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冰花
4
天剛朦朦亮,阿明就給爸爸的叫罵聲吵醒。
「夭壽,夭壽!看哪,剩下一隻頭……」
也不曉得在罵些什麼。阿明縮在被窩媔吇央C小貓又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被窩 堙A在阿明的腋下蹲伏著。小貓差不多每晚都要偷偷地進來,常常叫爸爸氣得大 罵小畜生。可是小貓就是不怕他,給抓住脖頸狠狠地摔下去,牠還是巧妙地,無 聲無息地落在地上,站得四平八穩。有時弓著背打個大呵欠,沒事兒一般地踱出 去,下一天晚上,還是照樣溜進來。
阿明伸手摸摸牠的背。真柔軟,真滑膩。他想。
「哎呀!」爸爸又在叫:「嘖嘖嘖……這堣S有一隻,剩下半個身子,喂! 小雞一共幾隻的?」
「十三隻。」是媽媽的聲音。
「哈滋滋……」爸爸好像在趕雞,一會兒後又嚷起來:
「天哪!祇有八隻嘛。被偷了四隻,該死該死……」
阿明可以清清楚楚地想像出爸爸那痛惜的,氣急敗壞的模樣,大概是給老鼠 偷吃了。
「喂!」爸爸再叫:「都是你,不把雞關好些!」
「唷,怎麼罵起我來啦?」
「不罵你罵誰?真該死!」
「母雞不肯進去嘛!我有什麼法子?」
「不進去要捉啊。」
「爸爸。」是茶妹的聲音:「我天天都捉的,昨天晚上太高興,就給忘了。」
「妳們女人都是糊塗東西。」
爸爸的聲音遠去,好像到了外面去了。
阿明覺得小雞太可憐了。
「小貓。」他輕輕地向小貓耳語:「你要快些長大呵,老鼠真可恨,你快長 大起來,把牠們捉光,保護可愛的小雞們……我今天帶牛奶回來給你喝,快長大 呵,懂了嗎?」
阿明等天大亮了才下?,到廚房去漱洗。他在飯桌下看到一隻小雞的頭,揀 起來細看,皮毛給吃去了一半以上,眼睛成了兩個小窟窿,血淋淋的。那可愛的 小嘴被咬碎了。脖子祇有短短一截。
阿明想起整天跟著母雞的那些膽小,但非常可愛的小雛雞們。為什麼老鼠這 樣壞呢?把活生生的小雞吃成這個樣子!唉唉,那不曉得多麼痛,真可憐哪……。
阿明跑到屋前禾埕。母雞帶剩下的八隻小雞在竹籬邊找食物。阿明上前。把 小雞的頭輕輕地滾向母雞那邊。母雞吃驚地跳開,馬上又若無其事地上前,朝那 隻小雞的頭看了一會兒。阿明以為母雞一定會難過的,但沒料母雞竟狠狠地啄了 它幾下。小雞們以為母親找到了什麼,振動著小翅膀爭先恐後地圍攏過來。有一 隻小雞搶先了一步,啄起那小雞頭一溜煙跑開。有兩三隻小雞從後頭緊緊趕上 去。阿明勃然大怒,彎下腰身揀起一塊石頭朝母雞用力擲去。母雞和小雞嚇得跳 起來,飛奔而去。
「呆母雞!自己的小孩都認不出,該死該死。」
阿明學著老爸爸的口吻大罵,最後又是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
「所以才會遭老鼠的暗算哪。」
是啊,阿明心想,真是呆母雞,也許老鼠走到她的身邊都還滿不在乎呢。真 奇怪,人家都說母雞怎樣愛小雞,老師也說過有一隻母雞,自己讓火燒死,救了 翅膀下躲著的一窩小雞,也許這些都不太可靠吧。
但是,阿明向自己反駁:不對!有次我要捉小雞玩,給母雞啄了一下,痛得 不得了。還有老鷹來時牠也懂得怎樣保護小雞。母雞還是愛小雞的,就好像母親 愛我一樣。祇是母雞小孩那麼多,認不出那隻小雞頭罷了。
對了!最可恨的還是老鼠。可恨可惡的老鼠,怎樣才能把牠消滅?……
忽然,他想起了前些時候家堨峈漲揤姻鐘晹酗@些。他決定利用小雞頭做餌 來毒老鼠,於是他又一次揀起了那隻雞頭興沖沖地跑回去。
「媽媽,老鼠藥放在哪堙H」
「要做什麼?」
「毒老鼠啊。老鼠真可恨,一下子咬死了這麼多小雞,我要毒死牠。」
「早就用光了啦。」
