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殘 照

作者:鍾肇政

前 記

祝玫妘小姐是跟我通信頗勤的讀者之一。生平不詳。她說她很想寫作,卻提 不起勇氣。我覺得她文章不錯,便鼓勵她試寫。兩個月來沒收到她的信,不料今 天卻來了一包厚厚的稿子。她在附來的信中說,這是真實故事。有些寫作的朋友 總喜歡在稿前聲明一句:「純屬虛構」。她的這句話倒可算是很別緻了。正和真 實的故事往往被說成虛構的一樣,也許這篇「真實故事」可能就是純屬虛構的。 「如果你閱後懷疑它的真實性,那是文筆的問題,與故事的真實無涉」--這是 她信中的一句話。好,那就瞧妳的,我說。下面就是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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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就是了,終於讓我找著了。

看看錶,十一點半,恰好趕在下班以前呢。

為了抑止陡然襲來的心跳,我在大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把眼光投在門柱 的幾個字上面。

「私立聖心家政學院」

這是所簇新的三樓大廈。方方整整地,外表魚鱗也似地被無數的玻璃窗覆 住,透過窗櫺,可望見內部潔白的天花板,頗能予人一種清爽俐落的感覺。

大廈前假山上的椰子樹,龍柏等植物,都還沒長得十分高大,雖與矗立的房 子有點兒不相稱的樣子,卻也有股堂皇富麗的氣象,自自然然地籠罩住這所校園。

我記起了以前就讀的故鄉的初中的校歌中有這麼一句:「偉哉庭舍我黌宮」。 這句話拿來形容這所學校該是最恰當不過的了。相形之下,我那矮而古舊的母 校,未免太寒酸太寒酸了。

心跳雖然平息,可是在這宏偉黌宮之前,我仍不免躊躇再四。他會怎樣感覺呢? 如何告訴他我怎麼會忽然在這兒出現呢?該跟他談些什麼?......

我雖然不顧一切地坐了兩個多鐘頭的火車專誠來看他,可是內心總禁不住要 覺得這行動太不夠莊重--甚至於太輕浮。我--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想來 也的確不應該如此。

然而,我幹嗎要管這些?我有自由,我有權利,誰也不能干涉我,阻止我。何況 我還知道:他一定不會怪我。也許我還不能否認,在我心中深處 有個秘密的,若有若無的希冀--說不定他會喜歡我......。

我和他素昧平生,祇不過通過幾次信罷了。儘管他在信中把我當成一個朋 友,其實他和我是有著許許多多的不同處的。第一,我們有男女之別;還有,大 學教授與女打字員的地位之別;此外,年齡也似乎有很大的距離--我猜,他很 可能大我一倍以上。

但是,我對他太傾慕了--這也就是我不顧冒昧,遠路來看他的唯一理由。

話是這麼說,不過這兒我得先聲明一下:所謂傾慕--也許用崇拜這個詞兒 較為恰當些--祇是對他在那幾本著作堛穛{出來的才華,與在給我的信中流露 出來的平易謙虛親切誠懇的意態,所感受到的一種仰慕之忱而已。

事實上,從他的信中我還曉得了他有不平凡的閱歷和非常廣泛的興趣--他 彈琴,打球,畫畫,幾乎無一不精。這一切事實都使我起了一種油然的敬意。

據我所知,他跟我一樣,是個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年青時留學日本,在京都 帝國大學經濟學部畢業。而後還在巴黎、倫敦等地研究了一個時期,臺灣光復後 方才返臺,目前是臺灣大學的教授,並且兼了幾所大專的課程,有好幾種學術著 作問世。在學術界算得上是頂兒尖兒的人物。

總而言之,他跟我這個高中畢業就失學的女孩,相去不啻是十萬八千里了。 哎......這些,我何必再想呢?我跟他是「朋友」--不是我有意自抬身價,是他 在信中這麼說的--這就夠了。而我這一趟,為的是看看他的真面目--是啊, 他到底是高瘦或是矮胖呢?是不是有我想像中的年歲?我真想知道這些。

「既來之,則安之」於是我舉起步子邁進校門。

繞過大門前的圓形假山,那三層大廈就矗立在眼前了。那樣高不可攀,那樣 莊嚴肅穆。我仰望了一會兒,一抹不安又在我胸中湧上。但是,我覺得再也不能 止步了。彷彿再一停止,我就會像童話堛犒J到巫婆的公主,一下子化成一塊石 頭,永遠永遠鵠立在那兒,再也不能動彈。

我一面感到不安在心中滋生,擴大,一面決意地踏上了大門的台階。

我的心房又在激烈地跳著。

他可能沒有來上課啊!我是輾轉打聽到他一禮拜中只有禮拜六那天上午來 這兒講兩堂課的。臨時因了某種事故缺一天課,是很有可能的事兒。或者,他早 已上完了課回臺北去了?還有,也可能傳聞有誤,他根本不是在今天來上課。

如果他沒在,那我豈不是白跑一趟了嗎?不會的!我打斷了這些雜亂等念 頭。那消息是一個同事告訴我的,那個同事的朋友的妹妹在這兒讀書,這消息的 來源十分可靠,他今天一定在這兒。而且從臺北來上課,絕不能那樣早,他的課 一定排在傍午的時間,或者午後。

為了免得被人看成是個鄉巴佬,我不再左顧右盼,找著了傳達室,就在窗口 向媕Y的一位辦事員模樣的人問:

「請問您,今天魏朋道先生有沒有來?」

「魏朋道教授嗎,有的。」

「我在那堨i以找到他?」

「唔......他正在上課,不能會客。妳是那一班?」

「不,我不是這兒的學生。」

我覺得面孔忽然熱起來。

「咦?」他盯住我問:「貴幹?」

「沒,沒什麼,幾點鐘下課?」

「十二點。」

「魏教授的教室在那兒?」

對方不耐煩似地瞟了我一眼。我明明看到他的眼光在詰問:「幹嘛的,真是 個怪人!」

「我不會擾他的。」我吶吶地說:「請告訴我好嗎?」

「那邊最後一間講堂。」他伸手指了指。

我謝了他,若無其事地,但儘快地移步走去。

天哪!我又有些膽怯了,心湖上一片騷亂,適才的許多疑慮又在腦海婺浮 載沉。

整個大廈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移動的物體,也聽不到一絲兒聲響。而週遭 越是靜寂,心堛瘧抾禱K也越發顯得厲害。我幾乎想就此轉身,走出這空洞駭人 的大廈。

我是這樣拿不定主意,可是說來也好笑,雙腿卻似乎脫離了腦神經的控制而 遊離開來般,竟自顧向前邁去。

終於來到那間講堂了。

這是比我所熟悉的教室幾乎長一倍的課堂。當我走過第一扇門前時,由於我 不敢停步,便趕快瞥了一眼室內。一大騥舊K黝的頭部映在我眼堙C她們大多留 著長長的鬈髮,一動也不動,彷彿是一處規模宏大的假髮陳列所。

僅僅兩步多,門就過去了。接著是一堵牆。馬上就到了第一扇窗子。

這回,我看到了學生們的衣服。有白的,素色的,也有紅紅綠綠的雜在當中。

仍然沒有一個人動,好像是一大鬊黎H。這可見她們是怎樣專精注神地在聽講。 這麼多的學生,這麼凝神諦聽,他一定是位很叫座的教授呢。可惜我沒有那樣的 好福氣,聽他的講義。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想到,那些女學生們年紀都和我差不多,她們祇是他的 學生,而我卻是他的「朋友」。這念頭使我感到某種異樣的優越感。

走過次一扇窗口時,我看到黑板上的幾個字:

「從家庭及社會看婦女就業問題」

呀,這字體喲!正和我所熟悉的一模一樣。那是一手漂亮的字,勻稱,端 整......哎,我說不上來。沒錯兒,這是他在講課。

現在,我聽到他的聲音了,我必須承認: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麼動人的聲 音。它是那樣低沉,富有磁性。打在心弦上,發出陣陣共鳴,幾乎使人想像出那 付聲帶顫動的情形。

我覺得這聲音,好像曾在那媗巨儦L。啊!我想起來了!那是在影院堙C對 啦,是迪西嘉。迪西嘉的聲音正是這個味兒。

我知道下一個窗便可看到他了。我把洋傘提在左手,那本「日本詩選」握在 右手,並使封面朝向左邊。我想這樣也許他會看到他所譯的這本書,連帶地猜到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拿著這本書在窗口徘徊的是什麼人。

在次一個窗口,我祇看見他的左肩和左手,一瞬即逝。不過我已在這一瞥 描繪出他的整個身子。他肩膀很寬,而且很堅實,身材也相當高大,予人一種穩 重沉著而又強有力的遐思。

然而,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我還不敢想像他的面貌。他在我的夢中出現過 好些次,儘管在夢中,他的音容笑貌是那麼清晰,可是一旦夢醒,我就再也記不 起來了。

眨眼工夫,教室堛滷●漱S展現在我眼前。這回我是不折不扣地看到他的全 身了。雖然是側臉,但我的兩眼成了高性能的開麥拉,在這一瞬間就把它攝入我 心房堛熊嶊L上。

使我大感驚奇的是他竟然有些像迪西嘉。所不同的是他的鼻下少了一撮鬍 子。還有,那隻鼻子也稍為低些。

「......最後,我來談談給了這種婦女運動很大的影響推動力的文學作品。這 類文學作品,可舉出德國的蘇德曼、霍卜曼,和挪威的易卜生等人的劇本為例。 尤其影響最大最深刻的,要算易卜生的《傀儡家庭》。這部著名作品,我國也有 譯本,希望諸位同學能夠抽點兒空看看。......」

噢!這種緩慢的,用充滿抑揚頓挫的聲調,加上那濃濃的眉毛,稍厚的嘴唇, 飽滿的天庭......豈不是和迪西嘉一模一樣嗎?

我走過了最後的一扇門了。在這最後的一眼,我看到他轉過臉來瞟了我一 下。但是他沒有停嘴,而且我又很快地就走過去了。

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氣。無疑,他不曾看清我,也沒有看到我手堛爾硍陛C我 的心中掠過了悵悵然的感覺。

走廊在此到了盡頭。前面是一塊空地,有所籃球場。我踱到球架下,雙腿有 點兒乏力,便倚在球架的橫木上站住。我感到全身都有些鬆p。

十一點四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鐘。這十五分怎麼打發呢?就在這兒待會兒吧。

常聽人說「才人無貌」。在我的下意識堙A總覺得像他那種才力過人的人物, 一定是「其貌不揚」的。還記得一本書堿搢儦L這樣的珍聞:外國有位著名詩人, 他的情詩熱情澎湃,綺麗絢爛,風靡一時,許多年輕女孩都把他當做心目中的偶 像。那知見了他,方曉得原來是個又老又乾癟的瘦小老頭兒,不由得大失所望。

可是他呢?在那匆忙的一瞥當中,我已看出是位紅光滿面,諯莊深沉的中年 人。這使我感到無比的欣慰。

但是,再十幾分鐘,他就會走出講堂。那時也就是我跟他晤面的時候。我該怎 麼開始跟他談話呢?儘管他在信中完全以對等地位待我,可是那也脫不開作家 與讀者的關係,是有一堵厚厚的牆橫G在中間的。如今卻是現實,彼此間再也沒 有東西遮掩,一切都要原本本地顯露出來。

何況又是在那麼多的年青女學生們面前--我猜,他走出課堂後一定會給她 們包圍住的--更不可能用那種在我想像堛瑪豸薊韙H態度對待我。說不定他還 會因我的輕舉妄動而衊視我。那會叫人多麼難堪喲!

為了保持我在他心目中的良好印象,我最好是就此回去。我已經看到了自己 所崇拜的人,而他也沒有叫我失望,這不就很夠了嗎?

可是......坐了兩個半鐘頭的火車,就祇為了那驚鴻一瞥?那未免太冤枉了。 何況我並沒有看清他的面目,印象仍然很糢糊。我怎麼向自己交代呢?

好吧,我做了最後決定,就再看他一眼。看準下課時間,從那邊走過來,在 通廊上可以老實不客氣地瞧上他,把他的印象攝入心版上。這麼一來,我以後時 時都可以想起他,而他卻不曉得。回去後我不妨在信中告訴他我來看他的經過。 他不知道做何感想呢。在這一點上面我是佔了便宜啦,這想法使我禁不住高興起 來。

為了消磨還餘的十分鐘,我翻開了手堛爾硍陛C但是,我竟一行也看不進去。 每個字都在蠕動爬行,變成一排排的小蟲兒。索性把書本合上。

「不如在校園娷隊@圈吧。」我自語道。

我緩緩移步,走向另外一棟校舍。

運動場、花圃、禮堂等都看過了。雖然祇是匆匆一瞥,但環境確是幽邃的, 設備也很周全。能夠在這樣的校園媗狙恁A該是多麼的幸福啊。想到自己因家庭 上猝發的變故,不得不輟學,禁不住有些黯然起來。

不過如果真地能夠在這兒讀書,事情又將如何呢?我跟他,祇不過是單純的 師生關係,遠不如目前的「朋友」關係來得親密的。也許這也可算是「塞翁失馬」 嗎。我這樣安慰自己。 量好時間,看準時針與分針快要相疊時,我來到原先的走廊的另一端。剛好電鈴 也響了。我特別緩慢地移步,以便看見他走出講堂朝這邊走來,不得不恢復平常 步伐時,還有充分的距離,讓我能夠好好兒觀察他。

不多一會兒,校內嘈雜起來。樓梯咚咚響,有幾個女學生飛也似地奔下來。 那邊的教室堙A也有一大韝H擠著出到廊上。從我後頭衝過來的人流很快地就把 我淹沒下去了。一片嗡然的談話聲壓向我的胸板。

我看見他跨出教室。沒錯兒,正是朝我這邊走過來,而且很快地就給一群同 學包圍住了,好像被簇擁著。他比大家差不多高出一個頭,因此我仍能夠盯住他。

我被衝到大門,前後兩股人流在此匯合,向右流去。我祇好避到廊外向前走。

現在我和他的距離縮至五公尺左右。他在跟包圍住他的同學們交談,邊走邊 說,嘴角泛著愉快的笑容,那麼自然,那麼灑脫,而又有一股穩重的味兒,跟那 些七嘴八舌嚷個不停的女學生們恰成了鮮明對比。

他的面容,從正面看去,並不那麼像迪西嘉,但我願意說,他比迪西嘉更端 莊,更引人。

我一面頂著人流上溯,一面目不轉睛地盯住他,可是他一眼也沒有看我。

不知不覺間,我把捲起來握住的那本詩集舒展開來,改用手指頭拈住,讓封 皮朝向他。

我無暇思索為什麼要這樣,也不再覺察到這與預定不符而必須改正。

距離又縮短了,祇剩兩公尺多。他在廊上,我在廊邊草地上。他臉上每一個 小痣,每一根眉毛睫毛,都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堙C我的心差不多要跳出來了。

就在這時他側過臉看了我一眼。

我忙泛出笑,向他點了點頭。

他也向我點點頭,但馬上便把視線扶正。他是無意間看我,無意間點頭的。 哎呀,就要過去了,怎麼辦呢......我著急起來了。

就在這剎那間,我看到他好像微微一怔,又把眼光轉過來。這回是迅速地看 了一下我手堛漁恁A然後眼光就停在我的臉上。

我感覺出這次他是集中注意看我。我於是再點了點頭,笑笑。

這時,我和他的距離已縮至一公尺不到了,我挨到廊邊。他竟也站住了。他 眼埵竟婺珩妒漲漹m。

「您是魏朋道先生?」

在喧嘩的人聲中,我不得不略略提高嗓門。我說後自覺說得有些不自然。

「我是魏朋道。妳是那一位?」

「祝玫妘。」

「噢!祝小姐。」

包圍住他的女學生們也跟著他一起停住。我雖一直看他的面孔,但仍能感受 到她們那幾十隻眼兒不約而同地掃向我。

「妳怎麼會來到這兒啊?」

「我......我有事情到新竹來,順便來看您。」在慌亂中我撒了一個謊。

「原來是這樣......」

他遲疑了片刻,回過頭向擠在他身邊的女學生們說:

「妳們先走吧,下次再討論好了,我有客人。」

我也順著他把眼光投向她們。她們還在詫異地望著我,每張臉上都顯出有些 不滿的神色,嚷著再見也就走去了。

客人?我心中陡然起來了一陣癢癢的感覺,不過那是快意的,而且帶著一絲 絲兒甜味。

我發覺到我的嘴角泛上了笑。我想把它收歛起來,可是遲了,他已轉回頭, 似乎是因為看到我在笑,便也綻開了面容。我覺得怪難為情的,臉上起了一陣熱 辣辣的感覺。

他一定沒有猜到我的笑的含義,可是卻能適時地裝出了笑,這不正是他以平 等的眼光對待我,而把我當做一個朋友的佐證嗎?這麼一來,他說我是他的客 人,的確是名正言順了。

不過,我一面又想:說不定他那笑容祇不過是一種「社交笑容」,四時都可 以不經意地擺出來的。我就認識不少位這一類人。他(她)們能在一瞬間,把神 情加以改變,就有如出色的魔術師在變戲法一般。

如果我這猜測不太離譜兒,那麼他正是一個好演員了。想到此,我禁不住又 覺得他確乎跟迪西嘉很相像。

「我們走吧。妳在想什麼?」

他並沒有先啟步,等我移了腳他才同時邁步。於是我們併排在一起了。

「沒想什麼。」

「妳又騙我了。」

「真的,我祇是覺得有趣,那些女學生們。」

「她們的確很有趣。不過我覺得妳更有趣。」

「我?」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眉毛一揚,輕輕地點了兩下頭。嘴角上仍然掛 著那社交笑容。

「我什麼地方有趣?」我問。

「什麼地方都有趣。」

「哎呀......」

「別忙。人家也都說我有趣。有趣總比沒趣好,不是嗎?」 我禁不住笑出聲來。是的,他的確有趣,而且還可說是很風趣。我的拘束不 知不覺間就消失了。

我們一面談著這些,一面在人流中上溯了約三間教室遠。「等會兒再慢慢談 吧。現在請妳在這兒坐一下,我上樓上取一件東西就來。」

「好的。」

這是個小房間,入門上頭有隻橢圓形磁牌,寫著「會客室」三個字。我進去, 隨便揀了一張椅子坐下。

我覺得滿心興奮。他使我一點兒也不覺難為情,一切都顯得自然而順當。想 起適才還打算不見他就回去,不禁失笑了。

我細細地回味他的談吐。突然,我發覺到他有一句話是話埵雩靰滿C「妳又 騙我了。」這不是明明說著在我告訴他「沒想什麼」以前,對他撒過謊嗎?當時 怎麼沒覺察到這些?

