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鄉記

作者:鍾理和

  一出平陽,一條坦坦大路一直向南伸展到白雲底下,路,那麼直、那麼平,他幾乎不必費心駕駛了,那條牛不急不慢的邁著步子。他鬆鬆地執著牛繩,在牛屁股邊傍著車轅走著,時不時抖抖牛繩,不經心地喝幾聲:「歐!歐!」但牛不會因此走得更快一點,牠還是那個步法,不急不慢,好像牠根本不把他的吆喝當回事。他也不以此為怪,由著牠隨意磨下去,反而調整了自己的步伐去順應牠。

  「歐!歐!」

  隔了一會,他又這樣吆喝。

  路上,他偶而遇見幾個村人,都是熟識的,一見面,他們便很親熱的招呼他。

  「阿財哥,回下庄去哪?」

  他回答說:

  「回下庄去!」

  這是一個極其奇妙的行列。他的牛車載著眠床、桌凳、水桶、被鋪之類。這些東西堆疊得那麼高,那麼亂七八糟,有一條粗繩子來回綁紮著。車子不住搖擺和震盪,於是這些東西互相碰撞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那最上層有一隻雞籠,裡面有一窩雞,牠們對自己那不安定的命運似乎懷有恐懼,自放上車子起一直鳴叫著,當車子搖擺時牠們叫得那麼厲害,給那片聲響增加了喧騷氣勢。雞籠旁邊坐著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頭戴一頂開了花的竹笠。張開眼睛望著前方,她那坐著不動的姿態,看來彷彿是這些家俱的一部份呢。

  車後面有三個人跟隨著,那是他的女人和兩個兒子,兒子們空手默默地走著,由車子揚起來帶著辣味的塵土使他們頻頻皺眉,有時避開面孔,有時則停下來等塵土飛過才走。他的女人肩上一端挑著一支大包袱,另一端挑著小缸缽等容易碰碎的陶器類,裝在一隻竹籃裡。

  他們走得出奇地靜默,很少交談過,出了平陽之後,那窩雞也漸漸靜下來了。偶爾阿財會回首隨便問那一個人東西有無異狀。他問後,看看沒有人回答,明白東西沒有異狀,便又把頭翻轉來,同時把這問題撂下了。有時當車子走到有大石頭或凹凸不平的地方,他會向車子上的女孩子呼喊:「阿招,坐穩,坐穩呀!手攀住車柱。」

  女孩詫異地拿眼睛瞪他,卻不說話。

  以後他們又沈靜地走起來,各人想各人的心事,讓那條牛隨意磨下去。牠走幾步便搧一下耳朵,走幾步再拂一下尾巴,牠搧得和拂得那麼寫意自在,好像牠所關心的也只有牠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

  「歐!歐!」

  阿財又抖抖牛繩吆喝。

  ×   ×   ×

  本來他有一輛牛車,每天給人運載東西,過得倒也蠻好的。後來牛車賣了,始終不能再買回來,以後又賣掉一條牛,剩下一條有時給人犁犁田,但多一半的日子都是由著大兒子趕到小岡上去飼,他自己則坐在屋簷下抽旱煙,抽完一筒又一筒,直抽到月亮升到半天才上床睡覺。他女人說他應該給自己的家多多想想。他想這是對的,也許他應該出去活動活動。但第二天他依然坐在屋簷下抽煙,依然又抽到月亮出。便在這以後不久,有一個遠房親戚來找他,要介紹他到上庄一家人家去做長工。

  這是八年前的事。那人家便是金祥伯家。

  ×   ×   ×

  牛車駛進一個小村子,這裡他有不少熟人,有些是和他一起做過長時間的活兒的人。金祥伯家一年四季,不管田裡、山上,都要加雇幾個人來幫忙,這些人和他已經成為很要好的朋友了。

