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茶時節
1
我曉得不會有人相信我的話,我甚至預料到也許有些人要斥為我這是痴人說 夢--說實在,連我自己都不大敢相信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懷疑過這是不是一 場春夢。然而,此刻我所撫摸這兩棵月桂樹的葉兒和枝椏,卻是實實在在的-- 它們在抽新芽;在陽光下發出柔和的嫩綠色。而它們正是我幫著她栽的!
「等等吧,好不?等明年這兩棵樹開花的時候......」
我的耳畔還盪漾著這句使我心絃震顫的話的餘韻,我的眼底更還清晰地遺留 著說這話的人的倩影,但是她--我的月桂--卻早已芳籅H然,無處追尋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是春茶剛開始採摘的時候。傍晚時分,我照例收集了摘 下的茶菁,裝成兩大包,用腳踏車載到鎮上的一家茶廠出售。碰巧這一晚茶廠做 「起工」,由於我是這家茶廠的大主顧,所以給老闆強拖硬拉地請進去喝了幾杯 酒。這麼一來,我回家的時間就較往常約莫晚了一個鐘頭了。
月已快圓--那正是春季裡特有的月色,彷彿有枝輕靈的畫筆,給月亮上淡 淡地掃了一抹,看去,顯得大大的,黃橙橙的,格外地逗人遐思。暖洋洋的微風, 帶上陣陣浮香徐徐吹拂臉上--那是一種春夜裡所獨有的香味,茶和各種花的香 味,與泥土、新葉的芳香交織在一起形成的。加上我此時薄有酒意,這情調在終 日奔忙的我而言,可以說是很特別很富魅力的了。因此,我捨不得像往常那樣, 風馳電掣地驅車而返。我緩緩地蹬著車,一面肆意地享受這情調。
來到鎮郊不遠處的一座橋邊,我忽然發現到橋上中心部份有個人影,悄然憑 欄而立,而且很像是個女人。我覺得很不尋常。因為此刻這一帶正是行人稀少的 時光,而且橋的那端向左一彎,不遠處便有小丘,坡上便是公共墓地,就是男人 也不大敢獨自個兒在此時此地留連的,何況是個女人。
難道自殺?忽然,這個念頭閃過了我的腦際,但我很快就否認了。河面雖然 相當寬,可就是在這水量較豐的春季,河水仍然很淺,流得也緩慢,縱使是個小 朋友,掉下去也不見得會淹死。那麼她是幹什麼的呢?思緒一轉,突然渾身起了 一陣涼颼颼的感覺。我自問是個相當膽大的人,這回卻也禁不住自己恐怖起來 了,一時全身發僵--也許潛意識在阻止我前進,車子在不知不覺中停住,使我 不由得趕快跳下車來。
因我跳下車時所發出的聲音,使得那女人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我暗自好笑起 來,我幾時這樣膽小過呢?我明知對方可能明白我這時的膽怯心情,但一種在女 性面前掩飾窘態的本能,促使我又一躍上了車,用力蹬了幾下,向前疾駛而去。
經過女人背後時,我幾乎禁不住問問她是不是有了什麼困難,但又不曉得怎 麼緣故,竟說不出口。而且她已恢復了原先的姿勢,雙肘撐著欄杆,把眼光投在 下游處,更覺不好意思開口,一眨眼工夫就駛過女人背後了。
「喂喂,請問你一下好嗎?」
出乎意料之外,竟是她先出聲了。我連忙煞住車跳下來,站著等待下一句問 話。
我不能否認心中仍舊有著狐疑--也許還滲著一絲兒膽怯,但另一面卻也似 乎有著某種期盼,使我的心跳不期然地快起來。
「請問,這兒是什麼地方?」
「呃?」這真是個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問話,我一時不曉得怎麼答,楞了半天
才訥訥地反問:「這個......妳是指橋那邊呢,還是指這邊?」
「不是啊,我是說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這兒是西城鎮哪。」
「西--城--鎮--」
她低下頭,聲音滿含著困惑之意。從她那糢糊的輪廓和清脆的聲音來判斷, 似乎是個年紀很輕的女人。我又看出她上身套著緊身的毛衣,下身是黑黝黝的裙 子。這種打扮不是出外的人,我甚至能斷定那是家居常服。這些構成了一個啞謎, 使我暗暗稱奇。是不是迷路了?可是自己身在何處都矇然不知,而且聽那口氣, 連西城這個地名也好像沒有聽到過似的。奇怪!真是奇怪的事兒!
我雖不停地尋思,但總算鎮靜了。為縮短彼此距離,把車子掉轉頭,上前走 了七八步。現在我稍能看清她的面目了,長長的鬈髮垂在雙肩,有些蓬鬆,胸前 很豐滿,腰部纖細,是個體態動人的少婦。
「妳要到什麼地方?我可以送妳去嗎?」
「不......謝謝你。」
「請不要客氣,這麼晚了,而且又......寂寞。」
「可是,我也不曉得到那兒去好......唉,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一切都忘 了......。」
她說著,痛苦地掩著面孔,轉身伏在橋欄。 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喲。一切都忘了......竟有這樣的奇事嗎?我內心的狐 疑又一次抬起頭,但我還是勉強地壯著膽子向前再移了三四步。現在我們間的距 離祇有一公尺多。我聞到一陣不可言說的醉人香味,像是某種貴重的化妝品,在 這鄉下是沒法聞到的。
我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朝週遭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祇有那邊山坡上的一 塊塊墓碑,在月光下隱隱發著矇矓的白色,就有如無數的鬼魂在半閉著眼兒盯著 我。我細細地回味這怪女人的話,越想越覺怪異,心裡不由湧起了一陣恐怖感。
小時候常聽人們說附近鬧鬼,可是自從我長大成人以後就再也沒有聽說過 了,並且我也絕不相信那些鬼話的。難道我真地碰上了什麼嗎?我很想撇下她一 走了之,但在這種情形下好像又不該如此。
女人那微細的飲泣聲把我拉回到現實,我有些著急起來,便問道:
「請問妳住在什麼地方?我可以送妳回去嗎?」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妳是說家在那兒都想不出來嗎?」
「嗯......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呵......那麼妳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呢?」
「這......我也不曉得。我好像在做著可怕的夢,糊哩糊塗地走著,跑著。清 醒過來時,我就在這兒了。那時太陽已下山,橋上來往的面孔沒有一個熟悉的, 連河流、橋、小山都那樣陌生。唉......我什麼也不懂了......。」
我靜靜地聽,細心地揣摩這一番話的含義。雖然看不清對方的形貌,但從可 察覺的表情和聲音來推斷,她不可能是在胡說八道,也不可能是個瘋子。我想起 不記得是在書裡看到的或是聽人家說的,戰爭時期有過因腦部受傷而把過去的一 切都忘掉的人。這女人是否就是那種人呢?很有可能,我自己向自己答道。不過 我立即又想到這解釋太不可能了,因為現在臺灣並沒有戰爭。那麼她是因了跌倒 或者別的事故打傷了頭部?我在一瞬間想了這些,這才又問道:
「那麼妳是沒有地方去的嘍。」我問完後才覺得這話問得可笑,而且似乎很 不得體。但是她倒不覺得什麼似地回過頭來點了點頭。我在月色下看清了她的面 孔。淚痕閃爍,美得叫人不敢正視。
「那麼這樣吧。」我壓抑住心情的騷亂說:「今天晚上到我家去歇。明天醒 來,一定可以想出一切了。」
「真感謝。可是那不是太打擾了嗎?」
