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冰花

鍾肇政

11

  鄉長選舉在鬧哄哄的,那些運動員們口頭上的肉搏戰終於結束。有如一陣狂 烈的旋風吹來又遠去,水城鄉也復歸平靜。

  有人批評選舉是「勞民傷財」。的確,在「勞」了那些少數的「民」,「傷」 了一二個人的「財」這一點來說,這個斷語未嘗不可以說很中肯。但是,他們是 心甘情願去「勞」去「傷」,在絕大多數的民是無關緊要的。

  而且那些「勞」了的人多數是游手好閒的,給予他們一個活動的機會,卻也 頗有其積極作用。再者呢,那些「傷」了的人所散去的財,還可算是滋潤了絕大 多數的民,大可譽之為功德無量。

  例如古石松,他就是得了頗為可觀「滋潤」的人--他的茶園堛漸i恨小虫 們,叨了新鄉長先生的光,得以消滅乾淨。其實,古石松根本就沒有去投票;選 舉那天,他在園媯h惜分秒地工作了一整天。

  如果有人說,林長壽鄉長幫了古石松的忙,卻未能得到他的神聖一票--古 石松的女人也沒有投票,應該說是兩票--實在是民主政治的一大諷刺,那也不 能說是十分持平之論。因為不管林長壽當選否,都沒法顧及古石松;他祇要明白 他是勝利者或失敗者,這就夠了。幸好,我們的林長壽先生,倒是徹頭徹尾地把 「政敵」擊倒,榮登鄉長寶座。在勝利者的腦子堙A這事情更是無關宏旨了。

  在學校堙A選舉所激起的波浪是很微小的。除非一個人有某種需求,任何人 都可以不問誰當選了鄉長--甚至於縣長,省縣議員都不例外。

  然而在水城國校,小朋友們也可算是受到滋潤的。那是由於選舉當天,大部 份的男老師們都給拉去當選舉工作人員去了。次日,那些老師們照例有一天補 假,因為男老師們數目約佔三分之二,於是學校就乾脆在星期一放一天假。小朋 友們便得了兩天假了。

  像古阿明,古茶妹那樣的小朋友們,痛痛快快地工作了兩整天。其餘的小朋 友則高興地玩了兩整天。

  不過若說學校絲毫沒有因選舉而受到影響,那也不盡然。這禮拜的最後一天 早晨,辦公室堿藒M地起了一陣騷動。起因是教員晨會時的校長報告。

  廖大年校長宣布了一項沒有人預料到的消息,大意如下:郭雲天老師因為家 埵酗F要緊事,不能分身,不得已辭去了代理教員的職務。那是昨天下班後才決 定的,而今天他就不能來了。因此連向各位老師告辭一聲都不能夠。郭雲天老師 在這短短期間就替學校爭取了很大的榮譽,可惜沒有能工作完預定的期間。他本 人很遺憾,校方也非常痛惜。他要我(校長自稱)向各位致意。另外,從下禮拜 一起,請一位高中畢業生來補缺......。

  這一天,在同事們之間傳開了許多種有關郭雲天辭職的消息。把這些消息整 理起來,便是:

  因為郭雲天在校內樹敵很多,對方又多是校內首腦人物,因此不得不及時引 退;他向林雪芬求愛被拒絕而自慚,祇有一走了之;

  他與林雪芬打得火熱,被林父--就是即將就任的新鄉長知道了,新鄉長運 用壓力,迫使他辭退;

  他被林雪芬拒絕又向翁秀子進攻,仍然被拒,再也呆不下去了;

  翁秀子向他求愛,他又無心,為了擺脫翁秀子的糾纏不得不走開;

  徐大木為了除去情敵,會同李金杉教導主任透過新任鄉長,迫使老校長辭退 他;

   他的父親--一說母親--病重,為了看護病人祇好辭職;

  國民學校工作太忙,他的病有了復發朕兆。

  但是,這些傳聞堛熙7酗悕艙M辭職原因,也並不是各個獨立,有的認為其 中數項是正確的,但不管如何,差不多每一種說法都有它的聽眾。可是這些原因 都似乎尚欠有力,因此每一位同事都持疑惑態度。「到底是怎麼搞的呀?」這一 句話是每一個說者與聽者的結論。

