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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作序 第四十篇
台灣人與日本人的相逢--司馬遼太郎著《台灣紀行》中譯本選代序
司馬遼太郎著《台灣紀行》中譯本選在這個時候出版問世,我不知是巧合抑 有意的安排,然而其為極饒意義,並且也是吾台出版界、讀書界的一件盛事,卻 無由否認。
馬關條約一百年!
不錯,月來正逢馬關條約簽訂一百周年。而執筆寫這篇蕪文的當口,也正是 台灣人民抵抗日軍來犯的乙未抗日之役即將揭開火蓋的前夕。這一刻,台灣上空 似乎也一片歷史的雲蒸霞蔚--不,我寧該說是戰雲密佈吧。而台灣民間也釀起 了一股濃濃的歷史味道--不管你認為那是香或臭,它就凝聚在那堙A且濃得化 不開。
整一百周年的前夕(四月十六日),台北街頭有了一場萬人大遊行;當天(四 月十七日),在簽訂這個條約的地點馬關,有了由台灣民間主動的紀念大會,此 外也有過若干場規模或大或小的學術研討會,主要訴求都交織在「紀念馬關條約 一百年」這個議題上。我個人更有過幾次發言,或曰:「馬關條約一百年」,或 曰:「客家人在一八九五年」等等,也還有幾場演講尚待舉行。
在馬關(下關)的那一場台日人士濟濟一堂的紀念會,筆者有幸與會。登臨 春帆樓,雖然在我是生平頭一遭,但目睹那些一百年前的遺物、老照片,以及展 示在隔鄰赤間神宮堛漣劘E章、伊藤博文等人的遺墨,深覺頗有可觀,卻也在內 心媥謋芛P慨。台灣就是如此這般地與中國分道揚鑣的,甚至也恩斷情絕的。
我要特別提出來的是,這一場在馬關的紀念會上,我與多位寫過在日本是「從 未被寫過的」台灣的、研究台灣歷史的、文學的學者、作家同席,聆聽他們的發 言。其中有舊友,也有初次識荊的,並且也有過短暫的愉快交談。日本長久以來 對台灣的、幾乎使我忍不住想用「冷酷」這個詞的冷淡當中,我從這些朋友身上 獲得的印象,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熱誠與親近感。我也那麼自然地有了一個認知:
「知台者必愛台」。
這項認知,其實我是在閱讀本書--司馬遼太郎著《台灣紀行》的時候,在 心靈深處萌生的,在馬關又從幾位舊雨新知身上得到印證。
由相逢而互識,由互識而瞭解而生愛,這是無分種族、國界之異同所極為普 遍的過程,然而我於台灣人及日本人之間,卻往往能窺見另一種或可謂心靈感應 的經過存在。不用說,這是過去一段歷史淵源有以致之。譬如以我個人經驗言之, 我到足二十歲止是一名擁有過日本國籍的台灣人,這與所願與否無關,是生而如 此,或「命」中如此,也因此縱有終戰前備嚐來自統治者欺壓的苦楚,而統治者 與被統治者的關係解除之後,特別是年深日久之後,只剩下歷史的傷痕,壘塊早 已消失於無形,乃能與多位日本友人建立深厚友誼。
台灣人與日本人的相逢,在本書堶蟀B即是--我要先透露我這個人的「無 用」,用北京語來表現,大概「脆弱」一詞是庶乎近之的吧。在披讀本書當中, 每逢這樣的地方,我便忍不住地為之激動,甚至也屢屢為之熱淚盈眶。這一方面 固然是司馬氏的生花妙筆使然,不過確實也因為我個人另有感應在焉。
此處僅能舉其一端。
書中寫一位田中準造其人事蹟:日本的戰敗,把尚在小學最高年級就讀的田 中氏逐出台灣,回到「異邦」鹿兒島縣。中學時的田中,曾為電影「望鄉」堿 翰傑潘不能回去故鄉巴黎而放聲慟哭,而且到老年,每次想起孩提時在台灣的情 景,還會淚流滿面。原來,故國日本在他只是「遠流之地」而已。