「沒關係的,請別客氣。」
我很想用車子載她,但又覺得那樣對一個陌生的年青女郎似乎不很合適,便 推著車子跟她並肩而走。
「很遠嗎?」
「不遠,二十分鐘左右就到了。如果騎車子,還不過十分鐘呢。」
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她似還很激動,而我則更是心事重重。很想問點什麼,然而她既 然什麼都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問呢?我祇好讓無數的疑問在腦子裡 翻騰起伏,並且讓思緒胡亂地替她塑造一幅過去的肖像。
走了好一段路,她忽然又開口了。
「咦,什麼東西這樣香?」
我定定神,這才注意到已來到位於橋頭與我家中心的一位朋友的家前。那裡 院子裡種著幾棵月桂花,現在正是開花時節,芳香隨風陣陣地飄浮著。
「那是月桂花。妳很喜歡是嗎?」
「很香......我好像應該請教貴姓的。」
「我嗎,我姓石名叫大城。」
「石--大--城--」她似乎怕遺忘,拉長著細細的聲音重覆了一次。稍 停又問:
「府上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農人,耕一些茶園和田。」
其實我也受過不少教育,祇因家裡的一些田園沒有人理管,到外頭去拿些薪 水,事實上也大可不必,因此就在鄉村裡當起一名道道地地的農夫了。好在過去 讀的是農科,這樣一來倒也頗合乎學以致用的道理呢。不過我覺得這時還不必向 她說出這許多。
「很忙嗎?」
「農忙期是很忙的,譬如現在正是摘茶時節,一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事。」
「那我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那兒的話。能幫助人家,總是件快樂的事,不是嗎?可是,我也該請教妳 的名字了。」
我說著一面思量:自己的名字總不致于忘了吧。
「我......我......」她立時顯出痛苦惶恐的神情,使我大為懊悔,便忙說:
「唉唉,我不該問妳的,真對不住啦。」
「不......你就叫我月桂好了。沒有一個名字,不是太不像話嗎?」
「月--桂--」我學著她的口氣重覆了一次,並說:「這真是個好名字, 芬芳而高貴,正好適合妳啊。」
「是嗎?」她慘然一笑,於是我們又落入沉默了。
抵家已九時半,正和一般農家一樣,家人早睡了。祇有主婦身份的妹妹秀英 在等著我。白天的勞累,使得她看來已睏極,這使我很覺抱愧。我把月桂介紹給 妹妹,並簡扼地告訴她帶回她的緣因。秀英為我和月桂準備簡單的晚餐,然後把 她的嫂子的房間整理一下,好讓月桂安頓。
飯後洗了澡,我便把月桂引到那個失去女主人已近一年的房間。我一進門便 把懸掛在壁上的一隻黑框裡的肖像卸下。
「委屈妳了,這樣的髒地方,請不見怪。」
「真對不住。可是那照片......」
「這個嗎,是我太太,死了差不多一年了哩。」
「是嗎,哎......掛著也沒有關係的。」
她把鏡框取過去端詳了一回說:
「真是美麗的太太啊。」
「不見得啊......」我真想說跟妳比起來可要差得遠了,可是我沒敢說出來。
她真是美,比我在半暗不明月光下看到時更美,膚色那麼白,那麼細緻,面孔絲 毫沒有人工的粉飾,卻具有比一切我所知道的裝飾更美更美的色彩。年紀約略二 十三四,正和我的亡妻差不多的模樣,連身材都好像差不多。
我沒敢多看她,便把衣櫥和梳妝台的一些抽屜拖出來看看,牠們都沒有上 鎖,整整齊齊地放著東西。
「請妳當做自己的家,衣服和一些物品都不客氣地拿來用好了。」
「真不曉得怎樣感謝你才好。」
「希望妳一夜安息,使妳恢復一切。」
這句話說出來後,我方才發覺到實在是違心之言。我不由不承認,我已在暗 中希冀著正好相反的情形--永遠不再恢復從前的記憶,永遠在我家裡住下去。 我知道我的這種希冀是不應該的,也對不起亡妻的,然而我又怎能禁得住自己做 這種非份的想頭呢?
這一晚,我就在這種心情下胡思亂想了好久好久方才入眠。
2
感謝上蒼,我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
第二天,我焦灼萬分地忙完了一天的事--我一大早起就忙得午飯都祇好在 茶園裡跟摘茶女工們一塊兒吃,想抽出點兒工夫回家看看她是否還在都不能 夠--回到家時,她正在捲高袖管,裸露出雪白的粉臂替芳芳洗澡。
「爸爸!爸爸回來啦!」
「芳芳,芳芳真乖啊。」
「爸爸,阿姨好,芳芳喜歡。」
「呃,是嗎,那好極了。」
我的眼光跟月桂的含笑的眼兒碰個正著,互相一笑,渾身的疲累都在剎那間 煙消雲散了。我看得很清楚,她在橙紅色的夕陽光照映下,和在月光下和電燈光 下頗為不同,有著另一種風緻。肌膚白裡透紅,彷彿是半透明而能反映光線的, 而那清秀裡蘊涵著高貴氣息的面孔上,每一種器官都擺設得那麼巧妙。鬈曲的漆 黑頭髮草草地束在後頸上,襯托出腮邊頸脖的白色,愈益顯出不同凡俗的成熟的 美態。並且她在僅僅一天之中就能獲得芳芳的歡心,也使我著著實實地感到無法 形容的幸福感。
「妳一定幫了秀英很多的忙了,是嗎?」
「沒有啊。我要幫也幫不來呢。」
「希望妳別再為這些事費神了。」
我趕出了一身臭汗,覺得不好意思多談,說了這些也就去洗澡了。
晚餐桌上,最高興的要算是芳芳了。飯要阿姨盛,菜要阿姨挾,好像是一生
下來便有這麼個阿姨來照料她。我的心也很不平靜。月桂穿上了亡妻的一領連裾 洋裝,說來真叫人不敢相信,竟是那樣合身,簡直就像是為她而縫製的。我不由 得落入一種奇異的幻想當中,彷彿妻並未死去,而一如往常地跟我與芳芳同享天 倫之樂。一則我家人口簡單,就祇有我們父女跟妹妹秀英三人,再則為了顯示民 主的意思,因此我家餐桌上向來都是三個長工跟我們一起吃飯的。我注意到長工 們吃飯的快速與月桂的慢條斯理,恰恰成了個鮮明的對比。跟一般農家一樣,我 家的米飯裡也常常摻著少許雜物--稗、穀粒、穀殼屑等。月桂總是細心地把這 些揀起來,每一口飯都得費上好些工夫。而長工們的那種狼吞虎嚥式的吃法也似 乎很叫她吃驚,時不時地停下手看看他們,眼光裡流露出驚訝之色。對啦!我暗 自叫道:這不正是都市裡有錢人家的作風嗎?他們吃的米飯白得像剛落下的雪, 而那些摻雜物在他們的眼光裡,正是盲腸炎的罪魁禍首。
這使我有了個反省自己吃相的機會。我雖然還沒有長工們那種饞相,可也吃 得相當快的,特別是工作忙碌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總是拌一些菜湯,把飯囫圇吞 下。也不曉得是什麼心理驅使我,吃東西忽然變得斯斯文文起來了。
我邊吃邊觀察她。忽然有個念頭閃過我的腦際:她雖然把過去都忘得一乾二 淨,但看情形,卻也未必盡然。例如她吃飯揀雜物,不就是證明她還懂得那些雜 物有害身體嗎?還有,她常常要無緣無故地凝神沉思起來。由那種集中精神凝注 眼光模樣兒,可以猜到她是在努力地想著什麼。她是不是在逐漸恢復著記 憶?--啊!可能的!她一定是在吃力地,徐緩地走向恢復--這念頭使我痛 苦,使我迷惘。沒有什麼法子可以使她保持現狀嗎?譬如,什麼藥品,吃下去或 者注射進去,她的症狀就永遠不痊癒。那樣的話,我不就可以......嗎?我可以騙 她說這藥是有助於她恢復記憶的,要使她吃或接受打針,一定不會成問題。醫生 一定曉得這種藥......一定已發明了這種藥,有些人為了某種原因必需忘記過去, 例如他在不自覺的狀態下誤犯了什麼嚴重的或可怕的罪。法律上他可以不受制 裁,但在良心上卻永遠脫不開它的壓迫,以致於精神趨於崩潰。這時那樣的藥品 就成了救星了。但願能找到這樣的藥......
