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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羅泰島。

七月三十日--就有那麼奇異,在夢魘般的日子堙A每天早晨從最窒悶淒苦的睡眠娷鉯藿L來,第一個電光般閃過腦際的思緒,必定是:

--又是一天的開始了。今天是……是某月某日。

--今天,能不能活過去呢?

那是一點也不含混的數字和切切實實的思緒。那夢魘,也許是挨炸彈,也許是子彈集中在身邊雨點般落下的,或許也可能是茫無際涯的海浪與怒濤在蜿蜒、在狂吼,再不就是殘軀斷肢、血肉模糊的同袍戰友。噢噢,還有哩。或者是漂浮在浪濤間的,那麼多那麼多的,幾乎把大半片海水蓋住的死屍。

死屍,你知道嗎?看得那麼多了,可是它們永遠使人驚心動魄,永遠使人掩目窒息。真的,你根本無法裝得平靜、無動於衷,無論怎麼努力都不行。這一切,那麼突然地,又那麼自然地在腦膜上重現之後,緊接著,層層密密地網住全身的沉重的疲憊感,便倏然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怖感--那簡直是無底的,且又似乎是在撕裂著全身每一個細胞般的恐懼。

「山下,醒來了?」

還沒有聽分明,聲音又從身畔響過來:

「怎樣?今天氣氛還好吧?」

是林兵長。例行公事般地,多半在剛醒過來,猶在似醒未醒之際,適時地響進耳朵媕Y。嗓音且是平穩的、鎮靜的。那無底的恐懼,便在這一瞬間獲得若干撫慰,每一個原本觳觫不已的細胞,也好像陡地靜下來了。

「哈!」阿外丹田一用力,答了一聲。

「好極了。氣氛好,表示今天一天,又能過得好好的。哈哈哈……」

那笑聲是低沉的,卻是那麼地朗朗爽爽,分明發自內心。才一個禮拜呢--是來到這個島之後才認識的,倒似乎已經熟識有年了。幾乎每天早晨,在阿外--山下太郎來說,都是靠這幾句同樣的話,開始一天的。一種本能的感覺--也許該說是渴望吧,使他覺得這位林兵長是可靠的,有勇有膽的,而且有睿智的身旁人物。依靠他,跟隨他,絕不會有錯。說不定生還,還正靠他!

「吃飯啦。今天,會有新的任務。」

「哈。」

根本還沒有命令下達。阿外倒知道這是林兵長的第六感,但他更知道,林兵長的話既經說出來,便不可能落空。他電擊般霍然起身,準備開始這一天的日程了。

帶點橙紅的太陽光,透過椰樹樹幹的間隙射過來。好藍的天,好白的雲,南邊是沙地,遠遠地可望見也是好藍好藍的海和好白的浪頭。

會有什麼樣的任務呢?心情有疑問,也有好奇;不過這疑問與好奇可都來得那麼微弱,甚至也幾乎在想問一句的慾望抬頭時便消失了。這根本就是不可以問的,問了也沒用的。阿外知道,祇要跟著林兵長,其餘一切都不必想,更不必操心。

阿外認為能夠與林兵長在一塊,實在是天神與祖靈為他安排。在高砂族人當中,至少在這第二游擊隊堛漸|百多名高砂族人堙A兵馬是最高的階級,但人數並不多。例如阿外所屬的第三中隊第二小隊五十名高砂族隊員之中,也不過七名而已,其餘便是上等兵與一等兵,像阿外這些義勇隊員,原本祇是「軍屬」身份,到了戰地才被編入正式部隊,給加上了二等兵的階級,總算成了不折不扣的皇軍一員了。

真的,在山下太郎來說,那是一連串夢魘的日子。離開川中島之後,先在台中市集結。他們這一批,都是來自全島各地的高砂族,總共六百名。此後的四個月間,他是跑了多少地方啊!先是在湖口練兵場,包括在台北近郊舉行的十天野戰訓練,一共三個月,然後是在高雄乘船,來到馬尼拉。在這堙A他們這一批人給分散了。不久。阿外和二百來個伙伴從仁加因灣出海,通過美麗的南支那海、西里伯海,來到哈爾馬黑拉。

哈爾馬黑拉,怪怪的名字,卻似有一抹若有若無的親切感。說不定在故鄉某一座高山的山麓,也會有相似的地名。但是,這堨i不是故鄉的任何一個山地呢。荒謬,荒謬。當然不是啦,這娷鰿G鄉有多遠啊。

