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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中島,這是一連的忙碌日子。

八月來,他們從事移徙過來以後第一次收割。人人都忙得好起勁。收成雖然不算好,但是以他們第一次嘗試這種比較大規模的平地耕作方式來說,成果倒也是差強人意的。算算數目,再加上可能有的雜作收穫,例如斜坡上的蕃薯及小米等也都長得相當不錯,可以自給自足的日子,應該是不遠的。

緊接著就是第二季稻作的準備了。官沒有食言,適時地弄來了三隻耕牛,都是水牛,也有被請來的「本島人」,指導他們如何使牛做田。可以用一句話來說明:一切都還算順利。

九月中旬的一天,插秧完畢後,官給他們安排了一次「埋石為盟」的儀式。官方稱為「和解式」,也就是讓「敵蕃」與「友蕃」來個正式的和解,化除事件發生以來的敵對狀態。不過官倒也沒有忽略了他們傳統的方式,就是在雙方握手言和,互誓今後和平相處的地點,埋下一塊石頭,做為標記。

這個儀式,官所選定的地點,就在霧社分室。川中島居民,也就是「反抗蕃」六社,由村長瓦丹•比拉卡為代表,另有兩個勢力者瓦利斯•判與烏他歐•諾干隨行,在安達主任及先任巡查部長白木外加三個警手率領下,前往霧社。

埋石儀式順利完成,自然在人人意料之中。意外的是這一行人回來時,一塊來了兩個稀客,是沙克拉的主任樺澤警部補與套乍的主任小島巡查部長。

這兩個主任都是出名的老山精,塞達卡的泰耶魯話,套乍的泰耶魯話,說起來道地之至,樺澤更不得了,另一處萬大的,以及卓社的布農語,也都同樣地流暢。小島年紀稍輕,人人都知道事件發生時,憑他的膽量,不僅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讓一直在搖擺不定的套乍社成為「友蕃」。這是了不起的功勞,在官方是可以特記一筆的,昇警部補也就在人們意料之中。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肩上的級章還是兩朵花--巡查部長。

樺澤不但精於多種山地語言,還在各部落擁有可觀的聲望,普受信賴。這是因為他不擺官架子,而且很會與各部落的領袖及長老套交情之故。

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來到川中島,是負有特殊任務的。這個任務,也就是偵察「兇蕃」。因為部落間的敵對狀態雖然化解了,但參加事件的六社,還沒有「歸順」,換一種說法,「反抗蕃」儘管暫時成了「保護蕃」,但「反抗」與「討伐」的事實,依然還沒有正式結束,必需舉行「歸順式」,才算終止「戰爭狀態」。

那麼什麼時候舉行「歸順式」呢?官方也許早已有了一個「程序表」,但川中島的居民是不會知道的。甚至這所謂的「歸順式」,乃是對「反抗蕃」、「兇蕃」的狠狠一擊,他們也懵然無知。不錯,這六社「可惡可恨的兇蕃,天人共憤的蠻族」,就在那個原本應該是光輝燦爛的日子堙A一下子殺害了一百二十四個帝國臣民。對這樣的野人們,凡是參加「兇行」的,又豈能聽任他們逍遙法外呢?

其實,這件工作,川中島駐在所的警察們早就在做了。不消說,用的正是威逼利誘的方式。總之,他們用盡所能想到的方式,來套出村民們的口風。誰參加了,誰馘取了「內地人」的首級,早就有一份名單與資料。然而,在川中島的「蕃丁」總共四十幾名之中,據他們探查所得,可以列入「兇蕃」的,還不滿十個。他們懷疑近半年來的這方面的工作,做得不夠徹底,不夠周詳。他們不相信其餘的三十幾個「蕃丁」全部都是「良蕃」。

樺澤和小島兩人,便是為了探查這「潛伏兇蕃」,被差遣到川中島來的。首先,他們能操一口道地的塞達卡語;其次,他們在各部落早被認定是「朋友」,這就是他們被遣來的原因。

樺澤警部補,真可以說是這方面的頂尖高手了。居民們原本就對日警懷有警戒心,即在威逼利誘的情形下,也不肯輕透露一句話,可是到了樺澤手上,一切戒都瓦解了。不為什麼,因為他們覺得樺澤確實是朋友,而且遠的不說,就從收容所的生活數起吧。樺澤擔任收容所警備隊長,生活起居都在收容所內,真個做到與所有「保護蕃」同甘共苦,熱心照顧他們的地步。碰上這樣的人物,他們又能如何呢?

