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山組曲」《川中島》、《戰火》導讀
一、《川中島》與《戰火》的創作背景
鍾肇政在一九七0年代,寫了一部以霧社事件(一九三0年)為背景的原住民抗日史為背景的小說―《馬黑坡風雲》。該部作品「故事」結束於事件發生後,原有六社一千兩百餘住民,僅殘餘五百名左右的老弱婦孺。事實上,「故事」並沒有在此結束,這五百一十三名倖存者,因禁在俘虜營時,包括外成年男性,經常在被傳訊後失蹤。半年後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日方更唆使套乍及白狗等社之「南蕃」出軍,以大刀亂舞,砍殺手無寸鐵的婦女、小孩。經此屠殺,在霧社事件中參與起一的原住民,殘存二百九十八人,稱作第二次「霧社事件」。
一個月後,這兩百九十八人,被警方強迫集體遷村,移居北港溪上游的「中川島」。是北港溪與眉源溪會流的台地,距離霧社約四十公里。即今南投縣仁愛鄉清流地方。此處原為泰雅族眉源族群的祖居地,日人將其佔為官有地,放領給漢人耕作,是一十八戶一百二十餘住民之村庄。日人將漢人移至北斗,將二次霧社事件殘存的原住民遷入這裡,四周竹起高牆,派有五十民警察日夜監視他們,其實就是將這當作「俘虜營」。對於劫後餘生的婦女小孩而言,這裡無異人間地獄,動輒遭拳打腳踢。因此移居後,有人自殺,有人餓死、病死,「日方正式資料顯示,在一九七三年舉行的『國勢調查』(即人口普查),川中島有戶數七十三,人口二百三十,這就是六設二百八十戶,二千一百七十八人當中僅有的最後生存者。」(見鍾肇政著《馬黑坡風雲》)。
「川中島」是一個孤絶的地方,霧社抗日遺族遭到罪嚴密的看管,所有可能用來當作武器的彎刀、農具、獵具全部被沒收,每天都先由警官集合點名,訓話後,在警察監視之下集體行動,《川中島》的故事,是霧社浴血抗日原住民故事的延續,這一段故事悲慘、沉重遠過於《馬黑坡風雲》,繼續寫出霧社移民後段的故事,在作者而言,是身為作家的使命所在,是作家魂對他的徵召。
《川中島》與《戰火》兩部作品,都是在一九八三年這一年完成的。距離《馬黑坡風雲》完稿十一年後,在寫和霧社原住民相關的題材,作者這麼說:「本文的第一部分,即寫《川中島》。它位於南投縣仁愛鄉北港溪畔,青山翠谷,碧流蜿蜒,是夢幻美麗寧謐的地方。此地正是五十多年前,霧社事件參加六個山地村落,一千兩百三十六個原住民倖存的二百九十八人被強迫移徙之地。這些老弱婦孺又如何熬過了兵變後的艱辛歲月?歷史―或者是說事實,是儼然存在的。這長篇鉅構根據縝密而廣泛的查訪,為此段業經埋沒草萊的歷史作一見證。也是為這些最純潔,最矜誇的山之子民所譜下的莊嚴安魂曲。」(「高山組曲」連載於中華日報副刊之「前言」)。
為尚未具備漢文書寫能力的原住民「仗義代言」,是鍾肇政不遺餘力致力的主要寫作方向之一。「高山組曲」出版時的〈自序〉裡,他曾經自問:「為什麼這麼喜歡高山同胞?」、「為什麼寫了那麼多高山故事?」「―我不曉得自己寫的高山故事算不算多,如果算,恐怕也只是比較上而言。一本長篇小說《馬黑坡風雲》,一本高山民間故事集《馬利科彎英雄傳》,包括一個長篇和數篇短篇,另外一些零星寫成的短篇小說,大概六、七篇,也許也夠集結成一本小書。如今在加上這」『高山組曲』總題下的《川中島》和《戰火》兩部長篇小說,也許勉強可湊成五本書。這些,大約就是我寫高山同胞的總成績吧。」「其實,在我計畫中,『高山組曲』應該是三部曲的構成,易言之還有一部未曾下筆。」雖然,第三部一直沒有寫出來,但和《馬黑坡風雲》的內容,其實是一脈相承的,以「事件」、「故事」的時段分,也是「三部曲」。拋開三部曲的問題,相信鍾肇政耿耿於懷的,大概是因為他還有尚未說完的原住民故事而已吧!