「我記得還有嘛。媽媽,給我啊。」
媽媽正在忙著,可是阿明苦苦纏住,她祇好從櫃櫥上找出一隻黑色的小瓶 子,照著窗子看看。
「煩死人啦。看,說沒有就沒了嘛。」
阿明接過來,傾斜著照照。
「還有哩,媽媽,還有一點點。」
阿明找了鑽子,撬開瓶塞,把瓶底那少量的藥水倒進小雞頭的眼窩堙C
「媽媽,祇有一小滴呢,能夠殺死老鼠嗎?」
「小心哪,這藥很可怕,半滴就可以毒死一隻大狗呢。快去洗洗手吃飯,要 遲到囉。」
阿明很興奮。他想,如果那隻可惡的老鼠再來吃這隻雞頭,準可以把牠毒死。 他考慮了一下,決定把它放在雞籠背後。
這天的美術訓練時間,阿明畫了貓和老鼠。他把背景塗成淺綠色,一隻大老 鼠畫成深褐色,再加上兩撇黑色的八字鬍。小貓呢?他把牠塗成藍色,另外還在 一旁加上一隻橙黃色的小雛雞。
那隻大老鼠倒臥著,四肢朝天,表示已在一場激烈戰?後打敗。小貓的身子 雖然還不到老鼠的一半大,但卻是個勝利者,前肢攀住老鼠的脖子,張大嘴巴正 要咬下去。小雞算是在一旁的觀眾。
阿明感覺到這樣畫,那些給老鼠殘殺的小雞們一定會感到快慰。
郭老師這一天一直在指導高年級的學生,所以沒有來看古阿明作畫過程。阿 明畫得很快,別的同學差不多都還在一半的階段他就完成。交出後,郭老師誇獎 了一番,又當做模範作品,用圖釘釘在黑板上端。
學生們散去後,郭雲天獨自個兒留下來研究這一天的成績。
這天,大部份的同學都交了作品,共約四十張。他把那些畫依年級分類,首 先看看六年級的。他覺得很不滿意,仍然是完全傳統作風。這種毛病該如何矯正 呢?幾天來,說也說得不少,但似乎一點也沒有進步。可能是因為話講得太深奧 了些,也可能小朋友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那些理論。眼前這些畫顯示出他這種反 省一定不會錯到哪兒去。看樣子,得花一番心血的。比賽還有三禮拜,在這二十 天當中必須天天講些,並指點每一個同學作畫。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是樁很辛 苦的工作。
幾天來,郭雲天已接觸了小朋友們的生活,雖然還談不上深入,但那種滋味 已很夠他心領神會。他認為祇要自己捐棄成人的眼光,感他們所感,做他們所做, 他們就很快地朝你圍攏過來。這就是郭雲天三天來的教學心得。
特別是當他站在教壇上,看到觸目皆是一雙雙熱切地期待著什麼的眼睛,就 情不自禁地深切領悟到所謂「責任」這個詞的真義。
當一個人痛感有樁責任在等著他去肩負時--不管那是怎樣的責任--他所 沒有過的力量就汩汩湧現。郭雲天也正是這個樣子。因此,他一踏上教壇便覺 得渾身是力;彷彿有了某種活力的泉源,一天七堂八堂的課,他能以一樣的充滿 熱力的聲調講課,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在另一方面,小朋友的一切,也好像成了清洌的泉水,把沾滿郭雲天身上的 污垢一層層滌去。郭雲天明白這污垢就是病苦與灰心給他帶來的憂鬱。他清清楚 楚地自覺到陰鬱的心緒一天比一天消形匿跡。
他抹去了心中的雜念,一張一張地審視比較那些畫。可就是不曉得什麼緣 故,精神總是集中不起來。偶而,眼前的畫會因為他的視線焦點不能對準而模糊 起來,而且明明是剛看過的,但下一刻鐘便已忘得一乾二淨。
「怎麼搞的呀!」
他向自己提醒一番,這才又把眼光集中。一連重覆了幾次這情形後,他終於 不得不面對隱伏在心堛滿A不時地抬起頭來擾亂他的注意的思念。
啊,我是在期待她再次出現哪。真荒唐!她來了又怎麼樣?豈不是反而不妙 嗎?跟她聊開了,工作便沒法做下去了,而這工作又是不得不做的,且又是遲延 不得的呵。想到這,才又重新把目光移到畫上。但是,仍然不能集中精神。
