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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太陽又一次從奇萊山頂上露出了臉。
還是一樣的熱烘烘的太陽。早晨的清爽,那麼快地就消失了。
沒有習慣的輕霧--那在四周的群山上,蒙上一層薄紗般的,夢也似的輕霧。
波波克•瓦利斯在拚命似地揮著長柄伐刀。不,那不是拚命的樣子,應該說是跟誰賭氣的吧。只剩一塊犢鼻褌的赤條條身子,早已熱汗淋漓了。
「嗨唷,畜牲……嗨唷,畜牲……」
每揮一下長柄伐刀,波波克就咬牙切齒般地喊。嗓音是低沉的,彷彿要把發出來的聲音咬死,卻又不由自主地迸出來。
這位波亞隆社出名的勇士之一,好像有著永遠也發洩不完的怨恨。五年前,他是在沙拉毛討伐戰事時,揚名整個霧社部的人。其後,儘管不再有出草的實績,不過在打獵方面,還是有過輝煌的戰果。身材雖然只是中等,但是從他那結實的腰肢與肩膀,加上黧黑的臉龐,額心與下巴各一塊近乎藍色的刺青,也可以猜出,他是個生就的獵人。然而,此刻在這川中島,他那副好身手不再有用武之地,卻淪落成一名笨拙的墾荒農人。
「波波克,不用急,慢慢來。」是瓦丹•比拉卡村長。這位前荷戈副頭目,如今被命擔任川中島的村長了--該是頭目吧,可是官不要他們沿用這個稱呼。「你們搬到這川中島來,就是為了求得新生,一切從頭幹起,舊的,要儘可能地革除掉才好」--這就是官的說法,因此大家只好用村長這個「突奴」話來稱呼瓦丹。不過當然啦,他們私下媮椄O用「凱布蘇朗」來叫他。
波波克根本就不理瓦丹好心的勸告。
「波波克,」瓦丹又說:「那樣,手,受不了。」
「受不了?」
波波克忽然放開了手,張開兩隻大巴掌攤在瓦丹面前。那兩個巴掌,滿是血污。
「不行啦。」畢荷從一旁叫了一聲:「快去,醫務室,擦藥。」畢荷也赤身露體,一樣地一身是汗。
「不去!」
「不擦藥,不行。」
「為什麼?」波波克的眼窩陷得更深了,因此那兩道寒光有了更懾人的力道。
「不好。擦藥,快好。」畢荷祇能這麼說。這種事,非用「國語」便說不清楚,但波波克聽不懂。
波波克不理了,又開始揮伐刀。
這是村後的斜坡地。官說有三十「町」左右,是好大一塊斜地。再上去,斜度漸漸陡了,好像不太適合耕種。目前,他們從事開墾的,就是這一塊適合耕作的斜度較緩的部份。官說:這塊地開出來,有了出息,大家便可以過得舒服了。不,祇要大家賣力工作,不但可以過得舒服,還可以有剩餘呢。看,天皇陛下對你們多好!
為什麼需要剩餘呢?這是長久以來他們的生活習慣堜狳S有的想法。獵物嘛,山埵釭漪O,祇待你去獵取。作物也一樣。今年種了,明年還可以照樣種,頂多三年兩年地換個地方種,照樣收割,也照樣舉行豐年祭。天神是照顧他們的。
「農業就是為了剩餘。剩的,可以賣錢,錢可以買東西;也可以存下來,萬一明年有颱風了,天旱了,沒有收成,這時就可以吃存下來的糧,不用餓肚子了。這個道理,你們要慢慢學,慢慢體會。官教給你們的,要你們做的,絕對錯不了。你們祇要聽話,好好做就是。」這又是官的說法。
他們可以不管這些道理,也不會想去理解。但是,有一點他們是理解的,那就是:官要你做,也就是最大最高的,比天神還大還高的天皇陛下,要你做的。所以你不做不行。命令要絕對服從。