一天晚上,樺澤警部補來到巴旺•諾門的家。巴旺是四十開外的漢子,原居波阿隆社。巴旺可以說是整個川中島最幸運的人了,因為他的妻子、兩個兒子、一個么女都住在一起,是僅有的還保存完整家庭的一家之主。他雖然也有山地人特有的精悍之氣,身子也曾經強壯過,可就是好像沒有被天神十分眷顧過,戰場上不用說,連在獵事上也是乏善可陳。

所幸,老巴旺有兩個好兒子阿烏伊•巴旺和泰莫•巴旺,一個二十二歲,一個二十歲,都長得結實強壯,且機伶矯健。在波阿隆,早已被認定是下一代勇士了。如今在川中島這樣的陌生土地從事農耕,這兩個年輕漢子雖然表現得十分恭順,且賣力工作,但內心堳o也充滿苦悶,因為內山廣闊的獵場,再也不是他們所能馳騁的了。

樺澤來到以後,親切地話了一番家常,這才把老巴旺邀到宿舍去了。他的說辭就是:「好久沒有在一起了,咱們該好好聊聊,也好好喝幾杯。」當然了,完全是老友久別重逢的口吻,洋溢著一片情誼,足以叫任何一個川中島居民受寵若驚。而由這種「寵遇」而來的,則是一種莫之能拒的心情。而這也可以說,不管口吻如何,也不管表情如何,在一個統治者對被統治者說出來的話,依然是含著命令的成份。而命令卻是必須「絕對服從」的。

兩人對坐在榻榻米上,中間是一隻日式矮几。上頭是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洋燈,白晃晃的光芒,驅除了四下的黑漆一團。

大瓶的米酒。醃鮭魚煎得香噴噴的。

一個是酒杯--日本式的,瓷製,雪白;另一個是喝茶的大杯子,陶製。兩人一杯杯地對飲。

樺澤的話,始終是那麼親切,還含著同情與理解、寬諒,然後是對新生活的樂觀展望與鼓勵。他巧妙地,一層層地剝去了對方的警戒。

然後,交談進入半醉狀態--居然還是樺澤先表現出醉態的、猥褻的話來了。又唱又吼叫。

「日露戰爭,懂不懂?不懂。馬鹿野郎,日露戰爭也不懂,是我國,與露西亞的,戰爭啊。在滿州,在日本海,我大日本帝國皇軍,把露西亞,打得落花流水,也就是,明治三十七八年戰役,懂了沒?」

那是「突奴」常見的狂態,一派豪邁的英雄氣概。

「乾一杯!」一小杯,那麼大模大樣地仰起脖子來,一飲而空。

老巴旺也咕嘟咕嘟喝乾了一大杯。老巴旺早已恢復了慣常的豪飲,眉毛也不皺一下,而且沁入心肺的美妙酒味,也那麼兇猛地衝入睽違已久的渴懷。

「巴旺!」樺澤醉態更明顯了,大喝一聲說:「你看,我是男子漢嗎?」

「嗯。」老巴旺用力點了一下頭。

「你知道,怎樣的,才是男子漢?」

「………」

「告訴你。我,樺澤重次郎,日露戰爭時,才二十歲,剛剛入伍,在滿州,打了不到一年,就昇了軍曹。軍曹,懂不懂?天皇陛下,還給了我,金 勳章。看!」

樺澤起身,蹣跚地走到牆,從掛在那兒的制服口袋掏出了勳章,別在便衣胸口上。

「看到沒?這就是金 勳章,天皇陛下給的,世上,最尊貴的東西,懂不懂?」

「嗯!」

「這就是,男子漢。去打仗,殺不了敵人,取不了『突奴』,便不是男子漢啦!」

「嗯!」老巴旺整個心靈都給震懾住了。他有面對巨人的渺小感。

「巴旺,你呢?你取過,『突奴』沒有?」

巴旺搖搖頭。在渺小感之外,又加上了屈辱感。那也正是塞達卡最大的屈辱啊。

「哈哈,你是個差勁,最差勁的,塞達卡!」

巴旺仍然無詞以對,他幾乎坐立不安了。但是,在他心中有某種東西在蠢蠢欲動。塞達卡是不可以污辱的。可是樺澤說的是實在話。一點也不過,他又能如何。何況,這一刻他面對的,是有天皇陛下給的勳章的,是太巨大了,太了不起了。

