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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利科彎之豹:4歲月緩緩地撫慰了小蘇羊受創的心靈,他正在快速地恢復著天真爛漫。頭目馬烏伊•勞辛慷慨地供給他吃的住的,一家人也對他非常和善,連鄰居們都再沒有一個人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了。不,應該說,人們都已確實地體會到,他將來會是個最出色,最有為的泰耶魯。甚至當一個謠言,告訴社堛漱H們蘇羊能為諾明家的一份子而仍舊保住性命,乃出自布達一己之意,巧妙地設計所得的結果的時候,人們都不以為布達此舉,曾經構成了對族規的任何傷害。
說起來,蘇羊這可愛的,還有著白額角白下巴(指尚未刺青),腰間也還沒被准許佩刀的小東西,實在是夠幸運的。或許這也是冥冥之中『奧托夫』為他,為布達,也為整個馬利科彎族安排的吧。
當然,蘇羊之所以能及早恢復元氣,從創鉅痛深中站立起來,主要得歸功於布達的親切照顧與循循善導。初起的四五天,蘇羊的情緒惡劣之極,任誰都可以看出他已絲毫沒有生趣,一股勁兒地想著死。這也難怪,一家人都被處死,而且是在一個最可怕最可恥的名目之下;縱使小小年紀如蘇羊,也很容易地可以領略到,像他這種人是生不如死的。
布達沒有片刻離開過蘇羊,連夜媞恅戛伈ㄙ`意著他。如果他裝睡,布達馬上可以警覺到,但他卻不暗示自己知道他是在裝睡。即使真正入了夢鄉,只要稍稍動了一下或翻個身,布達都會立即醒過來。
白天,布達帶他去學射箭,或者去打獵,一有機會便以語言來開導他,說些道理給他聽。此外,作一個泰耶魯所必需熟練的各種手工,諸如製造武器∣∣主要是弓箭、磨刀、設陷阱,直到編籐籠,作『挑干』、剝並揉獸皮等等,也都相機教授。
教導的人這麼熱心,這麼賣力,學的人又對他那麼畏敬,那麼崇拜,心靈的契合自然是極容易產生的。
一天,布達與蘇羊又一起到社尾過去隔著一條小溪澗對面的小臺地上學射箭,那是專為社堛澈C年開闢的射箭場,寬有四十幾步,長約六十來步,地面是一緩緩斜坡,中心部份完全平坦,大約有三十五步寬,從這一端射到對面,剛好是一般人所用的弓箭能發揮最大效力的射程。由於這小臺地一面是山坡,三面有茂密的林子,所以不受風力影響,可以說是個非常優越的練射場地。
一如往常地,兩人抵達了以後,先由布達向蘇羊指點了一些動作,然後便分頭開始練習了。小蘇羊是一枝又一枝地把箭射進用茅草紮的箭靶。布達練的則是快射,就是背向箭靶站立,然後一面轉身,一面拔箭,擱在弓上,當身子正面轉到箭靶的方向時,弓也拉滿,同時射出去,這可以說是最高級也最困難的箭術了,又要快,又要準,即以布達的矯健身手,如果動作上稍稍不能配合,或者轉身之際步伐稍亂,甚至存心稍快一點,射出去的箭便都會落空,連箭靶的邊沿都摸不到。
在社堙A重視這種射法的人並不多,主要是因為這種箭術學起來困難,而且用處並不見得多。它主要是對付從背後突襲而來的敵人與野獸,不管是野獸也好敵人也好,發動突襲時,多半是從近處的草叢、灌木叢或竹林堿藒M而來,縱然有快如閃電的身手,從拔箭到轉身射出去,依然是無濟於事的。凡是經過實戰的人,都會明瞭這一點,因此向來人們多半忽視這種射法。
但是,布達倒是另有所感。他畢竟是有遠大志氣的青年,他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要討平他們泰耶魯的最大宿敵『斯卡哈馬勇』族。這『斯卡哈馬勇』族個個都擅長射術,箭無虛發的勇者比比皆是。泰耶魯歷年與『斯卡哈馬勇』對敵,都只能打個互有死傷不分輸贏,然後不了了之而已。
布達常常想,『斯卡哈馬勇』來偷襲時,常常是仗著他們的箭術,老遠就把箭射過來,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們似乎也並不強求獲得對方首級,能夠一箭射倒,那就挨過來馘去人頭,否則他們是不會輕易近前的,因為他們很瞭解一比一對打時他們還不是泰耶魯的對手。在布達的想像婺U一不幸被那第一箭射中,那就什麼也不用談,否則在聽到箭飛過來的一剎那,立即轉身回報一枝,說不定更能制對方於死地了。這也可以說是布達吃過幾次苦頭之後,深思熟慮考慮出來的戰法。
