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冰花

鍾肇政

5

郭雲天心堳雂ㄤh快。他再也沒心思指導如今祇剩下十二名的美術初選選 手,吩咐大家自由作畫後走出教室,在廊邊的洗手台一角坐下來。

一大早起下了一場雨,這時雖停了,但天空還很陰沉。廊外的鳳凰木的葉子 和花,經過雨水洗刷,變得更鮮艷,不過花瓣已開始凋落,地面的泥巴上散佈著 許多紅色的碎片。似乎剛由小朋友們打掃過,小竹枝刮過的一道道溝痕還清清楚 楚地留在泥巴上。

郭雲天漠然地把眼光投向遠處的山,回味著這一堂特別美術課開始以前校長 對他說的話,細細地琢磨一番。

老校長那消瘦的臉,下陷的面頰,疏疏落落的鬍碴子,還有那遠視眼鏡堛 不安定的眼光,嘴角上那藉絲絲笑意表達出來的歉意--是啊,他這個人,正如 傳聞,是個出名的好好先生。其實說是好好先生,倒毋寧說是沒有主意較為恰當 --也許,這也就是好好先生之所以為好好先生了。

當然,嚴密地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主意的;廖大年校長也有他的主 意,祇是他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意見的影響。他那瘦薄的身子,往往叫人聯想到浮 在水上的一片羽毛,輕輕的風一吹,就會給吹過去。不想他的主意竟也是如此。

「這個。」

廖老校長不祇對學生訓話時,就是跟同事談時也習慣地說出這兩個字。

「這個,我很高興郭老師這樣熱心指導,一定很有進步了,是嗎?不過,這 個,現在是講民主的時代,無論什麼事情,最好由大家來決定才對的。你說是嗎?」

郭雲天聽了這吞吞吐吐不得要領的話,實在搞不清楚這位老人家到底是要說 些什麼?沒法,祇得點頭稱是。

「所以啊,這個,我一定要請郭老師不要見怪。我覺得,這回你一個人決定 了美術代表的初選,這個………是不太妥當的。」

「呃,校長,這是說……」

郭雲天一時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校長這番話,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別忙。」校長打斷了郭雲天又說:「這個,我是說,這事情,在我們學校 來說,這個,總算是很重要的事囉。所以啊,你一個人就做了那樣的決定,你每 個年級都選了兩名,其他都……淘汰了是不是?這個,是應該由大家來決定才好 的。」

「可是……」

郭雲天很想提醒對方。本來美術訓練開始時,便由校長委任他全權處理的。 難道他已忘了這些嗎?可是一面他又覺得說這樣的話,好像太不客氣,太使人難 堪,因此沒有說出來。

老校長也似乎不大好意思,摸摸鼻下的鬍碴子,像是要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一 下歉然的心意。

「不過啊,郭老師,現在已經決定了就算了。我希望下次,不要憑一個人的 看法來決定一切。這個,當然,校內的一切事情也都是這麼決定的。」

「好的。再幾天就要決定最後的人選了,那時一定請校長決定。」

「呃,這個,我本來也沒有什麼意見。你是專家啊,不是嗎?嘿嘿,我祇說 說,最好請幾個有經驗的老師來討論一下。這樣比較可靠的,對嗎?」

「是。」

郭雲天雖然這樣答,可是心中倒是不以為然。有經驗的老師,到底指誰呢? 郭雲天是想不出的。可是如果依學生以往的成績來判斷,那麼這兒所說的經驗, 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不過他還是沒敢把這些意見直說。

「那麼我請哪幾位老師來商量呢?」

「這個,我自然有打算。比方,教導主任和徐老師等人。你也許不曉得,徐 老師以前是負責美術方面的。他的確有不少經驗。」

郭雲天的腦堹B起那個喜歡訓學生的矮個子訓導課長。

「還有,」校長又說:「各課課長,各學年主任也都應該請來,一塊討論討 論。」

郭雲天走出校長室後一直耿耿於懷。如果這是校內的規定,那麼他自己決定了初選,確乎是不妥當的。可是,他總覺得在這種場合,不能和一般校務混為一 談。他身為小學教師--儘管是臨時性的--從沒有藐視小學教師的意思,同時 他也曉得「三個臭皮匠」的道理,然而至少他覺得自己是受過一些美術訓練的人, 在這一點上面,他敢自認比許許多多的「臭皮匠」強些。

「我本來也沒什麼意見的……」校長的這句話,也許就是問題的關鍵了。無 疑,校長是受了人家的影響。那麼,這人又是誰呢?郭雲天到職還不過半個月, 許多同事的名字都還不能叫出來,就是比較熟些的,也不過是談過有限幾次話罷 了。要從這些同事當中猜出若干個可能是向校長「進言」的人,郭雲天是辦不到 的。

不過唯一郭雲天認為可能的,是林雪芬。她的弟弟面臨勁敵,而她又十分明 白古阿明的入選早已在郭雲天心目中決定。但是她會是這樣一個女人嗎?他向自 己堅決地否認: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麼其他還有誰?

