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冰花

鍾肇政

10

  天上才露出幾抹魚肚白,古石松就吃飽飯出門了,七點鐘未到,就跑到了泉 水村的那所茶廠。

  這時候,林長壽議員還在打鼾,雪芬、志鴻姊弟兩正在吃飯。雪芬看客人來, 立即放下碗筷進去通報,把父親叫醒。

  昨天晚上,林長壽趁一年一度的大拜拜的機會,在街路上大肆活動,喝得酩 酊大醉,午夜過後才雇一輛小包車回到家。他睡意正濃,忽然被叫醒,心中老大 不高興,當他聽到一大早來找他的是一個窮佃人,禁不住無名火起,幾乎要把女 兒痛罵一頓。然而他忍住了,這時正是緊要關頭,不但任何一個人--就是在他 心目中卑微到不值一顧的窮佃人也不例外--不能得罪,而且還必須表現出所謂 的「民主風度」,以及慈悲為懷的做人態度。

  他下了?,一把抓了案上的菸盒朝那身大花大綠的睡衣口袋一塞,連揩一把 臉嗽一下口都似乎太耽擱似地跑到客廳,彷彿非如此就不足以表示他對任何人的 關切。

  「哦哦,是石松哪。這麼早,坐坐坐。」

  他上前就伸手把正要起身的那個莊稼漢子的肩頭往下壓,一臉熱忱。

  「長壽哥,真不好意思,這麼早來打擾。」

  古石松是個硬漢,但人窮志短這句詞兒卻也正可做為他的寫照。來到這位頭 家之前,尤其在這種有所需求的當口,他總覺得自己未免太卑賤,甚至不無自慚 形穢的感覺。但是,對方的態度卻叫他莫名其妙。在石松的記憶堙A這議員頭家 是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與現在所表現出來的關懷熱忱恰恰相反。

  「哪堶堙A我也正想起來,來吧,先抽枝菸。茶啊!」

  林長壽還不忘向站在一旁的女兒大喝一聲。

  石松更覺手足無措了。他遲遲不敢伸手來抽取香菸,滿臉惶惑。

  「唉,抽菸吧。」

  林長壽說著,抽取了一枝菸,往石松眼前一送,自己也燃了一枝。

  「你有事情嗎?」

  「是,是。就是茶園啊,這幾天發生很多茶蟲。」

  「哎呀!你那邊也有了?唉,真糟。」

  「上次,大概十來天二十天了,我一連捉三天。那時候還不很多。這回可是 多得不得了啦。我看,三五天也捉不完。夏茶又要開始了。」

  「真糟......今年,整個泉水村都要倒霉了。」

  「所以啊,長壽哥,我想請您幫點忙。不然的話......」

  「沒問題!」林長壽出奇地大方,猛吸口菸沒等對方說完就說:「我當然要 負責。捉是不行的,買藥噴,一下子把那些小虫殺個精光!」

  「嗯......」

  「雪芬,你去叫阿火拿隻噴霧器來。石松,你等一下吧。」

  林長壽向女兒吩咐了一句,起身匆匆地踱進媕Y。不一刻就又回來了,手 拿著一小疊鈔票,往石松眼前桌上一擱說:

  「一百塊。希望你在今天奡N噴好,如果不夠,明天早上再來好啦。」

  「真感謝......」

  石松有些不敢相信,凝視著那疊鈔票發楞。

  「阿火啊。」

  林長壽向窗外大叫。馬上從窗外傳來了那個長工的回答。噴霧器已經在門口 預備好了,雪芬也回到客廳堙C

  林長壽看了看腕錶向石松說:「剛好有車子,你就跟雪芬一塊去好了。」

  「不,我要走路。」

  雪芬從旁邊說:「石松叔,我們一塊去吧。」

  「不,走路也馬上到,謝謝你。」

  「阿明和阿茶不是說要請假嗎?現在不用他們幫你捉虫了,還是快些回去 吧,叫他們來上學,遲到也沒關係。」

  「不啦,我還是......」

  「石松叔,你就等一下,我馬上就出門。」

  「就這麼辦吧,石松,跟她們一塊去。以後不要讓小孩請假了,書總得讀的, 不是嗎?」林長壽再加上一句。

  「是,是。」

  「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找我來。記得呵,千萬不要客氣。」

  「好的......」

  不多久後,古石松就跟著雪芬志鴻兩人乘上了巴士。

  這天晚上輪到郭雲天值夜。

  白天是那樣熱鬧喧嘩的學校,一到晚上就換了另一副面目,靜得連老鼠走動 的聲音都要發出回聲,在空蕩蕩的教室堸j旋。

  郭雲天獨自在辦公室堨餺蚹翵髐l。一個小學教員的工作是這麼吃重,這是 一個多月前郭雲天所沒有料想到的。白天,他確是很勤奮,幾乎是不停地在工作 --不是上課、填表格,就是看卷子。雖然這樣,有時卷子還是看不完。家又遠, 一大疊簿本什麼的,總不能帶回去看。因此,有時就不得不匆匆過目,詳批細改, 實在是做不到。

  他發現到上值夜班確不失為一個補救的機會。這回是他第二次輪值,頭一次 那晚,他著著實實地看完了一大堆簿子,但是不曉得怎麼,今天晚上他老是不能 集中精神。視線雖投在那些骯髒的作業簿上面,可是那一大堆一大堆雜七亂八的 潦草字跡,好像變成一隻隻螞蟻,不住地在蠕動。

  「為什麼還要想那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好了......」

  他自語著。原來是昨天晚上的事還一直使他耿耿於心。為什麼拿不出勇氣, 好好抓住那個機會?怎麼到她的家門而又不敢進去?......

  跟她分手後,直到回到自己的家,郭雲天在暗夜的寂寞路途上獨自走了將近 兩小時。一路上他是想了又想的。她的一言一語,他都不厭其煩地回味、咀嚼。 他所得到的結論仍然是那一套,永遠是那麼些不可解的迷惑。例如她是不是有勇 氣的女人嘍;是不是反叛型的女人嘍;在求學中的人是否應該想這些嘍,諸如此 類。一個自卑而懦弱的人,永遠把失敗歸罪於環境的客觀情勢,或者說:命運。 而在這種人,這些想法又總是唯一的自我安慰之道。如果郭雲天願意正視自己內 心深處,他就會發現到盤據在那兒的,不正是一個可以名之為懦夫的傢伙嗎?也 唯有這一種懦夫,才在事過境遷後,仍然要懊悔、自艾,不能釋然於懷。

  在某些人,情場上的一樁試探行動,直如家常便飯;然而在另外一些人,卻 又恰恰相反。事實告訴人們,前者往往是勝利者;而後者呢?充其量,以對方也 許沒有把我放在眼堻o種想法來求得解脫。

  郭雲天起身燃了一枝菸、踱到收音機旁。他把收音機開得很響。他覺得非如 此不能夠趕開那些煩人的雜念。

  不曉得聽了多久,忽然有一股脂粉香味衝進他的鼻子堙F幾乎同時地,他的 背部猛地被拍了一下。他吃驚回頭一看,一張塗得紅紅的,露出皓齒的嘴巴,就 在他眼前一尺多處。

  「呀,是妳。」

  「對不起,又讓你失望一次啦,對嗎?哎,吵死人了,開小一點。」

  郭雲天轉過身子把收音機的聲音扭小。

  「郭老師,」翁秀子說:「你很喜歡音樂是嗎?」

  「談不上。我根本不懂音樂。」

  「我不信。藝術家不會不喜歡音樂的。」

  「我真地不懂,而且我也不是藝術家。我不過是排遣煩悶。」

  郭雲天說著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翁秀子。此刻映在他眼堛漱k人的確很媚 人;紛紅花的連裙洋裝,領口敞開,露出一小塊嫩白的胸,很使人起遐思。口紅 也塗得特別濃,在燈光下發著誘人的潤光。但是,郭雲天卻在思量著怎麼應付這 個女人。

  「呀,你也有煩悶?這就怪了,你不是才過了好時光嗎?」

  「笑話,我們不是一樣嗎?吸了一整天粉筆灰,看了一大堆卷子。」

  「我是說昨天晚上啊。」

  「哦?」郭雲天心中一楞,忙說:「對了,昨天晚上真是酒醉飯飽。我的確 過得很開心。真感謝妳。」

  「不用勉強說這些,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很不樂意給我請嗎?」

  「我的天!」

  「其實,我指的是那以後的事兒。」

  「那以後就是跑夜路了,怪嚇人的,才不好受啊!」

  「嘻......你可不要想瞞住我。你們是早約好的,那就叫幽會了,對不?」

  「真是開玩笑。請不要冤枉人家,她要回家,我就送她。我還埋怨她讓我多 跑了兩個鐘頭夜路呢。」

  「別裝蒜了。現在街路上人人都曉得你們的事啦。還是老實說吧。」

  「哎,這真無聊。不過我倒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有人在乎的。她這個時候大概被她爸爸榨著油。看你,臉色都變了。」