我記得很清楚,我的確是向他撒過謊的,我說我是有事情到新竹來,順便來 看他。他居然能夠洞察我的內心!這真有點兒叫人駭怕。彷彿他有X光樣的眼 光,能透視人家的五臟六腑,它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光。

但是,這樣不是反倒好些嗎?我不必再忌諱什麼,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是怎 樣便說怎樣,再不用隱瞞什麼了。這樣才痛快、乾脆,我想道。

外頭已漸漸靜下來。那種嗡然的嘈雜聲遠去了,偶而傳來一兩聲的女學生突 然發出的快樂笑聲。

不多會兒,他回來了,手埵h了一隻皮包,身上多了一領薄大衣。

他那身灰黑色薄呢秋裝,顯然是臺北的第一流裁縫師裁製的,非常合身,腳 上的黑皮鞋亮得如一面鏡子。

他一進門就欠欠身,道了一聲歉。

我不曉得怎麼答才好,身子倒自動地彈簧般站起來。唉唉,我暗自警誡自己: 得莊重些,大方些,我是他的朋友啊......

「我們走吧。」他說。

我又猶疑了片刻,機械地跨出門。他隨後跟上,並順手把門帶上。

「到那兒去呢?」我問。

「吃飯啊,當然。」

「可是......」

「呀,妳難道想說妳吃飽了?」

「不......」

我想說我再也不敢撒謊了,可是我沒說出來。

「那就好,我們吃飯去。」

「我祇是覺得,那太打擾您......」

「什麼話。飯總得吃嘛。而且有人一道兒吃,總比獨自個兒來得有味些,有 趣些。」

「嗯......可是,我真地沒想到這些。」

我暗自納悶。怎麼剛才還無拘束的,此刻又變得這樣不自在起來了呢?

「那當然不會想到的,中午了就得吃午飯,還用想嗎?妳是遠來的客人,要 讓我好好兒招待一下。」

「哎呀,這我可不敢當啦。」

「我希望妳以後別儘說些客氣話,我不喜歡這一套的。」

「我倒是忘了,我非常感謝您。」

「呀,還沒有請妳就先說謝了?」

「我是說您那樣不嫌麻煩給我回信,又給了我很多指教。」

「呃?原來是這個。我老實告訴妳,妳是我少數知音的一個。我那本翻譯詩 集出版了差不多兩年,初版兩千冊還沒賣完,看了書給我寫信的更沒有多少個 呢。妳那樣賞識,我非常高興。而且妳給了我不少過份的稱讚,使我感到安慰。 所以如果要說謝我才是應該感謝妳的。」

「哎呀......」

「我這是真心話,所以我們是彼此彼此,誰也用不著感謝啦什麼的。」

「可是您那樣指導我,我給了您不少麻煩。」

「這也不對。妳立志要學日文翻譯,我當然不可不幫助妳。妳知道,現在譯

日文的人雖然不少,但都是比較上了年紀的人,像妳的一代,已經很少很少了。 將來恐怕會更少呢。這也是我願意幫助妳的原因。」

「我覺得您那麼忙......」

「好啦,別再提這些。妳今天遠路來,難道是為了說這些嗎?不是吧,那我 們就再也不用提了。不然的話,我們談話就不能融洽的。」

這時,我們已走完校門前的林蔭碎石子路,來到市街的馬路。他叫了一部三 輪車。他伸過手來好像要扶我上車,可是不曉得怎麼,我裝著不知道他的意思, 逕自帶跳地跨上去。

「紫雲飯店。」

他坐好就向車伕吩咐一聲。

跟男人坐得這麼近,以往是幾乎沒有過的事,因此我覺得有些侷促不安。每 次車子盪了一下,肘部互碰,我就趕緊縮向另一邊。

迎面吹來的風很強勁。是忽然颳起來的呢,或者是我一直沒覺察到?哦,我 想起來了。這兒向來就以大風聞名,有個相當風雅的別號:風城。一定是早就颳 著的,祇是我一直沒感覺出罷了。為什麼會覺察不到呢?我真是對自己莫名其妙 了。

眼前那位車伕伏著上身,翹起屁股,一腳一腳吃力地蹬著。每蹬一腳,車子 就向前一聳。看著那位車伕這樣用力,而自己卻坐著享受風城的風,真有些難受。

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常常看到牛拉牛車上坡時那種一顛一顛地上前的情 形,我不曉得為那可憐的牲口流過多少次同情的眼淚。

「踩三輪車,可真不容易啊。尤其在這風大的地方。」我微嘆一口氣說。

「不過......」他稍停才說:「我們也不用難過,為了生活,人總得忍受的,

出賣勞力和腦力都一樣。況且他還有回程時的輕鬆。人生多半這樣。妳說是嗎?」

「嗯......」

我沒說什麼,心中卻兀自在想:他又把我的心事猜準了。

車行還不到十分鐘,前面出現了新竹名勝之一--迎曦門。他為我講解這古 老城門的歷史。繞過城門就是鬧街了。不多久,車子在一家豪華的餐館前停住。

他先下了車,從車後繞過來。我想到他是要扶我下車的,因此他還沒到我就 起身一躍而下。

他從一隻皮夾抽出了一張紅色的五元鈔票交給車伕,轉身走過來。我們就並 肩進去。

我在想著:十分鐘賺五元,一個鐘頭就有三十元,一天踩上五六個小時,那 麼一個月的進款就有......。我還沒算出這數目,他就問起來了。

「妳又在想什麼?」

「沒有......」

我慌張地否認。我不由得想到,如果我這念頭讓他猜到了,豈不是大煞風景 嗎?為什麼我會想這種無聊的事呢?不覺面孔又熱起來了。

2

「轟隆!轟隆!」

砲彈著地,掀起了一陣砂塵,一棵樹給連根拔起來拋上天空,在半空中支解, 紛紛落下。接著是一顆一顆的砲彈,一陣一陣的硝煙,砂塵。

噢!多可怕啊......

忽然,我看到那幢倒下的房子下面有個人在蠕動,掙扎。好不容易撐起了身 子,剛要移步,踉蹌了一下,卜的一聲伏倒下去,再也不能動彈了。

唉唉,可憐的人哪......

咦!陡地,我發見到那個人身材好熟。我渾身顫抖著,一步步上前。

天哪!那是劉瑞亨!!我心愛的人兒!

「劉!」 我大叫一聲,再也顧不到什麼,把身子擲過去,伏在他血肉糢糊的屍體上, 號咷大哭起來。

剛哭出聲音,我就驚醒了。原來,我又做了一場噩夢。哎哎,多氣人!

心悸漸漸平靜了,我不禁埋怨起來。為什麼又做這樣的夢呢?一年多以來, 少算些也有四五次了,而且每次的狀況又差不多。

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前線的防務是那樣完善,鞏固。套句報上常用來形容那 邊的詞兒,正是「固若金湯」。而且劉瑞亨也不可能在那樣的房子堙A他一定是 在砲彈打不到的地方。不,不!他還不一定已開到前線去了呢。真是神經過敏, 杞人憂天。

可是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為什麼呢?我真希望這樣的夢,這是最後一 次了,下次夢見他,希望是他凱旋回來,讓我傾吐積愫......

「噹!」

時鐘敲了一下。我側過頭看了一眼壁鐘。八點半。唉,這麼晚了,非起來不 可了。

這個念頭剛掠過腦際,疲倦就有如海濤般往周身襲上來。此刻,我是多麼想 賴在A上,痛痛快快地睡個大覺啊......。

昨天,來回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公寓時已累得半死,梯子都差不多爬 不動了。晚上雖然早早上A,可是不知怎地老睡不著。心媕Y,也不曉得是興奮 呢,還是悵惘--也許兩者都有,而且似乎還夾雜著絲絲兒憧憬與不滿。總之, 就是那麼回事兒--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不禁又回味昨天跟魏教授會晤的經過。

午飯後,教授把我送到火車站,他反覆地為他必須趕回臺北,不能跟我多談 而道歉。他買票時,連我回臺中的票也一塊買來了。我覺得實在沒有跟他談夠, 但在那種情形下,也祇好依依握別了。

我的車子早五分鐘開,他便送我上車。隔著車窗,我再次跟他握了握手。他 的手掌很滑,到此刻,那種滑膩的感覺還清楚地遺留在我的手掌上。真的,我生 平還沒跟男人握過手呢。以前,我那樣怕人家碰我,偶然的肌膚的接觸會叫我渾 身起雞皮疙瘩,半天還不能抹去那種叫人噁心的感覺。可是跟教授握手時,我覺 得一點也沒什麼。這是多麼神奇的事兒啊。

「我很高興有了個愉快的午餐。」他搖了搖我的手說道。

「我也是。」

「希望妳一路快樂。」

「謝謝。......我可以再來看你嗎?」

奇怪,有時我說的話會使我自己感到很尷尬。尤其是這一句,我覺得我的面 孔又熱了一陣子。

「好的。」他又搖我的手,「不過最好我們能事先聯絡一下。」

他沒有收歛笑容,但我覺得他說這話時,那種笑容忽然變得深沉起來...... 噢!他的聲音,他的話,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如今回憶起 來,都顯得那麼深沉,深沉到使我幾乎感到自己陷入深淵而透不過氣來一般。

我認為他雖與迪西嘉相像,但後者並沒有使我起過這樣的感覺。也許,這一 點就是兩人最不同的地方了。

車子開行後,我細細琢磨他的最後一句話。他雖然同意我再來看他,但他說 好後遲疑了一下,並且加上了一句,要我事先聯絡。當然,能事先聯絡,那是最 好不過的,那樣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子,沒能談多少時候就得分手。可是......他為 什麼要遲疑呢?可能他不大歡迎我去看他。他一定很忙。也可能他不太喜歡我, 因我在那兩個鐘頭不到的相聚當中給了他不好的印象。我憑什麼能高攀,跟他那 樣的人打交道呢?

我老實告訴他,我是個臺中的一所中學堛漸揭r員,父母均已故世,因為與 後母不很合得來,所以獨自個兒住在公寓。是不折不扣的一個身世凄涼的孤兒。

像我這樣的苦命人兒,可以說是一無可取的。然而當我想起他對我的關切、 誠摯時,我又不得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自卑了些,也許還太神經質了些。

不管如何,問題是在我該不該再來看他。我不能自我欺瞞,我是很想再見到 他的。但是,如果訴諸理智,就似乎有個聲音在警告我不能再去找他。我不敢細 想理由,彷彿那是一個傷口,碰觸了就會劇痛。也許那有不少理由的,卻也可能 都是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

好吧,就算我把這些理由一一列舉出來,並且逐項加以反駁,事情又如何呢? 去打擾了人家,讓人家多了不少開銷,浪費了時間,對我到底有何好處?妳說妳 去看他,祇為了妳太仰慕他。那麼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又何必多此一舉?要 表示仰慕別的方法儘多著啊!

總之一句話,我就這麼決定了:不要再去看他!永遠也不!

壁鐘敲了九下。這聲音使我驚醒過來。那些雜七亂八的思緒一股腦兒消失了。

「得起?了!」我自語了一聲。

十點鐘,我還得到公園堛滲J青閣會黃宏文。真要命,我幹嗎又答應了他的 約會呢?好端端的一個禮拜天,準又要在胡混中送走。哎哎......

可是不去又怎樣呢?漫長的一天,總不能躺在?上胡思亂想,那才不容易打 發啊。要是劉瑞亨沒走......喲,又來了。想這些有什麼用處呢?

我必須放明白,世上的事多半不由得人自主的。你祇能看守著你的現在,一 分鐘後的你又是怎麼個樣兒,那祇有天知道。「把握現在」--不曉得是那個哲 人說的,可不是滿有道理嗎?

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這二十年的生涯,也是由許多「要不是」構成的。要 不是爸爸突然死了,我就不會失學、就業、來到那所中學當一名打字員;要不是 我當了打字員,我就不會認識中學堛滷衩v劉瑞亨;要不是我母親早死,我就不 會有個合不來的後娘,以致於離家獨立;要不是我住公寓,就不會結識市立醫院 的實習醫師黃宏文--想起這人,一股消毒藥水的味兒就會在鼻腔奡斢{;要不 是劉瑞亨入伍受訓,我就不會被黃宏文追得那麼緊;要不是......也許這就是命 運,一切都是註定了的。

我打斷了這些念頭,懶洋洋地起身下?。穿上拖鞋,走向梳妝?。

坐在梳妝?的那隻小狐狸又向我瞪眼兒。我也睜大眼兒瞪它。多滑稽的小傢 伙啊。

「小怪物,早哇。」

這是我每天起?後的第一句話,半年來從未有過例外。

那小狐狸是我在半年前編的,用黑鈕扣安上的兩隻大眼睛,凸出的大肚皮, 瘦小的四肢--我真不懂怎麼會把它製成這付怪模樣兒。如果真地有這樣一隻狐 狸,可不曉得牠要怎麼走路。

陡然,有個念頭掠過了我的腦際:我為什麼不再編一隻送給他呢?我讓他花 了不少錢,怪不好意思的,既不能拿錢給他。那麼送這麼個小擺設給他也可算盡 了一番心意。說不定他也會喜歡它,把它擱在書齋堛漪Y個位置--最好是鋼琴 上--當他看書或著作倦了,離開書桌去彈琴時,也許會看它一眼。那不曉得多 麼有意思。

「可是我已經決定不去看他了啊。」

「那有啥關係?寄給他不就得了?」

「寄?唔......不錯,可以郵寄呢......」

我不知不覺間在自問自答了。

* * *

我故意遲了差不多二十分鐘來到浥青閣。老遠老遠,我就看見黃宏文那高而 瘦的身軀,微微駝著背,在樹隙間焦灼地來回踱方步。

我停住腳窺覗他。他把手堛熊珚戎峇O地摔在地上,一面用腳狠狠地踏上 它,一面舉手看看錶。他就是沉不住氣,一個急性鬼。我暗自叫了一聲,這才朝 他走去。

「等了很久啦?」

「呃,不,才不過半個鐘頭。」

我明明看見他在驚愕的一剎那,那付焦急的神色忽然就變成了和顏悅色。 人,真是會演戲的動物啊。祇是,黃宏文演來卻並不怎麼出色--我私下想道。

「我起晏了。」

「今天到那兒去?」

「我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很累。」

我說著裝出了一副慵懶的姿態。

「怪不得臉色有點兒不對。那就在公園塈之丑A下午看場電影。」

「沒有新片子嘛。」

「有的,有個法國片,弱者女人。」

「不啦。還不如睡個午覺。」

「妳那麼累嗎?」

「唔......」

我們揀了張凳板並肩坐下。就在這時,那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兒拂過了我的鼻 尖。

暫時的緘默佔據了我們間。

我雖不曉得他何以會緘口,但我卻確確實實地知道我是在想著魏教授。

跟眼前這位年青醫師比較起來,兩人真可說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

我雖不能一口斷定自己討厭這位年青的,但總覺得他有些地方實在叫人不敢 恭維。尤其是在會見過魏教授的今天,我覺得他很輕浮,很急躁,毫無深沉的味 兒。而且他事事依順我,低聲下氣。跟他在一塊兒,總覺得自己站在主動的地位, 自由是自由了,神氣倒也神氣,可就抹不掉某種不安定的感覺。

我想,在某些場合,一個人的支配慾能夠獲得滿足,往往會使人感到空虛的。 在跟黃一起時,我倒寧願有時也被動一下,被支配一下。

魏教授所給我的感覺恰恰與此相反。他的一言一句,我都覺得夠份量,有意 思,可信賴。彷彿依靠他,事事都不可能出岔兒,到那堻ㄕw全,絕不用操心。

此外,我也更喜歡魏教授對各種藝術的精湛見解。跟黃宏文,我就從來也不 想談詩,談文學。我不能說他一竅不通,可是談起來總是格格不入。欣賞的角度 有距離,是怎麼也沒法談攏的。

還有,在寬容一點上來說......我不用一一拿他們來比較了。也許這比較不很 公平,一方是嚐遍所有人生滋味,走遍大半個地球,看遍一切場面的中年人,另 一方卻什麼都談不上。如果我有預見未來的本領,那我真知道黃宏文在二十年後 的一切。那時,他能像魏教授那樣迷人嗎?那樣灑脫嗎?