作者在川、戰二作的出版序文中,非常明確地表示有「高山組曲」的第三部,但也承認「資料還不全」「無以下筆」,「照預定是要寫到光復後的激盪的時代,我甚至也排定了若干深山地區去訪問、調查的日期與步驟,都應種種緣故,未克實行。……下筆之日,遙遙無期……」雖然,鍾肇政始終沒有說「種種緣故」是何緣故,但這時候距離行式「解嚴」尚有四年,距離實質解嚴―刑法第一百條修正通過,將近十年,以及一九八五年底喪明之痛。第三部未能如願完成,有極大的因素和《台灣人三部曲》不及戰後二二八,一直到解嚴之後再寫《怒濤》的情形是相同的。和《怒濤》不同的是,能寫而可以寫的時候,「高山組曲」第三部,恐怕又喪失了寫的積極動機。此部分留待「導讀與評論」部分再談。
二、《川中島》、《戰火》內容概述
《川中島》內容概述
經歷兩次次社事件浩劫餘生的二百七十八名男女老幼,在一九三一年五月七日,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被移往「川中島」「保護」。十七歲的畢荷∙瓦利斯―高峰浩,擔任警察課長的翻譯。畢荷在事件發生時,原本是霧社尋常小學校的小學生,因姑媽嫁到「友蕃」套乍社,他躲在那裡而逃過劫難,日後也就成了日警與族人之間的溝通橋樑。「川中島」其實是與世隔絕的荒島,他們在生存條件非常惡劣的情況之下被迫勞動開墾,飽嚐飢餓、蚊蟲的威脅、侵害、自殺、病死、餓死的情形不斷傳出,他們不准離開這個人間地獄,不准「回家」,霧社的老家,也由官方贈與負責屠殺他們的他社「友蕃」了,他們無家可回。馬紅是莫那魯道之女,是家族唯一的倖存者,幫助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扶持無依無靠的老人,成為唯一支持她活下來的信念。「川中島」居民的苦難並沒有因此結束,年輕貌美的少女,繼續成為日警椰覦的對象,在埔里能高郡舉行的「歸順式」上,參加的四十二民「番丁」,當場有三十人被留置,即囚禁。兩年、一年半、一年不等。到時候是否能回來,誰也沒有把握,很可能和過去一樣,一去不返。剩下的,沒有一個二十歲以上的勇士,都是中年以上的老人。
這部小說的前半部,除了部份回憶兩次霧社事件的情節,以交待本篇人物、事的來龍去脈之外,主要的是敘述是事件於生者,在「川中島」所遭受的「活罪」―沒有止境的磨難。小說的後半部,敘述這些無助而苦難的人,如何自我犧牲、互相扶持,共同渡過苦難。馬紅雖是畢荷從小就愛慕的女子,但是因為它是頭目的女兒,只好偷偷愛慕不敢表示。當日警杉山向他表示愛上馬紅,要她傳遞這則信息時,娥賓曾建議讓他與馬紅按族裡結成連理的事實之後,再補報官方,使杉山知難而退。但經過這麼多事故的馬紅等人,怎能不知道日本人的報復手段之殘酷與嚴重,馬紅自殺了,是抗議也是為了保護無辜的犧牲行為。事件之後,許多不死之人,都是為了善盡保護孤、老而忍辱活了下來,也相互扶持活了下來,畢荷為了照顧花崗二郎的未亡人娥賓,在娥賓懷孕待產時期,每天夜裡出去捕魚為他添加營養,最後為了照顧他及小孩,他和初子(娥賓)結了婚。這些劫後餘生的川中島民,就是靠著這樣的相互扶持渡過慘無人道的族群劫難。
《戰後》是描寫「川中島」的居民,如何翻越「俘虜營」的高牆,為自己找出生路的故事。小說的序幕跳到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川中島青年學校」舉行開校典禮,劫後餘生的十六歲少年,已經從警察局的「警手」,躍身一便成為公醫大人高峰浩了,連孤兒三兄弟中的老大阿外,野作上了貴賓席。畢荷∙瓦歷斯因為在警局始終等不到晉昇的機會,「高砂族能當上一名巡察,即使是乙種的,也不容易了,……一級級的昇,那是夢想。……不,那根本是謊言。」,他知道自己晉昇無望之後,努力苦讀,考取「限地開業醫」―靠檢定而取得開業資格的醫師。