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菸樓

作者:鍾理和

  我用緊張得有點顫抖的手指拈一支關。在申請者千餘人之中,公賣局此次僅能核給二百五十人,也就是說五人中必有四人落空。中關的可能性是這樣地少,我不敢希望自己一定會是幸運者。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打開關,是兩個阿刺伯數字:「73」!立刻,我歡喜得幾乎跳起來,血液都流上了腦頂,在我眼前蠢動著的人群擴大了輪廓,相反地人聲變小了。只聽見有幽細的聲音在報著:

  「七十三號,蕭連發!」

  猛的,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頭看時,原來是田鄰彭得來,一張笑口幾乎裂到耳朵邊。

  「你抽著了,連發?」

  「嗯!」這時我已清醒過來:「你也著了,得來哥?」

  「著了!」

  但是歡喜一過,接著我們開始發愁了。雖然二三年來我即熱望著有一棟菸樓(菸葉乾燥室),但這並不是容易的事,除開土地、勞力、技術不算,開始還得要一筆本錢--萬多塊錢。而且這是僅限本座,如果把下舍倉庫也算上,那就要更多了。據說本年僅有每分地六百元的耕作貸款,菸樓的建築貸款則已削除了。新菸農的耕作面積是六分,僅能借到三千六百元,這數目和需要的相差太遠了。從哪裡去張羅呢?

  這時有幾個人向我們走來,都是同來的村子裡的人,他們垂頭喪氣,怏怏不樂。有一個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帶到僻靜的地方去。他是李阿開。

  「連發,給你五百塊錢喝茶,你把權利讓給我。」李阿開沒頭沒腦的說。

  「五百塊錢,權利讓給你?」我不禁愕然,張開了眼睛看他。

  「要不,給你一千吧,」李阿開又說:「你白白的就得一千塊錢,又不須操心,你看這樣多好!」

  「不!」我搖搖頭:「我自己要做!」

  由屏東回家的途中,我一邊騎著腳踏車,一邊盤算著可能籌集到的錢。家裡還有三條豬,可能賣到三千塊;還有小豬胚,也留不住了;又還有雞‥‥‥好吧,都可以賣!為什麼不可以賣呢?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菸樓做起來!

  像過去每次遇到困難時一樣,我想起我的父親‥‥‥

  那時候,我還小,有一年風雨失調,田裡歉收,割起來的穀子全部給頭家還不夠。雖然頭家不要我們補償不足額,但穀子畢竟叫他全部收去,一粒沒剩。母親當時躲進屋後淌了幾個鐘頭的眼淚,父親則一聲不響的一氣抽完幾十筒煙。那年,我們可真慘。母親患了瘧疾,不但無錢買藥,父親甚至還不讓她休息,用條繩子拴在她腰間,把她死活拖到營林局去做工。我覺得父親殘忍無人性,可是我也知道他沒有辦法。看著母親可憐的樣子,我想哭,又想向父親說什麼,但我不敢,我真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做的工。她是連走路都困難的呢!

  後來,我們耕作了將近十年的這塊田,卻被頭家收回去了。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時常看見父親趁著清晨或傍晚田裡無人的時候,走到那塊已不再由我們耕種的田裡去徘徊,用手去撫摸田稻。他是那樣留戀著「他的」田!

  父親終其一生,無日不在想田,不為想獲得一角田而鞠躬盡瘁。父親的生涯,並不比一條牛享過更多清閑。但是無論他多麼想田,而且耕了一輩子的田,到他最後嚥下一口氣,卻依然一分田也沒有。

  現在,很幸運的,我已承領了一甲多的田,再過幾年繳清地價,就完全是我自己的了。我們的生活已安定,再不像從前那樣貧苦,也不再愁割起來的稻子會給頭家拿走了。這是父親生前連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情。

  稻子割起來,活計可就多了。翻土、運肥、種菸、接著要印土磚、運砂石、水泥、木頭做菸樓。都是那麼緊緊的一樣迫著一樣,恍如拉開了的弓兒,放鬆不得。

  田壟間,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聲音,犁田的、挑菸苗的、放肥的、駕車的;男的強壯,女的活潑,就連老人孩子也沒有空閑。每個人都忙著做活,每個人都把自己一份力量用到地裡去。