  然而,一個臨時的代課教員在學校堛漲a位是無足輕重的;以郭雲天的優越 學歷也並不例外,同時他的在職期間又短得還不足以因他的去職而在同事間引起 激動。

  不過在三十多位同事中,也有少數幾位頗受了一點打擊。一個是翁秀子,另 一個是林雪芬。

  翁秀子聽了這消息,非常憤慨。她還在期待著郭雲天的回答。那晚,她鼓起 勇氣到學校去看郭雲天,而他的態度又是那樣不即不離,使她心灰意冷了一陣 子。那種行動確實是有失女性的尊嚴的。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人向她 大獻殷勤,低聲下氣,她有肆意挑剔的權利,可是她寧願降低身份去見他,向他 說那樣的話。換來的呢?「考慮」,如此而已。她怎能不為此怪罪他,懷恨他。

  不過她畢竟是愛上了人家。愛能使人堅強,但也能使人軟弱。雖然她敢冒著 被人說得天花亂墜的危險而夜堨h找他,未嘗不可以說是變得堅強。但另一面來 看,她不能保持矜持,不能保持女性的尊嚴而去遷就他,卻也的確可以說是軟弱 的表現。

  那晚,翁秀子雖然被冷落,可是她對自己的容貌體態,以及其他條件頗有信 心。而且還認為郭雲天在明白了林雪芬的家庭環境不允許他得到她之後,會回心 轉意來就她的。她之所以一直得不到回音而仍存著一份希望,原因便在這兒。

  如今呢?郭雲天是走了,不但沒有回答她,而且一句再會都沒有說。這真太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那些許許多多的傳聞中,除了說她糾纏郭雲天的一項以外,她也都聽到了。 在她的感受堙A有關徐大木的陰謀一項是最可能的,但也不敢十分肯定。至少她 是不承認自己應負任何責任的;儘管她確實在許多機會堬K醬加醋地把郭雲天和 雪芬相戀的事說出給鄰居們聽,也許還親口向林長壽先生提到這事。但那是出自 愛郭雲天的私心,為了使心愛的人能在藝術道途上得到成功,她以為應該這樣 做。總之,如果同事們當中有人不喜歡郭雲天這樣就走,那翁秀子該是其中主要 者之一了。她憤恨郭雲天漠視了她的一番好意,把她的心撕成片片。

  林雪芬的情形又是怎樣的呢?她所受的打擊比翁秀子還要沉重。剛聽到校長 的話時,她好像忽然給猛推了一把,掉進無底的深淵堨h。她想起最近幾次跟郭 雲天晤談時,都裝作得太冷漠。尤其那晚有了機會長談,本該是個最好的互相瞭 解的好機會,可是結果落得不歡而散,想起來就禁不住悔恨交加。事後細想,她 總覺得應該多給他一點鼓勵與暗示,而她卻搬出了許多責怪的話來刺傷對方的心。

  如今他走了,那樣突然地。她這才發現到自己不能夠想像沒有他在學校堙A 如何才能打發那漫長而單調的日子。她以一種帶有絲絲酸甜意味的傷心,回憶不 曉得有過多少次的,離家上班時因為有他在學校,能看到他,而感到心緒騷然的 隱密記憶。

  她覺得郭雲天這樣一去,以後就不再有聚首的機會。好像他是朵來去無蹤的 天上的雲,一縱即逝,永不再回;這種預兆使她茫茫然送走了那個不幸的禮拜六。 接著,在家堳袡L了空虛寂寞的禮拜天。

  正如郭雲天突然從林雪芬眼前離開一樣,星期一的下午,學生放學回家後, 林雪芬又突然地接到一封厚厚的信。那熟悉的字跡,使得她一時氣息都窒住了。 那是郭雲天禮拜天下午投寄的。

  林雪芬飛奔到教室躲起來,急急地拆開信。

  雪芬小姐:

  我覺得寫信給妳,實在是很冒昧的舉動,可是我好像不得不寫,總似乎有股 莫名的力量在推動我握筆。我這冒昧的舉動,我不敢奢望你愿宥--甚至我還不 敢想望你會把這信拆開看下去......。我覺得人實在是很可笑的動物。有時,他會 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面覺得不該如此,另一面卻又情不能自禁,想來真是可 笑,也真是可憫......。

  星期五、六兩個晚上,我著著實實失眠了兩晚,睜著眼盼到天明。越是想睡 一下,就越是睡不著。我試著起來看書或作畫,但一個字也看不進眼,一筆線條 都無法勾勒出。於是我又頹然倒進?堙A望著天花板發楞。這當兒,在腦子堥 來去去的,儘是那一幕幕恍同昨日--事實也是到昨日為止的--往事。失眠之 苦,在臥病期間的我是司空見慣的,但這兩天所受的苦楚,卻千倍百倍於往昔, 我真不懂得何以會如此。

  我發現到我所送走了將近五十個日子的那水城國民學校是多麼使我留戀、懷 念。我甚至幾次禁不住想:如有可能,乾脆拋棄學業,一心一意當個小學教師, 終老在那兒。我在那兒,祇是個卑微的代課教員。論起地位,該是沒有更低的了。 到底是什麼使我這樣依戀呢?那些小朋友們嗎?那種和祥安樂的環境嗎?那種 忙忙碌碌的生活嗎?我在向自己說著:都不是!於是,我迷惘了......