漸漸地,阿外才知道,這個島和故鄉那個島,面積相差不多,祇不過故鄉像隻蕃薯,而這個可是像一片葉子,有點奇形怪狀的樣子。據說,島雖不大,但是戰略地位倒極關重要。阿外也好奇地瞧過部隊本部的地圖,從哈爾馬黑拉島往上看,先是菲律賓,然後是日本,故鄉正在這條線偏左的地方。正下方有那個好大的島嶼洲,右邊是新幾內亞,左邊有西里伯,再過去是婆羅乃。原來,這堨翱O南洋戰場的中心哩。

就有那麼巧,來到哈爾馬黑拉,挨了幾天間歇性的,但十分熾烈的轟炸之後,碰上了戰略部署的調整。幾位懂事的伙伴們之間,也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說什麼為了確保「絕對國防圈」,許多小島的防務改採游擊戰術,把軍力集中在幾個戰略重點上,與敵人做一番殊死鬥。

登陸戰就要開始了!

據點的爭奪戰,就要展開了!

不用說,那會是一場慘烈的大戰,正像傳聞堙A發生於阿圖、馬京、搭拉瓦、瓜達爾嵌拿爾諸島的戰役那樣。不,還有哩。上月間才又發生了一場大戰,在塞班島。那是一個重要據點,駐有重兵的。駐軍上自司令官,下到一兵一卒,加上普通的平民,都是在此島住了多年的老百姓,總共四萬多人,全部戰死--玉碎了。玉碎,玉碎,都是忠勇的皇軍才有的戰法,不留一兵一卒,戰到最後,寧死不投降。老百姓也不投降,集體自殺!那是什麼光景呢?阿外對此領略特別深,當年在馬黑坡,在波阿隆,同胞們也是那樣的。我那些同胞們的想法,真跟「內地人」有一脈相通的地方嗎?阿外聽了這個消息,禁不住地這麼想。那麼,自己在這南洋的島上,是不是也會遭遇那種命運呢?不!他在心媦@烈地否定了這想法。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也就是勝利!

但是山下太郎二等兵的命運,還在未可知之數,連這個哈爾馬黑拉島,也並不是他能長久呆下去的地方。

很快地,命令下來了。他們這一隊人馬,被編入第二游擊隊。這是以「蓋里拉戰」為主的隊伍,以川島威伸少佐為隊長,總共有四百八十四名。在湖口,他們所受的嚴格訓練,就是包括跳傘在內的游擊隊,時間雖短,但百般武藝,算是有了起碼的認識,潛水、爆破、密林戰、野地求生,唉唉,他們可以說個個都是勇士了。被編入這樣一個隊伍,一點也不意外。

全隊四百多名分成本部與四個中隊,各中隊又分成兩個小隊,阿外就是在第三中隊第二小隊堙C整個隊完全是從當地各部隊抽調而來的。最令人驚異的是除了各級隊長,下從分隊長,上至部隊長,全是「內地人」之外,其餘清一色都是高砂族。而這些列兵之中,約半數多是志願兵出身的,兩百來個是阿外這一批剛從台灣來的義勇隊。

游擊隊編成後,第二天晚上就奉命開拔了。大家分乘駁船多艘,從瓦西雷港啟碇,沿岸摸黑北上。也不知航行了多久--大概有四五個小時吧。然後停下來。在星光堨i以看見岸上的幾叢椰樹。又靜候了幾個小時,天才露魚肚白,便上岸。

這就是摩羅泰島,跟哈爾馬黑拉島一樣,同屬摩鹿加群島,不過比後者小多了。南北約七十五公里,東西約四十公里,也呈蕃薯狀,算起來大概比故鄉的一個州大一些。窄窄的海岸,過去就是丘陵,地勢漸高,島中心靠南有一最高k沙巴泰山,海拔一千零九十米。居民以印度尼西亞族為主,另有少數巴布亞族,總共兩千不到。整個看去,除了海岸之外都長著密密層層的熱帶樹,該都是原始林吧,是個美得令人心動的島。