想到這兒,我的僅餘的良知抬起了頭,否定了這些歪念頭。是的,那是不人 道的,甚至可說是罪惡。縱使有這種藥--那是不可能的--也不能讓她吃。我 祇有聽其自然。她,沒疑問,不可能永遠保持現狀的。總有那麼一天,她會恢復 過去的一切。那時也就是我失去她的時候了。我的夢也將隨之破滅......設想到 此,我不禁有些黯然起來了。
晚上,一家人加上月桂,在客廳裡聊天。芳芳興高彩烈地嘵舌了一陣子,不 多久就在她的阿姨懷裡睡去了。我叫秀英把她抱進房裡。
我覺得月桂容光煥發,艷麗照人,愈看愈美。我不敢多看,卻又苦於找不著 話題。緘默了好一刻兒才說:
「妳覺得這種鄉下的生活怎樣?」
「真有趣,有意思,可是......。」
她說著就俯下頭。我發覺到我的話又觸動了她的憂慮。唉,得小心些,一句 話也不能隨便講的,我私下自語道。
「希望妳不用憂愁。我相信妳不多久就會好的。沒有一種病是好不了的,不 是嗎?」
我又一次說了違心之言。啊,我的內心多麼矛盾!
「我也希望這樣。不然的話,真是太可怕了。」
「我看,我們最好去看看醫生。」
「可是......你這麼忙,實在不應該多擾你。」
「目前我實在抽不出空兒。不過忙碌不會太久的,稍為有了空兒就去吧。或 者我先問問鎮上的醫生也好。」
我的忙雖也是事實,然而這事實在這個當兒,卻給了我無比的欣悅與安慰。 陡地,我省悟到自己的鄙劣,一種犯罪感電擊般襲上我。噢!我這豈不成了一個 流氓惡棍了嗎?
「真對不起了。可是不用忙,反正我過得這麼好。你就在有空的時候替我問 問好了。」
「好的,我儘快去找醫生。」
「唉,說真的,要不是你的好心,昨晚我恐怕不曉得要流落到什麼地方呢。」
「不見得吧。我相信誰也願意幫助妳的。不過我會碰見妳,大概就是佛家所 謂之緣份了,不是嗎?所以我希望妳不要介意,不要客氣,放心休息,那樣的話, 一定對妳更有益的。」
「好的。」她深情地望著我點點頭說:「我也認為這是上帝的庇佑,讓我遇 見一位好心腸的人。可是......我覺得你很不像一個農夫。」
「哈哈......我讀的是農科,從事的是耕種。這不是農夫會是什麼呢?」
「早料到你一定讀了不少書的。那所學校?」
「農學院。臺中的。」
「臺中?臺--中--」
她一連重覆了好多次,專精注神地想著什麼,片刻後眼光裡又顯出一抹迷 惘。呀,莫不是臺中這個地名讓她想起了什麼?是不是臺中這地方跟她有什麼密 切關係?我的心又砰然跳動起來。
臺中在鄰縣,距這兒不過三小時的火車路程。她病症發作,夢遊一般地走出 家,到車站,乘上火車,在西城下車--這不是很可能嗎?我又焦急起來。真糟 糕,嘴一溜就又說出了不該說的。
「咳......」她癈然長嘆一聲,搖搖頭說:「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好像身邊是 一團濃霧,濃得看不見手掌,渾渾沌沌的......」
「請妳不要著急了,到時候會想起一切的。還是早些休息吧,不要用太多精 神。」
「我還不想睡。可以再問你一些事嗎?」
「當然。儘管問好了。」我私下裡決心,這回每一句話出口時得先琢磨一下。
「其實也沒什麼,我想知道茶是怎麼摘的。我很想到茶園去看看。」
「呃,這個嗎。」我放下了心說:「這簡單得很。就是把茶的嫩葉,通常叫 一心兩葉,就是一瓣新芽和兩片嫩葉兒摘下就好了。」
「那一定很費時囉。」
「當然。不過熟練的人一天可以摘上六七十臺斤以上。」
「六七十斤!天哪,一葉一葉摘上六七十臺斤!」
「還不稀罕哩。有過超過一百斤的記錄的。」
「真是了不得。那麼工資呢?」
「目前是一斤五角,她們的收入倒也不錯呢。還有一頓午飯好吃。」
「我真願意也試試看。明天帶我去好嗎?」
「這個......請遲兩天可以嗎?現在女工還沒請夠,我除了收集茶菁到鎮上去 賣以外,還得到處去拉人。妳不曉得,現在人工很難請到了。鎮上新開的幾家織 布廠拉走了大批的女工,對我們茶農的打擊著實不小。」
「還不夠很多嗎?」
「現在祇有八個,最理想的人數是十五個。」
「呀,那麼你耕的園一定不小了。」
「不算挺多。這屋後的山坡,還有山上的,一共還不到十萬株茶。」 為了分散她的憂愁,我還講了些摘茶女工們的趣事給她聽。奇怪的是我本來 應該已是很累了的,可是跟她這樣子談著,倒一點兒也不覺累了。寧可說,她所 具有的一種無形的力量,已把我的疲倦神奇地醫好了。我們談到很晚才各各進房 就寢。
3
我東奔西跑地忙了三整天,好不容易才勉強湊足了摘茶女工人數。在這手忙 腳亂的當中,那個神秘女人的影子仍然沒有片刻離開我的腦際。每次出門時,我 總禁不住地想:在我出外當中,她會不會忽然痊癒而離去呢。在園裡,在路上, 我也幾乎無時無刻地在想:她還在家嗎?是不是走了?--她恢復記憶了,此刻 說不定正要離去--每當這一類幻想浮在腦海裡時,不管是在那裡,怎麼忙,我 都會不期而然地丟下工作,讓回家一看究竟的衝動啃嚼著我的肋骨,良久良久方 能把這衝動壓抑下去,使心情稍稍平靜過來。噢,如今想起來,方才曉得那時的 我,真正地已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啊。
同時,我對她的那種病症,也有了較深一層的認識。我在與她長談的第二天 晚上,賣出了當天的最後一批茶菁後,順便去看了鎮上的一位熟悉的醫生。我沒 有瞞他,把實情告訴他--當然我還沒敢把自己對她的著了魔般的愛意和想永久 留住她的慾念剖白出來--請他就這病狀作一分析。我所從那位醫生得到的知 識,可以說是很有限的,約略如下:
在醫學上,那種病叫「記憶喪失症」,是種稀有的,卻也並不算絕無僅有的 精神病症。比較常見的病因是腦部受損,例如戰時頭部受傷的不少,病例也就較 多,此外某些精神特別纖弱的人,有時也會因受了某種特殊的嚴重刺激而猝然發 作。此病的特徵是病情一發,過去的事便全部忘卻,簡直成了另一個人。而這時, 病人的一切身體狀況都和常人無異。一旦恢復時,發作期間的一切又都遺忘,回 到以前的一個人。正和其他許多種精神病一樣,也還沒有確切有效的療法,電療 法、精神療法雖也值得試試,但都不算可靠,祇有等待自然恢復--多半是某種 不可預知的偶然刺激,使病突然痊癒。
醫生還抱歉地說他不是專攻精神病科,所以也不曉得詳細的事。最後還表示 他有個大學時的老師是腦病精神病的權威,可以把我介紹給他,如果那個病人也 一併帶去給他診視,說不定會有滿意的結果。
歸途上,我細細地琢磨醫生的話,並揣摩一切的可能性。
第一是因頭部受傷而引發的。我記得在與她邂逅的晚上我也曾想到這一點, 現在既無戰爭,而她看來又是一個家庭的主婦--也可能還是一個小姐,受傷的 機會是不多的。當然,某些意外傷害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那天碰見她,該是發病 不久後的事--她說清醒過來時就站在橋上了--而她毫無頭部受傷的跡象。可 見這一點可能性不大。
第二是精神纖弱,受了特殊的重大刺激。什麼樣的事態才能構成重大刺激 呢?生於臺灣,長於臺灣的我,實在沒有經過什麼重大的變故,可是失戀,家庭 內的失和,和糾紛或者不幸等,對某些人也可能構成重大刺激的。但是,這些原 因儘管可以教一個人自殺,卻未曾聽到因此而引起這樣的病症。這麼一來,似乎 又不大可能了。
忽然,我的思緒又一次回到戰爭。臺灣確也曾經過戰火的洗禮的。第二次世 界大戰接近尾聲的時候,盟機轟炸頻仍,造成無其數的家破人亡的慘事。那時我 還是一個在舊制中學就讀的少年,很幸運地我並未因它而受到分毫損傷,但那種 天天跑警報躲防空洞,炸彈爆裂時的大地的震顫,屋倒起火的驚心動魄的場面, 可也耳聞目睹了不少。我還記得戰事結束後的一兩年間,儘管人人都陶醉在臺灣 光復的榮耀當中,而幻覺裡的警報的嗚嗚聲,卻也無數次地使我夜半驚醒,心臟 猛跳半天還不停。難道她的得病原因會是它嗎?細數起來,她那時可能僅有七八 歲,也許她目前的年齡比我的估計要多兩三歲,那麼當時她也不過十歲左右,跑 警報的滋味她是領略過的。如果不妨進一步地猜想,家破人亡的慘事,她也並不 是絕對不可能遭受到。然而,到此我的思緒又復一轉:那已是十多年的事了,如 果她該發病,也無理由過了這許多年月才發。這麼想來,我的這一個分析又顯得 無力了。我不得不承認,這事情是越想越糊塗,怎麼也得不到一個自認滿意的答 案。
然而,不管如何,經過這幾天來的相處,我已經整個地陷入一個錯覺當中, 彷彿她就是亡妻返魂轉世的,我甚至覺得她的音容笑貌,一舉手一投足,都與亡 妻酷肖。自然而然,內心裡的那個慾望--永遠不讓她走的希冀,也愈來愈強烈。 我下了決心,不僅不帶她去就醫,在言行上也要特別小心,避免觸發她的記憶, 如有可能,還要儘快讓她取代亡妻的地位。
半年多來,有過不少朋友勸我續絃,也有過好多位媒婆來給我提親,我都藉詞婉 拒了,為的是我顧慮到芳芳能不能跟後母融洽相處。這孩子委實太可憐了,為了 她,我什麼苦都吃得下,同時,不管是什麼樣的痛苦,我都不願讓它加在她身上。 而月桂這幾天來的表現卻使我的這些顧慮成為完全多餘的。我又怎能禁得住生起 這種希冀呢。噢,在天的我妻,妳一定可以原諒我的!