「巴旺,你是差勁的,塞達卡嗎?難道,你的兩個兒子,也是嗎?」

「不,不。」巴旺開始忍不住了。

「不是嗎?」

「當然不是。」

「真的?」

「我,差勁,但,我兒子,不。」

「你的兒子,那麼了不起?」

「嗯。大的,阿烏伊•巴旺,殺過『突奴』,小的,泰莫•巴旺,也殺過『突奴』。」

「是這次事件嗎?」

「嗯!」

「好極了!巴旺,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塞達卡,你兒子,是勇士,你,當然也是。你是,男子漢!」

「嗯!」巴旺重重地點下了頭。

「我要賞你!巴旺,你,你兒子,都是,男子漢。了不起的,泰耶魯!」

真的,樺澤給了巴旺一些賞,一大瓶米酒,一小袋米,一尾醃鹹魚。樺澤是那麼高興,那麼愉快的樣子,送巴旺到門口,還一次又一次地拍巴旺的肩。

巴旺踉踉蹌蹌的移著步子回去了。充塞在他內心堛滿A是得意、滿足、感激,加上說不出的驕傲。這簡直就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也是他巴旺所可能想像的最了不起的榮耀呢。

好久以來,老巴旺已經被傳到駐在所去過三次了。問他話的,不管是安達主任也好,白木巡查部長也好,語氣總是和藹的,帶著鼓勵意味的。要他老實說出事件當天的行蹤,以及是否手刃過「內地人」。也被問到兩個兒子的事。他都矢口否認參加事件,連對同族的人,他都能夠守口如瓶。可是到了樺澤手上,他什麼也隱瞞不住了。而且還不自知落入可怕的陷阱!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

十月十五日,就是官所定的舉行「歸順式」的日子,地點就在埔里的能高郡役所。為了趕上上午十點的儀式時間,川中島的人們在天還沒亮時就被命集合,在安達警部補的率領下,由全付武裝的二十五個警手警衛著,步上了需時約四個小時的途程。

參加這次「歸順式」的川中島居民,全部是「蕃丁」,總共四十二個,村長及幾個上了年紀的長老也都在其中。人人都盛裝,腰間還佩著山刀。唯一不穿「蕃服」的是畢荷•瓦利斯。他穿的是高領黑洋服,有五顆金色鈕扣,黑衣長褲。他也是在「蕃丁」之中,唯一穿鞋子的--一雙黑色帆布運動鞋。

在他們來說,這是一件大事,多年以來,歷次的討伐之後,必定會有一次如此這般的「歸順式」--繳武器、發誓、接受「歸順心得」,以後必須聽從官的命令,絕不敢違拗。但是,在他們來說,這也是結束戰爭狀態的儀式,以後可以和平相處了。

而這一次,不管他們心情如何,表面上的意義是:今後,他們不是「反抗蕃」、「兇蕃」了,也不再是「保護蕃」了,而是可以相安無事、安居樂業的「良蕃」了。在他們內心堙A寧願撇開服與不服的問題,誠心接受這個安排的。不錯,他們太需要和平了。也太需要創鉅痛深之後的平靜日子了。

還不到九時半,一行人就來到郡役所。郡役所是一幢相當堂皇的建築,紅磚平房,尖屋頂。分成庶務課與警察課兩個部門。後排有幾棟更矮的平房,也是瓦屋。有留置場、武器庫等。前面則是一個修剪得很整齊的草地廣場,有幾叢花木。外圍是一堵比人稍高的磚牆。草地上鋪著紅磚路,整個地看來,氣派相當雄偉。

為了今天這個儀式,郡役所玄關前掛上了帷幔,上頭有交叉的兩面「國旗」,官的席位有長几、交椅,倒也不無莊嚴的氣象。

時間一到,官就出來了。還是來自州的警務部長三輪,以次是郡守山下、郡警察課長寶藏寺,還有就是來自霧社的分室主任江川等,可以說,這一帶的理蕃界巨頭們都到齊了。

三面被山包圍住的這個台灣中部位於南港溪盆地的小鎮,正是秋日遲遲,但是不知在什麼時候起風了。不是多麼強的風,卻帶來陣陣涼意,天上也不時有雲絮飛掠而過,偶爾給太陽罩上一抹輕紗,便又匆匆忙忙地飛過去了。

