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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作序 第十六篇
解說戰鼓聲中的歌者--簡介龍瑛宗其人其作品
去夏赴美訪問,回程過日本稍事盤桓,在關西見了老友塚本照和教授。閒談 之際,老友說:「夏間赴台,一詣鍾理和紀念館,北返這次復過彰化賴和故宅, 看到了賴氏後人保存的資料之中,有李獻璋編《台灣小說選》的完整校樣,真是 一大收穫。這本『迷幻之書』,雖然未見天日,但憑這本校樣,已經可以確認這 本書是『存在』過的。」嚴肅拘謹的塚本教授,說到這堙A滿臉露出欣悅的笑, 兩隻鏡片更閃露出動人的光芒。
這也難怪,塚本氏勇奮數年之力,編成「台灣文學年表(試稿)」,一直以 來未能親眼目睹(就是他說的「確認」)為憾。這一趟台灣之行解決了多年來懸 案,難怪他會那麼高興,使我不禁也分享到老友的一份快樂與振奮。
這次,我與幾個熱心的年輕朋友立意要系統地為日據時期前輩作家整理並次 第印行個人作品集單行本,請求第一個人選龍瑛宗先生提供作品。從我收到的龍 氏作品中赫然發現到,有些篇章竟也是校樣,並有紅筆「三校」字樣。難道這也 是「迷幻之書」嗎?
遍查上述塚本教授所編年譜(刊於日本《南方文化》學誌第八輯,一九八一 年十一月出版)及林梵編「日據時期台灣小說年表」(收錄於遠景版《光復前台 灣文學全集》第八卷,民國六十八年七月出版),均未見記載。若「迷幻之書」 可解做廣為人知而書則未之曾見之意,則龍氏此書,連「迷幻之書」都談不上了。 龍氏個性極端寡默,雅不願提當年之勇,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筆者倒曾經聽 他提過,也祇是寥寥數語,語焉不詳,故印象早已淡薄。這次為了整理並迻譯他 的作品,經即詢之後始得知當年確實情況。
時在民國卅二年,已是太平洋戰爭後期,龍氏應「盛興出版部」之邀,決定 將小說作品交由後者印行。版子排好,三校亦畢,這才依規定向台灣總督府保安 課申請「檢閱」,結果未獲批准。龍氏為此親到總督府保安課會晤檢閱官,詢問 理由。回答是:書中一篇作品〈夕影〉不妥,如果一定要出這本書,希望另找一 篇作品替換,最好是對聖戰有所裨益(日語稱「戰爭協力」)的小說。龍氏改以 〈年輕的海〉送檢,還是不能通過,檢閱官希望有篇能鼓舞「本島青年」時代精 神的作品。至此,龍氏不得不死心了。因為他堅決認為文學良心比著作的出版更 重要。不難想像,龍氏是受了不輕的打擊,並且也為出版社的損失而抱憾。然而, 想必他心中有了做為一個文學者的驕傲與矜誇。
前述賴和故宅媯o現出來的《台灣小說選》,經過也完全一樣,賴氏雖然不 憚其煩為此書親校,並寫了一篇長序,終究成了「迷幻之書」,未見天日。想到 我們的前輩作家,在嚴苛的政治環境媥蹌D阻梗,感嘆之餘,禁不住一掬「歷史 的眼淚」了。
那麼〈夕影〉一文,又怎麼會構成不准出版的條件呢?此文寫的是一個眼瞎 的老丐婦,年輕時以貌美成為某富戶的「細姨」,丈夫死後不堪虐待,與人私奔, 老來回返故里,流落街頭,在除夕之夜因寒流來襲,凍死陋巷,主旨似對納妾的 封建制度,微微提出了譴責之意。它反映了當時台灣社會的陋習及人情的冷暖, 固有時代針砭的積極意義,而與「戰爭協力」自然是風馬牛不相及。
殖民地政府控制台灣的思想界,無所不用其極,到了戰時更是變本加厲,對 台灣作家威逼利誘,希望能多寫有裨於「聖戰」的作品,自在意料之中。龍瑛宗 為當時台灣作家中少數頂尖人物之一,作品的質與量均甚可觀,在殖民地政府眼 堿做J點人物,不在話下,因而受到的矚目,也就來得格外深切。他感到身邊風 浪節節升高,必定是無可避免的吧。