但是,問題在乎我怎樣也沒法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事物使她受了那麼大的刺 激。換言之,她隨時都有在我無法防範的狀態下,再一次受到刺激而霍然痊癒。 這也就是我所最擔心的事了。
不過我一面也自我安慰地想:這既然是力不從心,那麼我就盡情地享受我目 前的欣悅吧。雖然這種憧憬與懼怕交纏在一起的心情使我得不到片刻的安寧,但 我還是覺得甜蜜的時候居多。特別是當我忙完一天的事回到家,碰到她和芳芳兩 人那由衷的歡迎的笑意時,或者夜裡在燈下一家團圓,面對著她天南地北地閒聊 時,我簡直願意認為自己是蒙受上帝恩寵的幸運兒了。
似乎是不多天後的事吧。晚上我照例在家跟她閒談。她好像陡然想起了什 麼,興沖沖地起身跑進房間,馬上又跑出來,雙手向我一伸說:
「你曉得這是什麼嗎?」 我一看不由得怔住了。她的手指頭上套著指套,那是摘茶時不可少的小行 頭,用碎布縫起來的袋形小東西。
「呃,這個......幹嗎?怎麼有的?」
「我縫的。我明天要去摘茶。」
「哈哈......原來是這個,算了吧?妳吃不消的。」
「試試看嘛,那有什麼了不得的?」
「妳到園裡去看過了?」
「嗯,早上。這樣這樣。」她說著用雙手一上一下比劃出摘茶的動作。
「怪有趣的,不是嗎?」她對我眨了眨眼兒說。
「試試也好,不過我敢打賭,妳吃不了這個苦的。」
「我要忍忍看,人家都會嘛,我也應該會才是,不是嗎?」
「這是農家婦女的話,妳啊,我說還不配講呢。」
「你別太小看我啦。不過說真的,她們太辛苦了,有的背著小孩,有的還好 像有身孕。那不曉得多難受。」
「慣了就無所謂,而且她們不得不這樣。不然,衣著啦,化妝品啦便買不起 了。」
「大家都這麼窮嗎?」
「不一定,窮的當然也有,在窮人這是一大筆收入,不窮的也得有零錢花。 妳不曉得農家人是很少有現款的,尤其是女人們。」
「我看到一個摘茶女人,把嬰兒包在背被裡放在樹蔭下,小孩哭了就停下手 餵餵奶,餵好了又匆匆趕去摘。看了這些,我差點兒掉下眼淚來。做母親的可憐, 做小孩的也更可憐,我真擔心那個樣子會不會弄出病來。」
「不會的,農村的人比較健康,這也是原因之一,他們從小就受到鍛鍊,病 會避開他們的。」
「我真不敢相信......我還有一點很奇怪,她們夏天也那樣打扮的嗎?」
「唔?你是說怎樣的?」
「就是那些袖套啦,小腿套啦,還有一塊布把大半個臉兒和頸脖子都蒙住。 那不是很熱嗎?」
「那是她們愛美的天性的表現。女人家都好像希望保持皮膚的白淨。」
「我真不能想像那個樣子在夏天的大太陽下要怎麼過的。」
「那也會習慣的,而且忍點兒苦,總比讓皮膚晒黑好。不然的話,農村裡可 要變成黑人國了。男的,女的,都黑漆一團,才糟呢。」
說到此我們相視大笑一番。我驀地裡發覺到,她這時的笑不祇跟我亡妻相 像,簡直可說一模一樣,一時心旌搖曳,幾乎不能自持了。我猜,要不是她那麼 美,那麼端莊,那麼像亡妻,我真不曉得會怎樣衝動起來。
「我明天就去摘,讓你帶我到沒有人摘的地方好嗎?」
「跟大家一塊不是熱鬧一點嗎?」
「不,我怕人家見笑。我還不曉得會不會嘛。」
「也好,我和芳芳來陪妳。」
「不,我不要你看。」
「咦?這又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低下了頭,臉上飛泛了一抹紅霞。
「好吧,那就讓芳芳陪妳好了。」
次日早晨,我帶她到屋後不遠處的一塊茶園裡,留下她和芳芳回來。十點半 左右,我賣完了第一批茶菁回來,我原以為她早已回來了,沒料到她竟沒在家。 一抹不安閃現在腦子裡,我一鼓氣跑到屋後坡上,遠遠地看見她和芳芳的影子方 才深深鬆了一口氣。她們兩個正坐在樹下談著什麼。
「我剛在奇怪妳居然支撐了兩個鐘頭多,原來是在納涼談天哪。」
芳芳看見我就一股勁兒跑過來撲向我,我把她抱起來親了親面頰。
「才不呢,我剛歇下手的。芳芳吵著要回去,不然我還不想停下來的。」
「呀,那真了不得!」 我放下芳芳,把從鎮上買回來的餅乾和糖果拿出來,然後看看月桂的茶簍。 「爸爸,阿姨摘茶,這樣這樣。」
芳芳也比劃了一陣子摘茶的動作,逗得我和月桂大笑一番。
「嗯,阿姨好哇。呃,摘了不少嘛。我真不能小看妳囉。」
「豈敢豈敢。」她扮了個得意的鬼臉說:「你看大概有多少?」
「兩斤左右。」我提了提簍子說。
「兩斤?」她瞪著眼不信般地說:「我覺得很重哪。別捉弄我啊。」
「沒有的事!來,咱們來吃吃點心吧。」
我在樹下坐下,取了一塊蛋糕。芳芳跑過來坐在我膝頭上。
「唉唉,兩斤茶的工資才一塊錢,我手指頭都起泡了呢。真不容易。」
「真的?」我把她伸出的手握住端詳了一回。啊!那是多麼美妙的感覺呵。 那隻手細嫩柔滑,好像......好像什麼呢?我真是說不上來,我敢說沒有什麼可以 比擬的,也沒法子形容的,同時更似乎有一股磁力,把我的手掌緊緊地吸引住。 我陶醉了。
我撫摸著她的手,喃喃地說:
「真地起泡了,唉唉,我說算了嘛,真是的。」
她沒有縮回手,聽任我撫摸。我的視線從她的手上移到肩膀,而頸脖,最後 凝止於她的臉上。這回是我的眼睛給吸住了,我感到心跳突然劇烈起來,腦子裡 彷彿有一股聲音在連連嘶喊,命令:「把她拖過來,抱住,吻!」我的手微微地 顫抖起來,力氣漸漸加重。不過僅餘的理智卻又在阻止我這個舉動,二者展開了 一場激烈的爭鬥。就在這時,她把手輕輕地縮回去了,在這一剎那間,我的理智 得到了她這舉措的助力而獲得勝利。我看到她面孔上又泛出了嫣紅的色彩,並把 臉低下。我也禁不住感到慚愧,私下裡斥責自己:真太無禮,太卑鄙了,真是糟 糕透了頂。
「得擦擦藥休息幾天了。最好不要再來。」我為了掩飾內心,勉強說出了這 些。我感到喉嚨發乾,不容易說得流利,聲音也似乎有點沙啞。
「她們......」她看著遠處,似乎也在使勁兒抑止著激動說:「她們也起泡嗎?」