  有的人家老早就把菸種下去了,也有剛剛割起稻子不曾開犁的,這樣的人家可就更忙。大家都你趕著我,我趕著你,彷彿是在競賽似的。

  我們一共五個人:我和兄弟有發,另外三個年輕女人。我女人早晚偷個空兒也來幫點忙。

  有發,這年輕人,做事本來就認真,這次拈著菸樓,他十分高興,做起來更加起勁。他和招娣二人,自培育菸苗、假植、割稻、以至種菸,都特別勤奮。他們是一對年輕情人,由早到晚,形影不離,十分親密,但並不因此妨害工作,相反的,祗有更賣力。

  由開犁起,我們整整趕了五天,才把菸種落土,最後一天還是點了燈火趕夜工,才全部趕完。當我站起身子,卻發現遠近有不少火光在搖曳,有如秋夜曠野裡的螢火蟲。原來點著火把在田裡做活兒的並不止我們一家。

  當我們快完工時,有一條朦朧的影子走了過來。

  「還沒完嗎,連發?」

  「得來哥呀?」我說:「還有一點!」

  彭得來走進火光裡面來。我們坐落田壟休息。我點了一枝煙,彭得來接過去。

  「真是冤業(菸葉)!」得來說:「半個多月來,屁股就不曾粘過凳子,累得腰都伸不直了。」

  「我們是寡婦生兒子:自己願意!」

  我們說著,都大笑起來。

  「阿容伯你是知道的,」得來又說:「他年年臨到種菸,總要發誓明年殺了他也不種了,他要留起老命來喝稀粥。可是到了下一年,他比誰都種得多,種得早。」

  「這是他說了好聽,哪裡真捨得不種!」

  「可不是嗎?兩年娶兩個兒媳婦,第三年又做了一所伙房,哪裡去找這樣好的『光景』?」

  沈默了片刻,得來換了另一副口吻說:

  「連發,你的木料問妥了?要沒問妥,我們不要買市面的,買人家的比較合算,可以省點錢,我已問妥了一家。」

  「是人家的樹兒?」我問。

  「是的!我們買了自己砍,自己製材。」

  彭得來說著站了起來,看看周圍的火光:

  「大家都在趕呢!」

  天還不曾亮,我和有發趁著星光各趕了一條牛踹泥。泥深沒膝,裡面摻了牛屎和切得細細的稻草。這工作是累人的,我們兩個人都用勁地踹,拿鞭子抽牛。吃完早飯,就開始出磚,有發盛泥,招娣挑,我使磚斗。

  頭一天,我出了五百多塊磚,那晚上床時,感覺兩條胳膊酸痛,腰骨也酸麻。但是第二天,天未亮,又和有發趕牛踹泥。三個人一共連出了六七天,才出完預定數目的三千塊磚。

  夜裡不能印磚,我和有發便駛了輛車到河邊去運砂石。砂有粗細二樣,石頭也有大小二種,每樣都要二至四五車。石頭和粗砂近處淺河裡就有,細沙卻須到約莫四公里外的大河邊去運,所以回到家裡時常是在半夜,上得眠床,剛剛合上眼皮,雞又啼了,不得不再揉揉眼睛爬起來。

  這其間,一有空兒我就到外面去調查蓋一棟菸樓所需各種器材。泥水匠和木匠也講妥了,我藉了他們的協助開出一張清單,並據自己所知估定每樣的價錢。這樣,我就可以明白一個大概。

  不久,三千六百元的貸款來了;我又賣了三條大豬,合起來七千多塊錢,但是當拿了錢實際買起來時,才發覺每種都要超出我的預算,使我不免吃驚。光木材、水泥,亞鉛板三樣,就幾乎把我所有的錢用光了,雖然木材一項我還是和彭得來合買的人家的樹兒。我心中壓上一塊大石頭。

  那夜,我和有發又去拉石頭。天很黑,沒有一點星光,我們雖帶了燈火,但兩個人一盞燈是不濟事的。我們幾乎是摸索著,費了好大工夫才湊足一車石頭。石頭湊足,我們坐下來抽煙小憩。河原上一片靜寂,兩隻牛的喘息聲清楚可聽。

