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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下太郎走了。
川中島在一夜狂歡之後,顯得落寞而空寂。
一條百來斤的肥豬,幾桶米酒,夠所有的村民吃喝個大飽大醉。還有就是好像永遠也不會完的歌與舞,警察們的「詩吟」與劍舞也出籠了。
黑田主任是第一個把「日本刀」帶進川中島的人物。他說這是祖傳的「銘刀」,是有歷史的。其後效尤的有「取締」佐伯部長,以及谷川巡查等人。這是日本刀流行的年代,好像沒有這麼一把,便無法顯示其作為一名帝國臣民或帝國軍人的威嚴。
日本刀原本是在軍隊堿y行的。事變(指「支那事變」)開始以後,那些佩刀的軍官喜歡用這種笨重的刀來代替原本輕巧的洋式指揮刀,於是風氣一開,成為日本刀氾濫的局面。日本刀也被說成是世界第一的刀,即最鋒利、最好用、最名貴的刀。這是「國粹」的時代,西洋的東西都是「敵性」的,全在鄙夷,乃至摒棄之列。
不過在川中島卻流傳著一種說法:黑田主任的那一把,可能是從內地帶過來的,但是否有來歷,沒有人知道。至於後來才出現的幾把,是在埔里的打鐵店打的。哇,那些打菜刀、柴刀的本島人鐵匠,也會打日本刀嗎?為什麼不?日本刀也好,菜刀、柴刀也好,打起來還不是一樣。不過是樣子不同罷了。村民們對那種又笨重又長的東西,雖也有驚詫、好奇的心情,但是他們仍然祇信任他們的山刀。他們也有代代相傳的,也都是有來歷的。例如幾年前,在某地馘過幾顆人頭。
雙手握著日本刀,一面吟詩一面揮舞,好像很能滿足他們武士後裔的虛榮。會這麼幾手,就是莫大的榮耀似的。那所謂的「詩吟」,也祇是用粗嗄的嗓音,大吼大叫一些不成調的歌曲罷了。
這就是川中島部落為山下太郎舉行的「壯行會」。兩年多以來,自從第一次「高砂族挺身隊」以後,每次有人出征,不管是「挺身隊」也好--後來把名稱改為「義勇隊」、「特別志願兵」也好,都有這種全村參加的場面。經費是由駐在所出的,村民不必花一文錢便可以大吃大喝一頓。其實,大家也都明白,這是「蕃社自助會」的錢,也就是村民參加「勤勞奉仕」(即義務勞動)等一類工作時所得到的代價,由官成立這麼一個自助會,把錢存下來的。
但是,這一次堪稱盛況空前。原因是川中島剛設立了一所青年學校,先生和學生就有五十來個。這一批人馬全部參加,也都各各有了一份吃的。因此,這一次的壯行會也就更盛大更熱烈了。
會上,最莊嚴的一幕,是授刀儀式。過去,一個少年長大了,例須由頭目授一把山刀,表示從此這個少年可以躋身戰士之列。許多年以來,這項在山村奡蕈g是重要行事之一的儀式,隨著「戰爭」與馘首、出草等事情絕跡,加上官的禁止,無形中已經停辦了。但是,自從第一次義勇隊出征時,官方特許「出征」者攜帶山刀以後,每次壯行會便都有了這麼一幕傳統的儀式--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儀式,祇不過是當眾由授者把一把山刀交給受者,並由授者說幾句話,便算完成了。
「我,川中島頭目,烏他歐,把這把,山刀,授給,戰士,阿外.他利,山下,太郎。這把,山刀,是,是……」
老烏他歐說到這媢y了頓,好像有所顧慮似地,不過才兩三秒時間吧,便又說出來了。
「……是他達歐.諾干的,也是他,父親,烏毛.諾干的。他們,都是偉大的,戰士,偉大的,頭目。你,阿外.他利,山下,太郎,必不可,辱沒,祖先,之神靈。」
那是最最莊嚴的一刻,祇可惜這莊嚴的意味,在川中島的人們來說,卻有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一種是屬於大約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一輩的,他們懵然不知他們的歷史,也不太認識老烏他歐所提到的兩個名字。他們有一種本能上的希冀與渴求;日本刀才是最了不起的,但他們做夢也不敢想擁有那種東西,那麼退而求其次,一把山刀也不錯了,因為那東西可以滿足他存在於內心深處的原始慾望--殺敵人!