「年紀輕的多半會的,不過那也只在春茶開始後的幾天,以後就不會了,不, 變硬了。」
「那我也得摘下去。」
「不行!」我禁不住提高嗓子說。
「我祇答應今天不再摘,明天早上我還要來。」
「妳真固執呵。」 這時,芳芳忽然嚷起來了。
「爸爸壞,阿姨壞,不和芳芳玩。」
真的,我們都把芳芳冷落在一邊了。她不曉得在什麼時候從我的膝頭上跑 開,這時站在我左邊約兩公尺處,嘴邊沾滿蛋糕屑,變成了一個大鬍子,還在使 勁兒撅著嘴呢。我笑著向她招招手,她就跑過來撲進我的懷裡。我掏出手絹為她 拂了拂嘴巴和胸前。芳芳的天真憨態,使我有些得意洋洋的,所以我有意向月桂 炫耀一下,準備這樣說的:「瞧這小妮子,多可愛。」並且我也期待著月桂會報 我以燦爛的微笑和讚美的。可是正當我抬起了頭,就要開口這樣說的時候,她的 神色忽然使我楞住了。她睜大眼睛,眼神一片空虛,好像是怔怔然地望著芳芳, 又好像什麼也看不見,嘴唇微啟,渾身僵直,文風不動,似乎連胸部的起伏都停 住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大驚失色地叫一聲。
「月桂,月桂!妳怎麼啦?」
她仍沒有動。我推開芳芳,霍然挺起腰身,向前踅了兩步,雙手擱在她的雙 肩上猛搖了幾下。
「月桂!月桂!」我狂叫。
「阿姨!」芳芳也過來驚怕地叫。
這時,她眼珠子輕輕一轉,眨了一下眼皮,嘴唇夆吨F一下,微微地哦了一 聲,臉色神態就恢復了原先的模樣兒。
「月桂,妳怎麼啦?」
「唔。」她詫異地望著我,接著看了看芳芳。
「妳沒什麼吧。」
「沒有啊。我怎麼啦?」
「呃......沒什麼。」
「阿姨!」芳芳撲向月桂。
「芳芳乖。」
這以後,月桂吃了些糕餅,也跟芳芳共玩,毫無異樣,不過像是在吃力地想 著什麼。不一會兒我提議回家,我們三個人也就收拾好一起回去。
這件小事著實使我受驚不小,以致整整一天我的心情都不能平復。究竟是怎 麼回事?是不是她有一種特殊的病,偶然會失去神志?或者,這情形是不是與她 的記憶喪失症有關?這是說,她最初得病,遺忘過去一切而成了另外一個人時, 是不是也經過那樣一個失神的階段?然而,事實上她目前仍然還是月桂,並沒有 恢復到原來的一個人。可能她祇是受了某種刺激,在恢復邊緣彷徨了一下就再次 回到月桂的身份來了。
那麼是什麼事情構成了這一項刺激呢?事情是在芳芳抱怨我和月桂沒有睬 她,到我拂完了芳芳的蛋糕屑這二三十秒中發生的。這其間有下面幾個動作:(一) 芳芳的抱怨話;(二)芳芳成了個大鬍子;(三)我向她招手;(四)芳芳撲過 來坐在我的膝頭上;(五)最後是我替芳芳拂去蛋糕屑。這些動作的那一項可能 成為刺激呢?是單獨一個,或者幾個連結在一起,構成刺激?細想起來,這些動 作都不算特殊,祇有芳芳的滿臉蛋糕屑,成了一個大鬍子這一點,是以前所沒有 過的。連帶地,我替芳芳拂,也似乎可歸於同類。難道是它!
基此,我想像到月桂可能也有個像芳芳那麼大小的可愛的小女兒,並且有過 蛋糕屑附著嘴邊的往事,所以芳芳的天真憨態觸發了她的隱秘的記憶。由此我不 由得歸到一個結論:芳芳是危險的!祇要她在她眼前,隨時都有釀成大禍的可 能。然而,芳芳哪能離開我呢?
4/t}
一天,我賣茶菁回來,帶回了一小包新茶,這是茶廠老闆送我,要我試品的 上等精製茶,又是頭番春茶,特別芬芳。晚上我泡了一壺品嚐,連不懂茶味的月 桂也讚不絕口。
這時,月桂到我家已有半個月多。雖然我內心中的疑懼無時或釋,但總算過 得很平安,她再也沒有顯示出「不良」的徵候。不用說,我對她的一言一動都經 過縝密的思考,以避免給她任何刺激的。在這期間,我發現到茶是較為安全的話 題,而且她也似乎特別感覺興趣。
她已到茶園熬受了十來天摘茶之苦,也許已充分領略了產茶之不易吧,最後 竟以虔誠的口吻表示:所有喝茶的人都應該體會到從事生產的辛勞。而懷有感謝 之忱。自然,我對此也很表示了一番同感。沒料到這樣談開,她倒要我帶她去參 觀一次茶廠了。幸好這時春茶的第一回合已到了結束階段,離第二回合還有幾 天,所以我的工作不怎麼緊張,於是我便答應了她。
第二天午飯後,我趁賣茶之便,看準芳芳睡午覺了,便請她一道去。我牽著 腳踏車,車上載著兩大包茶菁,一面走一面告訴她製茶的步驟。
到廠已近兩點。這時還有好些茶農正在賣茶菁。輪到我時,以三元一角二成 交。領取了款子,以後就是參觀了。我們從第一步的晒茶看起,經弄茶、炒、揉、 乾燥,直到過篩甄別而入庫看了個遍。看完時已四點鐘了。
「吵死人啦。那些機器的聲音真可怕。」她說。
走到廠門口,我發現到天空不曉得在什麼時候佈滿了烏雲,而且一場雷雨似 乎就要來了。本來我是必需及早趕回去,收集最後的一批茶菁到鎮上來賣的,可 是不能為了這就讓月桂淋一場雨,便提議找個地方坐坐,等雨過了才回去。
我們相偕進了一家冰果店,叫了冷飲邊談邊等候。不一刻兒大雷雨果然來 了,而且一下就是兩個鐘頭多,停時已暮色蒼茫了。我們就在一彎清麗的上弦月 下,儘可能地邁著大步趕回去。
到了鎮郊的那座橋上,天已完全黑了。雨後的月色格外明麗,清光如水,回 首一望鎮上的燈光匯聚成一片白花花的光暈罩住半邊天,腳下水聲淙淙,波光粼 粼,前面則遠山近丘,輪廓清晰,加上陣陣拂面而過的薰風,真使我捨不得回去。 她似乎也有著同樣感覺,走到橋中心就停住腳說:
「真是個美麗的晚上呵......」
她說著就移步到欄杆。我應和了一聲。不錯,這確是個無比美妙的晚上。我 放下車子走到她身邊並肩而立。我又聞到她的體香,不過與跟她初逢時的芳香不 同。這回是我所熟悉的。我想起來了,正是我的亡妻的芬芳,我偷偷地深呼著。 我感動得幾乎想哭了。嗅覺真是神妙的東西,當一個人嗅到過去的香味時,腦子 裡就會生起屬於過去的許多往事的記憶。
「你在想什麼?」她說。
呃,這聲音,這腔調,竟也和我妻的一模一樣!