大概不可能--我這樣在心中向自己回答道。

「妳在想什麼?」黃宏文問道。

「沒有啊。」

「有的,妳剛才搖了頭。」

「我搖了頭嗎?奇怪。我是在想二十年以後的事情。那時的你,可不曉得是 怎麼個模樣兒。」

「呀......怎麼會想這些?」

「很有趣呢。還有我,該是個老太婆了吧。」 那的確是有趣的事兒,不是嗎?我輕輕地笑了笑。

「虧得妳眼光遠大,想得那樣多。」

「咦,我難道不可以想嗎?」

「不。可是,我們別談這些了。那樣的空想妄想,讓神經病患者去想好了。」

「你啊,就是沒有一點兒幻想的成份,永遠那樣呆板,冷酷。」

「我為什麼要幻想?我知道的是手術刀,想的是病根在那堙C那是實實在在的,科學 的。基於正確的知識,冷靜地下判斷。這就是科學家。」

「科學家也有幻想,否則人類就不會有人造衛星。許多發明發見也是由幻想 而來的。」

「這想法已經落伍了。科學還沒十分發達的時候,幻想的作用比較大。目前 呢,我不以為幻想有什麼用處。如果有,那是小說家的事兒。」

「我說你是個祇有消毒藥水氣味的人。我真不願意再跟你談一句話了。」

「哎哎,我不是請你來和我抬槓的,我也永遠說不過妳。妳可以告訴我昨天 到那堨h了嗎?」

「昨天?你怎麼曉得我到那堨h了?」

「我打電話到中學,知道妳請了一天事假,打到公寓,說出去還沒有回來。 晚上再打去,妳已上A了,而且不願接聽電話。」

「你猜我到那堨h了?」

「回家?」

「你知道我不會回家的。」

「嗨......妳就告訴我好嗎?」

「我去了一趟新竹。」

「新竹?奇怪了,什麼事?」

「......看朋友。嘻......」

「妳有朋友在那邊?我怎麼不曉得啊。怎樣的朋友呢?」

「男朋友。」

「唉,說正經話吧。」

「不信算了。我是去看一個朋友,男的。就是這樣。」

「唉唉......」

他嘆了一口氣,抓抓頭髮。沒疑問,他在焦灼,也許還有些著惱,但我知道 他會忍受的。我心中起了一種殘忍的快慰,裝出一付漠然無動於衷的神情。

我的這種脾氣是我向來最感奇異的。我跟黃宏文一起時,老是想調侃他,而 且有時還在潛意識堛穛{出這種衝動。詭計得逞了,我便偷偷地痛快,高興。他 也不知嚐過多少次這樣的苦頭了。在他而言,我一定是個任性的,倔強的淘氣姑 娘。

我跟劉瑞亨在一起時是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情形的。他是美術教師,還會寫詩 寫童話,是個很有藝術家氣質的人。他已經大學都畢業了,但還保持著一份天真 未鑿的孩子氣,動不動臉就先紅起來,四時都羞怯怯的,像個小姑娘。雖然這樣, 可是我卻從來也不會想到用言詞來作弄他,調侃他,相反地,在他面前時連我也 要莫名其妙地變得羞怯,膽小,而且心情繃得緊緊地,莫說開個小玩笑,甚至想 說的話都吶吶於口。

也許,這是由於我沒有跟他長談過的緣故,接觸也不算頂多,還可能一部份 由於我對他的詩作有著太多的憧憬。

屈指算來,他入伍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也快要一年了,我還常常夢見他,常常 想念他,而在那樣的當兒,我就成了個多愁善感的少女了--就是此刻這樣想起 他,我已經有點兒想哭了呢。

「妘。」

黃宏文抬起頭怔怔地看我。那眼光埵釭挹繸i的,決意似的光芒。我知道他 的意思了。

「妳該回答我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去看男朋友。」 我故意弄錯了他的問話,這麼回答。

「不是這個啊,哎哎......」他沮喪地嘆口氣說:「我是說上次我問妳的。妳 能答應我嗎?」

「呃,這個嗎?我還沒考慮。上次我也說過,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至少這 一兩年內我不會答應任何人的。」

「結婚可以遲些,不過請妳先回答我。兩年,三年,我都可以等下去。」

「這怎麼行?萬一在那兩三年間我變卦了,豈不大傷感情嗎?」

「也沒關係,如果妳同意,我們先訂婚,變卦了就取消。」

「那有這麼簡單的事,女人不能隨便結婚,也不能隨便訂婚的,我們跟男人 可不同哪。」

「雙方同意不就得了嗎?再說,現在男女平等,妳說不同,這想法不能算很 進步。」

「我可不理進步不進步,事實是這樣嘛。」

「我不在乎妳變卦不變卦。祇要妳先答應我,讓我們訂婚,這樣我便可以放 下心來。妳不曉得,我已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什麼事情都沒心思做了。」

「真傷腦筋哪。」

「我也很明白這事情是不能勉強的。可是妳還不懂我是怎樣愛妳,多麼愛 妳--我很笨,我真不會談情說愛......」

「我才不稀罕這一套。」

「我想,祇要妳成了我的未婚妻,讓我能向我的同事朋友介紹妳,炫耀一下, 就是將來不能結婚也能心滿意足的。」

「哼哼。」

我在鼻子堹漱F笑,我不能否認他說這些話時是情真意摯的。但是誠懇是否 就是真正的愛呢?最殷勤的,可能也是最狡詐的。我看過不少例子了。而且我的 心啊,天曉得此刻飛到那兒去了!

「我的每一句話都是從心底說出的......妳答應我好不好?」

「我要再想想看。」

「哎哎,又是想,永遠是想。」

「你別逼我好嗎?」

「原諒我,我不是有意逼妳。我很明白妳還愛劉老師,現在他不在,這是我 的機會。我承認我很著急,因為早晚他會回來的啊。」

「誰說我愛他?」

「妳也不用否認。至少,他在妳心中的份量比我重些。」

「我請你別再提他。我答應你好好考慮就是了。」

「下禮拜回答我可以嗎?」

「這麼快!這樣吧。我考慮好就馬上回答你。」

「......」他偷偷地吐了一口太息。

「不滿意嗎?」

「不。我覺得我不能談些能叫妳感到愉快的話。我很笨蠢。其實我有很多話, 也有很多計劃......」

「我才不要聽什麼計劃呢。」

「真的。我常常想著怎樣才能使妳舒服、快樂。我希望妳能過得像個公主, 王后那麼愜意。」

「呀,我不信你也會幻想。」

「唉唉......」他又抓頭髮了。

「我也不想做個公主什麼的。」

其實我也想過的,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我寧願吃苦,寧願當個黃臉婆、管家 婦,祇要我的他快樂,祇要他能向藝術之途上邁進。我是不是太舊太封建呢?......

不管新或舊,我要愛,並且被愛,這就是一切。可憐的是,我有所愛的人, 也有愛我的人,但他們都不能滿足我的這種希冀。因為我所愛的,未必愛我,而 愛我的人,又未必為我所愛。我有了不少的感觸,也許這就是人生啊。

「我不曉得妳想做個什麼,也不怕妳笑我,可是那確實是我的願望,我一定 要努力做到。」

「我明白了。我們別再談這些了。」

「那麼談什麼好呢?」

「不談也沒關係。」

我想起跟劉瑞亨在一起時,彼此都很少說話,可是我覺得緘默堣斯M有情感 在汨汨湧現,交流。跟黃宏文時卻正好相反,雙方都談得不少,可是越談越糟, 而且不談更是不行。

相形之下,魏教授所給我的印象可就截然不同了。他的每一句話都富有磁 力,牢牢地吸住我,使我願意永遠聽下去,而且話越多越好。他們間的這種差異, 是不是純粹由於閱歷的關係呢?

「我們早點兒去吃什麼吧,然後看十二點的頭場電影。」

「我不想看了,胃口也沒有。」

「妳一定太累了。那麼我們去吃些點心,然後送妳回去。」

我再不好拒絕了,祇好起身。

平心而說,他很厚道很誠懇,如果不太吹求,也不算有什麼大不了的缺點。

倒是我這邊,細想起來我有些不配的。人家這麼看得起我,我又怎能太絕情呢?

我們在公園口坐上三輪車,到鬧街的一家館子吃了幾樣點心就回公寓。

進了房間,我推說疲倦要睡,把他打發走。我鎖上了門,一縱跳,把身子擲 在床上。 我驚異地發覺到竟一點兒也不累了,而且滿心輕鬆舒適。微笑在我臉上盪漾 開來。

「他說:請送我幾根頭髮......」

我開始低低地吟誦那本詩集堛漱@首詩:

「他說:請送我幾根頭髮

我像個森林堛漱k神

像個古時的公主

有著垂在肩頭膝上的雪樣美髮

所以毫不痛惜地剪下一綹送他

黑黝的剪口縛上一條緞帶

我是個畏羞有如修道尼的少女

他是個溫柔體貼的靜穆的少年

直到嘉禮前連一根手指也沒互碰

我們膽怯得接吻都不敢

他--對我那漆黑的一綹髮

是多麼鍾愛呵......

如今我的頭髮被兒女們團團圍住

衰敗有如深秋

可是我所取出的納在朱紅秘篋的

一綹年青的髮

芳香仍不減當年

色澤歷久而彌新

而他--

在靜靜地吸著菸枝」

這首詩的氣氛,跟我此刻的幸福感覺正好相吻合。剪下一綹髮給愛人,多麼 浪漫蒂克!我不曉得這種愛情是否太落伍,但是我可以想像到,那位女詩人跟他 的愛人之間,一定有著一種超越了肉體,超越了現世的愛情世界。

我認為這種愛情也很美的,那純潔、樸素的愛,一定能使人的靈魂提高,使 人生的境界升高。在混濁不純而糜爛的愛情到處氾濫的現實世間,這種愛情一定 有其崇高的地位的,雖然它未必為現今的人們所接受。

基於這樣的觀點,那麼這首詩也有它存在的價值了。魏教授曾說過:在日本, 思想總在兩極端,一方是把男女間的事當兒戲,一方是把它看成神聖不可侵犯。 這首詩一定是代表後者的。可是我寧願喜歡後者,後者能得到和祥幸福,作者自 身就是個好的證明。

或許,我的思想很落後;可能選了這首詩來譯的魏教授也還有著些舊式的觀 念。可是不管如何,美的事物終歸是美的。

陡地,我又想起魏教授來信中的話。那是我在信中提到這首詩時的回覆:

「羅倫斯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人生,就像是生長在永琲漁伅﹞妞y的岸邊 的小草。那埵陬L其數的愛之花朵,朝開暮謝,然後落進那悠久的時間之流,隨 波而逝......』在短促的人生,能夠擷取一朵最美的小花,人生已然就是充實的 了......。」

我深有同感......。哎,今兒,可真有不少的思念呀!為什麼呢?為什麼這樣 呢?

我翻了一下身。梳妝台上的小狐狸又在衝我瞪眼兒。對啦!差點兒給忘了。 我要再編一隻送給他。而且要儘快地完成,儘快地寄去。

想到此,我再也呆不下了。我彈簧般一躍而起,為了買所需的材料走向門 口......

3

天哪!我畢竟還是再來到這所家政學院的門口了。為什麼?為什麼?我真要 對自己莫名其妙了。

直到昨兒晚上,我還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

「妳不能去!再也不可以去了......」

也反反覆覆地回答自己: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我那編結著小狐狸的雙手卻格外勤奮地動著,不稍停歇。

如今,我才看清了自己的心,原來我是在打算以送小狐狸為藉口,再往風城 跑一趟。

在下意識堙A我是那樣著急,老是耽心不能及時編好。如果星期五晚上不能 完成,那就找不著任何理由讓自己走這一趟了。

深夜十二時,我終於釘下了當眼睛的兩隻鈕子,完成了工作。

這一晚,我失眠了。我在?上翻來覆去地想著該不該去。花三兩塊錢,便可 以確實地寄到他手堛滿A何必奔波呢?但是,那太不夠鄭重了。送東西給人,不 能這麼草率的,尤其是這禮物是屬於心意的,花了不少心血的東西,更不 可隨便 在郵局堣@送了事。

去看一個朋友,送一件不成話說的小禮物,原也不算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可是我心田深處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也是這恐懼,使我痛苦,以致失眠。

我是個苦命的人,記得祖母在我小時告訴過我,我生來就是個「剋煞星」, 命中註定要遭到不少傷心事。我不信卜卦那一套,然而事實又使我不由得有幾份 疑信參半。

在過去,我所愛的人都一個個死去了。第一個是母親。可憐的媽媽啊!她的 音容笑貌,我一直都沒有過一個清晰的印象。雖然有不少幀她的照片,可是照片 終歸是照片,祇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罷了,沒有實物來給它有力的支持, 印象是不能確切的。我唯一的記憶是她臨終時那蒼白悽愴的面容。那時我還祇有 四歲。

其次是我的一個鄰居。我和他同年同月出生,從幼稚園、小學以至於初級中 學,都在一起,我的童年的所有的記憶多半是有關他的。我甚至可以說,沒有他 便沒有我的童年。進了初中三年,正當我們間的感情加上了一些彩色時,他忽然 在一天上學的途中,從火車摔下慘死。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身子在我眼前突 然給拋向後頭,這一瞬間祇留下一聲慘烈的哀號,一切便都消失了。我們都十五 歲。我們的初戀在悲苦悽慘的休止符下告終。

再次就是我唯一的親人爸爸了。我真不願再回首那一段悲慘的時光。他拋下 了十九歲的女兒,才四十五歲就中風而死......。

打從那時候起,我就想到我是不能愛任何人的,否則我會使對方遭殃。我之 所以常常夢見到劉瑞亨在砲火下慘死,或許也是這樣的牢不可破的憂懼在隱隱作 祟。

亦是由於這些意念,我直到出門時,來到車站時,上了車後,還想叫自己打 消這一趟旅行。

然而,另一個自我又針對這想法反撥:「我並沒有愛他。他是有地位,有家 室的人,我憑什麼能愛他?我祇是尊敬他,去看他也不過為了請教,為了致敬, 今天還更為送我那小禮物......」

