來的竹笠交給她妹子帶著。她不但須跟臺灣告別,且須跟她的過去、她的舊日生活告別。

  然後我們雇了二部車子讓她姊妹倆坐著,一同出發。這是一個大好晴天,乾坤朗朗,經過一番雨的滋潤和洗滌,路樹特別綠,街衢特別淨,天空特別藍。

  小汽艇已在碼頭生火待發,我們搭乘的馬尼拉丸停在數百公尺處的港心,須靠汽艇接運。我扶著平妹走下汽艇,向岸上的弟妹揮手告別。平妹以巾掩泣,哭得十分悲楚。小汽艇啪啪啪地開動了,海岸上的人越來越小,小到已分不清面孔,祗有頭上的手巾仍在揮舞。

  臺灣--故鄉已在向我們告別了。啊!再見了!親愛的!

  汽艇駛近輪船,人們棄艇爬上扶梯,船雖舊,據說從前是航行歐洲的,裡面設備一律洋式,看來還整潔有序。單身旅客有單人床,夫婦有雙人床,寬敞而舒適,不像日式大床舖,旅客不分男女全擠在一堆的狹窄和紊亂。我暗自為平妹慶幸。

  在嘈雜聲中,船開出了港,高雄不見了;壽山也逐漸向後退,一點一點地遠了,遠了,中央山脈祗有不規則的起伏。三小時候,臺灣島變成一條暗綠色的線,橫擺在東南一角。這條線越變越薄,越薄越模糊,終於在視野中隱逝,祗剩下藍色的天空和藍色的海。

  翌日黎明,船在旅客睡夢中駛進基隆港停泊,下午二時再起錨航行。船行三十哩,過彭佳嶼。此去不再有陸地,舉目所見,盡是海水;由船邊的淺藍而深碧,到遙遠的灰綠,便在那裡和青悠悠的天空溶合。船在這中間漂泊著,向著不可知處的遠方駛去,船向前行,上面的天空昇起了,海低落下來,又擺出遙遠的前方,但後面的天空和海又復合而為一了,還是那個天空那個海;上下一色,水天同體,浩沓、渺茫、遼闊。陸地在哪裡?世界在哪裡?還有故鄉?家庭?生活?

  遠了,遠了,這一切遠了!祗有大海,孤舟,白雲!

  來也茫茫,去,更不知歸於何所?廣大的天地,何處是我倆的歸宿?

  平妹向我靠過來,籠罩在她臉上的淒寂和不安的薄霧,把她的眸子遮暗了。

  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讓我們感到彼此的存在。通過我們的手,兩股熱力在交流、在融匯,它溫暖了我們的心。被拋出廣大而荒涼的世間的孤獨感,使我們更堅強、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這一向來不斷的焦慮和傷心,使平妹精神上所感受的痛苦,好像帶走了她內在的一部份生命。她那充沛的活力,快樂的笑聲,煥發多彩的興致,已經完全喪失。她那蛋形的臉龐顯得瘦削,花瓣似的雙頰已失去昔日那照人的容光,而變成愁苦的清白了。她已不再是往日那活潑天真的女孩了。一場崎嶇不平的人生經歷,使她變得深沈,變得貞靜;悲傷的情緒,豐富和純化了她的性靈。

  「妳不想家嗎,平妹?」我問她。

  平妹搖搖頭。

  「也不想媽?」

  她再搖搖頭,她緊緊地靠著我,用兩手握著我的手。

  我扳過她的面孔,她沈靜地望著我,那是兩穴黑沈沈的深池。昔日那快活的微笑已不在那裡了,只有更感人的靜美和適度的哀愁。痛苦已把她精巧地鑄造過了。

  我用真誠的愛,用眼睛撫揉她的眼睛。

  「妳不要瞞我,平妹,」我說:「我知道妳一直在想家和媽。」

  眼淚靜靜地自平妹的眼睛流落。平妹擰開臉孔,我抱著她的肩頭。海風輕輕地吹動她的頭髮;它拂著我的臉頰。海無窮盡地在我面前展開,一朵白長的雲掛在天腰,孤獨的感覺又一次泛過心頭。

  平妹掙開身體站起來,說:「我們下去吧,我的頭有點暈。」

  一到日本門司,疾病便把平妹擊倒了。她渾身燙熱,有如一團炭火。行期展延了。我衣不解帶,隨侍床側。病人昏昏地睡去,高熱時時把她帶進充滿了夢幻和囈語的虛無飄緲之境,痛苦和困憊重重地鎖著她的雙眉。