  「沒有的事!」郭雲天忙掩飾說:「那也不關我的事。是她要我送的,我怎 能拒絕?是妳告訴她的爸爸嗎?」

  「我才不管這些閒事呢。你看,你說不關你的事,其實很擔心,對吧?我不 是說了嗎?現在滿街路的人都曉得了,她的爸爸自然也不會不曉得。不過我說她 被榨著油,那祇不過是我的猜想。其實大概不致於,你不必擔心。」

  「我為什麼擔心?」

  「真的嗎?唉,我們坐著談吧。」

  翁秀子說著就拉過了一把椅子坐下,把手堛滲包解開,攤在桌上,媕Y是 幾小包糖果。

  郭雲天很煩。這人真地要賴下去了,真是糟糕。他想著,卻也祇得移了幾步 走到另一邊的椅子坐下。他總覺得多離開幾步較妥當些。

  翁秀子在吃,郭雲天兀坐不動,裝著在傾聽收音機的神情。

  「吃吧。」

  秀子說罷浮起腰身,把桌上的零食推過來,順便拉了一下椅子,縮短一些兩 人間的距離。

  郭雲天拈起了一塊糖拋進嘴堙C

  「昨天晚上,那個傢伙又死死纏住我,真討厭!」

  「那個?徐老師嗎?妳該可以答應他了。他很好嘛,未來的教導主任、校長。」

  「誰稀罕這些?也不想自己是什麼樣的腳色。」

  「妳真太挑剔了,難得他這麼真心。而且他什麼都好。」

  「請你不要窮開心好嗎?他可是很恨你。你曉得嗎?」

  「可能。上次美術比賽時他就猛烈反對過我。」

  「我不是說那個。告訴你吧,他把你當成敵人,而你卻在替他說話。」

  「敵人?沒這麼嚴重吧。」

  「有的。他覺得我喜歡和你接近。因為有你,所以我才不答應他。」

  「哎呀,這真是光榮之至!可是我怎敢存這種非份的念頭呢?」

  郭雲天老是覺得今天晚上自己說話真是滑溜,如果昨天晚上能夠這個樣子, 那事情又如何呢?

  「別說得這麼好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秀子這時的神情忽然變得深刻起來。

  「呀,我怎敢。我非常佩服妳能幹,又漂亮。」

  「郭老師,請別說這些好嗎?我是在跟你談正經話啊。可是,我......真不曉 得怎麼說......」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說這話時的神色的確跟往常不同,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須 小心些。稍停,翁秀子說:

  「我還是說吧,不過我很擔心你聽了會不開心,學藝術的人,大概要過一段 很長的困苦的日子。我很願意幫助你。」

  郭雲天感覺到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因此想了一會才回答:

  「我非常感謝妳的好意。不過,我雖然學的是藝術,但是將來還是吃粉筆灰 的。我不敢想望有那麼一天會成個藝術家。」

  「你能夠的,你一定能成一個藝術家。我說要給你幫助,也正是這一點。雖 然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力量,可是我很願意盡力做。」

  「那真感謝了。......我得考慮考慮......」

  郭雲天說著就站起來,走到收音機旁,扭了幾下收聽另一處電台的節目。他 覺得不能讓她說下去,想藉這個行動緩和一下空氣。他害怕對方任何進一步的話 語。

  秀子怔怔地望著桌上,好久好久,誰也沒再說話。

  過了好一刻兒,播送的音樂戛然而止,接著來了一連串快速的廣告說詞。郭 雲天又扭了一下,翁秀子趁著這片刻的靜寂站起來,決意似地說:

  「我們到外邊走走好嗎?」

  郭雲天想起了在傳聞堙A校庭、教室堙A晚間常被充作幽會的場所,便裝出 誠摯的神情說:

  「請妳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嗎?」

  翁秀子凝視了他一會,說:

  「好吧,那麼我走了。」   郭雲天覺得翁秀子的步子踏得很急促,但他沒有送她,連一句再見也說不出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