在這樣的矛盾中,我此刻終於來到校門口了。

在那堙A我徘徊了一會兒,最後鼓勇進了校門。

直到這最後的一刻,我還下定決心,要見了他親手交了我的小禮物,立即道 別回臺中。可是我到底沒有能照這樣做,而且還像上次一樣,糊婼k塗就一塊兒 走到街角,坐上三輪車。

「妳該先寫信告訴我的。」

「可是......」 我真想說我一直都沒有打算來。也不曉得怎麼緣故,竟說不出口。我覺得很 難過,打從一看他那溫和的笑容時起,我就在懊悔不該來看他。但是,我也不能 否認,我心中有著絲絲兒秘密的喜悅。這兩種情緒居然能同時並存,想來也真是 樁奇妙的事兒。

「妳怎麼啦?臉色有些不對,不舒服嗎?」

「不,我想......」我奮勇地接道:「你該罵我不應該這麼冒失,又來看你。」

「呀......」他探出面孔凝睇於我的眼睛說:「妳這真是什麼話啊。朋友從老 遠老遠的地方來看我,我祇有感謝,歡迎,怎麼能罵人呢?」

「......」

我答不出了,好像喉頭給什麼鯁住。突地有種異樣的感覺衝上我的心胸,我 幾乎想哭了。是的,我有了個衝動,想撲在他懷媯h痛快快地哭個夠。

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真神奇。我不由得發覺到,此刻的我已不再是 向來的我,而是一個連我自己都有點兒陌生的人了。至少,我可以肯定地說,此 刻的我和與黃宏文在一起時的我是絕對不一樣的。

「妳別擔心打擾我。今天我也有空,不用急急趕回臺北。我就陪妳玩玩吧。」

「我......真不好意思......」

「妳想到那堨h?遊山、玩水,我都可以奉陪。有興趣的話,一塊兒到臺北 也可以。」

「我那兒也不想去。我祇要......祇要跟你在一起談談。」

說完這些,我覺得這些話有些不妥,便又加上了一句:

「我有許多事情要請你指教的。」

「哎呀,你真是小怪人哪。好吧,遵命!不過可別把我考倒了。我雖然有塊 招牌,腦子堳o是空空洞洞的。我猜,妳準要失望。」

他的語調很輕鬆淡漠,可是那種沉鬱的男低音啊,震得我渾身都似乎在起著 共鳴。

我的不安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安穩平靜的感覺。到了在那間豪華的 餐館吃完一頓豐盛的午餐,受著他那種純粹西洋式的款待時,我差不多認為自己 又一變而成了另外一個人了。

我覺得我已是個不折不扣的高貴小姐,而接受男人的殷勤是應應該該的。例 如他出入門、上梯子都一定讓我先走,就座時為我扶椅背,以及其他一些小小的 服務。還有,飯後他吸菸先徵求我的同意等等。

這一類事情,在銀幕上是看慣了的,可是黃宏文就做不到。偶而他要學學模 樣,也一點兒都不像,矯揉造作,反而要引得我忍俊不禁,簡直是滑稽透了。

然而,魏教授卻不同,他做來真個是恰如其份,一點兒也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而且還叫人感到一種舒暢的快意,而不得不聽任他擺布。到底在海外溜了許多年 的人是不同的,我想道。

飯後我們驅車來到公園。

這公園是在一座小丘陵上,園內一片蓊鬱的樹蔭,巨大的樹木觸目皆是,葉 兒把整個天空密密地遮住,樹下反而顯得空蕩蕩地。也許是由於地勢較高,風城 的風在這兒好像更強勁,沙沙的聲音不停歇地在頭上響著,不過樹下倒不感覺風 吹,卻使人有涼颼颼的感覺。儘管樹葉那麼茂盛,落葉也被掃得很乾淨,可就是 那不停的沙沙聲,使人感受到秋的蕭索。 園內遊人不多,祇能看見三四對年青男女,有的?肩而坐,有的?排信步彳

亍。不遠處似乎有兒童樂園一類的地方,時而傳來幾陣兒童們的嘻笑聲。

我們散步了一回,找了一張凳子落座。

「累了嗎?」他問。

「不。」

「這兒妳覺得怎樣?」

「真安靜。我很喜歡。」

「那很好。我也喜歡這樣幽靜的地方。」

「我想......」我略遲疑了一下才說:「我要送你一件東西。」

「送我?」

「嗯,可是請你不要見笑。」

我衝他神秘地笑了笑,這才打開了手提包。那隻小狐狸裝在一隻面霜的空盒 子堙A我把它取出來。

「呀!」

他驚奇地瞪圓了眼。或許他以為我要送他一件女人用的東西呢。

「我得先看看能不能接受。」

他說著就接過去,打開,拿出了小傢伙。

「哇!是小狐狸,真漂亮,真好玩。」

他把它放在掌心,左看右看,上上下下端詳了一回,最後一本正經地跟它互 瞪起來了。

「還長著鬍子呢,真滑稽。是妳做的嗎?」

「是。」

「謝謝妳啦。」

他說時眼睛仍沒有離開它。我可以猜到他是真地喜歡它。我感到心田奡暻 了溫泉。

「可不是要給小孩子玩的呵。」我說。

「當然。我也沒有那樣的小孩了。我要把它放在書櫥上,或者鋼琴上,工作

累了就跟它瞪一回眼兒。」

「你的孩子都很大了?」

「不算挺大,一個十五一個十四,初中三年和二年。」

「祇有兩個嗎?」

「嗯,都是女的。」

「你一定是個好爸爸。」

「不見得呢。我常常不在家。」

「那是因為忙。她們一定很漂亮,很幸福的,我真羡慕。」

我說了這些,不禁又想起父親逝世時的狀況。我有些黯然了。

「我也非送個東西給妳不可了。」他好像感覺出我的情緒,把話題岔開。

「不!」我堅決地否定說:「上次我讓你花費了不少,回去後我覺得很過意 不去,所以編了這個。可是這太可笑了,祇是一點小意思。沒料今天又一樣了。 我什麼也不能接受的,請你千萬不要操這個心。」

「好好。」

他小心地把狐狸放回紙盒。暫時間誰也沒說話。但僅僅幾秒鐘,他又開口了。

「妳近來翻譯了什麼嗎?」

「沒有............我變得很懶惰了呢。」

「是嗎,妳該振作些。妳不是說要跟我談嗎?」

「......其實也沒什麼。」

真的,我一直都沒有想到要向他請教些什麼。現在,我好像不能不問點什麼 了。可是我能談什麼呢?在他的眼前,我不由不自覺到連向他提出問題的程度都 沒有。

匆促間,我祇能找到詩,詩是我和他認識的媒介,想來也是此時此地最恰當 的話題。於是我便問道:

「我常覺得,你那些譯詩我都懂,可是我們中國的許多新詩我都不懂,看來 怪彆扭的。你對這一點有什麼意見可以告訴我嗎?」

「哎呀,我可真給妳考倒了。我不是詩人,怎能談詩呢?」

「太客氣了。會譯詩,又出了詩集,我不能相信沒有一些意見。」

「那麼我就老實告訴妳,我國的常見的詩,我也多數看不懂。前些時,這問 題有許多人熱烈地討論過,是個大問題呢。我實在不配談這些的,不過我也有我 的看法,所謂不懂啦難懂啦,是程度的問題。有些詩有人懂得有人不懂。如果碰 到不懂的,不必勉強想懂算了。」

「那麼我一定是程度差了。」

「也不見得。聽說現在有些詩,連作者自己都不懂。所以我們祇好揀能懂的 來欣賞就好了。」

「你一定很喜歡詩的,是嗎?」

「我不能說現在也很喜歡,不過以前的確非常喜歡過。從前,我在日本的京 都的一所高等學校讀書。差不多三十年了。那時我對詩有一份狂熱。我還記得很 清楚,我常常在一家叫田宮的書店買詩集,一到假日就拿著詩集到外頭去讀。京 都是古老的山城,市內有許多清澈的小溪,到處有漆成大紅色的古老大門。溪水 上泛著從山上漂下來的櫻花瓣,到了秋天就猩紅的紅葉,也有不少紫色的樹籽。 到處都有值得人留連盤桓的地方。而我那時,還年青得血液都似乎會燃燒起來一 般......」

他凝望著遠處,似乎要撲捉那縹緲如煙的往日,神情益發顯得深沉。我不敢 打斷他的思緒,緘口不言--其實,我也彷彿神遊於那陌生的異國古都,再也不 曉得如何插口了。

「後來,我漸漸從詩離開了。一方面是為了功課,那時的我們臺灣人是不可 能成為一個詩人或者文學家的,我們祇能揀實科讀讀,否則就不會有好的結果。 不過主要的是因為我發見到自己沒有一顆真正的詩的心。當我明白了這點時,我 就被詩拒於門外了。

但是,那幾年間讀的詩,就好像是青年時代的紀念碑,一直還鏤刻在心板 上,永遠也忘不了。前幾年,我之會從事日詩的翻譯工作,也是由於這種不可磨 滅的印象。那時,我對生活感到厭倦,人生變成了空虛的東西,什麼事都不再吸 引我,工作更成了沉重的負荷。像我那時的年歲,這情形是很稀奇的,我也不曉 得怎麼會那樣。於是我就開始翻譯那些詩。它們都曾經使我那顆易感易傷的年青 的心得到滋潤和安慰,因此我想靠它們找回失落了的東西。

現在細想起來,年青時我並不是真正地讀詩,而祇是在讀著詩媕Y的感傷 的成份。感傷成份往往祇不過是一首詩所要表達的情感的一小部份罷了。所以我 覺得離開了詩,反倒更懂得詩了。那實在是很神妙的感覺,我也不能說得清楚。

以後,我有時還涉獵一些西洋的詩。我感覺到詩並不祇在詩媕Y。儘管跟 詩是絕緣了,可是所絕緣的祇不過是有著詩的型式的詩,實際上內心仍然存在著 詩。我深信真正的詩,不是僅僅在有形的詩堙A它是無所不在的。這是我的體會。 妳以為我有點兒自負嗎?」

「不,不。」

我如夢初醒,忙加否認。為了領略他的意思,我不得不集中全付精神來回味,來 整理這些話。可是我依然得不到一個清晰的觀念,似懂非懂。

不過我有個印象,那便是:他的話語,他說時的神情,他的眼神堙A都充滿 詩意。連他那低沉得有如顫動的大提琴的聲音,也都充滿詩的韻味。

「好像扯得太遠了,是嗎?妳看,如今我頭髮都白了這麼多。」他掠了掠頭 髮又說:「想起那時的狂熱,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呢。一個人就是怕老,老了什麼 都不行了。」

「不,我不信你老了。」

不曉得是什麼力量驅使我起身,踱到他的背後,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髮。我看 到兩鬢真地有了不少銀絲。我的手指頭弄散的髮堙A有一根白髮剛好停在我的食 指上。我把它拈起來一扯,就拔起來了。接著我又拔了一根,二根,四根。

我這一連串的動作,是那樣不經意,那樣自然,不能在我靜止的心湖中激起 一絲兒漣漪,就好像這是我們間日常慣有的瑣事。

「別拔啦,拔一根要長三根。很可怕呢。」他帶笑地阻止了我。

「你會怕嗎?我覺得白髮才美呢。白得多可愛,多漂亮。」

我說著回到座位,把右手掌上的幾根白髮排得整整齊齊。他從中抽去了一 根,雙手拉住兩端,輕微的「繃」的一聲,就斷了。

「很多了吧。」

「不很多。我真沒料到白髮有這麼可愛。」

「將來妳會怕它的。它是老的表徵。」

「我不以為然。它是智慧的表徵,還有......是深沉的表徵。」

「哎哎,別再談這些了。現在該輪到妳談了。」

「我?我沒什麼好談的。」 我在偷偷地想著那首贈髮詩。那位女詩人給愛人送了一綹頭髮,而獲得了終 生的幸福。我可不可以也向他要呢?剛才他說要送東西給我,這恐怕是最有意義 的禮物了。這念頭使我自己都楞住了。我為什麼能跟他要這種東西?要了又怎 樣。難道我能從他得到......嗎?

就在這時,吹來了一陣風。我連忙握住掌心,可是那幾根白髮已經吹走了。 我心頭陡地起了一陣輕微有若幾根銀絲的悵惘。

「妳現在想的是什麼,讓我來猜猜好嗎?」

他凝視著我的眼兒說。沒等我開口,他又說:

「不用說妳沒想什麼。妳的眼光堸{亮著愛的光輝,又滲著困惱。這是說妳 在想著愛人。對嗎?」

「我可沒有那樣的人哪。」

我雖這麼說,但心媯蛫磭凗慦A。他猜得縱使不能說對,卻也並不差到那 去。

「妳別瞞我。喏,現在輪到妳談了,就談他吧。」

我接觸過的朋友也多半提過類似的問話。我記得這種問話都使我感到可笑, 禁不住要把對方作弄一番,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劉瑞亨問起我時,我拼命地加 以否認。這回呢?說來也真奇異,我對魏教授這問話的反應是出奇地文靜,與上 述兩種情形迥然不同。我祇覺得他問得很自然,自然到彷彿他是我許多年許多年 以來的知心朋友。而且使我感到關切與溫情。

許是這股溫情和這自自然然的和祥氣氛促動著我,我把深藏內心的秘密毫無保留 地傾吐出來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前年的一次開學,他--劉瑞亨--好像一隻螢火蟲,闖 進了我的世界,照亮了我那長年給黑暗與悲愴封閉的心房。幾乎是第一眼,我便 對他有了印象。

我到此刻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個心理作用。我們的眼輕輕一碰,一股血 潮就衝上我的面孔。我也看到他的臉上微微飛泛了一抹紅暈。

有一次,我不小心讓刀片劃了手指頭,滴了幾滴血。我趕快跑到醫務室去。 沒料到他竟也從後頭跟了進來,他手蒙著一隻眼睛,衝著問我:

「我可以洗洗眼睛嗎?」

我祇得指指護士咧咧嘴。真怪!他明明知道我不是護士,幹嗎問我呢?我覺 得很尷尬,藥也沒擦就慌慌張張溜了回來。我真是又怕又不好意思,覺得那位護 士小姐老是在窺覗著我。

可是回到辦公室以後我又懊悔了。 那以後,他常常藉一些小事情來找我談幾句話。但我總是怕跟他談,他也好 像很不自在。每次,我們都祇能交換幾句機械的短句,匆匆離開。一旦離開了, 心情可又要變得不安了,又是悵惘,又是懊悔。

那時候,我記得四時都在期待著他來找我。有時會不知不覺間停下打字的 手。楞楞地呆上老半天。

漸漸地,我們混得熟了些。偶而也會在午飯後聊一會兒,有時還到公園遛遛。

然而,沒多久,校內有了許多有關我們的飛長流短。有些人常常向我提到他, 數說他的不是。他也逐漸少來找我了。如今想起來,或許是有第三者在從中搗亂 也說不定。可是我也沒辦法。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的心中也就起了一些疑慮。莫不他是有了女友?他雖然 學的是美術,但會寫詩,寫童話。經常有作品在國內報刊發表。我本來很欣賞他 的作品,心情有了變化以後,我就再不能以欣賞的態度來讀他的詩了。我在他的 詩作中看出一個女人的影子,而他對她又是那樣一往情深,我屢次地向自己說, 作品堛熒P情與故事,不一定都是真實的,可是我總不能夠釋然。

不久,他實習期滿,而且入伍受軍官訓練去了。 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這一年間,時常都有他的影子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我向來很不容易喜歡一個人的,但有了特別的印象以後,可就不容易忘懷 了。直到目前,他還常常在我的夢中出現呢!」

我這樣結束了我的長談。他一直沒有插嘴,凝神諦聽,這時才悠悠地吐了一 口氣說:

「妳可真是魂牽夢縈哪。」

「嗯......差不多是這樣。」

我一點兒也不感難為情,肯定這句誇大的詞兒也毫不覺羞怯。心中更有一股 說不出的感受,彷彿到這時才體會到對劉的依戀有多麼深刻。這感覺可真神奇 啊,我暗想。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似地問了一句:「妳沒有寫信給他?」