四十二名來自川中島的「歸順蕃」,被命在郡役所前的草坪上列隊。很快地便排成長短不齊的六行隊伍。可異的是當這一群人來到不久之後,周遭便被武裝的警察人員層層包圍住了。而且似有一抹緊迫的氣氛,執拗地圍攏住他們。

--「歸順式」祇是個形式,跟以前辦過的一樣,沒別的。大家一點也不用擔心。

--官一直都對你們寬大。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了。是恩,是仇,都像水一般地流過去,也就算了。

--你們近半年來的表現,官是十分滿意的。你們改過自新的決意,官也完全理解了。「歸順式」完了以後,大家和平來建設新的生活,還是會幸福的。

來以前,安達主任和白木巡查部長每有機會,便向大家宣告這一類話。大家不由不信官確實是有誠意的。不說別的,給他們田地,給他們牛隻,在有出息以前還給糧食,這都是事實。還有公醫照顧大家的病呢。他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厚待。任何一個村社,也都沒有過。這一切都是不能否認的事實。何況泰耶魯一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突奴」該也如此才是。

他們中有不少人還記得布凱之役和沙拉毛之役。他們曾經因為輕信--那不是輕信,而是作為一個泰耶魯,尤其做為一個塞達卡•達耶的傳統信念,就是守信守義;撒謊、欺騙,是最大的敗德與屈辱。這樣的信念,曾經不祇一次地叫他們吃過「突奴」的大虧。

如今,他們還是信了!是被一次又一次反覆強調的話,扣上若干事實,使他們信了。說不定有些有智慧的老者,內心堥癡S有照單接受,可是這又如何呢?他們是被鑿去利牙、剪去尖爪的山豹,他們也是被拔光羽毛的山鷹。他們祇有強使自己相信。

那漂在郡役所內外的緊張氣氛,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然而,第一個上台訓示的三輪警務部長,口氣倒是頂溫和頂親切的。

「……每次來的報告,都可以看出你們改過向善的誠心。想來,這是大家體會了天皇陛下的旨意的結果,令人無限欣慰,也令人高興之至!」

該是川中島的人們聽慣了的那一套,可是由這麼一位大官嘴埵R出來,彷彿意思也大不相同了。

「……所以大家應當把這個歸順式當做契機,以後更加地努力,建設新的生活。這也正是天皇陛下的聖意。而你們也祇有這麼做,才能成為真正的大日本帝國的臣民,成為陛下的赤子………」

第二個上台的是山下郡守。口氣依然是溫和親切的。他為「歸順式」表示慶賀,也為川中島居民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良蕃」,成為好國民而慶幸。

宣誓由瓦丹村長代表大家做。話都是在安達的授意下,事先準備好的。大意是說:我們六社社眾,因一時良知受到蒙蔽,發動了不幸事件,損失了一百三十多個寶貴生命。如今蒙天皇陛下聖恩,讓我們投降歸順。我們在誠惶誠恐感激涕零之餘,往後誓必做一名天皇陛下的赤子,再也不敢不服從命令………

這些話,又由畢荷•瓦利斯--高k浩用「國語」反覆一次。

「歸順式」算是完成了。但郡警察課長寶藏寺卻又走到台上。面色是凝重的,且微含著嚴厲之色。原先兩位大官的和藹親切,不再在他臉上出現了。

「現在,歸順式算是完成了。但是,還有一件未了的事。也就是『兇行』的蕃丁處分的事。自從遷移到川中島之後,有關的警官,已經做了不少調查,大體上有了結果。歸順是歸順了,但犯了過錯的,還是要接受懲罰。官是公平的。有罪的,會判應得的罪,無罪的,當然不會有事,這一點,大家必須明白,所以你們不必驚惶,更不用害怕。」

寶藏寺說著,打開了手上的文件又說:

「現在,我要把名字唸出來,被唸到的人,必須留下來,接受進一步的調查。我可以先告訴你們,有罪的,分成三級,就是一級、二級、三級,要處分,就是留置,一級兩年,二級一年半,三級一年,無罪的,當然不必留置。大家要知道,這是最寬大的處罰,正是天皇陛下的恩典,現在就開始唸,被唸到的,站到前面來。」

那是一長串可怕的宣佈,而寶藏寺的口吻卻是鎮定的,若無其事的,看來就像要讓大家了解他的話是貨真價實的,一點也不假的。於是名字一個個被朗朗宣佈出來,被叫到的人,一個個走到前面。