不知誰說出來的,這堣餼鴩茠漲a方更近故鄉了。不少伙伴還為此表示了欣喜。「你怎麼知道更近故鄉?」「我們來到北邊的島啊。」「北邊怎麼就近了呢?」「馬鹿,故鄉也在北邊啊。」 「我不信,也許更遠了。」「真是笨瓜一個,這個也不懂。」伙伴們之間有過不少這一類交談,阿外覺得那些「馬鹿」、「笨瓜」一點也不可笑。都是因為大家都在想故鄉啊。游擊隊本部一定會有地圖的,可惜看不到。然而,即使可以去看,又有什麼用呢?因為很多伙伴,根本就沒唸過多少書的,不可能會看地圖。但是,這些想法,全都是無聊的。如果去問問林兵長,他一定會說:「別傻了,近些遠些,還不是一樣?」

那一天,第二游擊隊結成式完了以後,大夥這堣@堆那堣@堆地在椰子樹下休息。阿外正好跟林兵長同在一堆。

「你叫什麼?」

「哈,陸軍二等兵山下太郎。」

「山下,太郎,是那個有名的山下太郎嗎?」

「哈。」

「原來是個大人物呢。」

「哈,不是大人物,是二等兵。」

「我聽過你的演說,就在志願兵訓練所堙C兩年多了呢。幹得好,幹得好。」

阿外感覺出對方的一份尊敬,卻好像與他所熟悉的尊敬不同,不是那種無條件的尊敬,而是適度的。阿外直覺地就從對方的這種神色,加上眉宇間一股自自然然的鎮定自若與似有似無的傲然,判斷這人是受過不少教育的,能冷靜地下一己判斷的人物。

不幾天之內,阿外就明白了林兵長的為人。他是阿里山下的托富耶部落出身的布農族,原名「歐蘭.卡曼」,二十七歲,是嘉義農林學校畢業的。在訓練所奡N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長官鼓勵他考「幹部候補生」。結果是落空了--如果真考取了,如今可能是見習士官或者少尉了。那會是多麼驚人、多麼了不起的事!有人說,他成績沒有達到標準,也有人說是達到標準,可是不曉得怎麼緣故被刷下來。也許軍部婸{為高砂族還不可以當「將校」吧。這些都無關宏旨,阿外那麼自然地,就對他抱持了一份崇敬了。

當然,其所以如此,還另外有原因。好比林兵長對整個戰局的了解,就不是阿外這種「新兵」所能望其項背的。例如關於摩羅泰島,軍方是認定不會受到直接攻擊的,因此哈爾馬黑拉島儘管已有從「北支」(華北)轉來的第三十二師團被投入,北邊的摩羅泰島則原本駐守的步兵第二一二聯隊全部撤退到哈爾馬黑拉島,改派他們這個游擊隊,島上守軍一下子減少到十分之一多些。於是阿外便有了一個簡單的疑問:敵人會來嗎?阿外在一次閒談時,壯著膽子向林兵長提出了這個疑問。

「當然會。」林兵長幾乎不加思索就回答。

「為什麼?」

「你沒看過地圖嗎?摩羅泰好比就是哈爾馬黑拉的咽喉啊。」

「嗯……」的確如此,阿外恍然。「那我們祇有這幾百人,在這埵酗偵禰峏O?」

「有。﹃蓋利拉﹄戰啊。讓他們攻哈爾馬黑拉,我們從旁,從背後給予打擊,擾亂。」

「………」

「不懂嗎?或者這麼說吧。要攻哈爾馬黑拉,就要拿摩羅泰做據點,我們來打他們的據點。懂了沒?」

「哈!」

阿外祇能問到這一點,事實上他是似懂非懂的。他乾脆不再去想了。雖然離開故鄉祇不過一個月間,但也算是結結實實嚐到戰地第一線的滋味了。一個最起碼的小兵,祇要依命行事便夠,其他根本管不上,也不用管的。就像幾天來,冒著令人眼睛都睜不開的掃射與轟炸搬運補給品,無言地聽命,默默地行動。如果說,也有命令以外的做為,那就祇有空襲時的緊急行動了。臥倒,或者有壕時迅速地把自己擲進其中。「自己要警覺,這是保命的唯一方法。那些康蘇里,或P三八,還有洛克希德也是,都是超低空飛來頭上的。飛機比聲音先到了。如果等到躲避命令下了才躲,絕對來不及。千萬記著啊。」林兵長就不祇一次地這樣告誡伙伴們。