至於二十餘歲以上的人,那兩個名字已被列為禁忌,絕口不敢提,卻在記憶埵韭N被烙印的。有時,聽老一輩的人在偷偷的場合奡ㄗ魽A卻都是深怕被別人聽到。他達歐.諾干就是事件發生時的荷戈頭目,他的父親則是莫那.魯道崛起以前的大頭目,一個與莫那同樣普受崇拜敬畏的偉大人物。如果那把山刀真的是這一對父子用過的,那就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當然,村民們不會有人懷疑老烏他歐的說法。許多人都看到了,當滿頭白髮,整個臉部皺巴巴的老村長提到這兩個名字時,聲音好像微微顫抖著。心中的激動,雖經極力的壓抑,明眼人依然可以看出來。如果有人想去探查這把刀,曾經創造過怎樣的輝煌事跡,經過怎樣的曲折才到他手上,又如何能保存到這一刻,那可真是一部活生生的塞達卡的歷史了。
戰鬥帽,一身青年服,背上一隻背包,背包上插著山刀,綁腿,「地下足袋」--稍嫌瘦小的阿外.他洛,就這樣走了。
這是第幾批的高砂族義勇隊了呢?高k公醫在思索,是第七或八了吧。開始時,每一次都可以在報上看到好大標題、好詳細的報導,但這半年來卻沒有再看到。志願兵也是,好像有五或六次了吧。起初是陸軍的,後來又有了海軍的,一年各有兩次,是定期的。義勇隊倒好像不是定期的。川中島人口二百多,移徙過來以後只有減少,增加的卻是那麼有限。並不是每一屆志願兵,每一次義勇隊都有人去,但是很明顯地,村子埵雩禤璆h的,差不多已經沒有了。這是說,如果再這樣抽下去,川中島就會只剩下老人和婦孺了。小孩子也不可樂觀,再過一年兩年便又有人長大了。一批批長大,一批批去。高k早就明白,最近幾次都是上頭派人數的。這個駐在所多少人,那個駐在所幾個。非有不可。
「又有好消息了。志願兵(或義勇隊)又在募集,你們誰願意去?」青年團訓練時,巡查這麼宣佈。
「哈!」人人舉手大吼一聲。
「好好,我知道你們都是皇國青年。愛國心不比每一個內地人差。但是,還不到十八歲的,不合規定,所以不要志願。合規定的,馬上到駐在所來辦手續吧。」
要湊足上面規定的人數,倒是輕而易舉的事,問題是川中島還有多少人可以「志願」呢?
絕種!
高k忽然想到了這可怕的字眼。移居川中島的時候,上一輩的人就說過這個字眼。殺死了那麼多「內地人」,他們是罪該絕滅吧。但是,他們堅強地活下來了,沒有輸給生活的困苦,也沒有被肆虐的「馬拉利亞」打敗。如今,它卻以另一副面目,往他的頭上罩過來。「神州不滅」 「皇軍戰功赫赫」,每天每天都有這一類說法,報上更是連篇累牘,都是輝煌戰果的報導。戰爭還要打到什麼時候呢?三年?五年?或者更久?
那一批批去的人,非到戰爭打完,便不會回來的吧。只有第一批回來過。哦哦,次郎就是第一次義勇隊,而且也凱旋回來的。那一次,是多大的「戰果」,多大的榮譽啊。
可惜,次郎又去了。回來還不到一年,點上了志願兵。三郎也去了。如今,三兄弟中最大的太郎也走了。他們會回來嗎?沒有戰死的消息,也許還在打。太郎並不像兩個弟弟,有那麼強壯的身體。比較起來,太郎是瘦弱的、蒼白的,臉上還有著一絲鬱悒。「……你們,生命,都沒有,將來……」他洛說莫那的話時的神情啊。難道他有意讓莫那的話,來預言自己的命運嗎?