布達十分明白,這是近乎妄想,能夠在那麼短促的一瞬間堙A向佔有優越地理位置甚至有竹林草叢等掩護的敵人射出箭,把敵人打倒,那是困難中的困難,近乎不可能的。不過他認為即令如此,至少至少也可以使箭術更精更準,是只有好處而不會有害處的。這就是布達勤於鍛鍊這種快射術的原因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布達已渾身汗淋淋了。那赤銅色的近乎黝黑的肌膚上,綴滿著好大的汗粒,在馬利科彎碧藍天空上的大太陽下閃閃發出晶瑩的光芒。陡地,他覺察到身子斜後不遠處站著小蘇羊。顯然,這小東西停下手看他射箭,已經有一些時辰了。
布達伸出右手抹了一把額角的汗,向小蘇羊送過去一個淺淺的微笑。
小蘇羊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說:
「布達,你真了不起。唉……」
「唉什麼嘛,蘇羊。」
「我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像你那樣。恐怕永遠也比不上你吧。」
「傻子,怎麼會呢?上次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像你這種年紀的時候,還比不上你啊。」
「你只是安慰我罷了,我知道的。」
「不對!我的話句句真實,一點兒也不假。你怎麼不能相信我呢?」
「我實在不敢相信。」
「放心吧,蘇羊,你可以相信。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撒謊。泰耶魯是不撒謊的。」
「是嗎?」
「當然是。『奧托夫』就在我們頭上聽著,我就算騙過了你,能騙得過他嗎?」
「嗯……」
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挨近了。兩人幾乎同時地轉過了頭。
那是社堛漯囍悀坐@烏毛•波奈。烏毛已有四十開外的年紀了,為人老成持重,勇武過人,向來就是社堥人們敬重的人物之一。好像是出獵剛回來,除了全副武裝之外,肩膀上還扛著一隻羌子。
老遠老遠,老烏毛的嗓音就飄過來了。
「布達,是你和蘇羊啊。」聲音有點興奮著,頗不同尋常。
「烏毛,你回來了!」布達也叫了一聲。
蘇羊沒響。自從那一次的慘事發生以後,蘇羊一直沒有和老烏毛接觸過。布達心想,那一天凌晨,老烏毛是唯一反對把小蘇羊留下來的人,蘇羊一定也明瞭那一場由馬烏伊徵求眾人意見的經過。說不定小蘇羊對老烏毛還偷偷地懷抱著敵意吧。
烏毛的步子踩得好快,沒多久就來到了。布達看到老烏毛趕得一身汗漬,連那一向穩重,不肯輕易透露內心的臉上,都泛著褐紅色的血潮的模樣,不免心生疑惑。
「烏毛,你怎麼這樣早就趕回來呢?」
「布達!」烏毛迫不及待地走近伸出了右手,打開掌心。
布達細細一看,原來那是三根獸毛,微黃,約兩根指頭長,發著一種異樣的光澤。
「這是什麼?」布達詫異地問。
「看不出來嗎?」烏毛反問。
「唔……」布達沉吟了半響,端詳又端詳,這才突然驚叫了一聲:「『奇吉利』(豹)!」
「對!正是『奇吉利』!」
「在哪堙H」
「我是在巴拉拉山脊看到的。」
「這麼近!」
「是啊。」
「好傢伙……」布達興奮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布達立時感到血潮開始奔騰,恨不得即時開始行動。『奇吉利』∣∣那是多麼吸引人的詞啊。在山堙A牠是百獸之王,牠橫行,所向披靡。牠爬樹有如猿猴,牠跑起來疾如閃電,牠兇狠,牠狡猾。他們巴突突社已有四年沒有獵取到了。去年,卡拉拜社獵到了一隻,舉行過一場盛大的『奇吉利祭』,全馬利科彎人們都到齊了。卡拉拜社的青年們出足了風頭。
五年前,巴突突也獵過一隻的,可是那時布達還沒佩刀,那次圍獵沒有他的份。當時巴突突也出過了風頭,可是在布達來說,那與他是無關的,幾年來他一直等待這個機會,而這難逢的機會竟然翩然降臨了。