走出自己的路來。阿外―山下太郎,則選擇從軍的路,為天皇效忠,為日本人打戰,似乎是一條愚蠢不智的路,但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阿外如果還是向當年馬紅死時一樣,滿腔憤怒就想拿起番刀復仇,很可能向飛蛾撲火一般,一下子就被撲殺了,「川中島」人的故事,恐怕永遠被煙埋在暗無天日的角落。畢荷•瓦利斯的力爭上游,固然幫自己的族人冒出頭來,可以呼吸到一絲受到人敬重的空氣,阿外為自己豎立了「高砂青年英雄」的形象,增加族人的見光度,是用鮮血、生命換來的一樣可敬,一樣是對族人的貢獻。這兩個人物是樣板,有很多人循他們的途徑,卻未必能如他們成功,但就整個族群而言,這種前仆後繼絕對是必要的。以「高砂志願兵」而言,是成千上萬的高砂青年,才能產生一個阿外,其他的都喪生在戰場了,阿外只是標竿,標示了原住民的出路而已。《戰火》有極大的篇幅是在寫原住民青年,當然也包括了川中島的子弟,踴躍投入太平洋戰爭的事,尤其是事件受難家屬中的年長者,他們並不接受子弟志願從軍的情形,年輕一代的原住民想法,或許真的是出於愚昧,但就結果而言,原住民的確經由「戰火」,為自己贏得尊嚴,用自己的鮮血、生命為代價,走出悲慘的命運,「高峰浩」、「山下太郎」是具有指標性的象徵意義。
三、《川中島》與《戰火》導論與評論
作者鍾肇政把這兩部作品定位為「高山組曲」的第一部和第二部,事實上,根據這兩部作品「故事」的歷史背景,應該是接續《馬黑坡風雲》之後的二、三部。因為這些源頭就是因為一九三0年十二月,霧社泰雅族頭目莫那魯道領導馬赫坡等六社原住民起來抗日所引發的。可能因為中間相隔了十餘年再寫「高山組曲」時,是一個全新的寫作構想,他已經想好了組曲三部的結構,所以有意讓《馬黑坡風雲》成為獨立的作品。《川中島》中,有相當數量的篇幅是在交代霧社事件的經過以及人物種種,就是《川中島》作「高山組曲」第一部的設計。在「高山組曲」第三部出現以前,拋開《川中島》部分內容與《馬黑坡風雲》重複的「技巧性」小問題,讀者自行將「馬」、「川」、「戰」三部作品,自行重新組成「高山組曲」去讀,也算是讀者介入的一種不錯的方法。
在結構上,《馬黑坡風雲》是開端,敘述了整個事件發生的背景,遠因、近因和導火線。也交代了這些相關人物的背景,以及整體事件經過,包括以全知觀點,描述主要人物的心理和思想。以他貼近史實和事實的資料運用及敘述方法而言,作者用的是大河小說的「寫作步驟」在寫這部作品。《川中島》是描述前述事件的「果」。他從幾個面向曲檢討、反省霧社事件。《川中島》極具象徵性,「霧社事件」很像漢人的「噍吧哖事件」,是抗日武裝失敗的終點,有是民族覺醒、自覺運動的起點。《川中島》讓霧社原住民從高亢的抵抗意識陷入谷底,經歷二度的屠殺之後,又被強迫遷離家園,來到與世隔絕的荒野,被集中監視、看管,被迫集體勞動。在歷經幾乎滅族的慘痛犧牲之後,又回到比事件前更悲慘的處境,犧牲啟不白費?其實,作者固然仔細描述了霧社六社原住民節後移民被集中在川中島管束,全族被俘虜的慘狀,主要目的還在敘述他們如何從絕境中復甦、再生,創造民族的生機。《川中島》階段沒有指標性的「英雄」人物,只有小人物相濡以沫可貴可寶的人性。也就是說,像全家都在事件中犧牲的馬紅,曾被「友蕃」按住脖子要砍頭,千鈞一髮之被救下來的畢荷・ 瓦利斯,孤兒阿外,都是事件殘餘之人,他們怎麼部之日人之厲害與殘酷?他們仍然冒險協助族人,也做出必要時犧牲自己性命的準備,馬紅就是寧死不受辱的例子。《川中島》刻畫的是,霧社事件於遺原住民從死地絕境中、奮力求生的血淚史事。《戰火》是這段史事證明的結果:他們走出了死亡之境,也走出了滅族的陰霾-靠自己的力量。因此,《戰火》這部作品,一開始就把成果公佈出來,「川中島青年學校開校典禮」台上的貴賓名單,就證實這一切,餘下的篇幅,寫原住民子弟如何在戰火下奮勇作戰,反而是「倒敘」,只是在解說這個「果」是如何得來而已。
