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人作序 第三篇

作者:鍾肇政

序--李喬著《戀歌》

李喬兄的短篇小說集《戀歌》已經開始付排以後,筆者得以將文稿瀏覽一遍。 本書中屬於作者較早期的作品,多數我都曾經拜讀過。雖然是重讀,但其味醇意 深的感覺,依然如故,而且還有了一些新的感受。有幾篇作品,還使我閱後久久 不能自已,甚至熱淚盈眶。我不禁重新驚詫於李喬兄力透紙背的筆觸。

李喬的第一本小說集《飄然曠野》(幼獅書店出版)埵酗@篇作品〈德星伯 的幻覺〉。這篇小說有句話說:「悲劇是善良人的專利品嗎?」我曾藉這句話來 解釋李喬的諸多作品,並認為這句話正也是李喬的文學的精神基點。李君從小就 生活在苦難中,一種與生俱來的悲憫襟懷,使得他默默地接受苦難,凝視苦難, 進而發掘人生的苦難,並據此發而為文學創作。

幾年前,我在論起李喬的文學的一篇文字婸★L這樣的話:「非哭過長夜的 人,不足以語人生;在那接受、凝視與發掘苦難的過程中,李喬不僅領略了人生 的況味,而且對人性的醜惡鄙劣也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發而為文學作品,自不 可避免地要歸到悲憤與譴責。然而也正如那些嚐過人生苦味的人們一樣,他的襟 懷是悲天憫人的。於是他筆下出現的人物,多數是善良而愚昧。祇因善良,所以 常受命運的欺凌;祇因愚昧,他們命中註定要扮演悲劇腳色。李喬替他們喊出不 平之鳴,也替他們一掬同情之淚。但是,光明也正隱藏在愚昧與善良之中,儘管 狡猾與鄙劣能得逞一時,畢竟不可能是永恆的;善良縱使愚昧,終究能予我們以 光明的啟示。我們從李喬的諸多作品中,可以確確切切地看到這些。這兒不妨歸 納成一句話:從苦難中體會出積極的人生真諦,從譴責啟發出奮進的動力--這 似乎就是李喬的文學的中心思想。李喬的這種思想--或者說他的人生觀,對於 正常的人生,可說是非常富於積極的啟示性。小說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似 乎就是李喬所追求的最高目標了。」

這一段話,雖然是針對上述的《飄然曠野》而寫的,然就本書而言,我以為 仍值得保留這些管見。不過在重讀本書各篇作品以後,我願意在這兒加上使我那 樣地受到感動的另一樣東西,那就是一個「誠」字。

這兒的誠字,不僅僅是「修辭立其誠」的那個誠字,抑亦意味著作者的心性 及道德情操、藝術情操的誠,更且還有對人生,對生活的誠。他的文學就是靠著 這個誠的絲,織出絢爛的人生縮圖。不必一一例舉,讀者將可從本書第一篇作品 中體會到這一點,那些善良的人也好,愚昧的人也好,豈不就是作者的至誠凝聚 而成的嗎?特別是藝術情操的誠,使得作者的文筆在千錘百鍊下,迸發出璀璨的 火花,在那兒放射出光芒。西洋有位評論家曾說過:「小說乃是被蒸溜出來的人 生」。我說李喬的每篇小說都是一幅幅人生的縮圖,也正是這個意思。

李喬曾把文學比喻為森林,令人不辨東西,使人迷失自己。也許,這主要是 指目前我們文壇上的諸多光怪陸離的現象而言,但我以為解釋為他一直在那兒探 索、窮究,但卻仍無法撥開迷霧,似乎也未嘗不可。做為一個作家,李喬是執著 的,他苦苦地趴在荊棘道途上,無以自拔。文學,在他而言實在是最最充滿苦難 的工作。至今,他依然每篇作品必數易其稿,嘔心瀝血,自認盡心而後已。因此, 他從不寫奇情小說,也從不編織美麗的故事,對那苦難的工作,他一直屹立不移。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迷惑;然而我以為一個作家,了悟與解脫,實在是多餘 的--縱使到達一個了悟,一個解脫,也必需再向下面一個更高境界的了悟與解 脫奮進。在這種意義下,文學實在也就是一個人的成長道途上的精神歷程的紀 錄。我敢說,李喬所追求的必然就是如此。

目前,李喬的作品仍在刻刻蛻化與演變。而這演變正好與他的思考與探索的 前進成平行。他的眼光,時時在人間百相中搜索著,發掘著。他早就有一項最犀 利的武器--好學、深思。如何擷取我們人間社會的現象,又如何將它組織而表 現之,這似乎就是李喬目前所悉力以赴的。這也是李喬最令人期待之處。

消息傳來,李喬榮獲光復後第三屆「臺灣文學獎」,以李喬過去的努力與成 就,可謂得之無愧。做為朋友之一,興奮之餘不禁寄予更大的期望。好男兒,共 勉之!

鍾肇政 識於龍潭

民國57年4月第三屆臺灣文學獎頒獎前夕

《戀歌》,李喬著,水牛出版社1968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