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黑坡風雲》導讀

彭瑞金

一、《馬黑坡風雲》的創作背景

《馬黑坡風雲》是根據一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發生在霧社的泰雅族原住民起義抗暴事件為背景;也就是史家所稱的「霧社事件」,撰寫成的長篇小說。

「霧社事件」是自一九一五年「 吧哖事件」之後,最大規模的武力抗日事件,也可以說是死傷最慘烈的原住民抗日事件。

事件發生的主因是,負責執行總督府「理蕃政策」的「警察」長期迫害、剝削、壓榨原住民,讓他們忍無可忍,奮勇抵抗。日本的台灣總督府自一九○二年著手實施的「理蕃政府」,除了禁制原住民固有習俗之外,主要就是為了攫取山地資源,史家說,「理蕃」背後的用意,就是為了掌握台灣的樟腦資源。台灣在二十世紀初,堪稱世界樟腦王國,佔世界總產量之七至八成。一八九七年,電影被發明之後,電影膠卷所需的賽璐珞,都需要台灣的樟腦。總督府把樟腦列為專賣事業,為了確保砍伐樟樹之安全,就必需徹底壓制原住民。山地的日本警察具有無尚的權威,以低微的工資強制勞動,動輒鞭笞至死,不把原住民當人,作威作福,強暴婦女、剝削原住民的勞動所得。原住民扛木頭的工資,原本一天四角,卻被警察剝削一角,教員及警察的薪資每月三十圓左右,日本人另有加給。霧社大頭目的妹妹,都遭日本警察始亂終棄,其他人的處境,也就不難想見了。

事件的導火線是馬黑坡社頭目莫那魯道在家中為社中男女舉辦婚禮時,日警吉村巡邏經過,莫那魯道長子塔達歐延請其入內飲酒,吉村因其手上尚有殺豬留下的血污,不願受酒,並用手杖敲打塔達歐的手,雙方於是展開互相毆鬥。次日,塔達歐攜酒登門致歉,仍不被接受。敬酒不受,對泰雅族人而言,是極大的侮辱,加上宿怨,社眾一致認為應以行動討回公道。除馬黑坡外, 還結合了蘇克社、波阿隆社、他洛旺社、羅多弗社、荷戈社等六大霧社群,一起起義,先發制人展開復仇。

十月二十七日,霧社公學校正舉辦聯合運動會,起義軍衝入會場,殺死理蕃課顧問,襲擊霧社分社,郵政局、警察及教員宿舍,共有一三二名日人被殺,二一五人受傷,只有二名台灣人被殺。事件發生後,日方封鎖消息,從台北、台南各地調集大批軍警,出動山炮、飛機轟擊。莫那魯道率眾躲入馬黑坡(今盧山)岩窟內,日方再以飛機投擲國際社會禁用的毒瓦斯屠殺原住民。

花岡一郎畢業於師範學校,卻未能分發到學校擔任教師,反而被派去擔任「霧社造橋舖路的監工」。花岡二郎是警察局的警丁。兩人都在事件發生後,率同妻子一起自殺。他們的遺書中指出「蕃人之公憤,蓋因勞役過多方纔引發此一事件」。

此事件,歷經五十餘日始平息,霧社參加反抗的六社人口共有一二三六人(含壯丁四○一人),死了七二三人,僅餘五一三人。日本方面,動員警察一千四百餘人,士兵一千七百餘名,警方死六人傷三人,軍方死二二人,傷二十三人。原住民倖存的五一三人,分別被監禁在羅多弗和西寶二社的俘虜營。多數為婦女小孩。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日方再唆使白狗、套乍等社的原住民攻擊俘虜營的霧社劫餘原住民,使其自相殘殺,造成二百多人死亡、失蹤,五一三名俘虜再歷此劫,僅餘二九八人,是為「第二次霧社事件」。日方又利用與白狗等社的「和解儀式」召去十五歲以上之男子,結果都一去不回。五月,警方強迫他們集體移民「川中島」(今仁愛鄉清流)。

事件發生前,馬黑坡是「模範蕃社」,是總督府安排日本國會議員參觀的重點地區,事件發生後,日本軍警使用機槍、大砲、飛機、毒瓦斯屠殺,以「戰爭」格局看待事件,引起舉世震驚。

《馬黑坡風雲》僅以第一次事件為藍本。

二、《馬黑坡風雲》的內容概述

小說從峨東濱和路比的婚宴開始,婚宴正進行到高潮時,吉村巡查突然出現。負責宰豬的他達歐──婚禮主持人,也是霧社大頭目莫那魯道的長子,斟滿了一大杯酒請吉村喝。吉村以他達歐手上仍有宰豬時的血污拒喝,依泰雅習俗,敬酒遭拒是莫大的侮辱,兩人拉扯中,吉村手中的拐杖打中了他達歐的手,他達歐狂怒之下,和吉村扭打在一起,並把對方摔倒。