「不!」畢荷不自覺地說出來了,還激烈地搖搖頭。
他是答應無論如何要活著回來的。他一定辦得到!不錯,他洛是川中島不可缺的人物呢………
「高k先生,我也要像你那樣,自己來讀書,請你教我,指導我……」少年阿外這樣說。
那是畢荷剛剛下定決心要考限地醫的資格的時候。算起來,已有六年多快七年了吧。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支那事變」開始才不久,官正在喊「國民精神總動員」,就是要大家的精神都武裝起來,承擔「非常時期」的責任,要「膺懲暴戾的支那」。
阿外是「川中島蕃童教育所」第一屆畢業生。這四年間,他的功課是「拔群」的。駐在所堙A從主任到「教育擔當」(承擔教育所教育職務的巡查),無不異口同聲地認為阿外是自有「蕃童教育」制度以來最優秀的學生,甚至比花岡一郎、二郎、高k浩都有過而無不及。每次有客人到川中島來視察,阿外都是當然的學生代表,向來賓致歡迎詞,或致「答辭」。不錯,雖然那祇是一種「蓄音機」(留聲機)的作用而已,但也要有純正的「國語」發音與腔調。每一個來賓,不管是郡守也好,警察課長也好,乃至專為視察教育情形而來的「視學官」也好,都為阿外那口完美的「國語」與鎮靜自若的態度而驚歎。特別是有一次,從州廳來了一位姓橫尾的視學官,在驚歎之餘,還特別向「教育擔當」詢問了阿外的功課,並且又叫來了阿外,親自交談。橫尾視學官肯定地表示:阿外確實是現有的整個霧社地區十幾所教育所中最優秀的學生。
四年畢業,教育擔當谷川巡查想援例安排阿外到埔里或霧社的小學校去和內地人子弟「共學」。但被批駁了。自從事件發生以後,像以前的花岡一郎、二郎、高k浩那樣,教育所畢業後被安排到小學校去就讀的情形已經不再有了。谷川原以為憑阿外本身的條件,以及事件後幾年來「蕃情」的進步,可以恢復安排入學的往例,也曾為阿外到郡役所去力爭,但還是失敗了。結果,阿外祇好進以農業技術的指導為主旨的一年制「農業補習學校」。
阿外到宿舍找畢荷,表示想獨學自修的意願,也就是在他進了農校後不久的事。
阿外不再是調皮的小精靈了。不,應該說,精靈依舊,但卻加上了一種懂得了自我省思與堅強意志的沈穩。阿外平時也常常在畢荷家出入的,跟畢荷家的兩個小孩,八歲的新作與七歲的秋子一起玩得很好--該說是幫畢荷夫婦帶兩個小孩吧。阿外三兄弟與新作兄妹倆,就像一家人似的。
畢荷也一直把阿外他們當自己人看待,所以當阿外一改平時的小精靈樣子說出了那樣的話時,畢荷著實吃了一驚。畢荷看著規規矩矩地跪坐在榻榻米上,一臉正經嚴肅的阿外,好一會才問:
「啊--你想獨學嗎?」
「哈。」
「你幾歲了?」
「十七。」
「哇,你十七歲了!」
畢荷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十七歲,是搬來川中島的一年哩。然後,十八歲是他和娥賓結婚的一年。他做了現成的爸爸,年尾前又有了這個親生女兒。十六歲那年,在霧社小學校讀六年級,秋間爆發了事件,死堸k生,次年移徒。那是一段噩夢般的歲月,血腥、動亂,死神一次又一次無情地向他攻襲與追逐。不過也有過美夢,那是跟馬紅一起擁有過的日子,僅僅三天的美妙日子。真地就像一場夢啊……說不定自己比阿外還幸福些吧。獨學自修,自己是十七歲開始的,不,應該也是十八歲,結婚後才有了比較安定的心情,更能進入講義錄媕Y。
「先生,我這些日子想了很多,官不讓我讀小學,我沒有上進的路,所以祇好這樣。」
「嗯……」畢荷點點頭說:「看樣子,你已經下了決心啦。」