「喂!」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喊從郭雲天後頭響過來。他不由得一怔,回頭一看。哎呀, 想到她,她又出現了!笑吟吟地站在那堛漸翱O林雪芬。不過不是她一個,還有 翁秀子。剛才叫的也是翁秀子。

「呀!」翁秀子說:「你不上課在想什麼?校長來了可不得了啊。嘻嘻……」

郭雲天苦笑了一下。   「郭老師。」翁秀子的機關槍又響了:「我這些天都很想來看你上課,不, 我是說來聽你的課,可是怪不好意思的。我真希望臉皮厚些。」

翁秀子說著就有意地瞟了身邊的林雪芬一眼,然後又格格地笑了幾聲。

郭雲天還是不能回答,祇好裝著笑笑。

「我很擔心是不是打擾了你。」

秀子見郭雲天不響,這麼問了一聲。不過她並不是真的擔心,顯然祇是想打 破緘默。

「那堛爾隉C」郭雲天掠了一下頭髮說。

「你好像不上課了,是嗎?」

「我有件事情得靜下來想。」

「呀!你有心事?講吧,我們很願意聽的,也許能幫一點忙也說不定呢。妳 說是嗎,雪芬?」

雪芬默然點了一下頭。雪芬裝著漠不關心。她裝得非常成功。

「說不上心事,不過是芝麻大小的事罷了。」

郭雲天一面答一面想,這事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她們,也好像不可以告訴她們。不過他也覺得如果是雪芬一個人,他倒很願意談談。

「你一定是撒謊。我猜到了,你是在想女朋友。」

「沒有的事。我哪有女朋友?」

郭雲天自己都奇怪為什麼要把這種話講得這麼用力。他明明知道翁秀子也不 過是說著玩,一笑置之算了。可就是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被提到「女朋友」這字 眼兒,心情突地緊張騷動起來。他不能當做這是開玩笑,必需糾正過來。

「嘻……誰相信嘛。像你這樣的大學生,又是藝術家,沒有女朋友才怪呢。 而且可能還不祇一個。你說是不是,雪芬?」

「呀呀,我真的沒有,我可以發誓。」

郭雲天差不多要失去鎮靜了,他被這位妖媚的女教師玩弄著而不自覺。

「噢,不用啦!看你這樣心事重重,我祇是相信除非是女朋友的事,怎麼會 教人這個樣子罷了。」

「好吧。」郭雲天實在說不過秀子,祇得說:「我就告訴你算了。是剛才校 長把我訓了一頓,所以我非常沮喪。」

「呀!」翁秀子和林雪芬幾乎同時叫了一聲。雪芬這算是首次打破了沉默。 不過緊接著說的,仍然是翁秀子。

「他?怎麼會呢?奇怪,到底是什麼事?」

「他說美術選手的初選不應該我一個人決定,要由大家決定才好。」

「大家?我可不行哪,這怎麼成,大家都一竅不通嘛。」秀子有些憤然地表 示。

「他說要由教導,課長、主任等人商量決定,他們都有經驗。」

「我知道。」秀子瞟了一眼雪芬說:「什麼經驗不經驗,那些飯桶懂得個屁。 其實還不是徐大木那個矮冬瓜搗的鬼啊。沒錯的!」

「訓導課長嗎?他怎麼樣?」

「一定是他向校長告的,你不曉得,自從你上美術課以後,他就放冷箭,背 地婺穧P事們說你祇不過是有塊招牌,其實沒什麼了不得。他誇口說姓郭的未必 比他畫得好。」

「呀……真是。我從來也不以為自己了不得,更沒有跟任何人比一下的意思。 他怎麼會這樣呢?」

「以前是他教的美術嘛。現在你搶了他的,以前可沒有人搶得了他的啊。」

「難道他那麼希望額外再上幾堂美術課嗎?自己班級的課都已夠我們教得喉 嚨發乾的啦。」

「他就是這麼個人。死愛出風頭。」

「唔……」

郭雲天不得不集中精神來想這奇異的事。這些話,在他實在太奇異了。是不 是翁秀子在挑撥?沒有理由,一個代課教員不會有何作用,也不會有何力量跟任 何人抗爭。那麼難道徐大木這人真的有意排擠我?更無理由,不用排擠,三個月 後還不是捲起舖蓋滾蛋?