「其他的人,沒事了,可以回去了。」寶藏寺最後這麼說。

畢荷這時才如夢初醒。他的心一直在激烈地跳,跳得整個胸膛都快要炸裂開來了。他知道自己不會有問題,但還是害怕。那是一種沒有來由的恐怖,好像他的名字隨時都可能被寶藏寺叫出來一般。名字是唸完了,是可以回家了,但整個人還籠罩在恐怖媕Y,不過總算能看看周遭了。他原本與瓦丹村長一起站在前頭的,可是他陡地發現到,他與瓦丹竟然站在隊尾了。前面那麼多人,有些還在回頭看看他這邊呢。好像被前面投過來的眼光觸發了一般地,他也倏然轉回了頭。噢!祇有七、八……八個。加上瓦丹和他,也只有十個而已。祇剩下十個人了!原本是四十二個人一起來的。那是全部的川中島「蕃丁」了--不,還有兩個,都是年紀大些的,並且因為馬拉利亞不能動的。看看這剩下的十個人,沒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勇士,都是中年以上的。

留置,兩年,一年半,一年。至少一年。這是說,這些人,在未來的至少一年間將被留置在留置場堙C就是坐牢吧。全部的男丁,一下子失去了四分之三。如果算工作能力,恐怕有十分之九或者更多吧。做田、插秧、收割,還有斜坡地的開墾。剩下十分之一不到的人力,如何做下去呢?還好,一年或兩年罷了……。

當畢荷想到這堙A一個奇異的念頭,閃電一般地掠過腦海。他們,會回來嗎?真的,一年,或兩年,就會被放回川中島嗎?

萬一不呢?

立時,畢荷好像兜頭給淋了一盆涼水般,渾身打了個寒噤,接著雙腿不由自主地猛顫起來。他幾乎站不穩了。他好想蹲下去。

畢荷雖然對事件的整個經過知道得太少,但在收容所堛漁伅﹛A總算聽了一些。他的那些同胞,祇要是能揮動山刀的,該是毫無例外地都參加了。即使年紀較大的,好像瓦丹•比拉卡村長,也必定是。可是,瓦丹被留下來了。那麼,前面那三十二個人,難道都馘過「突奴」?!

殺了「突奴」,「突奴」還會放過他們?!

畢荷想抑止雙腿的顫抖,可是他辦不到。越是想抑止,好像越顫抖得厲害呢。

畢荷的肩膀被輕輕地撞了一下。他又一次恢復了自我。是身邊的老瓦丹。幾乎同時,喊叫的聲音也被他的恢復過來的聽覺捕捉住了。

「快!那邊。牆邊。」是惡兇兇的叫喊。

瓦丹朝右邊的牆走去。畢荷祇好也跟上。

「做什麼?」畢荷問。

「吃便當。」瓦當頭也不回。嗓音沉沉的,可以猜想出心情的沉重。

「吃飽,回家。」瓦丹又加了一句。

「那,他們……」

畢荷還沒說完,瓦丹睨了他一眼,他就噤口了。

回程。同樣的路,但氣氛完全不同,心情更是大大有異。人人心中,祇是一片淒涼、徬徨與哀痛。是有獲得真正安全的類乎輕鬆的感覺,但卻太微弱了,而所付的犧牲,又有多大啊。

警官與警手們也少說話了,大家默默地趕路。這些人再也不擔心那些馴若羔羊的「良蕃」了。事情很明顯,在被奪去了那麼多的伙伴之後,他們祇有乖乖地回去川中島,因為他們互相需要,而留在川中島的老弱婦孺,也需要他們。他們恐怕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了吧。

來到山徑,他們自然地與警護隊保持著大約十公尺的距離,十個人成為一堆走著。畢荷等候能私下交談的機會,已經好久了。

「瓦丹,他們,會回來嗎?」

瓦丹搖搖頭。

「你不知道?」

瓦丹點點頭。

「不會啦。也們不會回來的。」老巴旺咬牙地插道。

「不許,亂說!」瓦丹狠狠地瞪老巴旺一眼。

「我是該,想到,那個樺澤,v!狗!比狗,還厲害!」

老巴旺被樺澤套去了口供,他那好不容易才保持住的完整的家,如今兩個兒子都被留下來,也破碎了。可是別人卻不知道那一場酒席上的交談。

「小島,也是。」另一個壓低的聲音附和著,是忍不住要說出來的口氣。「是魔鬼。」

「真想……真想……拚了。」

「沒用的。」

「還不如,死了……死了,算了……」

「不要說了。」老瓦丹又開口了。「大家,細細想,就知道。咱們,還得過日子呢。」

大家這才又沈默下來了。

山徑上,有颯颯風聲。偶爾有鳥叫,好像都飽含著驚恐。樹梢的枝葉不安地抖動著。天氣也許會變了。萬一下起雨來,該怎麼辦呢?