昨天就有過一次驚險場面,而且還是在海上發生的。

七月廿九日,是游擊隊移防摩羅泰島後第一次領取補給品的日子。天一亮,他們這個分隊,從分隊長桑田伍長以下十七名清一色的高山族兵,在小隊長和田芳三曹長率領下,搭上一艘由本國徵用而來的機帆船「萬盛丸」,駛回哈爾馬黑拉島,在島上第一大港瓦西雷領到了將近三十噸的物資,有一門高射砲、若干槍械與一批彈藥,外加糧食、衣物等,將近十一時才裝載畢,即啟碇。

仍然是個上好天氣的日子,海天一色,似乎把空氣都染成藍色了。而雲朵又那麼雪白,那麼悠閒地漂浮著。遠近都有島影,一些珊瑚礁,加上長在上面的椰子樹,美得就像一幅幅夢境。但是,這種情形也是最容易成為敵機目標的。萬一來襲,他們這五十噸的小船,目標太顯著了。

瓦西雷灣波平如鏡,馬達聲咚咚地響著,給船身帶來陣陣輕顫。船艏甲板上的高射砲砲身,好像也在微微地顫抖著。奇怪的是那斜斜挺立的砲身,今天在眾人眼埵n像失去了它應有的威風,看去有一點孤寂的樣子。

灣對岸有托佩羅港,是個漁港。船往西開,顯然是先往托佩羅開去,然後沿岸北上的吧。但是,在接近米齊島時,正在掌舵的船長喊話了。

「小隊長,你看那是友機嗎?」

嗓音平穩,倒也沒有帶來絲毫緊張味。大家順著船長的手指頭看過去,正有四架飛機,在島上的椰子樹梢不遠的地方,飛掠而去,方向正是托佩羅港那邊。

「看不出來啊。大概是友機吧。」

和田曹長分明不太相信自己的話的樣子。不過飛機確實是在托佩羅上頭溶進藍天堣ㄗㄓF。大家正在喘一口氣的當兒,突然地又響起急切的喊叫聲。

「來啦!又來啦!」不知誰喊的。

「敵機!伏下!」是林兵長。

阿外頭一抬,正好看到一架飛機,閃著陣陣火光,快速地在變大。本能地把身子擲向甲板,就在這一瞬間,萬雷般的巨響灌進耳朵堙A繼而是什麼東西撕裂般的聲響,全身也隨著猛烈地被震撼了幾下。

然後又歸於沉寂。那是令人窒息般的,異乎尋常的寂靜。

阿外抬起了頭。好靜!就像剛才猛撲過來的敵機,也是無聲地在變大,無聲地在噴火。但是,這些思念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他的眼堿M現另一架飛機,以同樣的情形逼近過來了。彈藥!船上是有二十幾大箱彈藥、炸藥的啊!可是不由他多擔心,身邊不遠處就揚起了密密的卜卜聲。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又掠過去了。

「快!」是小隊長和田曹長絕叫般的喊叫:「快駛向小島!全速!」

船長低下頭向話筒說了什麼,船的馬達聲突然轉快,向右手的米齊島開過去。都是那門高砲惹來的吧,不過也不一定。海上的船,恐怕無一不是他們的獵物,豈能被輕易放過呢?現在就像一隻初生不久的小雛雞,而惡鷹就在上空盤旋,叫你走投無路了!

攻擊一波又一波地襲來。每一波都使人覺得完了,沒救了,逃不掉了。看,又來了。奇怪,沒有噴火呢。

「咚隆--」

一記大地撼動般的衝擊,阿外整個臉被什麼撞了一下。好痛!眼睛幾乎睜不開了。一股濃濃的臭味--是濃煙呢,撲向臉,塞進鼻腔堙C

就在這時候,側腹被撞了一下。睜眼一看,是林兵長。林兵長迅速向阿外做了一個手勢,眼光示意一下。還沒看出是什麼意思時,林兵長一骨碌爬起來了,一個箭步,蹤向船舷,然後躍騰起來,人就不見了。阿外會意了。也把鄰兵的身子碰了一下,然後躍起,跳下去。

泅啊,泅啊,拚命地划水踢水,泅了好幾分鐘,這才喘過一口氣停下來。

「山下………山下………」

「哈!」

聽聲音,馬上知道是林兵長,連忙應了一聲才轉過身子。可不是林兵長嗎?正在緩緩地泅過來呢。得救了!阿外私下堨s了一聲。

林兵長向一邊呶了呶嘴。島就在那邊哩,那是米齊島吧。

「大概有一公里多吧。你可以嗎?」林兵長嘴角還掛著絲絲笑意!