「沒有......」

「為什麼不寫信?難道你沒想到過寫信給他?」

「有啊。我寫了好多次,就是不敢寄出去。不,我幾乎沒有一封信寫完的。」

「奇怪啦。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沒有給我來過信嘛。」

「唔......真糟。妳懂得他的詩嗎?」

「懂。他的詩我每一句都懂,清清楚楚的。」

「畫呢?」

「他的畫嗎?我不曉得是不是懂,如果要能夠感覺到美才算懂。那我是不懂 的。可是......我說不出地喜歡他的畫。」

我在腦中描繪著他的幾幅畫。那些人物,東西,都可算相當奇形怪狀的,但 也不致於像某些別人的作品,叫人看了糊塗,連上下左右都分不出。

「你們可真是奇異的一對,現在這樣的,可不常見了呢。」

「我想我一定是害了單相思。」

「不見得。我敢說他的詩中的女人就是妳。」

「呀......」

「可是......哎,你們本來可以成為幸福的一對的,祇是......」

「祇是什麼?」

「我有個預感。也許,你們不會再相見了。」

「哎呀,這又為什麼呢?」

「這祇是我的預感。不過......可以努力一下。妳該給他去信。」

「怎麼能夠呢?人家又沒有先給我,我總不好......」

「別管這些。答應我,回去後馬上寫。」

「可是......」

「我從前也有過一次很相像的經驗。那是我在巴黎時的事兒。經過情形和妳 的差不多。她是學音樂的日本女孩。當我有了勇氣打算進一步地行動時,她卻...... 走了。走到我永遠也去不到的地方。」

從他的神色,我猜到她是遭到不幸的,但是我沒敢問他。那未免太殘忍了, 我想。

「我有個時期學音樂,也是受了她的影響。她可說是對我影響最大的女人之 一。二十年了呢,真快......」

我還是怔怔地望著他不知如何接腔好。他說這話時的模樣兒,真太動人太動 人了。那種蘊涵在謹嚴矜持媕Y的黯然之色,使我幾乎窒息。他,真是深沉得叫 人不可捉摸,不敢逼視。我也似乎受了感染,居然也有些泫然欲涕了。

「對不起。我實在不該談這些。」

「不,我很喜歡。」

「妳答應我寫信嗎?」

我點點頭。就在這時,鼻子忽然發癢,我掩口打了個噴嚏。

「呃,妳有點兒涼是嗎?起風了,我們走,再呆下去妳要傷風了。」 他說著就扶我站起來,我不想走,可是他的動作不容我表示異議,祇好隨他 了。

他用左手拿起了那隻裝小狐狸的紙盒,右手提起公事皮包放在左脅下挾住。

「哎呀!」

他忽然叫了一聲,蹙著眉尖摸摸左手肘部,這才把公事皮包改挾在右腋下, 小紙盒在右手上。

「怎麼啦?」我問。

「沒什麼,我左手關節常常疼,不能出力。」

「呀,那......」

「不要緊,醫生說是關節炎。小毛病罷了。」

他把空下的左手伸過來圍住我的肩頭,我們緊貼身子走去。

日影已斜了,頭上的沙沙聲較前大了些,我有點兒寒意。走不多步,我接連 又打了幾個噴嚏。我不禁懊悔出門時沒多穿一件毛衣。

他的步子變大,而且跨得很快。出到公園口,他沒叫車子。我知道他是要讓 我走一段路,驅逐寒意。

走完了一條街,剛好迎面來了一輛出租汽車,我們就乘上去。

下了車,我發見到我們來到一家規模相當大的百貨公司。一進店門,他就叫 女店員取出女用大衣。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大吃一驚。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好推辭, 接受嗎,更不妥。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女店員已取來了一件淡紅色的秋 大衣,不由分說就幫我穿上了。

「呀,很合適,妳眼光不錯!」

他在我後頭這樣向女店員說。我卻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那位女店員也誇讚我身材好,很合標準,才能一試即合。

他問了價錢,取出一本支票薄簽上了金額。我楞楞地站著傻望他,一句話也 說不出,糊里糊塗就被他扶著走出來。我已忘了寒冷,也感覺不出穿上大衣 是不是暖和了些。我從未有過大衣,想倒是很久以來就想買一件。我這是第一次穿大 衣,應該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才對的,但竟沒有。甚至表示一點過遲了的抗議,我 都忘了。

走了約莫兩分鐘,我們進了一家甜食店。他吩咐了兩碗紅豆湯。

「趁熱喝下去,會暖和些的。」

我還是說不出話,呆坐著。

他從皮包堥出一本小冊子,好像是火車時刻表,翻了翻後說:

「五點半妳有一班車,還有二十五分鐘。喲,妳還沒喝啊。」

「......」

「妳怎麼啦?快喝下,驅驅冷。」

「我真不曉得......」

「別說什麼。」 我看著他,看著看著,不知不覺間眼眶奡暻﹞F眼淚。在第一滴淚水淌下的 剎那,我再也抑止不住自己,伏在桌上了。

我並沒有悲哀,也沒有歡忭,更不是有何感激的成份。到底是什麼使我這樣 激動呢?

我不懂,我真不懂我永遠永遠也不會懂的......

他又送我上車,車子開動後,我隔著車窗看到他揚起的手奡今菬滌次豸p狐 狸的紙盒。它輕輕地擺著,擺著。

我的視線又糢糊了。

4

我曉得今天黃宏文準又會來看我。

昨天回到公寓已快九點了。鄰室的人告訴我,一個姓黃的先生從下午起來過 四五次電話找我。後來人也來了很多次,入晚後還來了兩次。最後一次是在八點 鐘時分。因為我還沒回,他便在公寓堛熙q廊上徘徊了整整半個鐘頭之久。終於 為了趕最末一班車不得不走了。

我懷疑告訴我的人是不是有些誇大其詞。不過我知道黃宏文是做得到的,他 便是這樣一個人。 鄰室的人是位死了丈夫的中年婦人,在附近幼稚園堣u作,跟一個約莫十歲 大的兒子住在一起。平時,我很少跟她來往,不過我確實知道她是個十分熱心的 人。

「看他那著急的模樣兒,怪可憐的。」她說。

「真是自討苦吃。誰也沒有叫他等人家的。」

「別這麼說啊。我覺得他人挺厚道的,長得也滿夠氣派呢。認識很久了嗎?」

「半年,不,半年多了。」

「幹什麼的?」

「醫生。」

「怪不得有股消毒藥水味兒。唉唉,這樣的好人家,還嫌他什麼呢?真是啊。」 她怎曉得我嫌他?我心中起了反撥。有些人總要對一個比自己年輕的人的行 為想法輕易地下判斷,而且還要說幾句意見什麼的。也許這就是所謂嚐遍人生的 甜酸苦辣的人的通病,但我卻認為很要不得。

當然,我明明曉得她是出自一番好心,可是總不能心平氣和。或許就是這樣 的原因,所以我向來儘量避免和這位芳鄰接觸。

「他還說今天九點鐘要來看妳。」她看我不響,便這樣加了一句。

我謝了她,自顧回房。

九點剛敲過,黃宏文就出現了。

「我以為妳還沒起來呢。」

「你就認定我是個貪睡鬼嗎?」

「我喜歡貪睡的人。他一定比較健康的。」

「怎麼?這可是醫學上的見解嗎?」

「不,是我現在才發現的。我要研究出它的原理,寫成博士論文。」

「真是胡說八道。」

「隔壁的伯母告訴過妳我要來嗎?」

「噓!別亂叫人家伯母。我昨天早上以前還沒見到她呢。」

「奇怪,我拜托她的。妳昨天到那兒去了?」

「不關你的事。你昨天來找我幹嗎?」

「我在電話媗巨鴝p出去整天沒回,再也放不下心,就來了。我來了六次。」

「哼哼。」我在鼻子堹漱F幾聲。

「真的。我差點兒沒急死。好在現在看到妳,不然的話......」

「怎樣?」

「我會趕到新竹,把每一個房子都找個遍。」

「天哪!」我叫了一聲,馬上接著說:「你怎曉得我去新竹。」

「這是直覺。對了吧。」

「對又怎樣?」

「不怎樣。呀!好漂亮的大衣。我怎麼沒看到過妳穿它?」

他走到牆邊,摸摸那件淡紅色秋大衣。

「昨天才有的。是人家送的。」

「他?」

「你的直覺很準呢。」

「他是個富翁嗎?」

「可能。」

「唔......」

「吃醋嗎?或者洩了氣?」

「那兒的話。我想,這一定是個強敵。」

「嘻......很不放心是不是?」

我曉得黃的家境並不怎麼寬裕。他也是個死了父親的人,母親靠幾畝田產苦 苦供他讀書,大學還是半工半讀好不容易才熬出來的。

「我不相信你會被錢買去。但是,我也的確以為對方是強勁的敵人。」

「你怕嗎?」

「不!」他堅決地說:「與其愛柔弱的友人,寧願愛強有力的敵人。我會奮 戰下去的。」

「口氣倒不錯呀。」 我其實不得不欽佩他。他還一點兒也沒有露出沮喪痛苦之色,也許我必須重 新估量他才成呢,我暗想。

「別談這些了。我今天是專誠來邀請妳到我家去的。」

「幹嗎?」

「我妹妹從臺北回來,她很想看妳,我母親也是。妳肯賞光嗎?」 我知道他妹妹比我大一歲,現在在臺北的師大讀美術系,不過他的家人我都 還沒見過。學美術的妹妹,靠一雙纖弱的手來供兩個孩子讀大學的母親,這些都 是很夠撩動我的好奇心。我很快地便下了決心去看個究竟。

「抱歉!我不想去。」

「哦。我已跟母親和妹妹說好了,請妳一定賞這個臉好嗎?」

「我更不想去啦。沒徵求我的同意就先說,難道你以為一定可以拉到我嗎?」

「不,哎哎,我是失言了。可是昨天來找了妳那麼多次,等到最後一班車還 不能看到妳,我怎麼徵求妳的同意呢?」

這回,他到底也露出困惑的臉孔了,我真想再給他一點顏色看,可是又覺得 不該太使人難堪,便答道:

「好吧。不過下次可不行。」

「呃!謝天謝地謝謝妳。妳救了我。」

他大模大樣地鞠了個躬。

他表示要在外頭等我就出去了。我匆匆地梳洗一番,抹了一丁點兒口紅,換 上了衣服,十多分鐘就出來。

「呀,這麼快。我以為起碼要一個鐘頭呢。」

「我還不會打扮什麼的。」

「妳該學。」

「我才不。如果不滿意,去找別的會打扮的人去好了。」

「不,不,妳這樣就非常好看了。妳不曉得妳有多麼美。」

「別來這一套。」

「我也欽佩那個敵人送了妳這麼一件好大衣的眼光,真不錯。如果妳再化 妝,那我會受不了的。妳會漂亮得叫我多看一眼都不敢。」

「呀!這話可沒有消毒藥水味兒呢。」

我們搭上公共汽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他的家了。

那是所典型的臺灣農家房子。屋頂矮矮的,牆壁粉刷得很白,牆奡O著檳榔 樹幹做柱子,黑白分明,予人一種爽適的感覺。屋前是晒穀場,有好幾隻n在踱 步覓食。場角有兩所圓底尖頂的穀倉。屋後有三四棵檳榔樹,從屋頂伸出頭,構 成常見的一幅質樸寧謐的水彩畫風景。 附近沒有嘈雜的市聲,偶而幾聲n鳴狗吠,更顯得田園的恬適與悠閒。

我一腳跨過門檻,他的母親和妹妹就從媕Y笑吟吟地迎過來。

「妳就是祝小姐吧,真是歡迎啊。」

「難得妳肯賞光......」

「哎哎,可是個髒地方呢......」

「請坐吧......」

母女倆交相表示他們的熱忱,使我連回答一聲的空隙都沒有。

接受這種歡迎,在我倒確乎是生平頭一遭。她們長得一模一樣,都那樣快活, 興奮,不過也不致於表現得太過火,自然中有親切,熱烈中有關懷,正是那種能 很快就叫人舒服自在的由衷的歡迎,我不得不承認,這定是個和睦安祥充滿愛及 體貼的家庭。

「別太嚕囌了,人家答都答不過來呢。」

黃宏文適時地替我解了圍。他為我簡單介紹一下,母女倆就分頭退入內房。 我這才向屋內掃視一周。廳堂並不怎麼寬敞,不過一切陳設都很樸素而潔淨,自 然地流露出一股和諧的氣氛,正和這和樂的一家人相稱。 妹妹玉珍很快地就捧了茶盤和糖果盒,喜??地出來,還沒放下手堛漯F西 就先綻開了嘴。

「祝小姐,妳今天肯來,這是我家的光榮。」

「那堛爾隉C我太打擾了。」

「喂!」我的話還沒完,宏文就向妹妹叫道:「別說那樣的話,怪肉麻的。」

「唉唉,」玉珍小姐抱歉地說:「請別見怪。我從前也這麼被說過的,那時

我的確覺得這樣的話,太肉麻,太俗氣。可是老實說,當我一眼看到妳時,我真 地感覺到屋子堜艙M亮起來。我是情不自禁,事先一點兒也沒打算這麼說的。」

「妳太客氣了。」

我有些招架不住,祇有這麼說。

她這麼誠懇,這麼坦率,我差不多要感動了。這位小姐所給我的印象是樸素, 大方,與其說是個大學生,倒不如說是個伶俐的鄉村大姑娘來得恰當些。

「真嚕囌。」宏文又插上了一句:「妳還是幫媽媽去吧。」

「咦,哥哥,你想獨佔祝小姐嗎?沒這麼便宜,告訴你,今兒祝小姐是我們 家的貴賓,媽媽跟我都有份兒。你得放明白些。」

「可是祝小姐不喜歡嚕囌啊。」

「我都還沒說幾句,怎麼是嚕囌?」

「不。」我趕快打圓場:「玉珍小姐一點兒也不嚕囌,我很高興這種坦誠的 話。」 「 聽見嗎?」

玉珍扮了個得意的鬼臉。宏文抓住頭皮伸了伸舌頭。我於是又說:

「我還要請玉珍小姐多多指教。」

「呀!祝小姐這話是百分之百的客套了。我早曉得祝小姐對文學很有研究, 我才要請教呢。」

「哎哎,算啦算啦!」宏文沉不住氣說:「這是互相標榜,我聽都聽不下去。」

「那你就走開吧。我說你祇配跟死人打交道,快弄你的解剖學去吧。」玉珍 說。

我禁不住失笑了。這對兄妹真風趣,這種針鋒相對而又不傷和氣的對白,正 好表明他們間有著深厚的手足之愛。想到自己沒有一個兄弟姊妹--母親是要生 唯一的弟弟時死的,弟弟也跟著夭折--沒有一個親人,禁不住有些黯然起來了。

這以後,我們的交談進行得很順利。玉珍小姐還搬出了幾幅她的近作給我欣 賞,並且也答應送我一幅,任我挑選。

我覺得她的畫跟劉瑞亨的截然不同。劉的我不大懂,而她的每一幅--都是 水彩畫--都很明潔很美妙,兩幅臺北街頭的雨景更使人悠然出起遐思。我選了 其中之一。

我們談倦了就聽唱片。玉珍小姐對音樂也很在行,就是宏文也懂得不少。他 們都比我強,每一方面都強。我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中午,他的母親堅留我午飯。兄妹倆也一定不放我走,我祇得答應。菜是這 位能幹的母親燒的,都很可口。因為他們一家人不讓我感到一點兒拘束。因此我 吃得非常愜意。

飯後。老太太也加進我們當中。她始終泛著笑。很少發言。祇是深情地看守 著我。在我與她目前的關係來說,這種注視該很叫人不安的,可是我卻一點兒也 不覺不自在。我知道那是因為內蘊的慈愛,靠一種幅射作用投向我身邊的結果。

這發現使我很驚異。從小缺少母愛滋潤的我。這種無形的深情之偎倚,使我 如坐春風,沐浴著甘旨的雨露。分享母愛,縱使時間短促,也已很夠我受用了。

下午三點左右,我起身告辭。母女倆送了我一程,來到公共汽車招呼站。宏 文則一直送我到公寓。

臨分手時,他表示本來還要陪我的。祇因有點兒事情要辦,而且也怕我累了。 所以先讓我休息一下。他還要我答應他五點半一起到外邊吃晚飯。我答應了他, 不過一面卻猜到他一定要我答覆了。

我靠在?邊靜靜地回味這一天的經過。我不能否認那個小家庭有著太多的溫 暖。我雖祇是淺嚐一臠,但在我卻是那麼新鮮,印象深刻。尤其當我想起自己那 沒有過母愛的家庭,四時都在後母監視下的生活,更使我禁不住羡慕。

我知道他目前的家境並不能算十分寬裕,但他已三番兩次告訴我,一兩年內 他就能夠獨立開業,那時可以過得舒服些。

也許,我該答應他!

