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

作者:鍾理和

  民國四十四年農曆正月十二日,次子宏兒死,不久妻就懷孕了。

  有一天,鄰舍炳金來家閑聊,呆呆地看了會兒妻,忽然說道,「你這胎是男孩子!」那口吻是頗堅定的。

  我和妻一齊莫名其妙地向他看。

  「嗯?」我笑了笑。

  「你們的阿宏死後不久,」炳金說道,「我連做了兩次夢,清清楚楚看見阿宏回來。」

  我覺得有點失望,「原來你是做夢!」我說。

  「你不相信這嗎?」炳金不高興地說,「絕不會錯的;不信你等日後看看生下來的是不是男孩子。」

  四十五年農曆三月廿八日早晨,孩子出生了,果如炳金所料是男孩子。三朝後,炳金來看了孩子,喜形於色。

  「我說怎麼樣?是不是?這小子是阿宏投胎的哪!你看!就像那孩子一樣。」

  妻滿心歡喜,綻開了久已不見的笑顏。

  妻那狹窄單純的頭腦裡灌滿了生命輪迴和靈魂不滅的思想,相信再世之說是不足為怪的;我也願她如此相信,那對于她是有好處的,至少可以緩和她的哀悼和悲痛之情。然而受過現代思想薰陶的我卻沒有這種幸福。我所受的教育殘酷無情地把我暴露在明晃晃的現代知識的照明之下;它教我:靈魂是沒有的;是物質不生不滅;人死了就解體了,還元於它原來的基本原素,鐵還於鐵,磷還於磷,如此而已。此外,什麼也沒有!沒有!

  雖然如此,每當有人談起宏兒和鞏兒的宿世關係時,我總要傾耳靜聽,讓古老的信仰來麻醉自己。這是很矛盾的,但事實如此,我有一種潛在的意識,覺得好像只要在口頭上否定,便等於拒絕亡兒的回來,而這將增加我良心上的痛苦。

  鞏兒彌月之日,鄰舍家來了滿滿兩張桌,我們宰了兩隻大醃雞,開了一個小筵,這幾乎是我們十幾年來第一次的壯舉,家裡復聽見歡呼、笑聲和歌唱的日子。

  酒至半酣,一位鄰舍的太太把睡著的孩子抱出來了,驟接強烈的陽光,孩子的眼眉神經地皺了皺,卻依舊睡得很好。

  大家爭相傳看,都一疊聲的嚷著︱︱

  「咦,這小子長得好看哪!」

  「看這相貌就有福氣嘛!」

  「你們看看,像不像阿宏?」

  「怎麼不像!簡直像極了!你就看看這兩隻耳朵!」

  「別嚕囌啦!來!你們大家乾一杯,給這孩子添福添壽。」

  酒酣耳熱,人多話雜,喜氣和笑語洋溢滿室。

  但我的心卻一直在難過,我一直在想另一個彌月,另一個已死的孩子,那個長眠地下的不幸的宏兒。

  眼前的歡樂,勾起我心底無窮舊恨。

  我悄然離開酒席,退進自己的臥室。書桌上架著一張放大的照片--我心愛的宏兒的遺像。宏兒在向我默然注視,但這眼睛是純良的,他不會知道爸爸這時心中有多少悔恨。

  「宏兒!宏兒!」

  我殷切而熱烈地向照片呼喚,熱淚奪眶而出。

  「哦,宏兒,請原諒我!宏兒,原諒爸爸,爸爸對不起你!一萬個對不起!」

  宏兒仍舊默默地朝我注視,絲毫無動於衷。

  我用兩手緊緊地捧著照片,讓眼淚涔涔地滴落。

  從模糊淚眼中,一幕一幕悽慘的景象魚貫而過‥‥‥驀然由後面伸過一隻手來奪去我手中的照片。

  「你怎麼又想起那孩子來了?」這是妻的聲音,「別難過啦。出去吧,他們在找你呢。」

  我一把拉過妻,把她抱在懷中。

  她也在流淚。

  我們倆淚眼看淚眼,傷心對傷心。

  外面,鄰舍們正在歡喜到頂點。

  「來呀!乾杯呀--」

  十四年前,宏兒生於任所,但沒有想到正當孩子彌月那天,天剛破曉,我便咳血了,於是把一個應該快樂的日子弄得冷清清、愁慘慘。他的生命一開始便蒙上了一層不吉和暗澹的陰雲。其後,我為了醫病在北部輾轉易地,離家數年,回來時孩子已經五歲了。