「我說不上來...」我喃喃地:「我真願時光停住,讓我們這樣永遠站在一 起......」
「我想起上次在這兒頭一次看到你的晚上。」
「唔......」
「那以後就是我的一切了。」
我心裡一怔,沒話可答。
「要不是碰見你,我怕早就死了。」
「不!絕不會!妳永久不會死,永久這樣年青美麗!」
「嘻......」她輕輕一笑說:「那有不會死的。」
「有的!」我這時無意間觸到她右手食指上的疙瘡,那是摘茶的水泡,已變
成堅硬的老繭了。
「哎......」我又說:「我很慚愧,讓妳吃了不少苦頭啦。」
「你錯了,並不是你要我做的,而且我也不覺得苦,一點兒也不。我,我很 幸福的......」
「呵......」我又答不出話來,不,毋寧說,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從胸中一湧而 上,堵住了我的喉嚨,使我說不出話來。我多麼想抱住她盡情地吻一陣。
「啊!」她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情,規避似地說:「對啦,是月桂花,很香啊。」
「那,那是在那邊的。」我手足無措地說。
「我知道。我們家為什麼也不種幾棵呢?」
「呀,這真是個好主意。我祇曉得種茶,真糟,我們順道去要幾棵來種吧。」
「忙什麼,這麼晚了,怎好意思去打擾人家呢?」
「那就明天吧。十棵,夠嗎?」
「這麼多!兩棵就夠了。」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聲音:「嘟--」。也許由于我是沉醉在眼 前的情調吧,竟然給嚇得一跳,接著兩道強烈的光線從橋的一端掃射過來。原來 是一輛汽車開過來。我是背著車燈的,我轉過頭看了一眼車子,那刺目的光線使 我不能正視,便忙回過頭來。不料就在這一瞬間,月桂又起了重大的變化。
車燈光直射在她全身上下,可是它竟沒有使她避開,相反地,她居然睜圓著 眼睛凝視前面,對車子及強烈光線似乎渾然不覺,嘴唇微啟,整個表情就如失了 神一般。我很快地就想起了那天在茶園上吃糖時,她也是呈顯了這表情的。我如 受了電擊,渾身起了一陣徹骨的灼痛。「怎麼辦?怎麼辦?」我的腦筋也痲痺了, 什麼也想不出,更不曉得如何是好,祇有手足無措地站著看她。
僅僅那麼一眨眼的工夫之後,她臉上突然起了一種恐怖的神色,扭歪著兩腮 的筋肉,下顎連連地顫動起來,雙手插進髮間使勁兒抓著,眼看著就要如遇到水 沖刷的砂人一般癱下了去,我奮勇地邁出了一步攫住她的上身抱進懷裡。就在這 一剎那,光線倏然消失,那輛汽車捲著一陣風疾駛過去。
月桂在我胸懷裡猛烈地痙攣著,抽搐著,而且越來越乏力,好像我一鬆手便 可能癱瘓下去成了一灘爛泥,因此我緊緊地抱住她。這時,我的神志已恢復了, 我開始懊悔沒有能在看見她有了異樣時立即把她擁進懷裡。那樣的話,也許她可 以不致于怕成這個樣子。是的!上次她並沒有這個樣子,祇不過是瞪了一會兒眼 罷了。這樣看來,這回她所受的刺激一定是比上次嚴重的了。呃!我倒抽了一口 冷氣。一陣冷颼颼的感覺從我脊骨上掠過。她,是不是......是不是就這樣恢復了 過去的一切,成為原來的她?
這想頭太可怕了。我的身子也劇烈地抖起來,我的雙臂加上了一股力氣,緊 緊地抱住她。
「月桂!月桂!......月桂!」我狂喊。
她不聲不響,但身子的顫動好像變小了些。
「月桂!妳怎麼啦?」
她還是沒有答。我也連連呼喚她,發出同樣的問話,仍得不到一絲兒反應。 漸漸地,她的顫抖越來越小了,隨著腳下也站穩了。
我停止了呼喚,看清她已能自己站立,把手徐徐地放鬆,接著輕輕地放開她。
在蒼白的月色下,她的面孔浮現在我的胸前。我看到她臉上的悸怖已消失, 眼神也恢復了常態。
「月桂,妳怎麼啦?......妳沒什麼吧?」我儘可能地說得平靜,就好像什麼 也沒發生一般。
「呵......」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出了什麼事?」
「沒有啊。妳覺得怎樣?」
「沒什麼,我很好。可是......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有啊。」我知道她還是月桂,心中大喜過望,但仍裝著若無其事。
「奇怪......」她垂下了頭,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告訴我,妳聽到什麼看到什麼?」
「沒有......不,我不曉得,忽然心口大跳來,好像......好像天地旋轉起來。」
「說吧,好像什麼?」
「我真地不曉得。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沒有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啊。妳看,月亮、橋、流水、燈光,一切不是都和剛才一樣嗎?還有 月桂花香,嗅到沒有?」
「嗯......可是我彷彿看見飛機,還有炸彈爆炸。」 我心中一驚,差點兒沒叫出來。我不敢多所思索,忙回答一句:
「祇不過是卡車把你嚇著罷了。」
「是嗎?......」
她那種不能釋然的樣子,使我起了戒心,便提議說:
「別去想它了。我們回去吧,來,我載妳,十分鐘就到了。」
我在車槓上載著她,蹬得飛快。我想早一刻兒離開這可怕的地方,早一刻兒 回去。她默然無語,我也心事重重。顯然,她的幻覺裡所出現的飛機、炸彈爆炸 等,一定跟她的病有關的。汽車的汽笛,還有燈光,好像也都有某種關係。我覺 得漸漸接近真相了。
5
萬沒料到,回到了家,卻還有一件更嚴重的事情在等候著我們。
在門口下了車,秀英就聽見聲音探出頭來,滿臉焦灼,神情忐忑不安。看見 我們就以責備的口吻說:
「阿哥,怎麼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啊。」
「我們被雨隔住了。什麼事?」
「芳芳,芳芳發熱。」
「什麼?發熱,為什麼?」
「她淋了雨。」 我沒再多問,衝進房間,月桂也急忙跟上來。 芳芳睡著了。臉色蒼白,呼吸短促,摸摸額角,熱得燙人。沒疑問,那是受 了涼。
秀英告訴我,下午我們走後,芳芳午睡醒過來就哭著要阿姨。秀英拿了些糖 果,好不容易才哄住了,可是芳芳仍然要找阿姨,便自個兒到茶園去了。秀英是 那樣忙,顧不了這許多,而且茶園並不遠,芳芳平時就常獨自去玩,也就由她去 了。
秀英手忙腳亂,很快就忘記了芳芳到茶園,誰知大雨來了,芳芳淋得渾身透 濕。秀英雖也披著雨衣去找,可是一直沒找著,大概是因為她找不到阿姨,到處 亂跑走遠了的。要不是幾個摘茶女工在山上的茶園邊看到她,恐怕嚇得不敢回 家,也可能迷失了。
我想起那場雨--雨那麼大,雷也那麼大,天那麼黑,閃電明滅--就是成 年人也會害怕的,何況那樣小的女孩。芳芳是受了苦了,真可憐。如果那時我和 月桂參觀完茶廠馬上趕回來,就是淋了點兒雨又有什麼關係呢?那麼我不會讓她 在沒有地方可躲雨的山上淋那麼久的。但是懊悔已來不及了。
雖然我是這樣內咎,但我仍沒有對芳芳的病給予應有的重視,我給她灌下一 片阿司匹靈就算數了。
第二天我又忙我的事,直到傍晚才回來。萬沒料到芳芳的病不僅沒有如我所 預料地減輕,反而更形嚴重。她已在昏迷狀態中,呼吸淺而短促,鼻翼夆吽A很 困難的模樣,而且雙頰的肉落了很多,眼眶也深陷。我大驚失色,連忙趕到鎮上 請來了醫生。
醫生細加診視後,說是併發了急性肺炎,情形非常嚴重,針藥雖靈,但已過 症了,祇賸一線希望,祇要這晚渡得過,就可保安全。
這一晚,我和月桂守在?畔,徹夜未眠。芳芳一直在昏睡,時不時地發著囈 語叫阿姨。她的微弱無力的聲音,就如一枝枝利箭,穿進我的心胸,使我又負咎 又心疼,屢次地禁不住熱淚盈眶。月桂也不停地哭著,還反反覆覆地哭訴說都是 她害了芳芳。要不是她去茶廠,要不是她粗心大意沒把病情告訴我,以致拖了整 整一天,就一定不會這麼嚴重的。她邊哭邊為芳芳換濕毛巾冰額角,任我怎麼勸 慰也不肯休息。我不由得想,就是親生的母親也不過如此,芳芳需要她到了這種 地步。而我也何嘗不是同樣地需要她呢?
