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冰花

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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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村在水城鄉的東北角,處於丘陵地帶,祇有西南方一角是平地。那埵 一口在縣境內頗為著名的泉水;好幾大股的清泉四時不斷,就連地方鬧大旱時也 不會乾涸,彷彿把整個臺地的地下水都集中過來一般。泉水村這個名稱便是這樣 取的。

雖然有這麼好的泉水,可是泉水村的居民卻是一滴也享受不到。它流出的水 量很可觀,但祇滋潤山下鄰近幾個村的水田,餘下的水還匯合附近的水流,成了 一條晶瀅清澈的小河,向西北方潺潺流去。

別看小河那麼小,如果有人願意順流同下,準可以看到在幾臺里下游處邊匯 集另外兩條小河--這兒也就是鄰村三溪水了--漸漸變大,最後居然還注入怒 濤澎湃的臺灣海峽呢。

由於地勢高亢,泉水村的人們便祇得揀些臺地上比較低窪的地方闢出幾塊看 天田,其餘就祇有種茶來維持生活了。

自從這地方在幾百年前被開墾以來就有句諺語流傳下來:「最苦泉水牯,最 美三溪水」。這兒的牯是男子的通稱。如果把這句話詳細的解釋出來,便是:「最 貧窮的,是泉水村的男子;最美的,是三溪水村的女子。」言外之意是說:有了 女兒,別嫁給泉水村人;要娶俏媳婦,最好到三溪水村去找。由這一點,也就不 難猜想到泉水村的人們是怎樣窮苦;連帶還可明白它所擁有而又利用不到的泉 水,是如何地豐裕了鄰村三溪水,甚至使人家成了馳名的美人窩。

太陽剛落山,暮色給崗上靠邊一排竹叢堛爾G小農家披上了一襲橙黃色的輕 紗。

到底是春天,山下那一望無際的稻田,禾苗正在起著微波;山上是一排排正 在猛抽新芽的茶樹,在歸途上的斑鳩,時時發出慵倦的啼鳴。不論山上山下,都 是一片翠綠,生意盎然。然而兩者在其含義上卻有貧富的差別。

那幢農家堻捧t的正廳右邊,一張檯上擱著一塊新靈牌,兩旁供著兩尊紙糊 的靈童。靈牌前的一隻當做香爐用的空罐上已插上了才點燃不久的兩炷香。

在邊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跟這充滿著貧困蕭條之意的廳內顯得那麼不調和。 那種不調和幾乎已到了滑稽的地步,就有如在一個渾身襤褸的乾癟老農夫頭上, 擱一頂嶄新呢帽。

那幅油畫下面約一公尺處,卻又是另一種奇異的景象。那堭i貼著十來張稚 拙而怪異的畫;有的顏料已褪了色,斑斑駁駁的,在陰暗的夕陽微光下,更顯得 異乎尋常。此外,廳媮晹陷X隻板凳,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長方形的房子,右邊伸出的部份是牛欄、豬圈和堆肥舍。屋前有塊禾埕,由 一道竹籬圍住。屋後是一排密密的竹叢。

有個四十來歲模樣的莊稼漢,正拿著一把青草在餵牛,好像是剛從園埵^ 來。他的臉方方正正,蓄著短短的髮,一根根地豎立在頭頂上,中等身材,非常 結實。黧黑的膚色和粗大的手腳,跟臉上那濃黑的眉毛,厚大的嘴唇,在在都予 人一種強有力的印象。一看就要教人想到這個漢子一定脾氣暴躁,輕易不肯向困 難低頭認輸。

這時,屋前的竹籬柵門外出現了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孩;一男一女,男孩跑在 前頭推開柵門,一陣風也似地衝進來。

「爸爸!我回來了!」

他是古阿明。古茶妹遲了兩步跑進來,也幾乎同時地叫了聲爸爸。

「唔,兩個都過來。」

那個莊稼漢子用低沉但很有威嚴的聲音說著,轉身踱到牛欄門口。他的眼睛 在濃眉下發著光,厚嘴唇緊閉。姊弟倆馬上便覺察到爸爸在生氣。

往常,古石松就很少在兒女面前現出柔和的氣色,而且還動不動就疾言厲色 大喝大罵;有時甚至為了芝麻大小的事而伸手抓起掃把竹棍之類,朝孩子們的腳 或屁股猛抽。在阿明和阿茶心目中,是個非常嚴厲而可怕的爸爸。尤其自從祖母 死後更少言笑,在家媮`是狠命地咬緊牙關,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發一言,連眉毛 都不動一下,就有如一尊憤怒的石像。