  我原來也祇是到七月中旬放暑假為止的臨時教員。我忽然這樣不明不白地離 開那個崗位,也許有不少人要覺得奇異,就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個原 因。事情是這樣的:星期五下班後,我正想回家時,校長把我叫到校長室。

  「我很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請你明天起不用再來上班 了......」

  「我實在是出於不得已,我受不了那種壓力。很抱歉,我也好像不用詳細說 明了。可是我永遠感謝你的幫忙,雖然期間很短,但在我四十年的粉筆生涯中, 你是我最忘不了的一個同事。我祇是對不起你,一千萬個對不起你。請你原諒 我......」

  這是校長說的話的要點,其實他所說的也祇是這幾句話罷了,此外就是些鼓 勵與安慰,不必在此一一引述。

  我自覺不是十分勝任的代課教員,因此我不敢請求進一步的解釋。人家既然 不要你了,你就乖乖走吧。同時,我也覺得不明底細反倒好過些。

  然而,我有個遺憾。我到職後不多天,心中就有了個很不平常的熱望。那便 是畫妳!聽人家說,當一個畫家心堹O印了某個人物的映像時,他就會想畫那個 人,而且是傾注所有的精力來畫。我真沒想到我這個慾望是如此強烈,強烈到幾 乎使人禁不住要衝動起來。可是,我不敢啟齒請求你當我的模特兒。我是眼睜睜 地看著日子消失而乾著急。多麼叫人痛惜,懊悔呵!

  然而,此刻我倒覺得縱使沒有模特兒,我也能夠畫了。因為妳的影子在我的 網膜上是那樣清晰。我不用閉上眼,就能在空中描繪出你那動人的身影。甚至妳 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我都記得那樣清楚。老實說,我學畫已不少個年頭,初 中時我就愛上了畫,一直到現在。我之選擇美術系,原因也在此。但是,我卻覺 得從來也沒有靜下心來,傾注全副精神畫過一幅。

  或者,我也許可以這麼說。我前此還沒有被熾烈的創作意慾觸動過心靈。此 刻,我卻彷彿懂得了怎樣的心情才可以名之為熾烈的創作意慾。那是一種欲止而 不停,欲罷而不能的意識狀態。而此刻的我,正好成了那種意慾的俘虜。我已下 了最大的決心。我要利用這一段閒暇的時間嘗試我的處女作--如果「處女作」 這個詞兒用在這種場合還算恰當的話。

  我已經在開始構思了。我覺得能畫成功。一定能夠!縱使我的作品本身會失 敗,甚至幼稚可笑,可是我曉得它在我心板上將永垂不朽。

  另外還有一些使我依戀,使我於心難安的事,必需在此向你傾訴。那就是古 阿明小朋友的事。我確認他是罕見的繪畫天才兒童。自然,那也還是在萌芽時期, 可譬之為一株幼苗,需要人工的灌溉培土,細心呵護。我很擔心他不幸生根於一 個極不適於成長的地點--其實我懷疑我國在那埵雩適宜的地點。

  我覺得,如果我們不曉得有這麼株幼苗也就算了,可是當我們發見到它時, 我們總得盡一份責任來培育它。這樣才對得起天地良心。妳說是嗎?但是,顯然 我已無能為力了。以前我也曾告訴過妳,我想到兩年後我要再次回到故鄉服務, 那時再來想想法子。可是我此刻保不定兩年後是否有勇氣實現這個願望。因此, 我祇有大膽地請求妳,希望妳能一樣關心他、鼓勵他,並給他幫助。妳也不用說 妳不能勝任,因為除了妳,又還有誰願意負起這項任務呢?