「但是,妳愛他嗎?」一個我這樣問。

「不......」另一個我答。

愛是不能勉強的--這道理誰也懂得。沒有愛的結合怎麼能幸福呢?我愛的 是劉瑞亨。我愛劉那怯怯的眼光,羞澀的笑意,還有他的詩......

想起劉瑞亨的種種,我忽又覺得我好像沒有從前那麼渴念他了。他的印象也 較前糢糊了很多。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是由於我漸漸傾向於黃宏文了?不可 能。黃並沒有什麼足以吸住我,我還討厭那股消毒藥水氣味。和睦的家庭,慈愛 的母親,漂亮的妹妹,這一卻雖也叫我羡慕,不過也祇是羡慕而已。

我不能瞞住自己了。如今,我所渴念的,是那深湛的教養,奇妙的感傷味兒, 深沉的神情,還有那看似淡漠,卻是發自本能般的自自然然的體貼。噢,天哪, 我竟有這麼思念他......

黃宏文也能體貼我。但他是體貼自己所愛的人,這種體貼是有幾份自私成份在內 的。另一個呢?我與他僅有過兩次的晤面,他又是有妻室兒女的人,而且從地位 來說,也不可能愛我。他對我的體貼並沒有愛情的成份在內。這種體貼才是真實 的,可靠的。

噢,天哪!我竟有這麼地思念他!

我真怕想他,可又情不能自禁。我該怎麼辦?

我所愛過的人一個個死了。還在的,卻又叫我一點兒也沒辦法,甚至是不可 以去愛的!

也許,我命媯讞w不能愛人,寂寞終生。這定是神對我的懲罰,否則不會這 麼嚴重。可是,我到底犯了什麼罪過呢?我真不懂!

哎......我真不懂哪......

* * *

我悠悠地醒過來了。啊,我竟糊里糊塗就睡著了。

五點半。哎呀,我得趕到浥青閣會黃宏文去呢。

我跳下?,走向梳妝台。

「小傢伙,別瞪我了。」

我向小狐狸招呼了一聲。

我徐徐地梳理頭髮,私下埵b惦罣著那隻帶了我的心意,到遙遠遙遠的臺北 去了的小狐狸。它得到了一個好位置了嗎?書廚上?鋼琴上?或者給丟在火車上 啦?不會吧。我猜,那調皮的圓眼兒,此刻一定在跟新主人那雙深沉得像古潭一 般的眼兒互瞪著。但願如此......

我在五點二十五分出門。一路上都想著如何應付黃宏文。無論怎樣,我還不 能答應他。可是他那樣痴情,那樣誠懇,似乎不好意思太決絕。 很明顯,非到我跟另一個人訂婚,他不會放鬆追求的努力。他曾經言明,他

要一直等,等到我與劉瑞亨沒有任何希望。如果我不愛他,他要等到我愛。

還是拖吧。「讓我再考慮考慮--」我祇有靠這句話來搪塞。

「哦,妳神色有點兒不對。不舒服嗎?」

黃宏文一見我就急忙跑過來問。

「沒有。我剛醒來。」

「妳睡了,真是好福氣。我說妳是健康的,好睡的人,總是......」

「哎呀,別來這一套。」

「我們到那兒吃飯去?」

「隨便。」

「那就走吧。」 我對他那熱烈的關切,竟是如此冷淡。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自己也不明白。 本來,我是要委婉地請他容我再考慮的呀。

我們進了一家小館子,點了幾樣小菜開始吃飯。

他絕口不提婚事。開始是談他的家,他已故的父親,以後就揀些病院堛瑤 事來說。看來他是滿心愉快,興緻很濃,我呢?吃的,聽的,都覺得索然無味。

他究竟是怎麼打算啊?是不是要我回答?是的話,為何還談這些無關痛癢 的?難道不是?不可能。他要我到他的家,當然是有意讓我親眼看看他有個幸福 的家庭,有位慈祥能幹的母親。這些,不外都是為了得到我的答覆而做的舖路工 作啊。

飯後他問我怎樣消磨一些時間。我有些意興闌姍,表示想回去休息。他第一 次違拗了我的意思,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引導我到一個好地方。他說那是水源地, 那媟s近加上了許多利便遊人的設備,晚間的情調很美,而且恰巧又有月亮,一 定更美妙。

月亮是我所喜歡的。曾經有個時期,我愛她甚於一切。當我父親死後,我的 知心朋友幾乎祇有她。她聽過我無數次的傾訴,見過我以淚洗面。就是最近,每 到月色好的夜晚,我仍要獨自個兒到外頭散步看月。 我答應了他。

坐上三輪車,拐了一個彎,我們眼前半空出現了月亮。雖祇有半圓,但很明 澈。

「看,多美啊。」他說。

「想不到你也懂得欣賞月亮。」

「這話可有些不公平了。美的東西,人人都懂得愛的。」

「我以為在科學家眼堙A月亮祇不過是個麻臉的,死寂的世界呢。」

「科學家是最講究實際的。麻臉、死寂都可算實際,不過那是在望遠鏡下的

實際。美也是實際,而這可是在肉眼下的,人人都可看見。科學家知道月亮死寂, 但沒有看過望遠鏡的人也不一定就不知道。所以我說,人人都能接受一件事物的 截然不同的兩面。人生便是這樣的,科學家也不例外。」

「哎呀!這一大篇道理是那堮M來的。聽起來怪有意思呢!」

「別太小看我好嗎?我也知道一些東西的。」

「失敬失敬。」

不多會兒,我們抵達了目的地。還沒下車,我就已給這地方迷住了。

我晚間到這兒,這是第一次,而從白天的印象,是絕不能想像出有這樣美妙 動人。這兒是一座小山崗,一片草地上種著鳳凰和椰子,雍容的鳳凰和挺秀的椰 子參差錯落,在月色下成一簇簇的暗影。柏油馬路筆直地伸延過去,無數的碎石 小徑穿梭在草地上。路燈疏疏落落地,在月光下更顯得半暗不明。回頭一望,市 街的萬家燈火幾乎是無限無際地舖在腳下。就如攤在那兒的一塊綴滿閃爍寶石的 地毯。

夜涼如水,輕風拂面,此情此景,我真陶醉得忘卻了身在人間了。

黃宏文似乎也不願破壞這種情調,與我並肩默默地移步。

走了好一段路,我們來到一棵樹下,有張板凳在那樹影婆娑處,便停步落座。

我靠在椅桌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怎樣?很不錯吧?」他問。

「嗯......真美妙啊。」

「夏天這兒更好呢,有螢火蟲。」

「螢火蟲?」

哎呀,我不禁暗自叫道: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東西呢?螢火蟲,僅僅這麼一 提,就已經引起了我很多很多的古老的記憶。誰沒有跟這小動物發生過一段情愫 啊!

「嗯,很多很多,好像天上的星星那麼多。」

「啊......」

提起螢火蟲我就會想起我的母親。從前,她常常在晚上捉螢火蟲給我玩。我 讀書倦了,她就會挨過來,打開合在一起的雙手,把手中的幾隻螢火蟲灑在我的 書本子上。

「......」

「從前有個人,家堳傰a,沒有錢買油燈讀書,就捉了許多螢火蟲......這故 事我還是從母親口堬臚@次聽到的。有一次,我成績退步了很多,母親又捉了許 多螢火蟲。我看到母親眼堿M著螢火蟲。我看著母親,母親也看著我。她的眼眶 堜艙M湧滿了淚水,淚水也映著螢火蟲,我莫名其妙地哭起來。這以後,我就再 也沒讓自己考過第二名,直到......直到大學畢業。」

他的聲音到最後有些梗住了。這些話原來也沒什麼的,可是當我聽到從他喉 頭發出的一聲倒抽的嗚咽時,眼睛陡地起了一陣刺痛,眼淚就決了堤般滾落。

「哎,我不該說這些的,對不起了。」

他伸出一隻臂膀圍住我的肩頭。我搖搖肩把它抖落。

「我真沒想到會說這些話,請妳原諒我好嗎?我不是有意刺傷妳的心......我 永遠也不會再跟妳提到母親的事了......」

「不,你可以談的,沒有母親的人,聽聽人家母親的故事也好。母愛都是感 人的,偉大的......」

說著說著,我又緊灑了一陣淚水。

「我本來是準備聽妳的回答的。唉唉,要不是妳寬諒了我......」

「沒什麼寬諒不寬諒的。」

「我想......我想不再著急了。我知道我有幾個有力的敵人,可是我會努力下 去。我已說過幾次我的決心了,我會等下去。我當然比不上人家,但是我有信心, 追求到底,非到絕望,這條心是不會死的。」

「......」

「我母親也會同意我,她還沒見到過妳時就喜歡妳了。她屢次告訴我,我愛 的人她也會愛,而且要比我更愛。我坦白說吧,我保不定能使妳終生幸福,可是 我要努力下去,一定努力下去。我不勉強妳很快就答覆,不過......如果妳怎麼也 不能答應我,也請妳一定坦白告訴我。我會向神祈求保祐妳,使妳獲得幸福歸宿 的。」

我深深地受到感動。宏文可真是誠摯,而又癡情啊。我憑什麼再拒絕呢?我 何不答應他?但是......劉瑞亨的怯怯的眼光,羞澀的笑容,又在我腦膜勾上來, 接著又換了一付深沉莊穆的影像。

我不得不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是迷夢,是泡沫般的幻影, 為了抹拭這些無謂的幻影,防止情感的氾濫,為了免去痛苦,我該下最大的決心, 來個慧劍斬情絲,一刀兩斷!

「我......答應你。」

我的聲音很細微,但自覺很鎮靜,出奇地鎮靜。心堥S有一點兒波紋,更沒 有絲毫衝動。

「什麼?」他幾乎跳起來:「我沒聽錯吧,妳說妳答應我!」

我輕點兩下頭。

「哎呀!我可以相信嗎?難道我在做夢嗎?我要趕回去,向母親報告。我們 回去吧!快!」

「看你啊,真是個急性鬼。」

「好,我就搭最後一班車,不過我們還是回街市去吧。」

「幹嗎?」

「看戒指去。我們多訂製幾隻。」

「忙什麼,真是。」

「那就再耽會兒吧。我真太高興了。差不多坐不去了呢。我真想跑一陣跳一陣。」

「跑跳也沒關係的。」

「是嗎?不過,我還是請妳允許我一件事。」

「什麼事?」

「這個......真不好說。妳已經答應我了,可不可以讓我......吻一下妳?」

「不行。我最怕人家碰我。」

「我不碰妳,祇輕輕地一下。」

「不行哪。」

我的話未完,他的雙臂已猛地攫住我,嘴也壓在我的唇上了。我喘不過氣來,

拼命地掙扎,好容易才掙脫開來。我聞到那股消毒藥水味兒撲上我的整個面孔。

* * *

我和黃宏文在公寓門口分手。一進房間那隻小狐狸立即映進我的眼簾堙C我 發見到它的眼光堙A有股惡狠狠的味兒。

「哎呀,小傢伙,怎麼這樣盯我啊!」

呃,它已窺破了我的祕密嗎?它已知道了我已經答應了他,並且被吻過了?

我的唇上一直有一種薄薄的東西貼在那兒的感覺,在看了小狐狸向我不懷好 意地瞪眼的瞬間,這種不快的感覺忽然加重了。我抓了毛巾拼命地揩嘴,揩到雙 唇發痛。可是那不快的感覺卻未消失,反而更移到胸口,幾乎使我禁不住嘔吐。

我好像從夢中醒來一般,突然發覺到我上了大當了。 沒錯兒!他把我帶到那樣的地方,講那些撩人情思的故事,然後一舉進攻。

所謂攻其不備,這真是聰明的策略,可恥的偷襲。他一定是事先就計劃好的。什 麼螢火蟲,母親,都是為了賺取我的眼淚而編的美麗的謊言。

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有什麼不能答應呢?他是知道我的感情很脆弱的,從小 失去了母親的人,對母親的憧憬當然最深刻。他巧妙地利用了我的弱點。

我甚至憶起他要求吻我時,我雖口堸磻M不答允,其實心媕Y已默許了。哎, 我的初吻竟這麼輕易地給騙去,多麼使人噁心!

我相信,如果他在浥青閣或那家小館子堶n求我給他答覆,我一定一口拒絕 了的。我竟然這麼便宜就給攻下了嗎?我的一生命運就這樣決定了嗎?

「不能?!」

我向自己吼叫一聲。

我看看小狐狸。這小傢伙都像是在嘲笑我。

「不能?!」我再向自己叫了一聲。

對了。魏教授要我寫信給劉瑞亨。我到此刻還沒有寫。我為什麼不試試呢?

我還要先給黃宏文去一信。不!還是給黃的先寫,然後才寫給劉的。我要告 訴黃,我仍要再考慮。兩封都馬上寫,寫好馬上付郵。

我下了決心,一陣風也似地奔向書桌。

5

這是我與魏教授的第三次會晤。

才兩個禮拜不見,卻像已有兩年那麼久。這些日子來,我是多麼渴念,多麼 擔心。特別是後一個禮拜,更使我有一日三秋之感。

本來,上禮拜我也打算來看魏教授的,可是不曉得怎麼,我忽然心血來潮, 事先給他去了一封限時快信,徵求他的同意。也多虧這封信,使我免去了一趟白 跑,但是卻因此信而使我陷於耽憂與焦灼的深淵當中。

魏教授在回信中告訴我,他因得了一點小毛病,週六必須缺課,要我別去找 他。

三天前我又去了一信。他說病好了許多,可以照常到風城上課,並且允我去 見他。

見面後,也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真是神經質的,我是那樣關心他的 一切--我發現到他瘦了許多,面容也有點兒憔悴。

「你好像病得很厲害,是嗎?」我問。 他慘然一笑,不過很快地就恢復了我所熟悉的煥彩與深沉。不,我覺得他好 像較前更深沉更深沉。這難道也是我的錯覺嗎?

「不算厲害,祇不過是手腕疼罷了。」

他說著用力揉了揉左手肘部關節,眉尖蹙起來,看去很疼的樣子。

我記得上次他就曾提到他的左手患了關節炎,時常作疼痠麻無力。

「就是那個關節炎嗎?」

「嗯。」

「幸好是左手,還不致妨礙你寫書。」

「就是啊。」

他又慘然一笑。這種笑很使我不好受。我真沒料到他居然也有這樣的表情。

「我替你揉揉好嗎?」

「不用啦,很痛呢。別管他好啦。妳也不用操心,小毛病,多打幾針就會好 的。」

「可是......」

「我們吃飯去。今天我們可以好好兒談談。我現在已完全空下來了。」

「那真好。我希望有個幽靜的地方能夠談一會兒。我有很多話呢。」

「這附近妳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沒有,我還祇來過兩次啊。」

「唔......我想想看。」

「我很寂寞,希望能離開人多的地方......」

我說後才覺得這話很矛盾,但卻是真實的感覺。兩個禮拜以來,我彷徨,無 助。我是那樣渴盼有人安慰我,幫我解決困惱的問題。

「怎麼?妳也會有寂寞的時候?」

「是啊,我不時都很寂寞。儘管都市堣H那麼多,可是我總覺得好像一個人 在沙漠堙C孤獨得很可怕。你知道,我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的。」

「我真沒想到妳也會這樣感覺。我也很同感。記得歌德也說過,沒有比在人 潮中走那黃昏時分的街道更叫人感覺孤獨。這話說得很深刻,我想那是指心靈的 世界,感受的世界,比較起來,人在大自然中是更可以感覺某種溫暖的,縱使祇 有一個人在那兒。小小的花朵,無心的鳥語,緘默的林木,也都好像會用一種親 切的聲音向我們耳語,訴說一些心靈的話兒。」

我覺得他又在談詩了。不是嗎?這是詩的境界啊。

他走得很慢,一雙眼睛仍然是那個樣子,凝視著前方的遙遠處。我真是說不 出地喜歡這種神情的他啊。

我默然不語,輕輕地移步。

「緩緩流動的小溪,悠悠滑行的白雲,細細體會,也都是有感情的東西,它 們會跟我們的靈魂交談,而談的又都是在人世間不能聽到的話。我常常覺得,人 是最怕孤獨的動物。人在孤獨堿O活不下去的。盧梭和梭羅都不能孤獨,否則他 們的哲學便沒法產生。如果一個人不再怕孤獨,那他一定到了生命的盡頭。死了 的人是真正孤獨的。」

噢!真正的孤獨,多可怕喲。死,我真不敢提到這個字眼兒。為什麼他要說 這樣的話呢?