  我們被困在旅館樓下六疊的房間裡,有日暮途窮之感。房子僅靠向北一扇窗子取光,陰影堆在角落裡像一湖池水。打開窗子,兩株人頭高的松樹孤寂地立在窄窄的天井裡,相對無語。我們第一步,便這樣失敗了。

  我請了一位醫生給平妹看病。醫生半白頭髮,肉色好,聲音響亮而快活。他給平妹打了針後,說道:

  「我猜你們沒有暈船吧,對不對?那是不行的。你坐上輪船,不是暈船嘛,就得鬧上點病,就像太太感冒似的,你不能渡過幾千哩的海洋,仍然平安無事,那是犯天條的‥‥‥‥不過你請放心,太太馬上就會好過來的。她有沒有吃飯?沒有?那不行!」醫生轉臉向旅館的下女說:「喂,小姐,妳吩咐廚房熬點稀飯給這位太太吃。」

  醫生提著皮包,起身告辭。但走到廊下,又駐足反身向我,轉用認真的口吻說:

  「你們須多休息幾天再走,知道嗎?太太的身體很累呢!還有:你得讓太太多快樂快樂,她需要快樂,那是比吃藥還要靈的。」

  可是,到了第三天,平妹已經躺不住了。她說我們不能半路上就用完全部的錢,我們還要生活。我費盡口舌勸她多住幾天也沒有用,她堅持非走不可。

  「我已經好了。」她說。

  她叫了下女來摺疊床舖,並開張賬單。當我向她說明去意時,這位軟心腸的下女不禁張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平妹。

  「你們‥‥?太太?」

  「嗯!我太太已經好了。」

  「太太好了?」

  我感到自己的面孔在發燒。

  平妹坐起身子,用手掠掠鬆散的頭髮,便拿起化妝盒。但當她站起來時,猛的兩足一踉蹌,身子幌了幌,下女急忙趨前去。但平妹卻已站定身子,走向洗臉室去了,那步伐雖不甚穩定,卻是堅決的。顯然,她已立定了主意。

  下女望著那踉蹌欲跌的後姿,愕然良久。

  「鍾先生,」下女收回視線,關切地說:「你不能讓太太就這樣走路,那是不好的。」

  「滿州」,對於日本來說,是塊新天地,這新天地以地廣人稀所造成的真空,大量吸引著日本帝國的臣民,想發大財和做大官的野心家,都想到那裡去顯顯身手。移民的怒潮透過那條連結著日本、朝鮮,和南滿鐵路的大動脈,以排山倒海之勢直向那裡猛撲。每班船和每班火車,都堆積得幾無立錐之地。

  我們吃罷晚飯,便匆匆渡海到對岸的下關。雖然離開船尚有一段時間,但乘船的人已把棧橋自頭到尾排成二條長長的蛇陣了。平妹死命咬緊下唇,用無限的精神力讓自己站穩。殘酷的掙扎,迫得她的臉孔滲出滿滿大點大滴的汗水,青白的臉色愈顯青白。行列停止時,我放下大皮箱讓她坐在上面休息。移動時,把大小二隻皮箱掛進一隻手裡,空出一隻手來攙扶她。她倔強地支持著,但衰弱使她時不時垂下腦袋。我緊緊握住她的胳膊。無言的激勵自我的手傳進她的心。她蹶然舉首,牙齒更深地囓進下唇。

  「你放心,」她軟弱地說:「我會走得很好。」

  自排隊至上船需數小時。這數小時給我的苦楚和焦躁是無比之大。當我們走進船艙時,覺得自己好像已度過了無數世紀。

  豈知船裡的情形並不好過多少。雖然我們買的是二等艙位,但旅客擁擠得祗容人們在日式床舖上坐而待旦。一位老者請大家騰出一點床位來讓平妹半捲曲著躺下去。

  船十點開,翌日拂曉抵達釜山。下了船,又登上火車。火車的情形更壞、更擠;空氣污濁。我擔心平妹是否能平安度過最後一段旅程。走吧,走吧,火車呀!

  到達「新天地」的奉天,是在第三天的早晨。三天來不眠不食,加上熱病和旅途的勞頓,平妹極度衰弱,面色灰青,眼睛深陷,眼圈四周有一層灰色的淡影。

  我把大皮箱放下來,讓她靠壁坐著,奉天剛醒,晨風陣陣吹來,有點涼意。我拿出假皮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後去找一部馬車。十分鐘後,當我返回來時,平妹的嘴唇發紫,眼睛蓋上一層薄霧,視力渙散,額角滾著汗珠。

  「平妹,平妹,」我喚。

  薄霧散開,平妹舉首望我。「馬車呢?」

  「平妹,你怎麼啦?」

  「我--」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很累。」

  我覺得有物自胸中砰然落地。但我已無暇顧及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