「哈,拚死也要讀下去,祇要先生……」
「好的。」畢荷打斷了對方說:「講義錄我這埵陴{成的,有不明白的地方,也隨時來問我好了。」
「先生,謝謝你……」阿外雙手趴在榻榻米上,把額頭按在雙手的虎口間。
阿外就這樣開始了苦讀。他的條件比畢荷差多了,沒有錢買紙筆和油盞、石油,夜堨眸溘I松把。每晚都把兩個鼻孔燻得黑黑的,連整個臉都黑黝黝的。農業補習學校的功課,絕大多數是所謂的「實習」,在實習農園,包括水田與菜園從事實際的耕作。好在除了農忙期以外,都是照課表「上課」,所以勞動還不算太重,這一點倒比畢荷的警手職務輕鬆些。
阿外的努力與進境是驚人的。一年間的農業補習學校畢業時,把中學二年級的講義錄都唸完了。畢業典禮時,橫尾視學官來列席,聽取了教官的報告後親自考了考阿外,英文與代數都確實有了中學二年的實力。這就是說,受了五年的不完整教育,卻已擁有八年完整教育的學力。橫尾視學官大為激賞,當場就表示要為他安排出路。
阿外在短短的時間內,怎麼能夠完成這麼了不起的學業成就呢?做為從旁指導的人,畢荷可以說是最清楚其中原委的。首先,當然是阿外過人的稟賦。他有天生的記憶力與領悟力,許多功課都靠講義錄一看即懂。再就是他那驚人的努力。每晚都用功到深夜,早晨則天一亮必起來。夏天凌晨五點左右就可以看書了,他從不浪費這時辰的一分一秒,因為那是不用點松把的時刻。在學校,每一段休息時間,他也都利用上了。
畢荷從旁看守著他,也常為他解除疑惑。當年,畢荷就是從來不浪費一分一秒的,就是在目前這個向限地醫檢定挑戰的日子,也是苦苦地在讀。而畢荷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在利用任何片段時間方面來說,阿外猶勝過他自己。畢荷常為阿外的身子擔心。阿外總是壯不起來,瘦弱而蒼白,卻倒也不見得會病倒。這是一股精神力量在支持著他吧,畢荷祇好這麼想。
橫尾視學官沒有食言,這一年年底,為阿外安排了一個就業機會,職務是台灣總督府農事試驗場的「給仕」。橫尾告訴阿外,以他的學歷,目前祇能找到這樣的工作,不過這種工作祇是送送公文,做點油印工作,也幫職員們辦點跑腿的工作,業餘時間可以自修,或者去唸夜間學校,例如中學、商業學校等,台北都很方便,就是想獨學,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阿外欣然同意,來到台北,當上了一名「給仕」。每月的月俸是十八圓,有「給仕」室供他住宿,三餐自己煮,衣服也自己洗,工作確實是輕鬆的。而使他覺得最舒服的是偌大的試驗場堙A不但辦公室、實驗室堛漱漲a人,連在農場的本島人同事也都對他親切、和善。換一種話說,再也不像在川中島時那樣,四時都有警察在觸目可及的地方橫眉豎眼、睥睨左右了。
阿外就在這樣的平靜堙A過了整整兩年歲月。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開春後,他專檢及格。總督府方面也給了他一個正式的雇員職務。他成了正式職員,不必再被上面的人呼來喚去,盡做些跑腿的工作了。薪給也一下子跳到三十六圓,生活可以過得更舒服了。
專檢既經及格,便可以投考專門學校。在台北,可當做對象的,有醫專、高等商業,台中還有高等農林,台南則有高等工業,另一所就是進帝國大學必經的一所預備學府--台灣高等學校。如果過內地去,專校應有盡有,可以隨心所欲。問題是他如果沒有資助的人,即令考取了,也休想踏進校門一步。
阿外碰上了最大的難關,而且解決無望!