容我們先來看看一段歷史: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七事變」爆發。
一九四一年四月:「皇民奉公會」成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大東亞戰爭爆發。
一九四三年二月:「日本文學報國會台灣支部」成立。旋並成立「台灣文學 奉公會」。
一九四三年十月:《文藝台灣》《台灣文學》二刊同時停刊,合併而為《台 灣文藝》,由台灣文學奉公會發行。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無條件投降。
約略明瞭時代背景之後,再來看看龍瑛宗的作家經歷及本書各篇成立年分與 內容概要:
一九三七年,以處女作〈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入選日本著名綜合性雜誌《改 造》徵文賽,一躍成為知名作家,以後即進入作家生涯。以本書所收錄的作品而 言(依寫作年代為序),有〈夕影〉(一九三七)、〈村女之死〉(一九四○, 寫因貧窮而造成的不幸),〈崖上之晨〉(一九四一,寫新一代青年對封建式婚 姻的反抗),〈邂逅〉(一九四一,寫小說家在富人面前時的寒酸與渺小),〈龍 舌蘭與月〉(一九四三,寫中年男子從喪妻的悲痛中挺身而起),〈崖上的男人〉 (一九四三,寫事業失敗仍不氣餒),〈蓮霧樹下〉(一九四三,寫事業失敗, 淪落為工友的在台日人一家),〈濤聲〉(一九四四,寫一個青年到東部去任職 時的見聞),〈歌〉(一九四四,寫前往南洋佔領地去的日人,應以愛心面對當 地人)。另有一篇題名〈黃昏月〉(一九四○年),寫的是一個英偉男子因環境 的逼迫而死,曾收錄於遠景版《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七。
這堜狾C舉各篇,雖然與龍氏的「迷幻之書」內容未盡雷同,然而由於龍氏 躍登台灣文壇,恰也是七七中日事變發生之年,故此我們幾乎可以說龍氏在日據 時期的創作活動,是整個地籠罩在被要求「戰爭協力」的時代當中的。
然則,龍氏是否「戰爭協力」了?
或者說,他的「戰爭協力」度如何?
若僅就本書各篇而言,論正面「戰爭協力」的,即歌頌大日本帝國,以及她 所挑起的「支那事變」、「大東亞戰爭」,或鼓吹皇民化等等,則他的「戰爭協 力」度等於零。
退一步,如果以奮?、進取為主題的作品,也勉強可算是間接的「戰爭協力」, 那麼〈崖上之晨〉、〈龍舌蘭與月〉、〈崖上的男人〉、〈蓮霧樹下〉、〈濤聲、 〈歌〉諸篇均可歸於此類。其中,〈歌〉、〈崖上之晨〉還可以說是典型的表現 「戰時體制下人人都在努力奮?」主旨的作品。
〈崖上之晨〉堛漕k主角是在日本留學的醫科學生,因為戀愛受阻,決心以 身殉,不料懷著毒藥跑到山堙A卻看到山村的人們在歡送出征兵士,受其熱烈場 面感召而幡然悔悟,毅然拋棄兒女私情,決心回到學校塈V力讀書的經過。
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此篇作品,許多人也許都會以為這是典型的「把讀者 當傻瓜」的作品(當然也不能否認在當時有它的切實意義在),末尾男主角的一 百八十度的轉變,把一路經營過來的對封建勢力,因襲傳統的譴責,以及對反抗 世俗的有力呈現,一筆勾銷了!我們在此篇堨i以讀出,筆力雄健的龍瑛宗所以 出此,乃受了環境的壓力所致。政治使藝術作品扭曲,細心想來,實在夠令人怵 目驚心的。