真糟!他責備自己:別傻想了,她不會來了,已過了這麼久。而且她不是沒 有藉口了嗎?她不是愛到哪堳K到哪堙A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把心底裸露出來的 女人。她不敢再來了……更重要的是她也許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堸琚K…
終於教員集會鐘聲傳來了。
好了,現在趕快工作吧。她不可能來了。集會完畢就是下班,她得趕公共汽 車回到三溪水的家。別再妄想了,工作,工作--郭雲天鞭策自己。
然而,真是料想不到,不多久他竟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而且明明祇有一個 人。他的心馬上就急跳起來。
說不定是翁秀子呢。這個念頭剛掠過郭雲天的腦際時,來人已出現在教室門 口了。
正是林雪芬,嘴角泛著那種輕而含蓄的淺笑。
「又來打擾了!」
「沒有關係。」
郭雲天使勁地抑制著不使喜悅和心跳外露。
謝天謝地,幸虧那個多嘴女人沒有來,郭雲天想了這些,於是不經意地說:
「翁老師怎麼沒來?」
「翁老師?」
郭雲天想起第一天到校長室的牆上看到教職員一覽表,三十多位老師中,姓 翁的有三位,便說:
「翁秀子老師啊。」
「哦,她,她下班了。」
事實上,林雪芬早就明白對方所問的是哪一個。她所以這樣反問,是因為她 不明白他何以會關心她。
郭雲天好像看到林雪芬說話時,面容上泛現了類似不悅的神情,心中不免一 怔。不過那種神情很快地就從她臉上掠過。
她走到攤放在兒童課桌上的作品前問他:
「是不是有點進步了?」
「就是這個樣子。還不大看得出來。」
「我弟弟的呢?他一定也……」
「林老師很擔心是不是?」
「我……是啊?不擔心我還要來看嗎?」
林雪芬好像故意說出這樣的話,語氣較往常重了一點兒。
「那,那當然囉……」雲天有些不知所措地。
奇怪,今天跟她談,怎麼老覺得有些不對勁?郭雲天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私下忙亂地搜尋著其次要講的話。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出該談些什麼好。或 者找出林志鴻的畫讓她看看,討論一下吧,他想。但是,馬上他就覺得那有些不 妥當。那麼就拿古阿明的吧。他記起今天那個小頑皮畫的畫兒……一隻大老鼠加 一隻小貓。唉……那要更糟的,他私忖著。
雪芬這時漫不經心地瀏覽那些六年級同學的畫。
「我覺得……」郭雲天這時心慌意亂,祇好訥訥然說,企圖打破這尷尬的緘 默,但他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停頓了片刻。
終於好容易地接下去。
「我覺得教小朋友們畫畫,真不容易。」
「是嗎?」她倒顯得很輕鬆。
她仰起面孔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已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至少雲天這麼感覺 到。他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我已經反反覆覆說了不少,可是這種顏色,這種線條,仍是那一套,古古 板板的。」
「你很辛苦。」她嘴角浮起了淺笑。
「不,哪堛爾隉C」他把垂下的頭髮往上一掠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說,這些,我太生疏了。也許我不懂得教學法。我想那一定很重要的。」