姊弟倆碰上父親的這種氣色,那股興緻頃刻間就消散,祇得放緩步子走到父 親跟前。

「怎麼這樣晚才回來?」

「………………」

兩個都好像一時慌了手腳,不曉得怎麼回答。

「快說!」爸爸加強語氣似地向前踏了一步喝道:「到哪堛悼h了?」

「不,不是。」阿茶吶吶地道:「我們參加圖畫……圖畫訓練。」

「圖畫?畫什麼圖畫到這個時候?妳幾歲了?也不想想,媽媽是怎樣忙。」

「我……」阿茶嚇得講不出話來。

「不准你畫!放了學馬上就回來。下次再晚回,不讓妳讀書了。曉得嗎?快 進去!」

茶妹似乎還想聲辯,但她曉得在這當口說話,無異火上加油,祇有使父親更

發怒,因此祇好轉身悄然走進屋堙C

「爸爸,」阿明覺得再也不能不說了。「爸爸,是老師點的。姊姊和我都點 到了。」

「胡說八道!」

「真的。來了個新的老師,就是送我那張畫的人。他教我們畫畫呢。」

「畫什麼?」

「我畫了一張狗和月亮的畫。」阿明有些得意起來,剛才的驚嚇好像已經忘 了。

「狗和月亮?奇怪,怎麼會想到那些呢?又是那樣的紅狗仔嗎?」不知不 覺間爸爸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了。

「才不呢。我這回畫了隻黑狗。我想到天狗食月。」

「哎哎,糟透了。你想到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人家不懂的。到底畫出來幹 什麼?」

「校長說要參加縣堛漱魌氶C」

「呀,那麼你是點了選手嗎?」

「是嘛。姊姊也是。以後天天要練習呢。」

「阿茶也要練習嗎?那不行,她要幫你媽媽。」

「爸爸,是老師點的啊!」

「誰點的都一樣,不行便不行!」

古石松的語氣又變得嚴厲起來了。

「爸爸,」阿明撒嬌地說:「校長說……」

「別嚕囌了!快去洗澡。」

孩子也明白他的脾氣,一旦說出個不字,就是天塌下來也改變不了他的主意。

他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的背影,不由地落入沉思。

其實說晚回,也不過遲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不到。孩子們既然喜歡,為什麼 不讓他們去呢?我也許太嚴了些,他們母親忙是事實,但是啊,十二三歲的女孩 到底能幫些什麼呢?最多也不過餵餵豬和雞鴨,掃掃地,此外就是替小弟阿生洗 洗澡了。也許,我是太嚴,太無情……

古石松的確是條硬漢,氣質硬而烈,一意孤行,但他也並不是生就的這副壞 脾氣。他十分懂得自我省察,因此他時時提醒自己,約束自己。他也很明白為什 麼會變得這樣。一個人處在逆境堙A若不是自甘暴棄,不圖振作,那麼他總是要 變得很暴躁,嚴苛的。

本來,他的生性也有幾分硬梆梆的傾向,但他也曾溺愛過小時候的茶妹和阿 明。那時,他還是個滿溫和的爸爸呢。就是現在,他何嘗不愛他們?歸根結底, 似乎還應該歸罪於環境--沒有錢。

年輕時,古石松到鎮上的一家豬肉店去當學徒學殺豬。後來他成了個很出色 的屠夫。那時,臺灣還沒有光復。戰時臺灣的肉商可以稱得上天之驕子,一般用 戶為了得到較好的肉,不得不事事低聲下氣,討好屠夫。加上配給量又少得可憐, 更不可不對握有豬肉的人們另眼相看,以期能邀寵買到些黑市肉。那時的屠夫們 都出足了風頭,腰包堣]填夠了鈔票。祇有古石松一個人是例外。

他從不肯對顧客們在秤量上耍花樣,而官方又控制得十分嚴格,正常的狀態 下是不會有配剩的肉的。加上他又有生就的一副慈悲心腸,聽到左鄰右舍出了病 人,他便要偷偷地割下一塊上好的肉--儘管那也不過是二兩三兩大小的一小塊 --送給病人。渴時的一滴雨露,餓時的一碗米飯--人們感激的眼光,就是他 所最引為欣慰的東西了。於是他倒成了眾人尊敬的人物。

光復後,臺灣經濟狀況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像古石松那種脾氣的人是註 定要失敗的。那些「高朋」一下四散了,再也沒有人向他裝出諂媚的笑臉叫他一 聲阿松哥。不到兩年工夫,他就不得不帶著老母、妻子和襁褓中的茶妹,回到崗 上茶園的老家,苦苦耕著祖傳的一甲左右的茶園,另外承耕了約兩甲;上奉老母, 下養妻兒。

「賺錢要命,沒有這種命,錢是賺不到手的。」這就是古石松腦子堣@貫的 觀念。賺不到錢既然是「命」,那麼他又怎麼不能達觀些呢?問題也正在這兒。 基於他那種思想,他深信不走不直的路,不幹不法的勾當,一定可以得到好的報 應。然而,他怎麼也脫離不了貧窮的糾纏,甚至越是賣力,貧窮也越是緊抱住他 不放。那是顯然的,也是合乎邏輯的,因為臺灣的茶業永遠不能安定,永遠不足 以使茶農豐裕。他正好應了那句諺語:「最苦泉水牯。」