  忽然,我想到把各種東西運停當後,何妨賣掉一隻牛?祗留一隻菸田裡使用,這樣就可以得到一兩千塊錢。但我不知道有發會不會同意。平常兩條牛都是歸他照管,他像愛自己的孩子似的愛著牠們。

  我們抽完一枝煙站起來。當我拉起牛繩一開行,不提防車上滾落下兩顆石頭,有一顆正打中我的腳背上,打得我不禁叫起「哎喲!」石頭雖不大,拿燈火照著,皮膚上只有些微的擦傷,但卻一陣陣抽痛,使我站身不穩。

  「你上去吧,我來駛!」有發說。

  我把牛繩交給有發,便爬上牛車。一路上,受傷的腳不住發痛,而且越痛越厲害。待回到家裡再看時,一塊青踵幾乎占去整個腳背。我女人拿熱薑蘸酒給我擦了一陣,然後敷上藥粉。

  一整夜,腳痛得我翻來轉去,不容易合上眼睛。剛剛迷迷糊糊有點睡意,猛聽到屋頂上淅淅瀝瀝的,忙推開被,翻身爬起。一落地,那隻腳彷彿有刀子在割,好不難受。我把女人喚醒,推門出來,只見有發已在穿簑衣。天,很低,很黑,細雨淒淒。

  「阿哥,你?」有發看著我的腳,迷惑地說。

  我女人也穿戴好簑衣和笠兒出來了。

  「你歇著吧,我和有發叔去堆磚。」她說。

  「沒關係,我會慢點走。你們快去!」

  我拖著一隻跛腳,在他們後面一拐一拐的向磚坪走去。我到時,他們兩人已堆疊好一大堆磚。我把身上的簑衣扔掉,便跟著他們捧磚。初時腳還痛,我咬著牙忍著,後來便不感覺了,也許已麻木了。我女人和有發頻頻回首來觀察我,不斷叫我歇著。

  「快堆!別管我!」我說。

  我們在雨地裡,搶著把較堅實的磚一塊一塊的捧著堆疊起來。雨越下越大。我們堆好兩大堆磚,拿稻草蓋好,餘下的已經捧不起來了。磚幾乎還有一半多。我們迷惘地看著。心中感到煩躁。

  過兩天,雨止,這些磚都變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泥土。這又得重來一遍!菸樓眼看就要動工起蓋。好不急人!

  那天,我們正在第一次的中耕--培壅菸土,本里的里幹事送來一張『紅單子』。我和有發面面相覷,不發一言。我們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是鎮公所來的徵集令,有發要入伍受訓去了。

  單子裡面規定:×日下午二時×地報到。屈指一算,僅有四天的日子。我把單子遞給有發。

  我們不愁有發去當兵,然而它來得確乎不巧,菸樓就要動工,事情正忙,有發一走,簡直就是斷了一隻手一隻腳,比起資金短絀更令我感到吃力。可是我能把他留著不放嗎?

  我抬起眼睛,只見在田那頭的招娣臉朝那向,一個人在偷偷地拭淚。

  第二天,嫁出去的姐姐和兩個妹妹,都聞風趕來了。姐姐一到,把我叫進屋裡。

  「連發,」她劈頭問道:「有發就要走了,他和招娣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事?他們的婚事嗎?」

  「哼,看來你全不管你兄弟的事哩!」姐姐異常的不高興:「難道你就讓他當一輩子光棍是不是?」

  「不過有發就要當兵去了,要給他娶媳婦,也得等兩年後他回來了再說。」

  「你說得好糊塗!有發兩年等得,人家的大姑娘可不能乾等著你不嫁。就是有發,他也不能放心不是?」

  「那怎麼辦?」我眨眨眼。

  「馬上過定!」

  「馬上過定?」我一愕:「來得及呀?」

  「來不及也得辦!你全交給我!」

  這裡又要錢!事情由四面八方一齊向我逼來。然而我卻不能退縮,就和有發不能不走一樣。好吧!從前父親拿了繩子拴在母親腰間拉出去做工,現在就讓我拴住自己的腰來拉吧,父親是倔強的,我也不能低下頭來。