「教學法嗎?其實也沒什麼。」
「我真希望妳指教,我實在一點也不懂得。」
「我?」她輕輕地笑出聲來說:「開玩笑嘛。我懂得什麼?」
「不,我想一定比我懂。可是………我怎麼說呢?」他說著低下頭。面露困 惑之色。
「我實在也不懂。不過,一般地說,在學生那邊,聽和看是同樣重要。聽得 多,看得多,畫時就比較容易。但是這些事誰不曉得呢?我可就是也祇曉得這些。」
「聽和看嗎?唔……」
郭雲天很快地就領悟到這話的深長意義。
「對啦。」他猛舉頭,髮一甩說:「你說得好。我也太糊塗了,祇知道說, 不曉得讓他們多看。我學習也的確是聽和看,然後才畫,恐怕看要比聽還多呢。」
「你好像沒有拿出足夠的模範作品讓小朋友們看看是嗎?」
「是這樣。我幾乎就祇有讓他們看古阿明的畫。真是,怎麼沒想到這點呢?」
「今天,古阿明小朋友畫得怎樣?」
「很不錯,就是這個。」
郭雲天取出了那幅老鼠和小貓。
「呀!」林雪芬瞪眼說:「真是異想天開。」
「不瞞你說,我是越發覺這位小朋友了不得了。像這種有點卡通意味的表現, 顯出了一股力量。這媕Y有自我,有強烈的主張。我幾乎要認為這才是兒童繪畫 的最高目標呢。還有這種顏色的配合,我真願意說這就是馬蒂斯的作風。」
「真有那麼了不起嗎?我倒有些弄糊塗了。」
雪芬把畫接過來細看。郭雲天移了幾步走到雪芬背後,從她的肩上看那張 畫。「兒童們喜歡把印象最深刻的東西誇大表現出來。我猜古阿明一定痛恨這隻 大老鼠。這個小貓可能就是他的英雄思想的流露。小朋友們大多有豐富的英雄思 想的。」
「這角落的呢?」
「這個嗎?我也不大明白。像是一種小動物,不過他的用意怎樣,我也莫名 奇妙。」 「 我們是不是應該問問古阿明?你想他一定有某種用意嗎?」
「那當然,不然他就不會加上去的。不過小孩的幻想,我們成人往往沒法理 解的。就是問問他,也不見得能得到叫我們滿意的答案。」
以後,兩人交談就融洽很多,他談了不少有關兒童繪畫的事。雪芬也告訴雲 天她已錯過了一班車,下一班車在五十分鐘後,兩人就足足談了這五十分鐘才分 手。
古阿明放學回到家,放下了書包。照例他要先抱一回小貓,跟牠玩一會兒。
貓的確是種狡猾的小動物。正如地方諺語所說:「認屋不認人」,她對家人 是不大有「情感」的。甚至當牠在戶外碰到主人,也要防備敵人般地露出猜疑的 眼光看守著,擺好隨時都能逃脫的架勢。不管你多麼愛牠,在這樣的當兒你要叫 牠,伸手抱牠,牠準會一溜煙跑走。
在屋內雖不致如此「六親不認」,但還是十分勢利而寡情。僅在牠要求什麼 時,才望著人的面孔,有時還會用面頰來摩擦人的腳,大獻殷勤。
不過古家的小貓卻好像與眾不同,說正確些,應該是對待阿明時很有一點不 同尋常。或者是由於從小就被阿明抱慣了,當阿明嘴堳}嗚咪嗚兩聲,小貓必定 從屋子堛漪Y個角落急跑出來。被阿明抱的時候,儘管也要掙扎一下,不過很快 就會靜下來,細瞇著眼蜷縮在阿明的臂彎堙C
但是,這一天可奇怪啦。任阿明怎麼喊怎麼叫,小貓卻不肯跑出來。他從正 廳喊到房間,再到廚房、牛欄、豬圈,屋媔]了個遍,也看不到小貓。
屋塈鉹ㄤ菕A他便從廚房跑到屋後井邊找,又從屋後繞到屋前禾埕,還是不 見蹤影。
阿明衝進廚房纏住母親。
「媽媽,小貓呢?」
「不曉得啊!」
「奇怪,到處都找過了。」
「大概到茶園抓青蛙去了。」
「青蛙?抓青蛙做什麼?」
「吃嘛,傻瓜,貓吃了青蛙會很快長大的。」
「是嗎?牠以前去過嗎?」
「常常去。有時會抓山狗仔回來。」
「奇怪,我怎麼不曉得。」
「你天天出門嘛。」
阿明想了想,不錯,貓已大了許多,應該自己會找食了。可是牠怎麼不打老 鼠呢?這麼想,他的思緒就轉回來。得去找!