鍾肇政以霧社事件寫成三部長篇,不訪將它看成「霧社事件三部曲」,也可以把它與《台灣人三部曲》對照比讀。兩者都是依據真實歷史為素材、當背景的歷史素材小說,不同的是,一是原住民的抗日歷史,一是以和族人的抗日史為依據。比較之下,和人的抗日史起自一八九五年,起初也是武力抵抗,犧牲慘烈,到《插天山之歌》的時候,固然也看到漢民族、客家人「堅忍圖成」、堅持到底獲至勝利的一刻,但台灣終於從日本殖民地統治的手裡得到解放,還是大部分敗日本軍閥戰略失策、整個國際大環境所賜,「外力」是不可忽略的要素。反觀原住民,從霧社事件到川中島青年學校開校,乃至戰爭結束,還不到十五年,他們就「自立」從絕境中站起來。走完戰爭失敗,被征服、被俘虜,再從絕境找出生機的過程,只有十五年,的確可以展現原住民內在無比強韌的生命力。
作者雖然表示,因為非常喜歡「高山同胞」,因而寫了很多「高山故事」,但和寫作《台灣人三部曲》為民族寫史詩的動機比起來,「霧社事件三作」當然是「代言」。代言有代言之特別之處,是從客觀的角度看歷史。霧社事件、人物、事跡,都是真實的,歷史想像不是作品的主要部分。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作者再捕捉歷史變遷的「點」時,能展現過人的「發現」能力。譬如《川中島》理,以馬紅語畢荷未經官方准許、卻在族人堅定支持下結婚。一方面合理敘述了劫餘之人的反抗強度,一方面合理推衍族人重新凝聚反抗決心的「時間」長度。畢荷從小愛慕馬紅,但因為他是頭目的女兒,不能突破心裡的障礙。事件之後當然不一樣了,馬紅成為日警覬覦垂涎的對象時,畢荷已經有力量保護她。他當然知道可能遭致的後過,和其他促使他們結合的族人一樣,一定覺悟到劫餘之人,固然忍辱才能圖存,但並不表示連最後一絲厜延也要放棄,任人凌辱、苟且偷生。若然就不會有「霧社事件」,他們也不是「泰雅」了。日警對馬紅用強,踩到了餘生之人的底線,當然和他拼了。馬紅自殺是自我犧牲、挽救族人、包括畢荷,以免族人陷入不可預測的另一次劫難的高尚行為,反抗的目的也達到了。事實上,參與這次反抗的族人,都有為此不能退讓的底線,不惜犧牲一且的覺悟。所以,除了「俘虜營」裡的悲情,作者畫龍點睛寫這一段愛情故事,絕對是創作者的「慧眼」。《戰火》寫戰爭,也是展現「險中求勝」的巧思巧筆。描寫原住民青年踴躍志願從軍,在戰火之下「賣命」演出,很可能被誤解為這些原住民青年不是昧於自己族群歷史,就是蠢得這麼快就放下幾乎被滅絕得血海深仇。作者另一度慧眼巧思的展示,就是利用「川中島青年學校開校店裡」的舞台,不僅原事了十五年來、川中島民忍辱負重的所作所為不是苟且偷生,也證明歷史確實蠆再他們這一邊。雖然舞台上僅有代表性的川中島傑出人士能和統者平起平坐,但應該這麼想,這些人十五年前還和他們並坐在貴賓席的日本人手中的「階下囚」「俎上肉」,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們不僅活過來,也爬上來,恐怕不是任何人的生花妙筆可以道盡其中的血淚辛酸。鍾肇政之巧也在這裡,只用婉如一張合照,就把一大段的歷史顯影出來,留個讀者無盡的衍繹空間,「合照」以下的敘述,不但一切源出「合照」,而且只是註解,既有頭緒,又有策略。
「高山組曲」出版之後不久,原住民書寫的原住民文學已經逐步出現,特別是過了九0年代之後,鍾肇政代言的動機和必要性,都不是七0或八0年初可以相比擬,「第三部」是否出現,都不影響他對「高山故事」表述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