  當天,我煩姐姐到女家去議親。好在女家早就有此意思,一說即妥;然後又煩她趕到鎮上去張羅一切物事。

  晚上當我獨自一人時,有發進來見我。躊躇了一會,這年輕人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阿哥,我看待我回來後過定不遲。」

  我茫然望著他。

  「招娣說她可以等我。我想--」

  有發的稚氣使我發笑,但他那份為家著想的赤誠,卻不免使我感動,我不待他說下去,便接過來:

  「不,有發,」我祥和地說:「還是這樣好,省得兩下裡放不了心!」

  「我們的菸樓還短錢不是嗎?」

  「你儘管放心,菸樓總有辦法做起來的。剛才我想過了,桁子無妨用竹頭,就是檳榔樹也行;屋頂要蓋不起亞鉛板,就蓋茅草,一樣可以薰菸!這兩樣就可以省二千來塊,足夠你過定用的了。」

  第二天,我們二扛擲,裡面裝了一百二十塊喜糕;三樣金首飾:戒指、釦子、耳環。另外九百九十元的現款,由姐姐押著,送到女家去。

  有發出發的前一天,我們備辦了三牲祭告祖靈,就像過年過節一樣合家拈香禮拜,祈禱保佑有發軍旅平安。晚上,治了二、三桌簡單酒席,延請鄰舍親友們到家裡淡酌幾杯,給有發餞行。

  兩杯落肚,姐姐的話匣子打開了。

  「從前我們的爹養我們是真窮,可也好歹給你娶了房媳婦兒,沒讓你當光棍。現在你日子又不是難過,有發二十幾了,媳婦也沒娶,你這哥哥當的就不像話‥‥」

  「我得來說句公道話,」彭得來也有幾分酒意,嚕哩嚕囌的和姐姐唱和起來:「要說連發他這哥哥,就教有發自己說,也不敢說他做得不好,就只遲了一、二年結婚又打什麼緊?我得來就在二十七歲上下才--」

  這時我女人走來向有發做了一個手勢,有發悄悄離開筵席向屋後邊走去。

  「什麼事?」我低低地問。

  我女人走到我身邊,貼著我的耳朵說:「招娣要見有發叔呢,好像要給他什麼東西。」

  對面姐姐還在絮絮不休,但已變成幾分感慨了。

  「我們日夜苦苦忙著,還不是盼望下一代的人要有好日子過嗎?」

  筵席到夜很深的時候才散。我因喝了一點酒,通身奇癢,輾輾轉轉只是睡不著,熬到雞三啼,便開門出來。天正曦微。走到庭邊,分明看見有一個人影走進牛欄去。便踅到牛欄去。原來是有發在放稻草,這時恰好已走出來了。

  「你起得這樣早,有發?」我有點吃驚地。

  「我睡不著。」有發靦靦地說:「昨晚上我忘記了放牛草‥‥」

  有發的話,使我重新想起有發和牛的關係,更由這裡聯想到有發和家的關係。這事令我忽然明白了一向為自己所忽略的一個事實:在有形無形中有發給我分去好多忙碌。現在,這些都為了有發的離家遠行,和菸樓一齊都落到自己身上來了。

  我忽然感到孤獨、淒清和迷惘。我從沒有像現在似的感到手足之愛。我很想把有發抱進自己的懷裡。

  在沈默中,有發抬起眼睛,那裡面耀閃著溫熱真摯的光亮。

  「阿哥,我們有兩隻牛,何不賣掉一隻?反正現在東西也運齊了,留著一隻田裡使,也夠了。」

  我暗暗吃了一驚。本來這是我想說的話,但此時卻有一種感情使我反而固執倔強起來。

  「等等再說罷,也許我會有辦法。」我說。

  「你一定會有很多困難。」

  「我會熬下去的!」

  早飯後,大家一起走出門。到了分岔路口,姐姐妹妹和我女人孩子等送有發上車站;我拿了斧鐮,跛著一隻腳,一拐一拐的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