  「回下庄去呀,阿財哥?」

  那些熟朋友看見他時都堆著笑容和他打招呼。

  「嗯,」阿財笑著回答,「回下庄去。」

  「阿財哥準備回去過年哪!」又有人這樣說。

  「過年?」他起初不禁一征,繼而才想起的確農曆年不久就到了,於是又笑著說道:「哦,回去過年,回去過年!」

  村人們立在村道的兩旁看著他的牛車駛過,並駛到遠遠穿過村子,一點一點變小變模糊。

  那條路依舊那麼直,那麼平,一直向前伸去,隱沒在白雲中。行列依舊保持那情形,不過更沈默了,牛和人一直磨下去。好在這是陰曆十二月天氣,太陽曬在人身上剛夠暖和。

  ×   ×   ×

  他們初來時,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十歲,一個六歲;如今那個十歲的十八歲,六歲的十四歲,另外還生了一個女兒,也七歲了,日子過得可真快!不過也就如此而已!當他們做了八年長工而今要回去時他們多了什麼?大人們加老了,孩子們多了年紀,其他一切都還一樣。

  金祥伯有田、有山、有煙樓,八年來,他做完田事做林場,做完林場做田事,磨石兒似的來回做著轉,到了煙葉收穫期,還要加上整夜燒火燻煙,那就更加忙碌了,有時甚至連吃飯拉屎的工夫都沒有呢。他的幹勁一個人就抵得上三個人。「阿財,你好好幹吧,」頭家時常這樣說:「我不會虧待你的。」至於他的女人,情形亦復如此。金祥伯養那麼多的豬,每天光預備飼豬一項就夠她忙得了。平常他並不關心他的女人。但當在深夜,人們都已睡定了,而她仍在隔壁一刀一刀的剁豬菜時,他在火場裡聽著便會想到了她。後來孩子長大了,已經學會了犁耙蒔割,孩子時常在做活兒中間停下來坐在田塍上,眼睛望著遠方天空大半天不說話。

  阿財又默默地抽起旱煙管來了。

  有一天,他的一位堂弟從下庄來看他,告訴他說他的屋子漏雨了。這事把他近年來那徬徨無定的心事作了一個總結束。回下庄去!他想。事情一經過這樣決定之後,他才愈覺得回家是正經,於是心中也就快活起來,清朗起來,恍如大夢初醒。

  什麼都不要了,他想;只要回下庄去!他的頭家說要增加他的工資,而且從今年起也給他的孩子工資,但他也不要了。萬事莫如回家好。

  不久,牛車來到一個小山下,此去有一段又寬又長的河道,是全程最難走的一段路,越過這河道,再穿過兩個小村莊,就到他下庄老家了。他預備穿越河道之前讓牛歇歇腳。這時太陽已經感到有些燠熱了,牛開始冒著汗珠子。小山下路兩旁有一片相思樹,這是保護河川的防護林,林間生著青草。他把牛車駛到路旁樹下停下來,解去韁繩。

  「牽去!」他向老二說。一邊向樹林呶呶下巴。「牽到那裡面讓牠咬幾口。」

  他把車上的女孩子抱下地,又把那窩雞拿下來放在樹蔭下讓它吹風。他的女人把擔子卸下來。

  他們都在樹下草地上坐下來休息。他們都保持原來的沈默,不過後來他們談起下庄老家的漏雨問題。阿財說,屋漏可以修葺。這時老大說他們不該在那裡獃那麼些年。他看著孩子那板得異常陰暗的臉孔,沒有說話。

  恰好老二把牛趕到樹林裡去後踅了回來,聽見哥哥的話,也插口說道:

  「那時爸才傻,要給人家做長工。像我們,做了活不拿工錢,白做奴才。」

  「不要提啦!」對面他的女人說,「現在就要回家了呢!」

  阿財默默地望望女人,又望望兒子,嘴角泛著一絲苦笑。

  忽然,他們聽見身邊有雞兒受了驚擾時的鳴叫聲,都回頭向後面看。原來是小女孩把那窩雞兒放出來了,這時正要去捉小雞子,母雞張開雙翼豎起全身的羽毛準備向小女孩撲去。

  「別捉,別捉!」母親向女孩急喊,「仔細看牠啄你!」

  母親和兒子們起身走前去,一齊揚著手,想把雞兒重新趕進雞籠,但母雞在他們中間鑽進鑽出,不肯進籠,小雞子吱喳吱喳地鳴叫著,四散驚惶奔走。最後他們只好一隻一隻捉來放進雞籠。待阿財把牛牽出來時,他們已把雞兒全部捉進雞籠,關好籠門。

  「裝上去!」他說,「把阿招抱上去!」

  他又把牛重新套上韁繩,駕起來走了,他的女人把擔子挑上肩頭。

  「歐!歐!」

  阿財抖抖牛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