這時,我們已來到街頭了。他向三輪車伕招招手。

「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好,不談這些了,我們下午到山堨h。五指山, 你到過這地方嗎?」

「沒有。」

我們乘上了三輪車。

「那是個好所在。我們可以大談特談一番。」

他的神情恢復正常了,也變得很健談起來。直到吃完午飯,幾乎都是他一個 人在談。

他講他在歐洲遊歷各國的見聞。瑞士的茫白浪、藍夢湖,羅馬的古跡、廢墟, 西班牙的鬥牛,撒哈拉沙漠的金字塔等等,由他的嘴奡y述出來,是那樣美那樣 動人,使人起無限的遐思與憧憬。如果我將來也有那麼一天能夠去看看,該多好 啊!我的憂鬱與困惱都為此暫時忘得一乾二淨了。

飯後我們走出飯館,在街頭叫了一部出租小汽車,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向東 疾馳而去。約莫二十多分鐘到了一個鎮市--竹東,過此路便轉入山區了。

在沿山彎來曲去的碎石路上開行約十五分,他就叫下車。我下來一看,路邊 有棵公共汽車招呼站牌,寫著「瑞穗橋站」幾個字。

這堿O山的缺口,一道清澈的溪澗從缺口內部流下,有座古舊的水泥橋架在 上面。橋邊有三四家民房,也有擺著幾隻裝上糖果的玻璃瓶和汽水、火柴、香菸 之類的袖珍商店。

我們開始從這缺口向山堛戌獢C

「要爬一個半鐘頭呢」他說。

「這麼遠嗎?」

我有些意外。看看錶,已經二點稍過了。我忽然感到血潮倏往上衝。這豈不 是不能回去了嗎?

「那,那回時怎麼辦?」

小汽車已掉過頭開走了,我有些著慌。

「今天沒辦法回去了。」

「山上有住的地方?」

「難道妳以為我會帶妳到山上露宿嗎?」

我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可是心媕Y不免有些不自在起來。山上當然不可能 有旅社的,那麼在什麼地方歇呢?而且......

不過我很快就鎮定了。我豈不是成了個傻瓜嗎?當然不要露宿的。我為什麼 擔心這些?這一切安排,不也是很美妙嗎?和魏教授在一起,我沒有擔心的理由 啊......我這麼思量著。

路不很寬,剛夠兩人並肩而走,坡度也不太陡,路面偶而有些石塊,但也不算太 不好走。初起兩旁是一級一級的梯田。稻穗都已出齊了。

仰首一看,山的缺口一直向前伸展,盡頭給矗立的山屏擋住。那山的頂部沒 入雲中。他指點著告訴我,那就是五指山,好像豎立的五根手指,可惜有雲看不 見。山腹還可望見在林木掩映下有好幾幢農家模樣的房子。

我覺得這兒幽靜倒很幽靜,可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唯一可寄望的,是前面還 會出現什麼,一點兒也猜不到。反正到了就會明白,因此我也懶得去問他了。

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坡度儘管不陡,但邊走邊談,卻也是很吃力的事兒。 不過我的思緒又在活動了。我有許多事要問他的,他一直沒有給我問的機會,現 在該可問了。可是我不曉得怎麼,竟一點兒也不想問了。

呃!我明白了。我是在不知不覺享受著此時刻的氣氛。跟一個異性朋友單獨 出外遠遊,在我的生命史上還是破天荒的事兒。這事情本身就已有太多的不尋常 的含義。那可以說是一種冒險,是啊,的的確確是一種冒險。怪就怪在我竟一點 兒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在前頭等候著我。這不是很奇異的事嗎?

是他所給我的安全感使我能如此嗎?是由於我有一顆很強烈的好奇心?或 者是因為來到了,再不好意思提議折返?因為我太尊敬他,所以對他的引導不能 表示異議?我想都不是。但另一面卻又覺得好像都是。

他是那樣鎮定自若,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不會發生,就有如是在風城的公 園堳H步地走著。他是老於此道的人嗎?他有很多的緋色往事,這可從他的言語 間想像到。那麼「冒險」在他已成了稀鬆平常事?我真想問問他,是不是曾經單 獨和女人去遊山玩水什麼的?

我有太多的疑問,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問,無論如何我沒有這種勇氣。

「妳怎麼不說點兒什麼呢?妳到底在想些什麼心事?」

他終於開腔了。

「我......剛想問問你,是不是常常到山堨h玩?」

「我那來這許多工夫。不過,一年間總也有兩三次這樣的節目的。」

「一個人嗎?」

「多半是跟我太太,有時也帶小孩。」

「到那堙H」

「冬天是陽明山,夏天就海邊。」

呀,常常跟太太去!我在腦子奡y摩那一幅情景:一對中年夫婦,互相依偎 著在林中漫步。鳥兒在叫,花兒在招手--正如他所說,他跟這些小東西都有著 一份深厚的情感。許許多多屬於他們倆的快樂往事,恬適寧謐的心情,還有深摯 的,歷經歲月考驗的愛情--這些在輕柔地圍繞著他們。這是多麼美,多麼溫慰 人心的情景啊。

「我猜,你的太太一定很美麗。」

「不,老了,不過從前是的。」

「你們一定有過美麗的羅曼史。」

「沒有。我們是憑媒說合的。」

「噢!」

「我在情場上並不是很幸運的,不過我承認在婚姻上十分幸運。」

「我多麼羡慕她啊。」

「她確是好女人。」

「也有個好丈夫。」

「不見得呢。」他笑了笑。

「我真想見她。」

「我有照片。」 他從口袋掏出皮夾,抽出一幀照片交給我。那是他的全家福,夫婦並肩而坐, 兩個女兒分站兩旁,照片很清晰,太太和女兒都有一張姣美動人的臉蛋兒,尤其 太太的端莊高貴,更叫我一見就油然生起愛慕。

「這張送我好嗎?」

「好的。不過也沒什麼意思。」

「不,我喜歡。說不出的喜歡。」

就是這種由斷句組合而成的交談,也叫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又一次落入沉默 了。

梯田早已拋在後頭,現在路邊是茶園,相思樹把頭上遮蓋著。週遭很安靜, 幾乎沒有一點兒聲響。偶而從遠處傳來的狗吠n啼聲,會在腳下的谷堸j旋盪 漾,久久不絕。

有幾處山擋住去路,以為就可到山頂了,那知路一轉,前面又豁然開闊,蒙 住雲帽的山頂仍然在前頭屹立。

在半途休息了兩次,花了差不多兩個半鐘頭,好不容易才到了一所廟。廟前 有好幾塊巨石,其中的一塊上面刻著斗大的四個字:「觀音禪寺」。

廟宇還很新,不過陳設佈置卻非常樸素,沒有習見的那種金碧輝煌燦爛奪目 的氣派。也許是新建的緣故吧,我想道。

正殿兩旁還有廂房,圍住一塊花圃,菊花盛開,一簇簇一叢叢的。此外又有 幾幢獨立的房子,也不曉得是派什麼用場的,有的在竹叢後,有的在廟後山腹上。 規模可算不小了。

我非常累,所以對這一切都無心瀏覽。一位老和尚--後來方知是住持,把我們 引進右廟的房間堙C我進了門,就朝那堛漱@把籐沙發坐下去。

「今天有房間吧?」魏教授問。

「有的。」

「我們捐一點兒香油錢。晚上可要打擾囉。」

「歡迎歡迎。」

教授數了二百元交給住持,住持接過手,連聲阿彌陀佛,退出。

「妳好像很累了,是嗎?」

「累得要命......」我喘了一口氣。

「本來上頭還有個靈光寺,那堶毀澈D常好,常常可看到雲海,可是我們祇 得割愛了。我也很累。」

他頹然落座,閉上眼睛。

在我的印象堙A他一直是精力充沛的。他告訴過我,他喜歡網球,年青時當 過學校代表,很出過風頭的。許多年以來都每禮拜打三次,每次兩個鐘頭,直到 今年入夏以後還沒停過。可是這三四個月以來體力不繼,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以他的年紀--他四十六歲--而有那樣的活力,無疑是運動的結果,可是 這樣的他,如今竟然也爬了兩個半鐘頭的山就顯出倦態了。我默默地凝望他,幾 乎連自己的疲倦都忘了。難道他的病根尚未除去?或者是病後應有的現象?我是 多麼擔心哪......

吃了晚飯,草草地沐浴過後,我們相偕走到廟前。

那堛漯嶀麇賑M處有個被幾個大石頭圍住的丈把見方大的水泥地。一塊石頭 上寫著「八角蓮池」字樣,但池中既無水,更沒有蓮,倒是靠邊的一塊巨石,石 上寫的「法船」兩字,很引人注意。

我問魏教授法船到底有何妙法,他也不甚了解,僅說大概是要普渡眾生安抵 彼岸的。

「船」上很平坦,約有三蓆大小。魏教授提議搬兩個椅子在「船」上坐坐。 我們便又返身回屋,各搬籐椅出來。

暮色已把山重重罩住,露水很重,夜涼沁人心肺。清脆的木魚聲夾在一片秋 蟲鳴叫中,有如輕塵細雨,把我的整個身子包圍住。此情此景,真使人有遺世獨 立之感。

我全心全意地領略這高山之夜的寧謐枯淡氣氛,不禁起了非非之想。如果我 也是個出家人,在這樣的地方聽著晨鐘暮鼓,迎送深山歲月,淡泊寧志,與世無 爭,該是何等和平的境界。想到此,我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魏教授似乎聽見了我的太息聲,側過臉來問道:

「我們可以放心談了。告訴我妳想了什麼會嘆息?」

「我......我說不上來。我覺得一切都美妙。」

「這兒沒叫妳失望,我也很高興。可是,妳不是有很多話要跟我談嗎?」

「嗯......本來是的。可是在這樣的地方,談那些俗事,未免太煞風景了。」

「妳有點兒不像一個女孩子。」

「像什麼?」

「像個老尼姑。」

我們都大笑了一陣子。

「說真的,我願意說妳像個憂鬱的小雲雀。」

「小雲雀?我那麼多嘴嗎?」

「不,我是說妳好像小雲雀那麼逍遙自在,而且又那麼天真。」

「可是我並不憂鬱啊。」

「妳的眼睛告訴我妳是的。」

「但是......我和你在一起時一點兒也不憂鬱。」

「憂鬱是根深蒂固的東西,不會很簡單就消失的。」

「是嗎?真奇怪。我倒不以為怎麼憂鬱。」

「妳可以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這兒雖然可算是聖地,但也容得下俗事。神 聖的東西是為庸俗的東西而存在的。」

「......我不記得怎麼講,講些什麼,腦子埵n像剛被什麼沖洗過,乾乾淨淨 地,什麼也沒有了。」

「那麼我問妳,妳給那一個人去了信沒有?」

「沒有。」

那一晚,我給黃宏文寫了推翻允婚的信後,本來是打算一定要給瑞亨也去一 信的。可是寫了老半天,竟寫不出幾句話,寫了又撕掉,撕了又寫,終於放棄了。

「沒有?為什麼不寫呢?」

「我試了的。可是......我不能夠。」

「要不要我代筆?」

「我很難為情......」

「妳錯了。追求幸福是人生來就有的權利。如果妳認為可以在他那兒找到幸 福,就不該猶疑的。」

「可是......我心情一直很複雜。我還沒告訴過你,我另外有個朋友對我很好 的。」

他那麼自然地引發了我的話頭,於是我就說了。黃宏文的身世,為人,閱歷, 相識的經過,追求我的情形,以及那個禮拜天一整天的經過。我說得很詳細,連 返寓後突然而來的心情變化都儘可能地加以分析一番。不過被吻的事我到底沒敢 說出。

「信寫完,第二天一早我就投寄了。沒料到當天晚上他就匆匆忙忙趕到公寓 來。他很著急,也很惶恐,連向我道歉。冷靜地想想,其實他沒什麼不對的,所 以我說這是我的情緒作用,用不著道歉,並且希望他讓我再考慮。他忽然變得高 興了。他求我再給他機會,好像恨不得跪下來的樣子,還反覆了他的決心--要 等下去。」

「以後的幾天,他照常給我電話,有時也找我去外頭散散步,看看電影,就 是再也不提起婚事。我怕我是太任性了。其實我也不願這樣的,我自己都莫名其 妙。這矛盾常常困擾我,使我很難過--」

我這樣結束了我的長談。說完就等他發表意見,可是好久好久他都沒有開 口,好像成了一尊佛像,動也不動。可惜週遭漆黑一團,看不見他的面目,否則 我也許可以從他的表情看出一點什麼。

我仰望天空。星星格外清晰,格外閃亮,那麼清淨,那麼瑩潔,沒有絲毫雜 質。可是人世間呢?總有些叫人永遠也理不清的煩瑣事兒。想到這兒,我不禁又 嘆了一口氣。

「原來妳還有這樣一個朋友啊。」

他終於開口了,可是我覺得話還在後頭,便沒搭腔。「是妳錯了。妳在不知 不覺中玩弄了這位醫生的情感。」

「可是......」

「妳不用申辯。從結果看來是這樣的,不管妳是不是有意。我能告訴妳的, 是妳應該答應他,和他結婚。」

「但是,我並沒愛他啊。」

「愛是要培育的,一見鍾情的愛,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愛,也不一定較可靠。

我看,妳對那個當兵的愛也好像不很深刻,感傷的成份多過愛情。妳靜靜地想一 下,能反對我的看法嗎?」

這話使我大吃一驚。當我說出劉瑞亨的事時,他勸我寫信給他,當我說出黃 宏文時,他就要我跟黃結婚,這不是矛盾嗎?如果我已經寫了信給劉瑞亨,不曉 得他要怎麼說。我有些糊塗了。

當然,我也許不得不承認劉瑞亨所遺留在我心板上的印象已逐漸模糊。可能 它正是感傷的愛情。以前我那樣渴念劉,但是近年來已漸趨淡薄了,這愛情對歲 月的沖刷沒有能起多大的反抗作用。這或許正如他所說,是不一定可靠,不很深 刻的愛。但是......

「妳不能回答我,也許我的猜測不算太離譜,是嗎?我知道妳對我前後不同 的說法會感到迷惑。不過這問題現在來討論,顯然有些不必要了。重要的是目前 的情況。他--那個醫生確是在全心全意愛妳,這是不會錯的。當兵的那個,我 也斷定愛妳。但是兩人的愛,在深度上顯然有不小的距離。這個,妳大概也不能 否認的。」

「......嗯。」我勉強擠出了一個鼻音。

「好,那麼我該建議妳,妳應該嫁給最愛妳的人。」

嫁給最愛妳的人!我在心中反覆了這句話。我好像曾經在那兒讀過這樣的 話。此刻我覺得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第一次在我腦中形成一個清楚的概念。

不管妳愛不愛,揀那個最愛妳的人嫁給他--這想法抹殺了結婚的神聖,含 著太多的功利主義色彩,而--且我不由得想--那會使我終生痛苦!

「也許,妳不能同意這見解。妳所希望的是完美的愛,愛而被愛的愛。可是 這種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當一個人的處境在不可求的狀態下時,妳祇好靠辛勤 來培植愛情了。這就是我要妳丟下那個當兵的,而嫁給醫生的理由了。」

魏教授的話,每字每句都刺進我的心。愛情竟是這麼艱困而又不可捉摸的東 西嗎?他說過他在婚姻上是十分幸福的人,而他的婚姻是憑媒說合的。他們夫婦 的愛情一定如他所說,是靠辛勤培植起來的。如何培植呢?我能嗎?如果失敗了 怎麼辦?想到這兒,我感到一陣冰涼的寒意掠過我的背脊。這股寒意使我下意識 地把大衣的領子豎起來。他似乎從糢糊的輪廓看到我這動作,便改了一種口氣問 道:

「妳冷嗎?」

「有一點兒。」

「妳很怕冷......,我們走走吧,月亮也快升上來了。」

真的,我看到東邊山頂泛上了一抹銀白色。

我們跳下法船,走向廟後的林子堙C好久好久,我們都沒再說什麼。

「我還有一種感覺。妳已答應了他,可是立刻又推翻了,不管那是不是如妳 所說,是因為他使用謀略讓妳答應,這事情說明著妳另外有一種希望多享受一點 愛情的念頭。我認為戀愛應該以結婚為目的才是正當的,不考慮結婚的愛情是一 種遊戲,對於雙方都有害處,我很不以為然。」

「你在向我說教了。真是個好老師。」真出乎意料之外,我說這話的語氣竟 有些強勁。

「妳必須原諒我說了這樣不客氣的話。」

原諒?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原諒呢?我也許太笨,不得不再次回味他的話。 我明白了,他斥責我企圖享受不考慮結婚的戀愛,並且斷定那樣的愛情對雙方都 有害處。我應該感到屈辱才對的,可是事實上卻不然。我竟爾察覺到這位嚴謹的 教授實在也在愛我。祇因愛我,所以不得不拒我,祇因不得不拒我,所以責備我。 我這感覺是一廂情願嗎?是自作多情嗎?