怎麼辦呢?
橫尾視學官這時已昇任總督府視學官了,是阿外可以就近請教,也是唯一可以傾訴的人。橫尾雖有心,卻也無妥善解決這困難的方策。不過當他知道了阿外在這兩年間,由於工作環境的關係,對農業方面已經培養了濃厚的興趣,這方面的知識也相當可觀,於是便提了一個建議:不要去考上級學校,在農業方面下一番功夫,必要時還可以安排他到帝大農學部去旁聽,將來為台灣,尤其山地的農事改良而盡力,也可算是一條很有意義的進路。
不用說,阿外又欣然同意了。
然而,改變他的命運的事情,倒很意外地,緊接著便來臨了。
四月一日,「皇民奉公會」在台北成立,由台灣總督長谷川清就任會長,皇民化運動不再祇是一種「民間」活動,而成為「欽定」的一項運動了。
皇民奉公會一開鑼,就在「皇民化之路」的總題下,辦了一次全島辯論大會。阿外被命參加,不料層層預選,他都奪魁,最後成為代表全島青年的五個代表之一,參加這項集全島矚目的大會。
四月二十九日「天長節」,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全國都要隆重慶祝,祝禱今上陛下聖體康泰,萬壽無疆,國運昌隆,聖戰完遂。由皇民奉公會所「主催」的全島青年辯論大會,也在這一天舉行。地點就在台北市中心的公會堂,長谷川總督以會長身份親自蒞臨主持。幾天來報紙上就以醒目的地位報導這件事,每一個演講人也都被介紹出來,還加上了照片。
阿外在五個人之中,無疑是最受重視的,因為他是唯一的高砂族,其他都是本島青年。阿外的苦學自修的經過給誇大地寫出來,還說這位剛滿二十歲的青年是霧社事件 起蕃族之後。這種說法,應該是很可以煽起人們的好奇心的。事件發生是在昭和五年,到如今不過經過了十年半而已。在這十年半之間,那些獵頭族究竟變成什麼樣的人了呢?
還有更令人驚異的消息。報上說:這次辯論大會,將由「放送局」向全國現場轉播,全國每一個角落都會聽到台灣年輕一代發自內心的聲音。「自昭和十二年以來,發動的本島皇民化運動,其成果與實績如何,將在這次辯論大會中看出端倪,因此全國上下,備感期待!」報導用這樣的話,做了結束。
公會堂的大廳擠滿了人,連兩邊沒有座位的走道上都有站的人擠得水洩不通。台上掛著布幔,別著五條兩尺寬丈五長的白布條,上面斗大的毛筆字墨痕淋漓。依次是:
「我所知道的皇國精神 陳金川」
「七生報國--效法楠公精神 李英傑」
「告本島青年 橫川一夫」
「願為聖戰之完遂而獻身 林木火」
「本島青年之覺悟 山下太郎」
這五個從全島各地選出來的最優秀的青年,依次上台,每一個都做了十五分鐘左右的演說。可以說,這是一次極精彩,也極成功的演講比賽。他們都說得那麼慷慨激昂,不用說,「國語」也都是極流暢極純正的,聽得臨場的總督閣下都頻頻頷首、鼓掌。
山下太郎優勝了!