婚禮,讓人回想起公主恬娃絲──馬黑坡之花七天七夜的空前婚禮,一場典型的政略婚禮。莫那魯道密謀起義被事前洞悉,妹妹被迫與霧社巡查部長近藤結婚,不過兩年即成了棄婦歸來。

「馬黑坡駐在所的巡查補」,也是「馬黑坡蕃童教育所的教師」花岡一郎的出現,適時阻止了他達歐進一步殺死吉村。花岡一郎進一步與霧社分社主任佐塚出面促成雙方和解,他達歐雖免了牢獄之災,卻被要求賠償五十圓。原住民被迫勞動,每天工資才三角,五十圓是半年工資。警部補的薪水是三十五圓,日人另有六成加給。不是公平正義的和解。馬黑坡社被迫每戶派出一人參加伐木及搬運木材的苦役,尤其是砍伐檜木,和他們的信仰嚴重抵觸,是侵犯神靈的行為。反抗則必需付出代價。莫那魯道在大正五年及大正九年(一九二五)都分別被日人監禁過,第二次從埔里的陰濕地牢出來後,還被特意安排到東京等地參觀,想給予震撼教育,壓制他的反判心。

他達歐與父親殺了日警遭滅門之禍的畢荷等人不服,密謀向日人出草,只等莫那魯道下命令。莫那和偶然探知內情的花岡都知道,結果可能導致滅族的危險,但日人的欺侮已令人忍無可忍。最後決定「為了下一代,為了讓他們有好日子過」「寧願犧牲自己」。一郎表示自己也是泰耶魯,不願置身事外,和二郎一起竊取三八步槍供族人練習。

他們終於選定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七日,霧社聯合運動會舉行時下手。派人分批出去聯絡之後,只說服莫那屬下的半數六個部落參加,其他的都以沒有成功的希望拒絕。除了莫那的馬黑坡社,其餘的五社是荷戈社、羅多弗社、坡阿薩社、他洛旺社、蘇克社,約四百名戰士。

是日凌晨,他達歐率隊先殺了製材所裡的日警,放火燒了製材所,兵分四路襲擊十二所駐在地,得手後,莫那於運動會開幕前,率眾攻入操場,向司令台攻去。霧社一帶共了日人三十六戶一五七人,另有不少從別處來參觀運動會的,故共有一三四名日人被殺,重輕傷者數十人。住有平地人一四二人,僅有二人被誤殺。二十八日,第一批武裝警察攻向霧社,花岡一郎不願和日人正面作戰,既然起義是為了下一代,為避免日人復仇式的趕盡殺絕,一郎及二郎率族人二十一人集體自殺。一郎穿和服切腹。其後,日人增兵達數千人,攻入霧社。日方更出動飛機向地面轟炸,原住民只能採用奇襲。由於武力懸殊,奇襲效果有限,莫那魯道只好率眾退守馬黑坡洞窟。這裡是最後據點,藏有糧食,密林巨木連天,蔓藤叢生,附近都是懸崖絕壁,預備在此頑抗,以爭取和日人談判條件和機會,爭取族人權益,至於自己和家人都可犧牲,以換取和平。

未同意參加起義的社群,竟加入敵人陣營,並引導斥堠隊逼近洞窟,威脅起義軍之安全,莫那仍堅持憑恃天險據守。日軍只好派出空軍,十一月五日,以埔里練兵場急就完成的機場跑道起飛,出動四架輕型轟炸機,以炸彈投入洞窟。十一月二十日,日軍飛機更投下毒氣彈,不少人被毒死。第一洞窟附近,許多失去親人的原住民,上吊自殺。第二洞窟,更有集體跳崖自殺。與其被毒氣毒死,不如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十一月底,原住民已失去一半的人口。十二月一日,莫那魯道知道大勢已去,日軍根本沒有談和之意。次日一早即將指揮權交給兒子他達歐, 表示將入內山結束自己的生命,率領次子巴沙歐,妹妹恬娃絲等二十一名親人,向深山走去。從此失去蹤跡。

莫那魯道走後,義軍也隨之瓦解,剩下的五、六十人,包括老人、小孩,大部分都選擇跳崖、上吊的自殺之路。十二月二日,日軍發現了他達歐等人的屍體,官方正式宣佈霧社事件結束。官方檔案證實:

「羅多弗社原有二百八十五人,剩下一四三人。

荷戈社由二百六十九人,銳減到祇剩六十一個。

蘇克社原來有二百三十一人,生存者一百二十人。

坡阿隆社的一百九十二人,尚存九十四人。

馬黑坡社二百三十一個人,剩下七十四人。

他洛旺社的二十八人,尚存二十一人。

總計起來六社原來人口一千二百三十六人(其中兵丁共四百零一個),死了七百二十三人,佔五十九%,僅餘五百一十三人了。」(見《馬黑坡風雲》十八。)