  古阿明目前祇要能維持信心,祇要在不利的環境埵酗祤う冪窗A那怕僅祇一 個,他已經很足夠了。我深信這不利的環境不會繼續多久;蒙蔽終歸要啟開的, 況且又是時代潮流所趨。我也相信妳一定答允我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請求。

  末了,我也似乎不能免俗地寫些祝禱的話。我的,也是最庸俗的,那便是祝 妳快樂、幸福。

  我真不敢重讀這封信了,可能語無倫次,別字連篇,但也祇好就此付郵。

  奇怪,我又在希冀妳會不拆開此信就投進火爐中。好了,就此擱筆。

  雪芬看完了信,心中很是激動,眼淚不停地滾落。那是期待獲得滿足時的感 激的淚水。也是接觸到一顆虔誠純樸的心時的快意的淚水。她反覆地讀了三次, 每次都有新的感觸湧上心頭。

  教室堛鰾盪地,她也就毫不顧忌地讓眼淚奔放。

  大拜拜那天晚上,她決定改變在姑母家歇宿的預定而決心回家,她是為了給 予雲天一個機會。她知道這行動是很大膽的,而且在這種鄉村而言,還有些大膽 得過份。她預料到這舉動可能引起的後果。鄉人不會放過她,父親更不可能饒過 她。

  果然,第二天晚上父親就把她訓了一頓。要不是郭雲天使她大失所望,使她 心中無所依靠,她一定不會那個樣子讓父親說了一大篇而沒有回一句。

  此刻,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那個決心重新在她心中復甦過來。她決意不 要做一個馴服的女兒。她存心跟環境搏?一下。她奇怪自己在下這麼重大的決心 時,竟然心境平靜。而且彷彿有一股力量從心中汩汩迸湧出來,擴展到整個身子。

  這天晚上,林雪芬不能自禁地攤開了信紙寫起來。

   -----

  雲天:

  今天收到你的信,使我非常感動,我不停地流淚,反反覆覆地讀。你沒有留 下地址,我也不曉得我這封信怎麼才能送達你手中,可是我還是不能不寫。不然 的話。我擔心我會發瘋,因為唯有這樣握筆書寫,才能使我有如親口跟你晤談, 回答你的話。

  信雖然一時不能寄給你,不過我知道終歸能讓你看到的,至遲在十月,你復 學返校後,我可以寄到你的學校去--如果真的需要到那個時候,我得等候五個 月呵!

  我真不懂如何表達我心情。跟你一樣,這兩三天來,我也受到震驚而備嚐失 望、空虛的痛楚。三天有如三年,直到今天午後四時左右接到你的信。可也奇怪, 痛快地哭一陣子,所有的苦楚都隨著淚水一塊流走了,一點兒不剩地。

  古阿明小朋友的事,我要請你放心。一個月來,他成了我最關心的人物之一, 因為你那樣關心他,我又怎能不關心呢?為了負起你的付託,我已下定決心要學 習美術教學法,當然我自己也要畫;我準備向我讀師範時的老師求助,我要重新 學起。我真禁不住懊悔過去對圖畫太缺乏興趣。不過我願意努力,補救這個缺陷。 為了古阿明小朋友,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又怎能吝嗇這一點辛勞呢?

  我還在想著,明年的全縣美術比賽,我有勇氣跟他們爭持到底--你那一次 孤軍奮?,使我每一憶起,就禁不住想哭--我相信我可以贏過他們,因為我曉 得我會在他們面前佔盡便宜的。你一定懂得我這個意思,是不?

  還有,我相信我會做你的模特兒,讓你畫個痛快,並且以此為榮。我有個奇 異的感覺,自從看了你的信後,我彷彿已逐漸地尋回了自我。我在想著以前不敢 想的事情。我是父親的女兒,但更是我自己,單單這個發現,在我已是多麼了不 得,也許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過去,我祇是個父親的女兒,你說我傻嗎?的 確的。不過那也不能全怪我。我被蒙著眼,看不見另一個自我。我甚至連她的存 在都懵然不知。

  但是人總不能永生被蒙著眼睛的,正如你在信中所說的:「蒙蔽終要啟開 的」。幸好這個日子,在我並不算來得太遲--我看過不少過遲了的人們,在鄉 村堙A這種不幸的人可著實不少呢!

  我要設法保持住父親的女兒的身份,同時還要確認我自己的存在。如果兩者 不可得兼,我寧可捨前者而取後者。我隱約察覺到那需要一番勇力與艱辛的奮?, 可是我不怕,我自信有這種力量堅持到底--就是萬一氣力不繼,你也會伸手援 助我的。會不?

  最後我願意告訴你,我很高興我自己能下了這種決心。你祝我幸福,我以為 幸福是要靠自己努力爭取的,你說是嗎?

  我真願意我的筆尖快些,像你那樣,一寫就是那麼長。現在,我不曉得怎麼 寫下去了,雖然心中想說的話還有這麼多。不過沒關係的,我將會慢慢地繼續寫 下去,直到能投郵為止。

                                日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