波波克•瓦利斯曾經認為:官要他們這些「保護蕃」全部搬離「收容所」,是為了把他們這些塞達卡•達耶全部殺掉。他也曾經下定決心:死嗎,可以,不過要把總督府理蕃課長森田及州警務部長三輪先殺掉。寶藏寺警部、江川警部、樺澤警部補,還有好多個「突奴」,也自然有人會去殺。這也正是移徙當時許多人的想法。
事實證明了他們這種想法並不正確,而曾經被應許的,也幾乎全部兌現了。也們有了土地,有了家,在有出息前,每天每餐的糧食,還是由官給與的。難道官會讓他們活下去嗎?難道掀起了那麼一個驚天動地的「事件」,這樣就沒事了嗎?他們不由不信。可是他們也知道,突奴警察的話,不一定可信。過去的幾樁事件,他們還記得很清楚。而謊言,在塞達卡•達耶是可恥的行為。他們把撒謊,當做代代相傳的最大禁忌之一。他們以為人家也一樣。這種想法使他們吃過那麼多的慘烈的苦楚。總之,他們是在「絕對服從」的無可如何的情形下不由不信,可是往事歷歷,卻又使他們不由不存一份懷疑。
這種迷惘,這種惶惑,雖然在他們心中打成了一個無法解開的結,但他們還是忍受著,拚命地從事不習慣的苦工。除了這種心理上的沉窒與壓迫之外,他們還有外在的痛苦與迷惘。揮鋤頭伐刀與揮山刀的不同,在體力上造成了對他們來說是超過體能的負荷。但是這一點還可以忍受,而最難堪的,則是一種他們所無法理解的違拗感。他們總覺得搬來後才過了十天半月的樣子,就覺得不對勁了。而這不對勁,還日甚一日地在加深加劇。
他們靠整個身體感覺到的具體現象,第一是沒有了輕霧。霧是與他們的生活同在的事物。不管是春夏的晨霧,或秋冬的午後開始湧現的霧,如今全沒有了。望望遠山,他們那遙遠的故土所在之地周圍的諸k,也就是北邊的合歡,東邊的能高、奇萊,南方的萬大與干卓萬等,雖然也總是掃著一抹輕霧,可是那多麼縹緲,多麼可望不可即啊。
第二是熱。幾乎一整天,胸口窒窒悶悶的,身子一動一出力,汗就來了。尤其在午後,就是不動不出力,汗也會滲出來。這與在山堮优O多麼地不同啊!那種清爽,那種沁入心肺的涼,如今再也不屬於他們了。
還有哩。從傍晚時分起就開始出現的蚊子,那麼多那麼兇。那是在山媄爣o碰到的小東西。嗡嗡地在耳畔響個不停,任你趕,任你拍打,還是一隻隻一群群地飛來,使得人夜無法好好安眠。
然而,更可怕的事,很快地就襲向他們了。
不少人病倒了。每天,或者隔天,到了一個時辰,人就一陣陣地發冷發熱。發冷時,整個身子顫抖不停,大熱天堙A讓牙齒上下碰撞得格格作響。
「馬拉利亞!」官說。
高橋公醫忙起來了。他戴著一副好厚好厚的眼鏡,禿頂,臉圓圓胖胖的,肚子也挺得圓圓鼓鼓的。老公醫確是個好好先生,也很熱心地為病人醫病,所以大家都公醫桑公醫桑地叫著。
這位公醫桑想出了一個辦法:傍晚時分,每家每戶必需燻煙,把蚊子趕走,才可以安歇。一群女孩被派到溪邊採一種有怪味的草,曬乾,點火,就會發出有臭味的煙。在門口燒,然後用扇子搧進屋堙A也可以在屋媬N。
馬拉利亞來勢好兇,開始有三幾人染上,接著每天都有新病人出現,才十來天光景,村子堮t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害上了。