「我順便提醒你。」秀子又說:「李金杉教導也對你不懷好意。他和徐大木 是一鼻孔出氣,陰險得不得了呢。徐大木那個矮子還不識相得透了頂,常要向我 賣殷勤,我可不睬他。」

她說完又朝雪芬投了一瞥。雖然滿臉不屑的神色,但一股得意模樣倒是無法 掩飾。稍停又說:

「許多人都說,他們兩一搭一擋,在窺伺著下一任的校長和教導主任,常常 跟校外的有力人士來往走動,並且自認是學校的兩根台柱。真是不得了。」

雪芬不知怎地把視線放低下去。她為什麼不響呢?主要是因為翁秀子的機關 槍不讓任何人插嘴,不過同時也是由於她對這些話一點也不感興趣,因此根本就 沒有話可插上去。

這時,雪芬搶到了一個空隙,說:

「對不起,我有點事。你們再談談。」

「雪芬!」翁秀子叫住了雪芬:「等我。」

「不,我馬上回來,你再談會兒吧。」

秀子本來還不想走,目送著雪芬遠去後便回頭看了眼雲天呶了呶嘴說:

「她是頭號有力人士的千金呢。」

「她的爸爸嗎?」

「你不曉得?真是鄉巴佬。她的爸爸林長壽是縣議員,有錢人,茶廠大老板, 在鄉堣]是數一數二的要人。」

「這個我當然曉得。」

「就是嘛,有了這些頭銜,還不夠頭號有力人士的資格嗎?何況他對教育還 滿熱心哪。所以嘛,你也該巴結巴結林雪芬,不是嗎?」

「笑話,我幹嗎要巴結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很喜歡她。」

「真是開玩笑。」郭雲天猛地把頭髮一甩。

「你也想賴皮嗎?林志鴻小朋友,認得吧,你所以一定要選他。」

「天哪!我還決定要讓古阿明參加縣的比賽呢!請不要開玩笑了吧。」

「不是開玩笑。不過,說實在,我本來……」

翁秀子說到這堸惘矰F,臉色忽然變得深沉起來,好像很懊惱,又好像很煩 心。然而,她裝得太過火了些,以致使人覺得多少有點誇大的味道。

「不,徐大木常常糾纏我,可是……」

「徐老師很不錯嘛,是位有前途的教育家,能幹,熱心,莫說教導主任,就 是升校長也一定不會太遠。」

郭雲天的語氣相當輕鬆,好像有意報復一下。

「閉住你的嘴巴。人家是一片好心,你倒存心挖苦我。真氣人。」

「我說錯了嗎?我的確是這樣覺得啊。」

「這個別提了。我一定要請問你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林雪芬?」

「唉,你才是存心挖苦人家。」

「不,絕不。我想提醒你。她早有愛人了,是臺大的學生。」

郭雲天不禁心中一楞,但馬上裝著若無其事。

「這個,不關我的事啊。我早說了,我也許喜歡她,但那也不過是同事間的 感情,正和我也喜歡妳,喜歡任何一位同事一樣。」

「說得多好聽哪。真沒想到你有時也這麼會說話。」

「我是老實人說老實話。」

「算了吧。」

秀子又一次停住嘴,似乎在思索著恰當的話,好一鼓作氣擊敗這個看來像很 簡單,其實倒也不很簡單的對手。

就在這時,由走廊兩頭傳來了一陣高聲交談的聲音,隨著在轉角處出現了兩 個人。同時交談聲也中斷了。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正好成了對比。不過頭髮梳得油亮整齊這點倒是一模 一樣。

「呀,你們很有意思嘛。嘿嘿。」

矮的先開口。這是訓導課長徐大木老師。

「隨便談談,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秀子撅著嘴唇說。

「好大的口氣。說話不能像個女人些嗎?」

「我要怎麼說便怎麼說,你還是管你的學生去吧,別惹我。」

「投降投降。」徐大木笑著搔搔耳後的頭皮。

「郭老師。」李金杉教導主任說:「可以參觀參觀嗎?」

「請吧。不要客氣。」

李金杉領先進了教室,徐大木跟上,翁秀子不知想著什麼,也跟著進去。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比徐大木差不多高出半個頭,心想這兩人如果真地配成一 對,豈不是很有趣的嗎?馬上,他把這念頭打斷了,遲了幾步走進教室。