第二天,每家報紙都以頭條大標題來報導這次「辯論大會」的情形及結果。官還安排,讓山下太郎到放送局重做了一次廣播。一夜之間,山下太郎成了全國知名的人物。
「烈烈大和魂,在深山媔}出美麗花朵。」
「燃燒般的愛國心,證明皇民化運動的成功。」
「本島青年報國之道,從此必將大開」
從這些報導上的醒目大標題,也可以看出官方是如何重視這次大會的成果了。而阿外更發現到,要成為一個模範青年,要受到信任、受到器重,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一是經常把那些話、那些口號掛在嘴邊;二是隨時能夠裝出一派嚴肅正經,動作言行都規規矩矩、活潑明朗,就像軍隊的禮式那樣。有了這兩樣寶,真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了。倒是他苦苦自學,所培養出來的頗為可觀的知識與學力,成為次要的。
過了大約一個禮拜,他忽然受到邀約,到「勤行報國青年隊」去演講。那是從全島的青年團選拔出來,加以訓練的機構,去年成立以來,已經訓練出各地青年團幹部兩批共一千人,目前是第三批,有五百名學員,正在接受著純軍隊式的訓練。
指定的題目是:「本島青年報國之道」,時間為四十分鐘。阿外這時已經懂得如何應付這樣的演講了。上次的辯論大會,從預選到最後決選,大規模的競賽他至少參加了三次,自己積了些經驗,聽人家講的也夠多了。說的話不外那一套,祇要前後連貫,憑他那口純正「國語」,總不難博得掌聲與官的嘉許。
在這所「青年隊」的演講,以時間來說,雖然是空前地長,可是他很順利地打發過去了。最意外的是次日報上居然還發了消息。而這還祇是開始呢。以後,接連地有同樣的邀請,有來自學校的,有來自皇民奉公會地方支部的,也有像青年團大會那種場合。他無法推辭,上司也極力慫恿他去講,還表示工作方面都可以不必掛心。他成了一架「蓄音機」,到處去播放。隨著名字見報次數增加,他成了無人不識的名人。
入了六月份,報上出現了天大的消息,大標題是這麼寫的:
沐浴聖恩,皇民化運動結出美妙果實
閣議決定,台灣即將實施志願兵制度
根據報上的說法,內閣閣議是在昨天做了這一項決議的,廣播馬上把這個消息報導出來。而這個消息傳到本島以後,全島六百萬島民都為這喜訊而欣喜欲狂,各地的皇民奉公會分支機構都在紛紛準備擴大慶祝,總部也決定從明天起,一連舉行三天的慶祝活動。
報上又報導了若干有代表性的人物對這喜訊的觀感,其中有一位極有份量的本島紳士堪為代表。他說:朝鮮在事變(指「支那事變」)之初就已經實施志願兵制度了。台灣比朝鮮早十五年進入帝國版圖,該算是老大哥了。而這樣的老大哥,在這件最光榮的事情上落後了三年,這是項奇恥大辱。如今這幾年來人人渴望的事實現了,所以大家當然就高興了。聖恩浩蕩,我想六百萬島民全都在感激涕零的。
另有一個很有地位的人士則表示:台灣人不能當一名皇軍,這是台灣人的最大恥辱。現在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五年來,大家努力推行皇民化運動,總算圓滿達成了目標,以後就等實施徵兵制度了。我堅信全島皆兵的日子不會太遠……
山下太郎不用說在慶祝大會出足了風頭,在那三天的慶祝活動當中,他又是演說,又是發表談話,報上的,廣播的,都少不了他。演講題目是更改了,好比「實施志願兵有感」「通往皇軍之路」等。其實題目改不改,在他都無所謂,反正講的都是那一套罷了。
那位在報上發表過談話的很有地位人士的預言式發言,竟奇異地應驗了。不久,東條首相也發表談話,大意說:看志願兵實施的績效如何,將來當可考慮在台灣也實施徵兵制。看來,「全島皆兵」的日子是指日可待了。
時代巨輪,就在這種熱鬧的情形下轟然輾過,這一件十二月八日,「奇襲珍珠灣成功」的消息,把全國擲進半瘋狂狀態之中。每天報上幾乎整版都在報導著皇軍的偉大戰果,新的口號也一個個出籠:
「打倒英鬼美鬼!」
「建立大東亞新秩序!」
「衝破ABCD包圍線!」
「一億總崛起!」
……………
偉大的戰果大約有如下幾項:
英國東方艦隊擊滅!
新加坡陷落!
香港陷落!
馬尼拉陷落!
…………
於是時代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