畢荷在想著剛才聽到的話:小島是魔鬼。他是魔鬼嗎?那圓胖胖的臉,圓胖胖的腦袋。他在一群殺氣騰騰的套乍社眾前面,那麼鎮靜,那麼豪邁。「你們,想要,『突奴』吧。可以,過來,砍下……」噢,他三言兩語地,就把整個社震懾住了。還有,來自馬勒巴的勇士,抓住了畢荷的頭,就要砍下去了。五把山刀呢,明晃晃的。可是小島的一句話,他們就把刀子放下去了。小島會是魔鬼嗎?是不是因為他是魔鬼才有那種過人的膽子,和震懾的魔力?

可是,小島不但救了他的命,還對他那麼好。一家人,小島家的歐巴桑,到重雄、正雄,都對他那麼好,幾乎把他當一家人看待。沒有小島源治,早就沒有他畢荷•瓦利斯了。還有,第二次事件,也是小島救了他的,小島一定是早就知道有第二次事件了,才命他跟隨三輪警務部長到馬勒巴去的。那天晚上,在套乍,小島和寶藏寺低聲地交談著,分明是寶藏寺命小島採取行動的。然後,一整夜有狗吠聲。那是套乍社眾開始行動--襲擊收容所。

天哪!那就是第二次事件!一群被集中起來的,手無寸鐵的,女人小孩為主的六社生存者。他們放火,然後肆意殺戮,一夜之間屠殺了二百一十六個人!六個社生存的五百一十四人,最後僅剩二百九十八人。這就是六社總人口一千二百三十六人當中,經兩次事件後,最後剩下的人。如今,在川中島半年不到,病死、縊死的,已經有四十個以上了,今天再被「留置」了三十二個人。還剩下多少人呢?天神啊,還剩下多少人呢?

小島是人呢?還是魔鬼?樺澤呢?

他們,所有的「突奴」,全是魔鬼吧?

可是,小島明明一次又一次救了我畢荷•瓦利斯!

為什麼?

畢荷無法解開這個謎團。這一次,小島與樺澤突然來到川中島,待了大約半個月那麼久吧。這期間,畢荷與小島見了幾次面,有一次還是雙方靜下來傾談的。

「……你想考專檢?那太好太好了。有杉山幫助你,相信一定行得通。憑你的聰明與努力,相信三四年,最多五年,一定可以及格的。好好幹下去啊。如果必要,我也會給你幫助的。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我好了。我回去後,寫信給我也可以。千萬不要客氣啊。」

「……官雖然還沒決定,但我相信你是可以培養的。我會想想看,設法為你爭取。你祇要努力就是了,以後的事,由我來想辦法。川中島總需要有人領導,高k,你是當然的人選了。對啦,為什麼不在駐在所堙A給你安排一個職位呢?」

「高k,杉山告訴我,你給了初子很多幫助,抓魚給她吃,幫她照顧小孩等等。告訴我,你對她有意思是嗎?」

「嗯,嗯,我知道你還祇十七歲,也幫助了很多別的人。不過杉山認為你確實是有那個意思的。初子母子也需要有人照顧,如果你不在意她比你大幾歲,我想這件事也可以安排的,應該安排的………」

噢噢,那是什麼安排啊!對一個才十七歲的少年,那是匪夷所思的。畢荷實在沒有辦法表示意見。「我還……我還不到那個時候吧。」他祇能細聲這麼說。他自己也覺得臉脹紅了。可是,如果他心中有異性,那一定不是娥賓,而是馬紅了。這心中深處的秘密,又豈是他能形之於口的呢?馬紅,馬紅。想到馬紅,畢荷的心就會跳起,而且還羼著一抹莫名的疼痛呢!

小徑越來越窄了。十個人變成長長的一個隊列,緩緩地移著步子。

雲飛得更快了,涼意陡增,幾乎有一點冷了。

畢荷一面走一面看看疾飛的雲。他的心緒就像那些雲,越來越亂,也越發覺得茫無頭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