於是他又一鼓勁往外跑。媽媽從後頭叫他不要走,他都不理了。
跑到屋後的竹叢外,爸爸正好肩上馱著犁,牽著牛,從前面回來了。
「爸爸。」阿明叫了一聲:「你回來啦。」
「跑哪兒去?」爸爸現出怒容。
「我,我去找小貓。」阿明有些提心吊膽。
「小貓怎會跑出來?別亂跑。」
「嗯……媽媽說的。她說到茶園抓青蛙去了。」
「小貓沒在家媔隉H奇怪。」
「我都找遍了。」
阿明猶疑地站在那堙C爸爸這時正要進柵門,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說:
「下午我還看到牠在牛欄邊玩著呢。在玩那隻小雞頭。」
「什麼?小雞頭!」
「嗯,玩得很快樂呢。」
「哎呀,牠吃下了嗎?」
「我不曉得。怎麼?」
「糟啦,爸爸,小雞頭我放了老鼠藥的。」
「呀,放在哪堙H」
「小雞頭啊。我把瓶底的一小滴藥滴在小雞頭的眼睛堙C」
「嘖嘖嘖,該死該死!誰叫你這樣做?那有人白天毒老鼠的。該死的賤骨 頭!」
爸爸說著就走進牛欄了。
阿明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去茶園堜O,還是不去好,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 很著急。如果小貓把那隻小雞頭吃下,那牠準已給毒死了。他想起媽媽的話:半 滴毒藥就能夠毒死一隻大狗。何況小貓那麼小。這真是可怕的事啊!唉唉,小貓 呵,你怎麼這樣饞嘴呢?青蛙、山狗仔,可以吃的東西多著哪。餓了也有飯吃, 偏偏要吃那隻小雞頭。真糟糕,糟糕透了……
他踉踉蹌蹌地走回來。心堜窱蛓顴磲漣き獢A先到牛欄邊看看。當他剛要進 牛欄時,忽然看到門口簷下的草堆堙A有一個他熟悉的東西,正是那隻放了毒藥 的小雞頭!
「爸爸!」
阿明狂喜地大叫了一聲,揀起小雞頭就衝進牛欄。
「爸爸,你看,小貓沒有吃下,一定沒什麼的!」
「嗯。」爸爸祇瞟了一眼,有些愛理不理地,自顧餵他的牛。
「爸爸,你說小貓是不是抓青蛙去了?」
「我怎曉得?」
「我去菜園找好不?」
「不行,這麼晚了。」
「可是……」
「牠會回來的,不用找。」
爸爸說了這些轉身就走,進正廳去了。
古石松划了根火柴,點亮了靈牌的小油盞,燃了幾炷香拜一拜,然後到門口 再拜幾下。他聽到從廚房媔ルX來的聲音。
「媽媽。」茶妹說:「一頭母豬不曉得怎麼了,走來走去不肯吃。」
「那一頭?」
「大的那頭。」
「另外一頭先餵吧。回頭告訴妳爸爸。大概是要生小豬了。」
古石松聽著就屈指數了數。不錯,明天就是母豬的預產期。他插好了香,又 一次走出門口,從屋堛瑤_草堆堜漭X了一把稻草,朝豬圈走去。
就在這時,阿明迎面撲過來大喊:
「爸爸,找到了!」
「找到什麼?大驚小怪的。」
「小貓啊!」阿明喘得很厲害:「牠在牛欄的橫樑上蹲著。」
「我說了嘛,牠不會出去的。」
「可是爸爸,唉,牠不下來,怎麼喊也不下來。」
「不下來算了。」
爸爸沒停一下腳,繼續向前走去。母豬要生產了,這在古石松家是樁重大事, 他哪媮棸U得到小貓呢?他進了豬圈,把稻草撒在圈堙C稻草在母豬生產時是少 不得的,牠要用稻草做成窩,讓牠的小豬在草堆媃p,揩淨牠們身上的胞膜,睡 覺時也好有個舒適的?。
阿明跟著爸爸。爸爸不理他,這是他最傷心的事。他很明白爸爸的脾氣,可 是他仍希冀著爸爸會幫他一點忙,他實在沒有辦法了。
「爸爸,你去捉小貓回來好嗎?」
「別纏!爸爸沒空!」他不耐煩了。
阿明又著急又傷心,悄悄地溜回牛欄。
「咪嗚……咪嗚……下來啊,咪嗚……」