三、《馬黑坡風雲》導論及評論

《馬黑坡風雲》是作者鍾肇政在一九七二年寫作的作品,一九七三年九月由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作者在寫作本作品時,也正是他寫作以日治台灣五十年史為素材的《台灣人三部曲》的同一時段。《台灣人三部曲》的總主題是台灣人抗日史提鍊的台灣人的抵抗史,也是台灣人的精神建構史。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七日發生的「霧社事件」,當然是台灣人抗日史,抵抗史的一環,更是精神建構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馬黑坡風雲》的寫作動機,很可能是作者在蒐集《台灣人三部曲》時的額外收穫。可是,它卻不能放進三部曲裡,三部曲早已有了以北部客家客族為敘事主幹的原始結構,無法插敘「霧社事件」。鍾肇政所以會在自己的寫作計畫裡「插隊」寫《馬黑坡風雲》,必然是受到事件史實的,難以抑制的感動。當然,也必然是因為它的主題,它的內容貼切自己寫台灣人反抗史的總主題,以及描述台灣人精神建構史的寫作大方向。

《馬黑坡風雲、是鍾肇政第一部以「原住民事務」為題材寫成的長篇小說,日後,以此為開端,同類題材的作品─《馬利科彎英雄傳》、《川中島》、《戰火》等,以及若干短篇,都成為構成鍾肇政文學風貌,非常重要,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景。它應該也是點燃九○年代出現的,原住民作家書寫原住民事務、創作風氣的火種。至於《馬黑坡風雲》的原始創作動機,作者說,中學時代就翻閱了「霧社事件兇蕃討伐記」之類的書籍,讓他回憶起髻齡時期模糊的,有關霧社事件的記憶。可見「霧社事件」不僅是泰雅或原住民的歷史,更是所有台灣人的共同記憶,日本人所做的「記錄」,自然不能取信於台灣人,然而,歷史的真相又是什麼?花岡一郎、花岡二郎都是事件中關鍵性的人物,事件前、事件後,他們的行為,立場如何,原住民和不同的史家,說法、認知都眾說紛紜,有極大的差異。小說家怎樣切入這樣的歷史事件及人物,應該是這類歷史素材小說,最值得觀察的文學窗口。

《馬黑坡風雲》的主體,當然是從莫那魯道父子領導的起義事件,但莫那的反抗精神,早已是高高豎起的精神標竿。他是怎樣決定容忍的極限,怎樣的時機奮身而起,如何做出抉擇…其實不需要小說家費心做出太多的言詮。事件剛結束時,賴和就作詩─<南國哀歌>,公開聲援,也已經把出自生活壓迫而反抗的意義,詮釋得非常明白。莫那魯道率族人捨命一拼,純粹是出自忍無可忍,或許犧牲可以換取下一代和平的希望。

至於花岡一郎及花岡二郎,他們都是日方極力栽培的統治工具。史料一致顯示,一郎從師範學校畢業後,並未讓他學以致用,反而派他出任工作極為辛勞的警部補,擔任監督族人伐木,運送木材、修路「監工」的職務。工作辛勞,地位遠不如教師,都還在其次,讓他所站的位置與族人敵對,才是他最大的煎熬。《馬黑坡風雲》正是從這一點去發揮。平日已失去多數族人信任的一郎,偶然得知族人準備起義,當他了解頭目莫那魯道的想法之後,知道雖然成功的機會不大,為了下一代,仍需挺身抵抗時,他義無反顧,與二郎一起盜出駐在所槍枝,供族人練習,指導族人使用這些槍械。也就是給予一郎和二郎完全正面的描述,是作者在這本書裡,最重要的詮釋觀點。就一郎實際受到的待遇而言,此一轉變,也是合理的。

但這一波的戰役後,莫那要一郎負起指揮的責任,他卻以「我最好不要正面和敵人打。」而婉拒了,他怕日本人以他為例,「給他們好教育,還是沒有用,改變不了他們,…」那麼,起義是為了下一代「讓他們能接受更好的待遇,更好的教育。」的犧牲目的就要落空了。因此,花岡一郎及二郎率家人二十二人集體自殺,「達其司」─花岡一郎還是切腹的(日本式自殺),一郎與妻子花子都身著和服,…目的是讓日本人知道他至死都未背叛。

這最後一幕,是作者在這部作品裡,最大的「虛構」,也是在敘述莫那魯道代表的原住民抵抗之外,最重大的「詮釋」。在作者的筆下,花岡一郎成為具有大智慧的泰耶魯英雄。他能在非常理性、睿智地情況下,犧牲自己以及家人,為了拯救族人的下一代。作者是以「完人」替花岡一郎定位,固然和他在《台灣三部曲》裡,為台灣人的抗日史定調的情況相同,卻無可避免地要面對歷史家對花岡不同的雜音異調。其實,作者對花岡一郎處境的同情與理解,以及他著意為莫那魯道寫作《馬黑坡風雲》的心理背景是相同的──曾經在自己的時代裡做出正確抉擇的人,都應予肯定,一郎與二郎率同全家族的付出,不應該受到取巧的懷疑,作者也沒有對花岡的描述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