〈歌〉堙A作者藉一個作品中人物(日人)之口,向一個即將前往南洋佔領 區任職的人(亦日人)苦口婆心地教誨:「……你什麼也不必帶去,祇有一件東 西一定不要忘記。那是日本人的愛。把日本人的愛帶過去吧,別的就什麼也不用 了。」在這堙A我們看到龍瑛宗的「戰爭協力」,然而我們也可以領略到,作者 在寫這些文學時,內心堛滷瓣耤B希冀與無助。說不定還是沾著淚水寫下來的。
龍瑛宗,本名劉榮宗,新竹縣北埔人,一九一一年生,畢業於台灣商工學校, 光復前後任職銀行界多年,現已退休,在台北寓所過著平靜安樂的生活。在文藝 界方面,光復前曾擔任台灣日日新報編輯,光復後一度主編中華日報日文副刊, 唯兩者期間均甚短暫。
龍氏以〈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出現台灣文壇已如前述,其後作家活動甚為可 觀,是日據時期及光復後一段期間台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是,一方面由於他 運用日文為文學表現工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光復後社會動盪,約自一九四七年 起停筆,過了長達三十年之久的空白之後,始利用退休後的悠閒歲月恢復寫作。 他做為一個作家,文筆與人生觀照正當進入圓熟境地之際,忽告中輟,雖然是受 到時局的影響而不得不然,卻無疑是至堪痛惜的事。
龍瑛宗的作品被談論得最多的是〈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本篇之為台灣文學 史上劃時代的作品,早有定論。葉石濤說:「到了龍瑛宗以後,台灣的小說堣~ 出現了現代心理的挫折、哲學的瞑想以及濃厚的人道主義」,應是可以肯定的。
當然,僅靠一篇作品來論一個作家,視野受到侷限,無從避免。事實上,龍 氏即在為時僅八年的日據時期的作家活動當中,主題意識方面的把握,即曾有過 不少曲折。從這本小書《龍瑛宗作品集〉堛瑤g章--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黃昏月〉到以次諸篇,亦不難窺出一個端倪。那是「純法西斯」體制的年代, 外來訊息全部遭封鎖,內有傳播媒體的全盤控制,以及無孔不入的「特高」、鷹 犬。還有更可悲可怕的、被灌足了毒素而不自知的狂信者的狂亂。在這樣的社會 狀況堙A作家之必然歷經一段辛酸痛楚的心路歷程,是自然不過的事。這恐怕是 最值得我們細心去探討、去體會、去理解之處了。
像這樣一位作家,理應有一套蒐羅較周全的全集本,供讀者欣賞品味,也讓 研究者研究。但是,這一點目前根本就無從談起。我們做了一個小小的努力,印 行這麼一本集子,算是後輩對值得景仰的前輩作家的小小獻禮。
末了,關於原書各篇的翻譯,尚需略加說明如后: 一、除〈黑妞〉〈白鬼〉二篇為龍氏親自迻譯外,其餘各篇係筆者所譯,而 筆者譯文窳陋,經龍氏親自校訂,略有更動,自然生色不少。其中原譯〈村女之 死〉〈崖上之晨〉二篇分別改成〈村姑娘逝矣〉〈午前的懸崖〉,由此亦可見前 輩一絲不苟的精神。 二、必需特別一提的是〈黃昏月〉一文,筆者係於一九七九年間為收錄於《光 復前台灣文學全集》而譯出。豈料原文打拷貝時遺漏了開頭一頁,筆者未察,匆 匆迻譯刊露,致貽笑大方。此番收入本書,遺漏部份由龍氏親自補譯,龍氏重要 件品之一的本篇至此始得以完整面貌與讀者相見。筆者的疏忽是不可饒恕的。謹 向龍先生及讀者們謝罪。
1985年3月8日敬識
1985年7月2日刊登於《聯合報》
《午前的懸崖》,龍瑛宗著,蘭亭書店1985年5月15日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