阿明快要哭出來了。
牛欄堣w很陰暗,但還可以看清楚小貓。牠在屋頂上的一枝樑上沒精打采地 蹲伏著。脖子縮起來,滿臉濕漉漉的。原來長著漂亮的毛,光滑的面孔,這時再 也沒有那種雄赳赳的氣概了。唾液像是一直流不停,而牠又要時時伸出前肢抹一 把,想吐又吐不出,面部的毛就給那粘液粘成一塊塊,完全改變了一副面目。背 上起著一股股波浪,看來是那樣痛楚難過。哎呀,又在吐白沫了。
「咪嗚,你怎樣啦?咪嗚……下來啊……」
阿明的聲音像哭泣聲。他很想哭,在那媄菑U來大聲哭,可是他忍著。
忽然,阿明想到了一個辦法,拔腳衝進正廳,搬來了一隻板凳。他跳上凳子, 但手還及不到貓。這還不算呢,貓看他伸來了手就恐怖地往後退,退到屋角去了。
「咪嗚……你忘了我嗎?哎呀,你怎麼啦?」
阿明再也忍不住,跳下來一屁股往凳上一坐就哭了。
但是,不一會兒他又猛地站起來,搬移了凳子,再踏上去,貓無力地看了阿 明一眼又往後退。沒處退了就沿牆壁上端的橫木走到另一個屋角蹲下來。
這時,阿明也不得不認定事態的嚴重性了。無疑的,牠是吃了毒藥。也許祇 是舔了幾下--牠一定還咬不動那小雞頭,可是毒藥是小半滴就足夠教一隻大狗 毒死的啊!這樣想著,阿明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候,小弟阿生來到牛欄。阿生那天晚上拉了一晚肚子,第二天就好了。 病也好了許多,能夠出來玩,祇是腳步還不太穩當。
「哥哥哭,羞羞羞。」
「小弟!」阿明真想揍小弟,可是想到小弟病了這許多天,自己又害他拉肚 子,就不忍發作了。
「你看,小貓,小貓吃了毒藥。」
「哪塈r?」
小弟不敢再嘲笑阿明,連忙用眼光搜尋。很快就被他看見了,便問:
「啊,牠很疼嗎?」
「痛的,一定痛得不得了。」
「會死嗎?」
「我真怕會。」
「要吃藥哪。」
「吃藥?」
阿明詫異地望望小弟。呀,這不是好主意嗎?怎麼沒想到呢?
小弟常常鬧病,藥吃得不少,難怪他馬上要想到這上面的。也許小貓還可以 打針呢。對了,我要請爸爸帶小貓去打針吃藥。牠一定會好的。可是不曉得爸爸 肯不肯。阿明在動腦筋了。
晚飯時,阿明心事重重。爸爸第二碗飯快扒光了,阿明卻還沒吞下幾口飯。 往常,阿明都是以跟爸爸吃得一樣快而驕傲的;雖然同是一碗,份量差得很不少。
阿明一直不敢提出他的請求。話幾次衝到喉嚨又給吞回肚子堨h。他知道爸 爸絕對不會答應他,但心中總存著一縷希望。
阿明記得兩三個月以前小豬生病時,爸爸請了醫生來打針,還給那二十幾隻 的小豬灌下藥丸。雖然結果還是死得一乾二淨,可是由這一點就可知道爸爸還是 愛動物的,小貓說不定也不會不愛。可是……
「阿明哪,怎麼啦?怎麼不吃飯?」母親溫和地問。
阿明這時的心情是那樣淒涼無依,現在經母親這溫情的話一觸動,禁不住淌 下了一滴淚水。
「……」阿明喉頭梗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一定在擔心他的小貓。」茶妹說。
阿明聽了這話,又擠出了一滴淚,索性把碗筷擱下。
「我,我吃不下了。」
「啊哈哈……」爸爸大笑了一聲說:「真是,一隻小貓也那樣希罕嗎?傻子。」
「爸爸。」阿明奮力地說:「你小豬就疼,小貓就一點不疼……」
「我說你是個傻瓜,小貓怎能跟小豬比啊。」
古石松真想告訴他一隻小豬可以賣到五百元以上,但還是沒有說,今天晚 上,他可是出奇地快樂,如果是往常,阿明不被他罵得渾身顫抖才怪呢。也許這 是由於母豬要生小豬的緣故,這在他們家,是樁大喜事呢!