「哈,沒問題。」

阿外揚起手就要泅。

「別忙。先看看上頭吧。」

「哈。」

對。敵人還是不會放開落水者的。哇,那四架敵機,正在上空畫著好大的圓旋轉呢。好傢伙,還是沒有迎擊的友機。一架也沒有……一架也沒有呢………

「山下,看看那邊。」林兵長又在提醒阿外了。

在波浪間,阿外看到「萬盛丸」只剩下一半,後半截已不見,但那架高射砲依然挺立在前半部。不,那不再是挺立了。是搖搖欲倒。好孤獨,好無助的樣子,看著看著,突然船傾斜了,炮就沉下去了。

這一切都在靜默媔i行的,就像阿外小時候看過的兩三次「活動寫真」(電影)。人也好,車也好,那樣地動著,可就一點聲響也沒有。阿外凝凝神,可不是剛才感受到的可怕,令人窒息的靜寂。是有不少細碎的響聲呢。那是海浪聲與在天空飛旋的飛機的引擎聲。不過很快地,這引擎聲也遠去了。遠遠地可以看出那四架飛機正在離去。他們成了黑點,然後消失。

這一仗--真不曉得是不是夠稱為一仗--我方損失四員,一名伍長,三名高砂兵,其餘傷的,也都是輕傷擦傷之類。只可惜那三十噸以上的補給品及機帆船一艘,外加一門高射砲,都沉入海底了。別的可以不談,那門高射砲,原是許多人寄予厚望的,竟然那麼輕易地就損失了!

「哈耶西兵長!」

早餐剛吃完,小隊長和田曹長就張開喉嚨叫了一聲。

林兵長迅速地跟阿外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肅立答了一聲。

阿外心媟Q:果然是有任務了,而且根據林兵長的說法,絕不會是領取補給。出海的活兒,真不想幹了。那種沒處逃,只有挨打的「仗」,根本不是人打的。看著林兵長疾跑而去的背影,阿外確信這是個新的任務。

果然,林兵長不久就回來,下令阿外和松村隆、石田實兩個上等兵出任務。是什麼任務呢?阿外好奇,忍不住地就低聲問了一聲,雖然明知這一問干犯了禁忌,但阿外自信已經和林兵長建立了不錯的友誼,並且也確確實實地同過生死了。

「奧地偵察。」林兵長一面忙著做準備一面答。

「是奧地嗎?偵察奧地要幹嗎呢?」

「問得傻,山下,難道你還不了解這堿O我們的戰場嗎?既是戰場,每一塊地區都得熟悉地形啊。快啦。」

「哈……」

「還有,我們也要找分散儲藏補給的地點。」林兵長又補充了一句。

步槍、背囊,背囊埵陸捍部C腰邊,和田曹長佩著一把日本刀,其餘的人是衝鋒時加在槍口的短劍。這就是小隊長與他們不同之處,但最大的不同,該是這些高砂族人人一把插在背囊上的「山刀」了。

哈哈,日本刀。在內地,在台灣,祇要一把佩在腰邊,就顯得那麼威風凜凜,神氣活現。在戰地也差不多,幾乎每一個軍曹以上階級的都有那麼一把。有些伍長也有,卻好像不太敢佩的樣子。但是,這些高砂族人心中委實不太恭維這種又笨又重的傢伙。他們不以為真地幹起來,日本刀能贏得過山刀,開路、劈蔓藤枝椏時更不用說了。特別是當那些官長佩著日本刀走路的姿態,簡直可笑極了。因為刀長,又不能隨時用左手握著,刀鞘就垂在兩腳之間,所以幾乎沒有例外地開著雙腳走路,令人時時為他們擔心,一不小心會絆一交摔個狗吃屎。

高山族對山刀的一往情深,幾乎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們都是在「出征」時,由族長或家長,把傳家的寶刀授予的,因此連在椰樹下的片刻假寐時,都要抱緊它,夜媟穔M也片刻不離身。有個這個第二游擊隊人人都知道的故事:來到摩羅泰島第二天,也是一個布農出身,本名叫巴羊,他那比馬的佐藤信夫二等兵,在午間假寐時,緊緊地把山刀抱在胸口上睡,教八木原伍長看到了。