一次,不曉得什麼時候,芳芳在睡夢中踢開了被。月桂立即替她蓋上,並輕 撫了一下她的面頰。這時芳芳忽然睜開眼睛了。我看到她的眼光很清明,禁不住 驚喜了一下。
芳芳凝視著月桂,良久良久,忽然叫了一聲:
「媽媽......」
聲音很微細,但很清晰,我聽得清清楚楚。
「哦,芳芳......」月桂把面孔湊上去說。
「芳芳疼......」芳芳又說。
「疼嗎?那兒疼?」
「媽媽......芳芳疼...」
「不要緊的,馬上好了,芳芳真乖。」
芳芳縮了兩下下巴,眼睛又輕輕閉上了。我大驚,握起了芳芳的手。脈搏還 微微地跳動。
「芳芳!」月桂叫一聲,伏在芳芳身上大哭起來。
「沒什麼。」我說:「睡著了。」
我把月桂的肩膀抱住,反覆地告訴她沒事兒。她還在我胸懷堜熉O著。
這真是個冗長的夜,彷彿再也不會天亮了。然而,白天到底還是來了。窗子 漸漸地發白起來。
真是謝天謝地,芳芳的熱退了不少,囈語也沒有了。等到太陽射進來時,芳 芳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眼珠子骨溜溜地轉動了幾下,最後在月桂臉上:
「阿姨。」
月桂狂喜地撲在?上,抱住芳芳泣不成聲了。我又一次讓淚水迸湧而下。
「爸爸。」
「唔,芳芳真乖。」
「爸爸,芳芳找阿姨。」
「是嗎,喏,這不是阿姨嗎?」
「嗯,阿姨回來了,芳芳喜歡。」 我知道危機已過了,感動與驚喜交湧,渾身震顫著說:「好哇,阿姨再也不 走了。」
「爸爸哭,羞羞......」
芳芳說了這些,嘴邊泛上一絲笑意便又睡著了。
我從背後把月桂抱住,扶她站起來。
「月桂,現在好了。感謝妳,是妳救了芳芳的。」
「不,是我害了她。」
「別這麼說,現在輪到妳睡了。」 她肩頭靠著我的胸膛,讓我扶到她的房間。她和衣無力地倒進?裡。我看著 她,她也看著我。她的面容有些憔悴,但卻含著一股喜悅之意。那種神色,真是 太動人了。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陡地彎下上身,抱住她的頭吻住了她。她閉上 眼,但祇那麼一瞬間就推開我。但是我不願放鬆,仍然抱她吻她。她掙扎著把臉 側開了。我半俯著上身說:
「妳不生氣吧?」
「讓我休息一下......」
「好的。可是妳得先回答我。」
「不生氣的......」 我一步步後退。我實在不願離開,不,我應該坦白承認,我的內心裡有一股 衝動在蠢蠢欲動。也許,她不會拒絕,我應該勇敢地行動。對的,別後退,勇敢 地前進,敲吧,門將被開......但是,我的腿仍然在後退。背部碰上門框了,我的 心在熱切地渴盼著什麼,但另外一股更強勁的力量卻驅使我一轉身,帶上門扉跨 過去。
三天後,當我帶回要來的兩棵月桂樹時已是黃昏時候了。芳芳還很虛弱,但 病已完全好了,月桂抱住她,在門口迎接了我。我們都發出了一聲歡叫。
晚飯後,我揀了月桂房間的窗外空地,藉著從窗射出來的電燈光掘了兩個小 洞,幫著月桂把花樹種下。
「這一棵是你的,這一棵是我的,看誰的長得快。」她說道。
「我可沒工夫來管啊。」
「我會替你做的。澆澆水就夠了嗎?」
「是倒是的,可是妳可別偏心。」
「我怎麼會嘛。真是。」
我好像看到她的臉紅了一下。我情不能自禁,伸出我那沾滿泥巴的手,拉起
她那雙也滿是泥污的手,拖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把臉湊過去。真沒料到她的 面孔竟也挨過來了。我登時忘了手髒,猛地把她攬過來。她渾身軟綿綿地,就好 像一團綿絮。我吻她,狂放地吻,放肆地吻,吻遍了她臉上的每一寸皮,頸脖上 的每一塊肌膚。我祇覺得心篤篤地跳,腦袋被什麼敲打著。我忘卻了一切。
然而,我的激情沒有能維持多久。我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一條惡蟲,在蠕動, 在啃嚼。她--我祇曉得她叫月桂,是一個遺失了一切過去的神秘女人。她時時 都可能霍然而愈。到那時,她將不再認得我,也不再認得芳芳。她當然會毫不顧 惜地離我和芳芳而去。那將是世界上最殘忍的事,可是她自己不會曉得這些。而 我呢?我沒法防備它,對它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甚至連我這樣緊抱住她吻她的當 口,都有可能發生這殘忍的事呢!我不由覺得我一鬆手,她就會癱瘓下去,不, 也許就會一縷輕煙般消失。為了拂去這些幻覺,我更用力地抱住她。
「月桂......」我的聲音震顫而沙啞。
「唔......」她仰望著我,眼裡斟滿深情蜜意。
「芳芳需要妳,我也是......」
「......」她微微地點頭。
「答應我,嫁給我好嗎?......」
「可是......」
「我們會幸福的。」
「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曉得我是怎麼一個人。」
「我們別管這些。現在的妳,這就是一切。」
「我連戶籍上的一個名字都沒有啊。」
「我會想法子的。答應我。」
「......」
「不答應嗎?」
「不......」
「那就是答應啦?」
「如果你不嫌......」
「傻瓜。還說這些幹嗎?」
我又一次緊抱住她,吻她。
「那麼晚上我到......」
我還沒說完她就阻止了我,並且離開我的懷抱。
「怎麼?......」
「等等吧,好不,等這兩棵樹開花的時候......」她深情地看著我這麼說。
我低下了頭。我怎能再進一步逼她呢?我憑什麼呢?我們邂逅,畢竟還祇一 個月多。她已答允,雖然時間長得渺不可期,但已十分值得高興了。況且我也不 是個年輕小伙子,我曉得在這種場合,等待是個最可信靠的途徑,而且她嘴裡儘 管這麼說,但誰也不能保證機會很快地就光顧我啊。
「你生氣嗎?」她小心地說。
「不!我祇有高興和感激,怎麼會生氣呢?」
「啊,謝謝你,你真好哇......」
這回是她先挨過來了。我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唇。
6
春茶完了!到夏茶開始摘以前,我有十來天的工夫,可以喘一口氣,鬆一下 緊張。並且,這也是我和月桂好久以來就盼望的日子,因為我們約好,農忙一完, 趁天氣還沒太熱起來時,來個郊遊,痛快地玩一天。
我幾經深思熟慮,把地點定為鄰鎮近郊山上的著名古剎湧光寺,並決定騎我 的腳踏車,載上月桂和芳芳,路也是儘可能地揀那田園間的牛車路或小徑。我總 覺得隨時都有刺激她的危險事物。
這是個快樂的行程。車槓上安上一隻籐皮編製的小座墊讓芳芳坐。後座上則 縛上一塊棉座墊,這自然是月桂的特別座了。一些從鎮上買回的精製糕餅麵點與 蘋果等,分裝在兩個小籃袋裡,懸掛在車把上。
車子負荷可算不輕了,但是踏起來卻也輕鬆得很。我想這倒不祇是由於我的 忙碌已過了一個大段落,主要似乎在於她們都是我所深愛的人,能陪她們玩,沒 有任何一個別人雜進來。我簡直認為沒有比這次的郊遊更賞心更快樂的事了,那 裡還會為這些負荷感到沉重呢?