病人躺在屋堙A發作時穿上所有衣服,蓋上所有被子,還是冷得抖顫個不停,不但牙齒格格響,連竹床也伊伊呀呀搖晃個沒完。才病了兩三天,人就瘦了,臉蠟黃。年輕力壯的還好,不發作時可以蠟黃著臉勉強從事工作,年紀稍大的,便起不來了。
一天晚上,站崗的警手抓住了一個想溜出去的老婦庫莫,把她押到臨時駐在所。值夜的巡查是最年輕的杉山正則,因為還不會塞達卡語,所以畢荷被叫了來當繙譯。畢荷剛入眠,被叫醒了,連忙趕到駐在所。
「高k,抱歉啦,幫我繙譯繙譯吧。」杉山說。
「哈!」畢荷站住,做了個立正的姿勢。
「問她,是不是想出去?幹什麼?」
畢荷這時才看清了被押來的老庫莫。在油燈的白晃晃光茫下,她顫危危地木立著,幾乎站不穩的樣子。那張臉皺成一團,恰似一隻風乾的猴子,刺青成為陰影,越發使得看去不像人臉。而那陰影以外的部份,在黑黝堳o透著一抹焦黃,一點生氣也看不出來。
畢荷倒抽了一口冷氣,禁不住脫口而出:
「杉山桑,她病了,病得好重,一定是馬拉利亞,恐怕活不了……」畢荷說到此就頓住了,他不忍說出來,連帶地,把求饒的話也吞回去了。
「我也看出來了,這不用你說的。」明明有責備的意思,可是這位一到台灣就被派到川中島的年輕巡查,口氣倒滿溫和的。
「哈!」畢荷又一次挺了挺背脊,這才向庫莫問了話。
「她說,想回家堨h。」畢荷翻譯說。
「回家?她明明想出去的。難道她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媔隉H」
「不,她是想回山堛漲悎a。」
「唔……」杉山點點頭:「問她回去幹什麼?」
畢荷又問了問。
「她說她快要死了,希望回去馬黑坡老家死。」
「怪啦。」杉山沉吟了片刻,這才又說:「也許她不知道,山埵韭N沒有老家了。她的家就在這堸琚C畢荷,你問她家媮晹魚痋H叫他們來領回去。」
「我知道她祇有一個人,沒有親人了。」
「哎哎,真是。好吧,告訴她,官不許離開這堙A回現在的家去。還有,公醫桑會給她看病,一定會好起來,不用擔心。」
畢荷照說。
老婦人搖搖頭聽著,等畢荷說完,倒也說了幾句話。畢荷又說話了,好像在試著說服她。她還是搖頭。
「高k,她說了什麼,繙譯給我聽聽。」
「哈,她要我問問杉山桑,你將來老了,快死了,是不是也要回內地去?」
畢荷說完,有點提心吊膽。「馬鹿野郎!」加上幾個巴掌,這應該是正常的反應。可是杉山沒有,他怔怔地看一眼畢荷,又轉過去看看老庫莫,這才收回眼光說: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這堛漸肮﹛A比山埵n的……」
「不,杉山桑,這不是生活好不好的問題。」
「嗯,對對,是我說錯了。我懂我懂。」杉山猛地點一下頭說:「可是這沒辦法。你告訴她,這是規定,我不能准許她離開,沒有准許,誰也不能離開的。高k,你替我好好地說明一下,勸她回去。你帶她回去好了。去吧。」
「哈!」
畢荷敬了個禮,就扶著庫莫走出了駐在所,送她回屋堨h了。
豈料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到老庫莫在屋邊的一棵樹上自縊而死。
是祇有一握大小的樹枝,因庫莫的重量而微微彎著,卻堅強地挺住了。難得她在黑夜堙A居然完成了這樣的壯舉!
這是川中島的第一個死者!