幾位老師在教室繞了一周就出到走廊。郭雲天不打算再出去,可是李金杉在 窗外向他示意,他祇好出來。

「非常有進步了,真了不得。郭老師一定花了不少心血的。」李教導說。

「哪堶堙C」

「郭老師到底是專家,不對,應該說是畫家。」

「還差得遠呢,祇是個學生罷了。得請各位老師多多指導。」

「太客氣了,郭老師。」這時矮子也插了一口:「真是了不得,短短十幾天 就有這樣的成績。我看,將來我們一定可以包辦冠軍的,不是嗎?」

「不見得吧,還差得遠呢。」

「不。」徐老師又說:「老實說,我們學校有像郭老師這樣的專家來指導, 不但學生們得到好處,連同事們也可以得到很大的助益。所以我說這是我們大家 的光榮,我們學校的光榮。」   「 太過獎了,徐老師。請別這樣說吧。」

郭雲天真是招架不住了。剛才聽翁秀子的一番話,他已領略到這兩個人的話 都是譏刺,很想結結實實地反擊一下,可是他畢竟不能在這種場合想出恰當有力 的言詞來跟他們針鋒相對。

「教導。」徐老師又說:「我看校方得準備一次慶祝會了,總錦標已拿定, 校方不可不慰勞一下郭老師,好讓我們大家沾一點兒郭老師的光。」

「當然!」李教導拍了一下胸脯。但正要說下去時,不料翁秀子的話頭搶去 了他說話的機會。

「郭老師是唯一的功勞者,有權要求這樣。你們嘛,祇是想喝幾杯。你們都 是飯桶!嘻嘻……」

郭雲天覺得沒什麼可說,大家都在哈哈大笑,也就苦笑一下。其實他這時是 滿肚子的不痛快。要忍耐?我祇是臨時的代課教員,笑罵由他,是萬不能跟任何 人發生爭執的。他想了這些就說:

「我不敢當。不過我很對不起各位。我一個人決定初選,沒有向大家請教, 請兩位一定原諒我。」

「呀!」

徐、李兩人同時瞪眼叫了一聲。矮的搶先說:

「郭老師太客氣了,我們都是飯桶,對畫畫更不懂。郭老師一個人決定,一 定沒錯。」

「不,我是太,太不自量力了。請你們幫幫忙好嗎?最後的人選,一定請你 們指教。」

「我說不必嘛。」矮子看了一眼瘦子:「教導,你覺得怎樣?我們不懂的, 不是嗎?」

「這個……」李教導作考慮狀,答:「讓我跟校長商量商量吧,郭老師也是 一心一意為學校著想,一切由校長決定好了。」

李金杉顯出一派精細幹練,處事老到而又十分尊重校長的意願。

一高一矮又併肩走去。走了幾步,矮的回過頭看了一眼。再走幾步又回頭說:

「翁老師,妳不走了嗎?」

「你又要管我啦?」

「不是管。我說你們還是多談一會吧。」

「不用你管!」

翁秀子毫不示弱。不過她也沒再跟郭雲天談多少話,狠狠地罵了幾句徐大 木,也就走了。臨去時,她說:

「郭老師,你一定要努力,真的拿總錦標給他們看看,爭這一口氣。」

「謝謝妳了。」

郭雲天在廊子上呆立著,目送著翁秀子急急忙忙走向辦公室的背影。

他的心很紊亂。這一天的遭遇,都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起自己拂不掉 廖大年校長三番兩次的盛情,才來當這個代課教員,同時也是預料到能夠藉處身 在兒童們當中而遣愁排悶,否則他是不會來的。他對小朋友們的世界懷著莫大的 憧憬與期待,來到這個地方。正如他所預料,小朋友的天地充滿歡樂與和祥。可 是在這個小天地周圍,卻也有一些令人煩心的事實。

周遭的人們總算是允許這小天地存在,然而他們仍然是社會中的一環,免不 掉勾心?角。有時甚且一手伸進小天地塈鴩小朋友們來當自己的護身符與武 器。他如今已發現到自己正置身在這樣的地位。

光明:這兒並不缺少;但唯其有光明,相對地也就免不了有黑暗。光明與黑 暗,原是永遠同在的啊……。

他忽然覺得有一朵黑壓壓的雲,正在冉冉上升,擴大,移向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