  ×  ×  ×

  孩子生得結實、活潑、聰慧,那飽滿的額頭放射著良能和智慧的光芒。他怯怯地看著我,後來順了他母親的意思低低地叫了我一聲:「爸爸!」

  我一手放在孩子頭上,心中悲喜交集。

  過去數年間,她們母子好像住在別的星球,我所知者甚少,我不知道她們怎樣活下去,孩子的成長啟開了我的自私之門,讓我窺見了一直為自己所忽略的許多嚴肅而悲壯的事情。

  比如我家離群獨處山麓之下,那麼,白天他母親往田裡做活,哥哥上學,偌大一隻山寮誰來照料孩子呢?這是我所想知道的事情之一,但我又怯於探問,我深怕那回答會加深我道德感情的痛苦。但妻已察出我的意思了;她告訴我當她每天要出門做活而又不能帶他一起去時,她就把他關起來。

  「關在屋裡嗎?」我惴惴不安地問,「只他一個人嗎?」

  妻悽然點首。「嗯!」

  我們的眼睛一齊落到孩子身上。

  妻把孩子拉進懷中,用兩頰輕輕摩撫著孩子的腦袋。一種煥彩的、滿足的、得意的,但又淒涼的笑意穿透了她掛在眼眶上的淚水。很顯然,數年來的孤苦相依,使得她們母子格外親愛,格外依戀。

  「有一次,」妻帶著一半傷感一半愧疚的口氣說道,「大概孩子要喝茶。自己搬了條凳子登上茶桌,沒踩好,一跤栽下來,額頭跌破一塊皮、鼻子也出血了。我回來時,孩子大概是哭夠了、哭累了,躺在地上睡著呢。」妻再摩撫孩子的頭,揩去眼淚。「又有一次,我從田裡回來,一打開大門,孩子一下撲進我懷中,連說:『我怕!我怕』孩子嚇得面色鐵青。我問他什麼事?他不敢抬起頭,只管用手指指著屋裡『我怕!我怕!』就在當天晚上,孩子發燒,口說夢話,足足病了半個月才好。」

  「那時候多大了?」我問她。

  「三歲。」

  我不禁愕然。我的眼睛重新落到孩子身上。

  對著自己的孩子,我覺得我的頭彷彿有幾萬斤重之感;我為了沒有盡到為人父的責任而感到羞愧。同時我也感到感激和驕傲:孩子為我盡到了我所不曾盡的責任是我所感激的,而孩子的堅強和勇敢,則遠遠地超過我的意想之外,這是我覺得驕傲的;我喜歡我的孩子如此堅強,不為困難和環境所屈。

  ×  ×  ×

  我常常這樣自問:假如我不回來,孩子會更不幸嗎?顯然這是很可疑的。五年來既然他照顧了他自己,那麼此後他不是應更善於照顧,更適於照顧他自己嗎?我回來豈不反給他折磨?

  其實,我很愛他,希望他長大成人。即使不能說甚於常人,至少也與常人無異。然而這幾年間我的生活是那樣不如意,它時時在我的情緒上發生作用,使我在執行庭教時往往失於輕妄的衝動。不幸再加上我的病給與我無上的特權,它有效地把我那些不正當的行為合理化了。妻時常用「爸爸身體不好不要讓爸爸生氣」的理由勸慰受了刑罰而在哭泣的孩子,有時孩子的責罰過重,投進母親懷中嚶嚶啜泣:母親一邊默默地檢視孩子身上的創傷,一邊靜靜地陪著流眼淚,悽然良久,然後才說,雖然仍舊是哄誘,卻聽得出埋怨的聲氣。

  「爸爸壞,愛打宏兒是不是?」她邊說邊撫摸孩子的腦袋。「不過爸爸有病哪!過兩年,爸爸病好了,就不打宏兒啦!宏兒乖,不要惹爸爸生氣!」

  對母親這種解釋,有時孩子低頭不語,有時怯怯地看著我的面孔,好像要找更易於接受的理由;有時則竟板著臉嘟著小嘴,顯然不滿意母親偏袒爸爸。但母親柔軟慈祥的手的撫慰,以及數年來在孤獨環境中種在孩子心裡的從順的習慣,會一點一點地把孩子的委屈和乖戾之氣化除掉,然後慢慢的和我建立正常關係。