接連地,又出了三個用同樣方式結束了生命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
在移徙滿了一個月時,總共死了十二人。除了縊死之外,也有一個老壯丁自己割開了脖子。病死的有七個,其中五個是馬拉利亞死的。
醫務室堙A經常有病患去請求醫治,橋本老公醫也很熱心地為他們醫病,暇時還常常到各戶去巡迴看那些不能到醫務室來的重病病人,可是馬拉利亞還是蔓延著。居民們一則因為從深山突然遷居到平地,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劇烈而且不習慣的肉體勞動,使他們失去了對病的抵抗力吧,所以才造成了這種一發不可收拾的情勢。
當然,除了這些以外,還可以舉出一個重大原因。那就是他們在這重大的變故之後,心靈上真個是創鉅痛深,可能有不少人早已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因此,一旦生起病來,那麼迅速地惡化,有些人還那麼輕易地就一命嗚呼了。
六月十七日,是紀念日本領台的所謂「始政紀念日」。駐在所方面,在六月初就透露了一個消息,希望在這可紀念的一日,舉行新駐在所的落成典禮。為了這個目標,駐在所及附屬房屋--如主任官舍及其他房舍--的建築,積極地進行著。到了六月十日,除了小部份之外,全部完成,便也正式宣佈了在始政紀念日這天,同時舉行落成典禮的消息。官方還透露,這一天,州廳的三輪警務部長、郡役所的寶藏寺警察課長、分室的主任江川警部也都會以貴賓身分駕臨。鄰近的多位駐在所主任,也會來到,屆時會有一番盛況。
這新建成功的川中島駐在所,真是壯觀極了!泥巴牆,外加木板,日本瓦頂,整個所和官舍等的格局,與一般駐在所無異,但怪異的是駐在所外圍的壕溝及土牆,卻是他處的駐在所所沒有的。
那外圍的土牆,頂部約有一公尺寬,高大約有一個人高,外側是壕,底部約兩公尺寬。正面留有一個缺口,可供出入。另外一個特別的地方,是連在駐在所後面的兩棟平房,特別長。這也難怪,因為這駐在所人員,把巡查部長、巡查與警手加在一起,竟達四十名之多,超過一般駐在所三倍以上。為了容納這麼一個龐大的警察部隊,不得不築了這麼大的房舍。整個地看去,它與其說是一所警察駐在所,毋寧更似一個堡壘。
為什麼需要這麼大規模的駐在所與大編制呢?原因很簡單,照官方的說法,這是為了保護這些「保護蕃」,免於受到他社他部的襲擊。不過連那些純樸的村民也可察知,那是為了防備這些有前科的「兇蕃」,有不軌的舉動!
他們會有怎樣的不軌行動呢?這可以從村子四圍的崗亭,以及二十四小時有人站崗的警戒情形也可以察之,就是村民的逃亡--不管那些逃亡是為了向他社他部出擊,抑或有其他目的,都是被絕對禁止的。許多村民還看到,武器庫埵釵迂う漱T八式步槍,外加兩挺機關槍,還有堆積如山的彈藥箱。
然而,在這種嚴密的警戒下,還是有人潛逃出去了。為首的是波波克•瓦利斯,外加三名壯丁卡利由、庫拉、黑比利。並且,時間還選在始政紀念日與駐在所落成典禮前夕。
駐在所在六月十六日早上才發覺了這件事。主任安達警部補得到了報告,暴跳如雷,立即召集了幹部會議,還對所有人員下了非常召集令。幹部會議上,有人提議搜山與對所有村民的嚴厲處罰,但穩重的兩位巡查部長白木與大岡倒主張不必小題大做。最後的決議是馬上聯絡分室與郡警察課請示,並召集村內所有男丁,個別詢問一番,以便查出逃亡的意圖。
村堨部壯丁三十幾個,加上七八個老男丁,全部被傳到新蓋的駐在所前面坪子。他們一個個被叫進辦公室,在畢荷翻譯下,由安達主任親自問話,花了好多時間,也費了不少唇舌,結果是沒有人知道波波克等四個人的意圖。也許有人知道,但他們一句也不肯說出來。
最後,安達祇好向大家做了一場「訓示」,並嚴令不得再有類似事情發生,才算結束了這一場風波。波波克他們確實是想發洩一下積怨的。特別是對套乍的人們。道義上,套乍應該響應他們的義舉才是。可是他們不但沒有,還加入討伐的行列。要不是有那麼多的同族人被「突奴」收買,成為「友蕃」,那麼他們相信,憑他們塞達卡•達耶的英勇,加上天險,是可以打一場結結實實的好仗的。他們也知道不可能取勝,但他們不會敗。他們堅信可以支持到「突奴」確實明白拿他們沒辦法,然後提條件談和。
成為「友蕃」也罷了,被收買、「討伐」,殺死了那麼多族人,也都罷了。最使人不能忍受,不能原諒的,是事情過去了以後,還用那種偷襲的方式,襲擊兩處收容所。把手無寸鐵、完全失去了作戰能力的他們殺死了那麼多!
報復!塞達卡•達耶不能忍受這種奇恥大辱!