這種情形到了去年更是達到了巔峰。入秋後不久,他的高齡母親病了。本來 這一年的茶價就很低,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已很勉強。但他隱隱感覺到老母近年體 力衰弱的情形十分明顯,康復希望很是渺茫,因此為了盡最後的孝道,不惜舉債 來請醫生。越醫病就越拖長,所費也益發增大。恰巧這時他的最小的兒子也病了。 當他發現到力量不足以支持兩個人的醫療費用時,祇有狠著心,讓那個剛剛周歲 的兒子夭折。他總覺得「生死有命」--又是個「命」字--兒子如果命堣ㄧ 夭逝,就會好起來;反之,就讓他去好了。

不幸的是老祖母也傷心幼孫早故之餘,竟也萬分遺憾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古石松奮最後的力氣,四出告貸,勉強辦完喪事。就這樣,他負了將近一萬元的 債。

農曆年前,他以為能夠靠兩窩豬仔來償還這筆債款的半數以上。可是怎料「禍 不單行」這句古語竟在他身上應驗;他那二十一隻小豬相繼染上了瘟疫,在短短 十來天中死得一隻不剩。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兩條母豬保住了命,足可寄望於將 來,然而債款也就愈來愈多了。

在這樣的家庭堛漱p孩,該可以稱為受難的天使了。可是在苦難中,阿茶阿 明姊弟倆並沒有失去天真,也沒有變得乖戾。相反地,他們還懂得如何為父母分 勞,如何避免使父母在憂患堿陞L們煩慮;在家堙A他們經常地幫忙一些零碎活 兒不用說,到了摘茶的農忙期,還會夾雜在女工們當中獻身手。

古石松最覺得於心不忍的,也便是這一點。表面上,他是那樣嚴厲易怒,但 在內心堙A卻也希望能讓他們玩個夠,讓他們舒服。可是當境遇需要幼小的人們 也貢獻出他們那微薄的勞力時,他祇有橫著心,接受他們那毫無保留的奉獻。

「爸爸。」

阿明興沖沖的聲音把古石松的思維打斷了。屋前的禾埕上已暗下來,在遊移 飄浮著僅餘的一絲絲暮色堙A阿明右手把小花貓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握著一隻空 瓶子走進牛欄。

「什麼事?」古石松一看,立即大喝一聲:「呸!又抱貓。說幾百遍才聽!」

阿明嚇得趕忙放手,可是小貓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下去!下去!」

阿明萬分不忍,不過總算裝出厲聲叫了幾聲。小貓擺好了架勢,這才倏地一 躍而下。   古石松真想再訓斥一頓,可是他忍住了。既然那麼喜歡,就縱容他一點吧, 他暗 忖著。

阿明愛貓愛得出奇。不止是貓,凡是四腳的動物,不論大到牛羊,或者狗兔, 就連髒豬,他都一樣地喜歡。尤其狗是他特別喜愛的。要不是石松因養狗要不少 米飯而堅決不讓阿明養,不然他們一定會經常有一條狗的。阿明也向父親央求過 不少次,卻都得不到允許。沒法祇好養隻貓來抱抱了;就是貓,也是因為家埵 鼠多,父親才好容易地同意的。

阿明目送著從肩上躍下的小貓一溜煙跑走後,這才怯生生地說:

「爸爸,小弟說要出來玩。」

「出來玩?怎麼行,生病的人而且這麼晚了。」

「他好多了。額角不燙了。」

「還不能吹風,再躲幾天才成。」

「爸爸,我想……你看這空瓶子可以洗乾淨嗎?」

那是隻缺了嘴的舊酒瓶,不曉得在屋角放了多少年月,髒得就像從陰溝媦 起來的一般。

「要做什麼?」

「我要把牛奶帶回來給小弟喝。老師說病人要多吃營養才能好。」

「老師肯嗎?」

「我會偷偷地裝在瓶子堙C」

「你不是很喜歡喝嗎?自己喝吧。」

「不,我很健康,不喝也沒關係的,不是嗎?」

「唔……」

古石松心堳傮P動,也很慚愧。五歲的小弟阿生好些天前就患了感冒,差不 多沒有買藥給他吃過,已瘦得祇剩一把骨頭了。好在病也不像怎麼沉重,吃了幾 包藥商寄存在家堛疑艦],讓他躲在房間堙C這兩天,看來已好了很多。而那幾 包藥包需要幾塊錢,不久藥商就會來取。這幾塊錢在目前的他已是十分傷腦筋的 事了。

「爸爸。」阿明又一次打斷了他的思緒:「給我找隻瓶子吧。這隻太髒了, 有石 油味呢。」

「這隻不行了。晚上爸爸找隻好的給你。」

「姊姊也說要把牛奶留下來。」

這時,茶妹在門口出現了,手奡今菑@把掃帚。

「爸爸,阿明,吃飯啦!」

「來啦!」

阿明答了一聲,一條小狗也似地奔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