  我回家後不久,母雞生蛋了,妻用它煎了蛋捲兒。孩子跪在桌上目不轉瞬的看著它,不聲不響。有一霎時我看見做母親的臉孔上掠過痛苦的抽扭,不過隨即就消失了,隨後她滿臉堆笑,用了極其輕鬆的口氣向孩子解釋。

  「這蛋給爸爸吃。宏兒乖,不要這蛋。」

  孩子嘴裡啣著一雙筷子,用手在一端轉著它,默不作聲,他的面孔有一種當所有物受到侵佔時,一隻狗所有的怏怏不樂的表情。我明白,這些好的食物在此之前是應該歸孩子取得的,那麼,我‥‥‥

  於是我把蛋夾到孩子碗中。孩子偷偷察看了一下母親的氣色;這氣色此時是很難看的,無如蛋的誘惑力太大,孩子捨不得不要。母親發話了:

  「宏兒不聽媽的話,」她放沈臉孔說:「媽不疼啦!」

  孩子終於把蛋放回我的碗中,開始低頭吃飯了,以後再有蛋,他也不想要。有時我看出孩子不無悻悻然的神色,但我也看出孩子如何努力使自己不讓媽媽生氣,他似乎在怕自己會在媽媽眼中變成「不乖的孩子」;後來他便完全放棄這一份一直屬於他的權利了。

  ×  ×  ×

  自我回家以後,妻出門做活時便由我照管孩子。我搬出竹眠椅躺在簷下,教孩子在庭裡戲玩。孩子像小鳥一樣在我周邊飛翔著,無拘無束;像一頭貓一樣朝著假想的生物撲來撲去。我教他用石頭砌樓房,樓房四周圍著一道牆;又在庭邊做了一畦花畦,教他在那上面裁種花草,種畢,教他用空鐵皮罐頭盛水澆灌。他玩得又熱心、又高興,眼睛閃著愉快之光,隨後我退回眠椅看書,教他學樣做花畦,我走後他的興頭只維持了一會兒,便也拋下玩耍走到我身邊來胡纏;他伏在我枕頭邊,滿懷興趣地看著我讀書,時而用手翻翻書頁。他把我的書沾上泥土,經我申叱後走到我腳邊,坐在椅尾又弄髒我的衣服,我也厭煩他鬧得我看不下書。

  「你看你,」我把他推開,一邊板著臉說,「把我的書和衣服都弄髒了。」

  孩子睜開眼睛呆看後,又吃驚、又羞愧、又畏怯。

  我的心軟下來,同時感到有些懊悔。

  「宏兒玩兒去。」我安慰他說:「宏兒乖,不鬧爸爸。」

  孩子怯生生地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悵悵地走開了。經過數分鐘,我抬起頭來看孩子,只見他坐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座未砌好的房子,眼睛楞楞地看著前方,不聲不響,孤零、淒清、惆悵堆滿他的臉孔。

  第二年孩子六歲,我開始教他做算術,我教他自一數到一百,然後讓他背誦、熟記;又拿了二十顆石頭教他什麼叫做加和減,並實地教他演算,石頭之後便在一本簿子上實習,在學習中間,孩子時時張嘴、搔頭、或瞪著我發呆,顯然那麼苦惱和無精打采。但我不讓他停下來,我用揪耳朵和鞭子來進行我的教育。然而我的責罰僅只使孩子在算題上更常常發生錯亂,更少熱心,和更大苦惱。我非常生氣,我把簿子扔給他,命令他在好好做完功課以前不許走,不許動,甚至不許吃飯,睡覺。孩子對著簿子發呆、恐惶、焦急,後來便流眼淚。

  有一天,就在這時候孩子溜跑了,我在田裡把他找回來,結結實實地給他一頓鞭子。但第二天孩子又溜跑了。我震怒異常,把他鞭打後又關起來,不過自此以後我的教育便無法推行了,孩子只要一看見那簿子便發慌、沮喪,看見我眉毛一動便發抖、退縮:至於演算更是一塌糊塗,連最簡單的算題,孩子都會在那上面顛躓了,於是又換來更多的責罰、鞭笞和監禁。

  後來孩子已不願意留在家裡,喜歡跟他母親往田裡去;他時常會自母親懷中或趁我不注意時默默地望著我,好像我們隔著很遠的距離,這時在孩子那無聲的凝視中,我看見有一種朦朧的、冷淡的、疏遠的神色。

  有一次,我交給孩子一把鐵鉗,叫他送還鄰舍炳金伯,豈知他走到半路看見炳金的小孩,便把鉗子交給他帶回家去;鐵鉗便如此遺失了。不過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第二天,炳金來要鉗子。我盤問宏兒昨天把鉗子送到哪裡去了?