波波克早就不想活了。他願意高高興興地死,祇要能馘取套乍部的「突奴」,那怕是三隻兩隻甚至一隻也好。
這是波波克的想法,當然也是所有川中島村民中每一個壯丁的想法。祇不過是許多人都認定,他們已沒有了這個力量。第一,個別行動,絕無法達成目的;集體活動嗎?在現今情況下,根本不可能。
波波克在這樣的空氣堙A終於採取了個別行動的方式。而在三十幾名僅存的壯丁之中,他祇能找到三個願意與他採取同樣行動的人。於是他毅然地付諸實施了。
然而,波波克等四個人並沒有能達到目的。他們在叢林中採集體行動,走到村落附近就分散開來。雖然隱密,卻也沒有能夠瞞過已經接到指令的各駐在所人員的耳目。當天,庫拉與黑比利就在沙克拉社落網;次晨,波波克也在布凱來社給抓住,祇有卡利由逃過了追緝的警察。從此,卡利由失去了蹤跡,被抓的三個人給送到霧社分室關起來。以後,也不再有人知道這三個人的下落。
儘管這一天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態,可是始政紀念日與落成典禮的準備還是照樣進行。村子入口處紮了簡單的彩門,駐在所的坪子上,還縱橫地掛了「萬國旗」。駐在所大門口上,有交叉的兩面太陽旗,兩邊還各吊著一隻高達一公尺多的大燈籠,大門前扯起了帳篷,設了來賓席,總算把空氣點綴得喜氣洋洋了。
傍晚時分,貴賓們也到了。三輪部長、寶藏寺課長、江川主任,算是三巨頭吧,樺澤警部補、小島巡查部長兩位,該是最遠的了。拜巴拉與南阿冷兩個鄰社的駐在所主任久保與奈良本兩位到得很早,不過他們不在這媢L夜,巨頭們到了以後,一塊聊了一陣子也就走了。兩人表示,為了慶祝,他們都命社眾學了幾支舞,屆時由他們率領,前來表演一番,算是湊湊熱鬧。
入夜後,駐在所的辦公室埵h點了兩把電石燈,大門的燈籠也點上了蠟燭火,在黑漆一團堙A把駐在所前的坪子照得如同白晝。這是自從遷徙過來以後未曾有過的光景,引得居民們三三五五好奇地挨到土牆缺口處,往媕Y窺探。不久,三輪部長看到了,便下令開放,讓大家可以自由地到坪子上來看看。
畢荷也去了。並不是他有這樣的好奇心,而是因為阿外、沙坡、阿烏伊三個兄弟來吵著,央他帶他們去。他拗不過這活潑可愛的三個蘿蔔頭,祇好答應了,順便把正在臥病的比耶外老人的孫子和孫女也帶去。
老比耶外的小孫子泰•諾干四歲了,長得又瘦又小,祇有那兩隻大眼睛的溜溜地轉,一臉聰明相。畢荷抓起他兩隻瘦小的臂膀,往後一甩就扛到肩頭上。畢荷一直擔心這小傢伙養不大的,因為他總是那麼瘦弱。好在這些日子堙A生活平靜了許多,三餐也勉強可以吃飽,加上畢荷不時照顧他,所以長胖了些,也較有活力了。
來到駐在所前,幾個小傢伙除了阿外較懂事,顯得有些怯生生之外,其餘都歡天喜地的問長問短問個沒完。很自然地便被三輪警務部長看到了,給叫進了辦公室堙C
畢荷帶著五個小孩上了五段台階,來到門口,教小孩們站好,鞠躬道晚安。
「是高k吧。」三輪笑著說。
「哈!」畢荷站直,禮貌地應了一聲。
這時,小島源治巡查部長已經離座了,朝門口走過來了。拍了拍畢荷的肩頭說:
「高k,長得又黑又壯啦,好極了!」
「哈!」
「好像照顧很多小孩,是嗎?」
「沒有。每天都在開墾。」
「開墾?我看到了,後面的山開了不少了。不錯不錯。大家都幹得很認真,是吧?」
「哈!歐巴桑和重雄君他們,都好吧。」
「好好。大家都很想念你。幾時來套乍玩吧。」
「哈!」
小島是真正高興的樣子,畢荷也順從地感染到那一份興奮了。
「太郎、次郎、三郎。」安達主任這時也開口了。「你們過來。」
畢荷把三兄弟往前推了推。
「這三兄弟就是森田桑給他們取了名字的。」安達再補了一句。