在我這方面又怎樣呢?我必須面對事實了--我也愛他!而且還愛得那麼深。劉 瑞亨之所以漸趨淡漠,黃宏文之所以被拒,這一切感情的升沉,豈不都是由於這 個早已偷偷地滋長在我心田隱蔽處的愛苗?

我忽然哭了。我再也移不動步子。我掩臉拼命地抽咽起來。

他從我後頭輕輕地抱住我的肩膀。我感到有一股說不出的溫暖,從他的臂所 接觸的地方汨汨地流向全身。噢,但願時間在這剎那間停住,但願我的身子就此 溶化。

「妳不能原諒我嗎?」

「不!不!」

我一面啜泣一面使勁地搖頭。

「妳原諒我了?」

我又一面哭一面連連點頭。

他把我扳過來,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我睜開眼睛,一陣刺目的光芒射過來。 我在他的耳朵邊看到下弦月。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妳很美呵......」他微喟地說。

他在看我......他會吻我嗎?......忽然有一股恐怖與渴求交織在一起的感 覺,電流般地貫串過我的全身,使我渾身起了一陣痙攣。

「妳怕......」

我搖了搖頭。

「妳該答應他。聽我的話,好嗎?如果妳點一下頭,我會......高興的。」

如果他說的是「我會......吻妳的」那我也許點頭了。然而......他畢竟沒有吻 我,這使我又放心,又失望。我的面頰又一次給氾濫的淚水沾濕了。

他掏出了手絹替我揩了揩,捺了一下眼角。

「妳聽我話嗎?」

我看不見他的面孔,可是我以全付精神凝注於眼前一尺處的橢圓形黑影。我 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我是那樣待著什麼。

是的,我渴望他的愛撫,那怕是象徵性的,毫無熱情的也好。

「你真是個好老師......」我奮起最大的勇氣這麼說。

他觸了電一般地攫住我的雙肩。

我多麼痛恨我此刻不能看清他的面目啊!呃,那黑影擴大了,擴大了,把我 的視線整個地遮住了。我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息吹拂我面孔。那是一種很異樣的 氣味,但卻含著一股說不出的甜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我再也沒有恐怖,再也沒有思念。

我在額角上感覺到有一種柔?的,溫暖的東西壓上來,但僅僅一碰就離開了。

我睜開眼睛。那個黑影仍在原先的地方,祇佔我整個視界的一小部份。

「答應不?」

我仍怔怔地兀立不動。

黑影又挨過來了。他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接著在另一邊吻了一下。

「妳大概要罵我懦夫了,是嗎?」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踉蹌了兩三步,讓自己倒進他的懷中。他抱住我,柔 聲說:

「對妳,我祇配做個老師。妳會知道的。人世間,無可如何的事兒多著呢。 很晚了,我們回去吧。我不再勉強妳答應他,但妳會有個好的抉擇,我相信...... 我也相信妳會幸福的,因為妳已不幸得太久了。」

我又哭了。

這一晚,我躺在?上,百感交集,幾乎整晚沒睡。他和我之間,祇有一層薄 薄的木板隔著。但它無異是一垛銅牆鐵壁。

到底是什麼使它這樣呢?我好像懂得,也好像不懂。不過有一點是確切不移 的:那斷然不是我佛的法力。

6

我應該說從五指山回來以後的許多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光了。

在風城的火車站,當我要上車時,魏教授要我不再來看他。他說那是為了我。 他表示如果我再來,他就要不高興了。

從山上下來,我一直很惶惑,心媕Y一片空虛。聽了他這些話,我更感到彷 徨無依了。我是那樣不願離開他。我差不多還有一整天可以跟隨著他,他也未必 就必須趕返臺北。我內心深處,更有一股衝動--一直伴著他,直到永遠永遠。

「現在該上車了。」他說。

電鈴在響著。我從來也沒感覺過電鈴是這麼可憎可恨的東西。我的身子僵直 著,好像變成一尊石彫的人像。

格咚一聲火車開始動了。

「再見吧。」他又說。

我覺得他的聲音是那樣冷酷無情。我掩住面孔,倏地一個轉身跳上車。我一 直都不敢探出頭來。直到火車速度加快了,我才握住車門的扶手把上半身伸出來。

他楞楞地站在原處,看到我就揚起了手。我的呼吸陡地窒住,再也看不見什 麼了。

......為了我?我為什麼值得珍惜?一個天涯孤獨的孤兒,一個逍遙自在的小 雲雀,有什麼事不能做的?當然,我知道那是站在他的立場上為我著想才這麼 說。如果我也站在我的立場來為他著想,那麼我也是不該再來看他的。不說別的, 至少他比我更值得珍惜。

然而,我對魏教授一無需求--這一點,他也一定明白的。可是對我的奉獻, 他卻能那樣淡然置之......哎哎,這是我不該說出來的秘密啊。但此刻我卻一點兒 也不為自己這樣的話而覺得難為情。這真叫我自己都不能置信了。

是的--我細細地反省在五指山上的月光下所生起的心情--那時,我似乎 祇在渴求著片刻的幸福,那怕它短暫得一瞬即逝,脆弱得一觸便破。我將把這幸 福永藏內心,做為我灰黯的人生的唯一燦爛點綴。

可是,我所渴求的幸福--不是像魏教授所說的那種幸福--,對我祇不過 是幻影罷了。我不得不懷疑,在我,一切美的事物都祇是一道彩虹,裝飾著蒼穹, 炫耀於人世,而卻永遠永遠在天邊。

在週去的歲月堙A我已受了夠多的痛楚。我隱約地看到,還有更多的痛楚在 前頭等候著我,要我去承擔。這就是我的一生了,一定是的......

我憶起了一個遙遠的往事--

那是我六歲或七歲時的事兒。鎮上不知從那兒來了個半瘋的丐婦,一連幾天 在街路上流浪乞討。她身上垂著破爛的衣褲,蓬首垢臉,一身爛瘡。所到之處, 沒有一個人不遠遠走避。經常有一大騛x童老遠地圍住她,向她吐唾沫,擲石頭。

有一天,我在家門前玩。她一顛一拐地來了。後面一韝p孩口口聲聲地嚷著 罵著。她向我伸出了髒稀稀的手。我覺得怪可憐的,趕快返身進屋,盛了一碗飯, 拌了一些肉湯捧給她。她不敢接過去,卻從背上那隻破布袋媟j出了一隻壓扁了 的小鋁盆子。我便把飯倒進去。

「謝謝妳呵,好心的小姑娘。」

我含著淚望著她那下眼皮翻過來,沾著目屎淌著粘液的眼兒。我忘了什麼是 髒的,什麼是清潔的。她,委實太可憐太可憐了。

她蹲下來,搜出了一雙發黑的筷子。

「漂亮的小姑娘,不要這麼接近我,我有蝨子呢......菩薩保佑妳......」

我真不曉得這古老記憶的片斷怎麼會在我腦海奡_甦過來,那丐婦所給我的 印象,到現在還清晰地刻在我的腦子堙C我彷彿覺得那個丐婦就是我。她,沒疑 問,不可能再有安樂的日子了,而且還要把人們所討厭的骯髒與蝨子帶到各處去 散播。

魏教授不要我再去看他,還是有理由的--也許他有他的理由,可是我覺得 我會把我的不幸帶給他。我又怎麼忍心違拗他的意思呢?

可是......唉,我不能再見他嗎?我會多寂寞啊!

接連幾晚,我都夢見他。我和他,沒有任何一個別人,在藍夢湖清澈如夢的 水上泛舟,在德魯非神殿的殘垣碎瓦上徜徉......。夜半夢醒,形單影隻,噢,我 夠多麼可憐哪!

* * *

回來後的第二天--禮拜一,我懷著一顆悵惘的心上班。我得了一個消息, 劉瑞亨給教務處來了信,說他退伍在即,因故鄉人士的堅邀,盛情難卻,已答允 就任故鄉一所中學的教職,不再回臺中了。

我知道他的故鄉在臺灣南端的屏東。此後,正如魏教授的預言,我與他大概 不會有再晤的機會了。這消息在我,本該是可悲的,但是我竟爾一點不為所動, 反覺得了卻了一樁心事,心情為此一鬆。

下班前,黃宏文打電話約我外出。我依時來到浥青閣。

黃宏文有點兒憔悴,滿臉痛苦之色。我看了不由得暗暗稱快。

「我昨天等妳等了一個上午,可是妳終於沒有回來。我差不多急死了。」

我猜得到,他前天也在我的公寓等到最末一班車才回去的,但他沒有說出這 些,僅提到昨天的事。這可見他是如何為我而痛苦過。

「我中午稍過就回到了。」

「還是去了新竹嗎?」

「嗯。」我裝得很平靜,事實上心中也一波不興。

「他是那樣不可抗拒嗎?」

「......是。可是你別誤會。」

「妳使我傷心。」

「我叫你別誤會啊。」

「妳能告訴我他是怎樣一個人嗎?」

「我想......這沒有必要的,他也是個普通的人。」

「唔......妳們前天到那堙H」

他終於說出來了。我知道他最擔心的是這個。

「五指山。五隻手指頭的山。」

「五指山?山媔隉H」

「有一所廟,叫觀音禪寺。」

「在那兒住了?」

「當然。」

我看到他在強忍著不讓痛苦之色顯現出來,可是面孔還是有些扭搐了。我故 作快活地說:

「有好多和尚和尼姑,很好玩呢。」

「妳打算跟他結婚嗎?」

「哎哎,真是的。我說你不要誤會嘛。」

「我有什麼誤會?」

「哎哎,告訴你吧,我不會,也不可能跟他結婚的。」

他若有所思,面容稍起了變化。但那是疑惑取代了痛苦,可是也許更痛苦更 不好受呢。

「真是個強硬的敵人。」

「他不是的,你放心。」

「那麼妳答應我?」

「我還不能確定。」

「也許我不能擊敗他。他姓什麼?」

「魏。魏朋道。」

「魏朋道。好像聽到過的名字。」

我想提醒他,他就是我那本詩集的譯者。可是我沒有說。

「還有一個姓劉的。我被兩面夾攻。我太無力了。」

「劉你也可以放心。他不會回來了。」

「真的?!」

「我不會騙你。學校已有了消息,他退伍後要回家鄉去了。」

「妳好像說我已沒有了敵人。」

「不。」

「還有嗎?」

「有啊。我就是。」

「妳?不管有沒有敵人,我仍然要奮鬥下去。」

「神經過敏,真是......」

「我怎能不神經過敏啊。」

平心而論,黃宏文對我實在是夠忍從的了。如果我跟他調換了地位,那麼很 可能我會拂袖而去,不再回顧的。不過真地那樣的話,事情倒好辦了,一刀兩段, 多乾脆。那麼我會收拾起一顆殘破碎裂的心,再次站在起點,開始另一個尋尋覓 覓,覓覓尋尋的人生旅途。

看樣子,我也許不得不答應他。可是我滿心不願。這又使我痛苦的心,加上 了一付沈重的負荷。

以後的幾天。我一直都在向自己發問:「我怎麼辦呢?」

我的困惱並沒有繼續了多少天。星期五,經過無數次的自問自答,我終於又 決定了第二天再跑一趟新竹。

對於此行,我想不出任何能叫自己首肯的理由。可是我覺得一個人的行動, 往往是不受理由支配的。而當我做了這項決定時,我的痛苦就霍然而癒。

為了再看他一眼--對啦,這是最後一眼,回來後我就答應黃宏文,再也不 去見他了!也許這是不成為理由的理由--可是,事實上我也祇有這麼個希冀。 天可憐見,我捨此便一無所求的。

請了一天假,我就匆匆束裝就道。主管沒有給我好顏色,但我那還顧得了這 些?

風城的風,較前幾次似乎更強了些,而且還帶著涼意。今年才長的新葉,受 了半年間的風刮,都呈著疲憊的黯淡灰綠色,在風媟碻Y抖動。飛揚的塵砂,使 得一切景象都失去了應有的光彩。自然界雖顯出了晚秋的意態,可是我的心卻又 燃起了一股春天的火燄。

我已跟自己叮嚀好,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要擔心,見他一面,然後就回 頭走。

我踏著有些慌亂的步子。為了使自己鎮定,勉強在鼻子堶騕蛜q。

我來到校門口。我沒再猶疑,一直地走過通門,踏上那道走廊。

那間大講堂就在前面了,我心又開始跳。

我邊走邊凝神聽。呀!那熟悉的聲音怎麼沒有傳過來呢?

不幾步,我已走到入門了。

天哪!那媕Y竟空無一人。那一大堆我所期待著的,黑黝黝的頭髮,竟是一 隻也看不見!

我踏進一腳探出了頭。我的心往下一沉,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看,教壇上也沒 有人,一排排桌椅整整齊齊地,更顯得空蕩而可怖。

定睛一看,黑板上寫著幾個字:

「今天魏教授病假缺課。」

哦!他病了!眼前突然發黑,我差點兒站不穩了。我蹣跚地移步進去,在一 張課椅無力地落座。

他那揉左手肘部時蹙著眉的面孔,在我網膜上浮現出來。會是那個小毛病 嗎?那樣的毛病有那麼嚴重嗎?這麼難醫嗎?

我不曉得在那兒坐了多久,連怎麼回來都已渾然忘卻。我像一個夢遊病患 者,做什麼都不能自覺,也不由自主。

第二天是禮拜。一早黃宏文就來約我出去。我推說頭痛,一口拒絕。

我病懨懨地送走了一個禮拜。我也曾想到他可能是為了規避我,故意請了一 天假。這想法使我把寫信給他的念頭打消。

禮拜六,我又一次來到風城,仍然撲了個空。 我到傳達室問問,也不得要領。他們都不曉得魏教授得的是什麼病。

到此,我再不能懷疑他了。他一定是真地患病,而且是不輕的,所以才接連 缺課。

回到臺中,我馬上給他去了一封快信。

一天,兩天,我在無比的焦灼中等著回信。可是片言隻字都沒有來。

第三天,我再去了一封。仍然得不著回音。

星期五晚上,我打定主意,作五指山以後的第三次風城之行。並且我還有了 個大膽的決心。如果再看不到他,我要到臺北他的家去。他一定病得很厲害,我 一定要看他,否則我也活不下去的。

我在鏡中看到我瘦得幾乎祇剩了一把骨頭,面孔沒有一絲兒血色。我常常都 吃不下飯。我也會病的,除非再看他一眼。其實我可能已病了,祇是這個希望在 支撐著我才沒倒下去。

星期六,我一大早就來到車站,我需要有充裕的時光,以便看情形趕到臺北。

我買好了票,在候車室等時,從過來兜售的報販買了一份早報。

翻到第三頁的社會版,有兩行加上一條黑線的標題忽然映進我的眼兒。 臺大名教授魏朋道博士患骨癌症不治逝世

「哎呀!」

我大叫一聲就失去了知覺。

醒後我發見到自己躺在車站的醫務室。我向醫務人員道了謝就走出來。兩腳

乏力,但卻奇異地支持著我的身子。我的精神完全失去了主宰,祇有一幕幕往事

在空中忽隱忽現。

他,曾經對我提到死;他,曾是個說教者,想起來似乎他早就有所自覺。那 麼他之所以......哎......

我也許真地不能愛人。我是個帶著魔鬼的女人--就好像那個半瘋的丐 婦--會把一些可怕的東西散播在人間的。

我怎麼辦?怎麼辦?這回我是真正沒辦法了。

我失神地在街頭走著,街路漸漸熱鬧起來了。我看到柏油馬路的路面突然鼓 起來,對面的一幢方形大廈忽然歪了。

我心中起了一種想蹲下去的衝動。我那兒也不想去了!一直沒有流下的眼 淚,這時才決堤般迸湧而下......

《民主憲政》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