  孩子本來是高高興興的,驟然接到了我變了樣的氣色,不禁一怔,顯得有些慌張。

  「你送到那兒去啦?」我加重語氣後問,然後又補上一句:「不許撒謊!」

  「誠實」是我日常教孩子遵守的美德,我不許他們說謊,但當時我沒有想到我那毫無必要的嚴厲的表情和聲氣,適足把一個孩子驅向相反的方向去。

  「我,我,」孩子支吾其詞,眼光畏縮;「我送到了。」

  顯然孩子在說謊。我再問:「你把鉗子交給誰啦?」

  「是,是,是,炳金伯。」

  半路託別人代送東西我可以原諒,但他的說謊令我生氣;還有,這事情表示做事的不負責,這又抵觸了我平時所堅持的原則。我火了起來。我用小竹枝抽孩子。我本想抽幾下也就算了,不料孩子竟拔腿逃跑起來,這不啻給我火上添油,我認為這是一種反抗,而我的原則卻只有服從不許反抗;我要把這種反叛的精神在它剛剛抽芽時便加以剪除。我命令憲兒--我的大兒子,把宏兒帶回來。孩子面色蒼白,雙手垂掛,低著頭馴順地由他哥哥押了回來,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的擔心和恐怖,像巨浪似的壓倒了他。

  我拿了條牛繩擲給大兒子,命令他:「捆起來!」

  憲兒望著我立著不動,惶惑、悲哀和恐懼昇上他的臉孔,慢慢的也變蒼白了。

  「捆起來!」我再度命令他。

  憲兒看出我決心要把命令執行到底,現出一副悲壯悽愴的神情,自地上撿起牛繩,把弟弟帶到柱子邊連人帶柱子纏了起來。

  「好啦!」當他纏上二圈時我說。

  但憲兒仍舊纏下去;顯然我的話他不曾聽見,顯然他已經發瘋了;他的頭垂著,手勢顫抖,我覺得他不是神智清醒的。

  我再說一遍。憲兒仰起頭來迷惘地看我,那眼睛閃著淚光。憤怒、痛苦和罪惡的意識扭歪了他的臉孔。

  「好啦!」我喝道。「退開!」

  哥哥退開,我拿起鞭子走前去。宏兒的臉更蒼白,歪依在柱頭上,頭垂在一邊,絕望和沮喪使他表現著一種無氣力,一種軟弱。我揮起鞭子。起初,孩子張口哀號和叫喚,身子像鰻子似扭捩著;後來反而不響了,卻流著眼淚,有時低低地呻吟著。我本為憤怒處罰孩子,但此刻我已不知自己為什麼鞭打孩子,也不知道應在什麼地方停止;我已為自己的行為而發狂了,我機械地揮著鞭子,我面前已看不見孩子,柱頭。也不知道憲兒此時已不在他原來的地方了。

  此時忽然有人插進我和孩子中間,揚開兩手用身子迴護著孩子。

  這是我的妻,孩子的母親。

  「你要殺孩子啦!」她哀慘地叫著說:「你要殺孩子啦!」

  我收起鞭子,茫然站著。

  「你要殺孩子啦!」她一邊訴說著,一邊解去牛繩。「你一回來就打孩子,把孩子都打呆了,現在又把他捆起來打,你預備要孩子怎麼樣?要不是憲兒來叫我回來,孩子不叫你打死啦!」

  解開牛繩,孩子踉踉蹌蹌站不穩,妻趕緊把孩子摟進懷中。

  「你看!」妻撫著孩子哭了,眼淚像珍珠似的一串一串地滾落:「你把孩子打成這個樣子!」

  於是最後到了那我永生難忘的年、月、和日子!