「我想起來了。是在路上取的。」三輪說著,轉向三兄弟。「叫山下,對不對?你是山下太郎,你是次郎、三郎,是吧?」
「哈!」阿外學著畢荷的樣子,挺了挺背脊,應了一聲。
「哎,太郎君,你上過學校了?」太郎聽懂的模樣,使三輪驚奇了。
「哈,在馬黑坡蕃童教育所,一年生。」不大流利,但確實是純正的「國語」。
「唔,那現在呢?」
「沒有了。」
「原來如此。」三輪想了想說:「想唸書是不是?」
「哈!」
「好好,我會替你想辦法。」
「謝謝歐吉桑。」
三輪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這才又向畢荷問了幾句,也就結束了這一場交談。
次日,就是川中島設村以來的第一個慶典的日子。
也是一樣的大熱天。
駐在所前的台階上,大人們充滿威儀地坐著。下面坪子上,全村除了病重的和看護的人以外,大約都到齊了。拜巴拉與南阿冷兩社的社眾各有四五十個人,是最神氣的了,人人大紅大黑,都是盛裝的。
儀式由三輪主持,唱了「國歌」,奉讀「偵y」,然後是一場訓示。他反覆地告誡大家,要充分體會天皇陛下的恩典,努力建設,大家做一個「良蕃」。他還宣佈:明年四月,新學年開始時,要在本村設一所蕃童教育所,讓川中島的下一代能沐浴更多的聖恩,成為優秀的大日本帝國國民,以便將來能報皇國之恩。
另兩位巨頭寶藏寺警部與江川警部,也都分別上台講話。最後,大家合唱了「始政紀念日之歌」,典禮也就結束了。
接下來是餘興節目。拜巴拉與南阿冷兩社,各表演了兩支舞,有出征舞、凱旋、舞祭舞、豐年舞等。這些舞者,交互地上場,走到坪子中心騰出來的地方,圍成圓陣,邊歌邊舞起來。
這些來自鄰村的朋友們舞得好熱烈,好像人人都在歡欣鼓舞,那麼雄壯,那麼有勁,個個熱汗淋漓。
最後是馬紅的獨唱。
許多人都還記得,事件發生的前夜,在霧社公學校的禮堂上舉行的學藝會上,馬紅•莫那的歌喉風靡了全場觀眾。那一次,馬紅是真正高興的。她無憂無愁,滿腔的少女情懷,而對那意料之外的喝采與好評,她祇有鼓著她那小小的心胸接受。對那麼多的讚賞,一個十六歲的女孩,除了這樣以外她還能怎樣呢?
然而,這一次可不同了。雖僅僅半年多之隔,她的生命堛漱@切,卻產生了那麼大的變化。她不再有親人,不再有祝福,更不再有喝采與讚賞。縱使沒有人會責備她,是她有深切的負疚之感。甚至羅安這個她曾在小小心胸堳隡}過的男孩,如今也不在世上了。
失去一切的人,活著有什麼用,有什麼意思呢?這是半年來她經常思慮的一個切身問題。她曾經被命去勸降,去認屍。她看到了已經離開世間的母親、兄弟、嫂子、姊妹、姪子。可以說,世上再不會有人遭遇過像她所遭遇的那種大悲大哀了。噢,那是怎樣的苦楚啊!
半年來,她幾乎想不起是怎麼挨過來的。在收容所,還有在川中島,就祇有一個意念在支持她:幫助那麼多的沒有了父母的小孩們,還有那幾位無依無靠的老人。照顧他們的起居,陪伴寂寞的老人。那夠她一天忙到晚的。有時夜堣]有得忙,就像娥賓生孩子那一次,她一夜未睡,陪在娥賓的床畔。她發現到,有人比她更堪憐,也更空虛。人家的寂寞空虛與絕望,竟然有了實在的質與量,填滿了她心堥熊L底的空虛與絕望。她就靠這些活著。死,曾經對她招手,發生幾乎難以抗拒的引誘。原來她是無意抗拒的,祇是想著:等這個病人好些,或者等這個小孩有人照顧了。然而,她漸漸有了抗拒的心,也不曉得從哪媯瑑o出來的。
其實,她仍然可以清清楚楚感覺到,自己的心依然是空虛的,絕望的;祇不過別人的空虛、絕望展現在她眼前時,她知道它們填滿了她那小小的心胸。它們總是那樣地飄忽,那樣地不可捉摸。一不小心,它們就消失了,留給她鏤心刻骨般的空虛、寂寞與哀傷。
這樣的馬紅,如何能唱歌呢?