此外,還有一個使我心情輕鬆的原因。那就是自從種下月桂樹以後,月桂對我和 芳芳都更加溫柔體貼了。如果把細節一一數說出來,那就會沒窮沒盡的。
而日子又在匆忙裡過得那麼快速,一眨眼工夫就已一個月多了。至遲再過十 個這種一眨眼工夫,她的允許就可以兌現。那時,她就是名實相符的我妻了。我 又怎禁得住輕鬆樂觀呢?
費了約一小時的工夫,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湧光寺在鎮郊的小山上,我把車子寄 放在山下的一家小店裡,然後拾級而上。那是很陡峭很長的石級,我抱著芳芳, 月桂提著兩隻籃袋,爬得氣喘噓噓汗流夾背了。
到達山頂,我們馬上發出了歡呼。廟宇就在林木掩映處,廟前花木正在盛開, 以一片青蔥的林木為背景,綴滿千紫萬紅,花香與鳥語猛可地迎面撲過來,構成 一幅真真實實的仙境圖。
回首一望,全鎮橫陳在腳下,每一幢建築都在陽光下發著光。最高的是鎮公 所大樓,還有中學校舍,小學的禮堂,起伏不斷的高矮屋宇,隱隱現現的大街小 巷,左邊山腳下則是警局,局前有一座鋼骨瞭望塔,塔頂的警報機好像伸手就可 碰到。
放眼看去,市街的盡端是一條河流,一座鐵索橋橫跨在上面。橋上大小車輛 來往不絕,行人踵接。再看過去就是中央山脈的連峰和藍天白雲了。
偶而也會遠遠傳來汽車的警笛聲,起初我很擔心,但月桂倒一如往常,毫無 異樣,似乎整個地陶醉於這壯麗的景色了。我告訴她,這是臺灣著名的風景區, 是臺灣八景的一個,每到春秋假期,到這裡遊玩的人,多到不可勝數。
我們看完了風景,便到廟裡繞了一周,最後來到一座位於山坡上,能眺望遠 景的涼亭。月桂把帶來的點心擺在小几上,於是我們就邊談邊吃起來。
芳芳看來沒有再快樂的了。她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能逗得我和月桂笑彎 腰身。一會兒又要唱歌,一會兒又要跳舞,不然就央人講故事,她成了笑的源泉。
我想,看了我們這情景,沒有一個人要懷疑我們不是幸福的一家人的。的確, 我們也可算得上一家人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月桂事實上還不是我的什麼人,祇 不過是芳芳口頭上的阿姨而已。她之於我和芳芳,就有如一顆紅寶石之於一瓶清 徹晶瑩的泉水。有那麼一天,紅寶石融解了,三位合而為一體,清水變成淡紅色 的瓊漿玉露,那時該就是我成為世上無與倫比的幸福者一天了。在那樣的一天來 臨之前,我還是祇有等待吧?
但是,思緒一轉,那條可惡的毒蟲又抬頭起來了。看來,一切都那樣地靠不 住。或許有朝一日,我一覺醒來,她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絕塵而去,頭也不回 轉一下。我似乎不該猶疑的,應當強行造成機會,造成既成事實。可是那也不是 於事無補嗎?當她恢復過來的時候,不管有沒有既成事實,她仍然要去的,她甚 至會一點兒也不認得我,一切深情蜜意都毫不保留盡付東流,縱使我與她結了 婚,也不能推翻這個可能的結果。
我承認,我在那一點上面是缺乏勇氣的。也可能是由于她太美太純潔了,使 得我不由不認為她是不容冒犯的,除非她心甘情願,否則我豈不成為一個褻瀆神 聖的鄙污惡徒!
「爸爸,芳芳要吃冰!」芳芳的話使我驚醒過來。
「冰?這兒沒有冰哪,吃蘋果吧。」
「不!芳芳要冰。」
我跟月桂交換了一個眼光。
「我們下去嗎?」我看看錶說:「就快中午了呢。」
「玩夠了,早些回去也好,免得下午又有雨。」
「好吧。不過還有幾個好玩的地方呢。」
我數說計劃中的遊覽目標,徵求她的同意。她則忙著收拾吃賸的東西。
就在這時,突然從腳下傳過來霹靂般的巨響。「鳴--」芳芳嚇得直往我懷 裡奔過來。我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山腳警局前塔上的警報機映進我的眼裡。 我立即想起早晨報上登的那一則小消息,原來這是試放警報。我怕芳芳受驚,趕 快抱住她,並掩住她的耳朵。
忽然,我視界一角,有個東西幌動了一下。我把面孔轉過去。原來是月桂霍 然站起來。
「啊!」我一怔,不禁慘叫了一聲。
看!她雙手拼命地掩住耳朵,瞪大眼望著半空,眼光裡是一片迷惘與驚怖, 面孔的每一根筋肉都似乎在恐懼地痙攣著,抽搐著。噢,她,她,她怎麼啦?
她開始搖頭抓頭髮,死命地咬住牙齦,眼睛瞪得越圓越大了,肩膀猛然地上 下,胸都怒濤般地起伏。
我大驚失色,忙推開芳芳跳起來,一個箭步縱到她的身邊抱住她。
「月桂!月桂啊!」
回答我的,祇有那轟然巨響。
「月桂!月--桂!」
我拼命地叫,瘋狂地叫,彷彿要用自己的聲音來跟那惡魔怒吼般的巨響抗 衡,並壓倒它,但月桂好像沒有聽見,我狠命地搖她幌她,連連疾呼嘶叫,仍沒 有反應。
芳芳發狂了似抱住我的腿大哭大鬧。可是我當然無心管她。我祇有月桂在念 頭上。沒錯兒,她又一次發作了。這是警報刺激了她。我曾經想像到她可能是小 時受過空襲的洗禮。也許我對了!
好不容易,警報聲忽然低下來,漸弱漸小,終於拖長了尾聲消失了。
「月桂,月桂!」
她徐徐地放下雙手,眼睛變小,眼光也漸漸集中,面部的扭曲也恢復了。我 知道她的發作已過了,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月桂,妳覺得怎樣?」
她聞聲把視線投過來。忽然一楞,忙後退了兩步。我心中一驚,趕快再問:
「月桂,妳怎麼啦?」
「咦?」她詫異地望著我。
「月桂!妳......」
「對不起,請問你是那一位?」
噢!她竟不認得我了!
「怎麼,我是大城哪。」我覺得喉嚨發乾,聲音幾乎發不出來,心更跳得就
要從嘴巴衝出來。
「奇怪......」她搖搖頭。 這 時,芳芳還在哭,見我不睬她,便衝向月桂。可是月桂仍是詫異地看看她, 然後把她推開。
「阿姨......嗚......爸爸壞,阿姨......」
芳芳哭叫著再撲向她。她再看了芳芳一眼,又看看我,然後掃視了一回周遭, 最後眼光回到芳芳。她再次把芳芳推開。我不曉得該怎麼才好,我也神經錯亂了!
「阿姨......」
「月桂!」
我們父女同時地叫。她交互地看了我們一眼,又一次環視一周,看見石級就 飛奔而去。
我們從後趕去,可是她跑得出奇地快。我跑到石級上端時,她已下了一大截了。
「月桂!」
我失聲地大叫一聲。她站住,回頭仰視了一下,又繼續下去,我彷彿聽到她 說了什麼,可是沒聽清楚,好像是「小......要哭了,真糟......」
「阿姨!」芳芳也趕到了。
「月桂!」我再嘶喊。
她沒再回頭。留下我們父女倆的哀叫,著了魔似地跑著。很快地就在街角消 失了。
--完--
一九六二年二月刊登於《今日世界》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