話說,有一次(原文謂:係在田中氏婚後一年的時候)出差到海外,回程因 一項陰陽差錯的事故,在香港有了若干時間的空檔,便再也忍不下去了,把旅行 袋寄放在旅館,直飛相距僅六百公里的「故鄉」台灣。在前往新營的火車上,他 就開始淚流不停了。下面試著摘譯一段:
田中準造氏來到變了樣子的車站前。
他開始舉步,但連方向都弄不清楚。走著走著,彷彿覺得一步一步地陷進市 街深處,而且整個身子都成了淚袋。
他就以那種淚袋的樣子,在路傍蹲下來。
才蹲下來,就像個酒瓶裂開來了。眼淚流著流著,怎麼也抑止不住。哭了好 一陣子,忽地抬頭一看,前面圍了一群人。
還是日本人罕見的,並且只要是三十幾歲以上的本島人,便都會說一口標準 日語的年代。
「是有了悲哀的事嗎?」
其中一位這麼問,活像是中世紀的故事。
「--這堿O我誕生的地方。」他邊哭邊訴說:「小學也是在這堸嶊滿C沈 乃霖醫師在哪堜O?他是我小學時的主治醫生。」
如果認為為司馬氏善於賺取讀者的眼淚,那恐怕是大錯而特錯了。我願意 說,那正是一種心靈感應。台灣人與日本人間的某種相逢之際,必然產生的感應 --儘管台灣人與日本人之間也有過像黃春明的「莎喲那拉、再見」那樣的相
逢,不過那是另一個層次,此處也就毋需多及了。
本書值得介紹的內容著實不少,但以這篇蕪文所被允許的篇幅,自是無暇多 及,然而猶不能已於一言的,是著者與李登輝總統對談時,李總統所說、近來膾 炙人口的一句話:「台灣人的悲哀」。
台灣人的悲哀--只因這句話已成了幾乎所有的台灣人的口頭禪,所以也毋 需再加任何註解。然而,它的令人眼前一亮,並且也由於它是發自台灣總統之口, 所以也令人禁不住為之詫異的話,確實是饒有深意的。台灣文學前輩作家吳濁流 有一部長篇小說《亞細亞的孤兒》,描述一個得不到「母國」(日本)慈心,也 遭「祖國」遺棄的台灣人的悲淒命運,被目為台灣文學的經典之作。此書寫成於 盟軍激烈空襲下,距終戰僅三閱月(上梓問世自然須俟戰後),易言之是日本佔 領台灣五十年,即將結束殖民統治前夕;而另一個五十年又過了,始有李氏「台 灣人的悲哀」說法出現。
第一個五十年結束,台灣人才發出了「亞細亞的孤兒」的自憐自嘆,另一個 五十年即將結束之際,台灣人儼然成了「世界的孤兒」,於是才有「台灣人的悲 哀」的自悲自苦,兩句千古名言,前後輝映,而台灣的一百年歷史便是這樣串連 起來的!
本書是著者一連過訪台灣三次始寫成,從歷史的台灣到現實的台灣,上天入 地,無所不及,作家之眼則一以貫之。那是冷澈的眼,也是溫熱的眼,更且滿含 著悲憫與關懷。由相逢而相識,由相識而生愛,而我們更從本書看到由愛而萌生 出來的對台灣目前所處的危境的關切。
這種種切切,我想還是由著者自己來說吧。下面再試譯一小段,以為本文的 結束。
正月以來,每天都讀有關台灣的書。從被稱為「福爾摩沙」的大航海時代有 關此島的記錄,到文化人類學的書,日本統治時代的種種,外加孫文傳、蔣介石 傳、蔣經國傳等等,連自費出版的自傳與手記之類也找來過目。
也因此,彷彿覺得成了半個台灣人般的,於是四月間再次往訪。
走著走著,心中萌發了對台灣的愛與危機感。
長達三百年之間,人們憑一己之力活過來的這座孤島,恰如日本曾經把她據 為自己的領土是一項錯誤那樣,站在人類尊嚴的立場來說,我想任何既有的國 家,也都不應該跨過海來領有她。
當然而然,這個島的主人,非以此島為生死之地的、無其數的百姓們莫屬。
1995年4月末 鍾肇政 敬識
《台灣紀行--街道漫步》,司馬遼太郎著,李金松譯,鍾肇政審訂
台灣東販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6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