可是,安達主任把她叫去,一定要她唱。
大人的話,就是命令。天皇陛下的命令。命令要絕對服從。她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是,她能唱嗎?
她猶豫。她無法回答。
第一次,安達沒有勉強她。看她不答,也就叫她回去,並要她試試,再給他回答。
第二次,安達又傳她去駐在所。安達的語氣是溫和的。她竟然還在拿不定主意如何回答的時候,頭就點下去了。安達樂開了,爽朗地笑著,連聲誇獎她。
她根本就沒有試過,甚至也沒有考慮過。娥賓該是她可以商量的人,但她也沒有告訴她。
「獨唱--馬紅•莫那。」
喊口令的巡查,看準跳舞的退下,靜下來了,這麼喊。
立即起了一陣如雷的掌聲。是台階上的大人們和警手們,在用力地鼓掌。拜巴拉、南阿冷兩社的舞者們也在拍手。好像帶動了一般地,也似乎是不鼓掌就不好意思般地,村民們之中也有人拍起了手。
「馬紅!……馬紅•莫那!在哪堸琚H」
喊口令的巡查又喊。
馬紅這才忽然清醒過來似地。向前移步。步子碎碎的,卻踩得相當快。
她的內心堙A仍然是一片迷惘。
要唱。嗯,唱就唱吧。唱什麼呢?「故鄉的廢屋」?「旅愁」?那是她最喜歡的歌曲。她在腦子埵ㄥ繩j索。唱不出來怎麼辦?算了,不唱。不管他,腦子埵陪虓L弱的聲音:轉回去。但是她的腳步還是在踏,人也在前進。她走到前頭了。
又一陣爆發般的掌聲。
她無法控制自己。她照喊口令的人的手勢,上了台階,也走到台上。一個念頭掠過她腦際,如果現在能昏倒,那是最好的了。就那樣死去,更好。可是她沒有昏倒,更沒有死去。
四下好靜,好像人人都在等著她展露歌喉。她看到了陽光下的幾百個同胞們。學藝會場上,人也是這麼多的。也許更多。那一次,她唱了「故鄉的廢屋」和「旅愁」。可是,她忽然想起了另一首也是她最喜歡的歌曲。
「荒城之月」。是「突奴」的歌呢。管他,就唱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那清清的、亮亮的、鬱鬱的、悽愴的,就像那廢墟上的清澈柔和月光般的歌聲傳出來了。
「夜半荒城聲寂靜 月光淡淡明
昔日高樓賞花人 今日無蹤影
玉階朱牆何處尋 碎瓦漫枯藤
明月永痝怞h情 夜夜到荒城」
許多人早就知道馬紅的歌聲,有著牢牢地把人家吸引住的力量。可是,今天卻不同。不,應該說,有著一樣的澄澈、清亮與柔美,可是這一次卻加上了另外一些什麼。到底是什麼呢?沒有人說得上來。唯一清楚的是馬紅的歌,加上了那一點什麼之後,更引人,也更動人了。
有人發現到。馬紅在流淚。她邊唱邊流淚。那兩道細細的、發光的液體,在輕輕地,不停地往下流淌。
「更深夜靜人已息 微聞秋蟲鳴
夜空萬里無雲跡 浩月懸當空
這第二首歌開始不久,從坪子上隱隱地傳出了細微的啜泣聲。它在匯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發出嚶嚶聲。
「明月千古總相似 沈落又高昇
亭亭樓閣今安在 銀輝照荒城」
看,馬紅的淚流變成兩股洪流。在淹沒,在沖刷,在激盪。可是她支持到最後一個音符。然後深深鞠躬,這才用一塊布片摀住臉,急步跑下去,消失在人群中。
「克拉!哭什麼!不許哭!」
一個粗魯的叫聲驚醒了大家。是一個有絡腮鬍子的巡查衝到台上了。可是立即被制止住了。
三輪眼眶微紅著,用手勢叫他下來,自己上去了。
「大家,今天就到此結束了。我相信,大家都被馬紅的歌聲感動了。連我也是。馬紅的歌,實在了不起。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忘了這一場可貴的感動,以後就用這種清純的心情,好好地努力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