  農曆年剛過,宏兒九歲了,正月初六下午,我不顧妻的反對,交給宏兒五塊錢差他出村子去買糠。這天很冷。幾天前報紙便報導西伯利亞寒流將於日內侵襲海島。太陽終日躲進雲層,西北風在田野狂吹,它吹在臉上有如利刀割人。一冬之中就數這幾天最冷。

  計算路程,宏兒應在日落前一小時到家,但時間過去,繼之日頭落山了,而孩子仍不見回來。妻開始掛心,時時走到庭邊望望下邊遠處的田道,嘴裡喃喃地說:「這孩子怎麼的啦!」不久夜幕降落,黑暗籠罩大地,冷氣陣陣增加,就在此時,宏兒肩上掮著布口袋在黑暗中蹣跚地回來了。他把布口袋交給母親,頹然倒落在矮凳子上,張開嘴喘氣。

  「哎喲!」妻接過布袋時失聲驚叫:「宏兒!」

  當我接過布袋時不禁陡然變色:它很重,大約有十斤。

  妻望著我,我望著孩子,如此沈默了一會兒。我為了自己粗心,讓這樣小的孩子帶了重負來回走六公里而覺得內疚。事實當時我不知道五塊錢能買到這許多糠。

  「宏兒,」妻憐惜地說,「你要拿不動,怎麼不放在村裡,改日媽出去時再拿回來?」

  孩子不說話,抬首看了我一眼。在這個瞥視中,我已猜出孩子想說而不會說出的心事。

  「你怕你爸打你?」妻柔和地又說,「傻孩子,爸爸不會打你!」

  孩子懶懶地又瞥了我一眼,這眼光像把匕首一下刺痛我的心。他顯得很疲倦,有氣無力地舉著腦袋,他的兩頰因寒凍及勞困而現出蒼白,但額門則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孩子不洗澡也不吃飯便上眠床了。那晚,孩子發了高燒。

  六天後,孩子死了!

  ×  ×  ×

  如今孩子死去已經數年,但他的聲音猶日夜在我耳畔縈繞不去。這聲音一出現,馬上有一個臉孔昇上我面前,那是一張默默流淚的受難的臉光--亡兒無往而不在。後來我在那些被處罰的孩子們身上又看到和聽到亡兒的聲音和臉孔,它是那樣絕望、慘痛和哀絕,它撕裂我的心,使我睡夢都不得安寧。我非常痛悔我那些暴行,也已拋棄那原則,但我不明白有何方法可以制止那些迄今仍在鞭責孩子的人,我祗好在他們揮起鞭子之前掩住我的眼睛和耳朵。

  現在,鞏兒四歲了,相貌生得和宏兒一樣。圓圓的臉蛋,稍尖的下巴,不高但端正的鼻子,像女孩子般小小的口,飽滿的額頭,圓圓軟軟有肉的兩隻耳朵,不很大但也不很小的清純明亮的眼睛‥‥‥

  這一切都和宏兒是一個模型鑄出來的,尤其是耳朵,簡直是從宏兒割下來配上去的一般。

  孩子性淘氣、獷野,像頭生犢;他喜歡拿棍子打人,打起來可真兇,他一邊打一邊高興地大笑,必須人向他討饒才罷手。而他最喜歡打我,尤其喜歡出奇不意的給我一棍子;我駭然一跳,而他則仰起頭來大笑,樂得一身都著了火。我時常被打得佈滿一條一條紅紅的清楚的傷痕,但我不討饒,於是他一直打下去。他打著,笑著,我被打著,也笑著;我們倆都在笑,他是因高興而笑,而我則在高興之外伴隨了肉體的痛痛麻麻、又痒痒的一種極微妙的醉人的感覺,這滋味是苦的,卻帶點辣辣的快感。這時我眼中貯滿淚水,自淚水的簾幕中看過去,那已不是鞏兒而是宏兒,宏兒在笑!

  我的宏兒不曾死,我的宏兒回來了,復活了!

  哦!孩子,我的孩子!

  但是妻走過來了。「阿鞏,」她申叱孩子,「你這孩子要造反了,爸爸也敢打。」

  她搶過孩子的棍子恫嚇地舉起來,孩子跑進我懷中,看看我又看看母親,依舊笑個不停。

  「你這孽子,我打你看你痛不痛,」她說,然後向著我不高興地說:「我看你是要把孩子慣壞啦!」

  我把孩子緊緊地摟在懷中,陪著孩子笑,我感覺到孩子的體溫和我的體溫融合在一起,他的心靠著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