「爸爸,小貓也可以打針嗎?」阿明似乎也覺察出爸爸今天很開心,終於拿 出勇氣來了。
「打針?別開玩笑。打什麼針?」
「小貓吃了毒藥,打了針可以挽回牠。」
「呸!小貓還不值得一枝針藥的錢呢。」
那是不錯的。然而阿明卻不能理解為什麼小貓和小豬有這麼不同。在他,牠 們都一樣是可愛的小動物,而且小貓比小豬可愛許多倍呢。
阿明祇愛他那隻小貓。用錢來衡量一條生命的價值,在他簡直是不可思議 的。聽了爸爸這句稍帶怒意的話,他知道沒有希望了。這麼一來,就再也沒有什 麼阻止他的感情氾濫,哇的一聲哭起來。
「呸!該死該死。哭什麼!」
爸爸大喝一聲,可是阿明並沒有給制服,反而哭得更起勁,好像這就是他 唯一表示抗議的途徑。他那無助而絕望的寂寞心靈,哀傷他那隻心愛的小貓無可 挽救,試問他除了哭以外,還有什麼方法來反抗爸爸的專橫無情呢?
「還不停!看我敲斷你的腿!」爸爸又大喝。
小弟阿生嚇得躲進媽媽懷堙A大聲哭起來。茶妹忙放下碗筷,走到阿明身後 把他扶起來,半拖半拉地扶進房間堨h。
「別哭了,明天我去跟二嬸要隻小貓來。」
「嗚……不要!嗚……」
「好弟弟,要兩隻三隻都有嘛。快別哭了。」
「不要哇……」
阿明祇是肩頭一聳一聳地哭個不停。
阿明不曉得在什麼時候睡著了。他做了個可怕的夢。一隻有狗那麼大的老鼠 把他的小貓捉住,正在張大嘴就要咬下。鼻下那兩隻彎而尖銳的牙好像兩把彎 刀,明晃晃的。小貓拼命地掙扎著,咪咪地哭個不停,但仍不能掙脫大老鼠的利 爪。
眼看老鼠就要咬下去了,阿明忽然驚叫一聲醒過來。他霍然起身,揉揉眼。 耳朵還響著小貓的哀叫聲。周遭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阿明覺得自己好像掉 進無底的深洞堙A黑得可怕。他嚇得正想使出渾身力氣狂叫一聲。就在這時,門 呀的一聲開了。立即有一道光線射進來。他耀眼得眼睛都睜不開。
正在阿明詫異得不曉得怎麼好時,一陣熟悉的聲音傳達過來。
「阿明。你醒了?」
原來是茶妹手擎著一盞油燈進來。
「咪嗚--咪嗚--」
啊,那是小貓!一時,阿明鬧不清自己是在夢中呢?還是在現實。
「阿明,喏,小貓捉到了。」
「哦。」
阿明伸手接過來。沒錯,是他的小貓。他把牠緊緊地摟住。不要怕,小貓, 我會保護你,絕不讓你受到傷害,我要使你安全,永遠安全……阿明反反覆覆地 在心中說著。
「得餵藥呢,阿明,幫幫我。」
「餵藥?」
阿明一怔,陡地,他清醒過來了。原來那是夢,沒什麼大老鼠的,小貓是中 了毒。
「什麼藥啊,買的嗎?」
「烏糖水,媽媽說的,灌了烏糖水就會好。」
其實,這祇是媽媽為了安慰阿明而想出的,阿明卻高興得什麼似的。 姊弟倆費了一番手腳,手被貓抓破了幾處,好容易才灌下了幾口糖水。
「阿明,現在你放心睡吧。明天一定會好的。」
「你呢?」
「我要去看母豬,剛才生下一隻小豬了。」
「啊,真好,我也去看。」
「不啦。你還是跟小貓睡吧。」
阿明覺得還是陪小貓好,便答應下來。
第二天早晨,阿明醒來時,真的,小貓已完完全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