有關那一次獵豹的故事,布達也耳熟能詳。每個參與了那次圍獵行動的兵丁們,經常都把自己在那次壯舉堜狶篝t的角色∣∣那怕是微不足道的小腳色∣∣掛在嘴邊,連把豹打死後才得以一睹並一觸的人,都把那一眼與手上的一個觸感,說成一樁天大的了不起的事。
布達曾懊悔自己不能早生幾年。也許只不過兩年吧,只要早兩年出生,他一定已佩上刀,參加圍獵的行動,或許亦能建立殊功。然而,布達卻也另有所感,因為那次圍獵,社埵漱F兩個人,受傷的也有七個人之多,全都是那隻可怕的『奇吉利』所造成的傷害。易言之,那一次圍獵成功,他們巴突突社是付出了重大代價的。
如果當時我也在其中呢?布達不是好誇大的人,也從不敢以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不過他常常不由自已地落入遐思:如果我也在其中,或許能更快地,也更順利地完成了那樁狩獵行動。對!只有那傢伙先碰上了我。不知有多少次,他想得激動起來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得不躍進馬利科彎溪堣j泅大泳一通,方才解消胸中一團烈火。
「烏毛。」布達的嗓音媦W加了無比的熱切。「我們又會有一次圍獵了,是不是?」
「可能的!」老烏毛也興奮著。
「你看見了牠嗎?」
「沒有。我只發現到幾處障樹叢被踐踏過的,那痕跡很明顯,絕不是普通的獸類。然後,我找了半天,終於找著了這幾根毛。錯不了,那是『奇吉利』!」
「好哇!」
「我要快回去向你亞爸報告,馬上開始行動。」
「我也去。」布達說。
布達這時才想起在身邊的小蘇羊,一看,小傢伙垂著頭悄然站在那兒。
「蘇羊,你怎麼啦?我們回家去。」
蘇羊搖搖頭。
布達立即會意了,便向烏毛說:
「烏毛,我相信蘇羊已經可以出獵了。你看怎麼樣?」
「當然可以啦。」烏毛竟然不加思索就回答了。
「烏毛!」蘇羊不敢置信似地問:「你是說,我也可以參加獵『奇吉利』嗎?」
「不錯,我認為可以。不但可以,而且還應該有你參加。」
「可是蘇羊他還沒有……」布達也不解似地問。
「走,我們邊走邊談。蘇羊,你別垂頭喪氣的。我一定使你能夠參加,不但你,還有許多位少年朋友。」
烏毛說了這些就領頭邁開了步子,布達也啟步了,蘇羊慌忙地跟在後頭。無疑,烏毛這一句話,已經使這兩個少年落入迷惑當中。讓還沒有刺青、佩刀的小孩也去狩獵,這不是社規所可容許的事,而且這話竟然出自向來最尊重社規的烏毛的嘴。
「我是因為這麼想,並且這也是好久以來就想的事。三年前,我們也曾去圍獵過一次『奇吉利』,布達,你大概還記得吧?」
「記得。」布達輕應了一聲。
那是布達第一次出獵。可是結果卻奇慘,他們整社的兵丁總動員,去圍了一座空山,歷時七日七夜,結果連『奇吉利』的影子也沒看到,換來的是一場無底的失望與疲累。
「還有再上一次的。我們雖然成功了,可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也費了整整六天。那一次你沒參加,可能不大知道。」
「我聽過許多那次的情形了。」
「嗯。你以為我們為什麼吃了那麼多苦頭?我早想到了,唯一的原因是我們人手不夠。」
「人手不夠?」布達頗感意外。他從來也沒聽人家這麼說過的。
「我還記得,這兩次,我們傾全社而出,人數是四十一個人。圍一座山,這人數實在太少太單薄了。這次,我們可以出動的人數有四十九個人,是增加了不少,不過還是不夠充分。」
「不充分嗎?」布達實在不能信服,為了一隻豹,動員了那麼多人,還說不充分,可又未便在這位可敬的長者面前表示出來。
「當然是不充分的。一座山啊,要圍得密不透風,不是件容易的事。野獸都狡猾、聰明,一有空隙,就被逃走了。所以我想到,我們要讓未成年的,只要身手好,夠強壯,能吃苦,都應該儘可能地派出,參加行動才是。」
「嗯……」
「社規是社規,這一點我知道。可能為了成功,我們非這樣不可。你說怎樣?」
「我不知道。我想,這應該由長老們來決定吧。」
「我也正是這個意思。不過我相信大家也會同意我的,蘇羊,你呢?如果你也可以去,你敢去嗎?」
「我怎麼會不敢!」
「好。那你就等著好消息好了。」
「好哇!」蘇羊幾乎跳起來,原本那滿臉的憂鬱,已不知在什麼時候飛進九霄雲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