「喂,怎麼,你想女人啦?沒有女人就抱蕃刀嗎?哇哈哈哈……」八木原說著大笑了一陣。

「你,你,不能,侮辱,人家。」巴羊在教育所祇唸了兩年,「國語」原本就講不好,現在他生氣了,脹紅著臉,說得結結巴巴。

其實八木原伍長祇不過是跟巴羊開開玩笑而已,糟的是他那種口吻,那種神色,充滿輕衊、鄙夷之色。

「咦?我侮辱了你嗎?」

「有的。這,這是,武士的靈魂,怎麼,怎麼可以,比做女人。」巴羊憤然起來。

「哇,你要造反啦!」八木原勃然變色,大吼說:「跟上官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你叫什麼?以﹃不動的姿勢﹄回話!」八木原搬出了上官的威嚴。

「哈,陸軍,二等兵,佐藤,信夫!」巴羊站直身子拚命地嘶吼著回答。那樣子,又笨又拙,但可以看出已經察覺到自己闖了禍,免不了一頓好打。不過眼堶辿酗ㄘ}的光。

「佐藤二等兵!」八木原叫了一聲。

「哈!」

一個巴掌飛過去,接著又一個。

「伍長殿,伍長殿。」是林兵長。迅速地跑過來連叫著:「佐藤的﹃國語﹄不好,不是存心向上官不敬的。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這個傢伙,」八木原氣咻咻地,手倒停下來了。「非好好教訓不可。不過哈耶西,你既然這麼說,就饒他這一次吧。」

「謝謝伍長殿。佐藤,快謝過了。」

「哈,謝謝伍長殿。」

那是一次小小的風波,但卻是一個「奇蹟」。通常的一個小風波,都是打的人打得似發了狂,被打的鼻青臉腫才會平息的。這就是帝國軍人的鐵血訓練。然而,為什麼發生了兩個巴掌就了事的結果呢?何況說情的,還祇是高砂兵兵長而已。這就成了一個啞謎了。事實上,那些高砂兵還發現,此後「鐵血」的拳打足踢,幾乎不再發生了。

「走!」

林兵長下令了,阿外和另外兩個上等兵松村、石田便跟在林兵長後頭疾跑而去,來到隊部。

隊部是個民房,一個椰葉屋頂,用許多根柱子撐起來的。乍看像所涼亭,不過大許多,而且四圍還有也是用椰葉編的門扇,可以撐起,也可以放下,放下時便成了牆壁了。這一刻三面的牆壁都放下來了,從正面可以看見媕Y的陳設,有幾張桌子、凳子、椅子等,也有原住民用的那種竹床。

四個人在林兵長指揮下,在屋前一個廣場上排成一字。不多會兒,和田小隊長就出來。一身輕裝,胸前掛著「雙眼鏡」,此外就祇有腰間那把大刀了。

敬過禮後,和田曹長就示意出發,大家便跟在後頭走去。和田年紀大約是三十二三歲了吧,不算高大,比起昂藏六尺之軀的林兵長,幾乎矮半個頭,不過身子倒很結實,從臉頰到整個下巴,都是剃光鬍子後的青痕。如果說,他們這游擊隊四百八十幾名都是勇士,那麼和田該是勇士中的勇士了。傳聞堙A他曾經參加過武漢攻略戰,幾次長沙會戰也都是陣中的一員,且贏過「鬼軍曹」的美名。在「中支」(華中)打了兩年多,負了不輕不重的傷後被遣返日本內地。大東亞戰爭爆發後約一年,傷癒後又再次披掛上陣,不過不再是大陸了,而是經由菲律賓,來到哈爾馬黑拉,最後被看中作戰經驗豐富,給點上了第二游擊隊的一個小隊長重任。一個曹長而能當上一名這麼重要的小隊長,光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此人身手不凡。特別是臨戰時,必定能夠鎮靜如常、指揮若定的吧。

才越過這一道丘陵,就進入叢林地區。低窪處是一片沼澤,罩著輕霧,給人極不舒適的感覺。這就是所謂的瘴氣。更有那為數不少的小飛蟲,不停地在頭上飛來繞去;有時還會打在頭上、臉頰上,必需不停地拂開。沼澤過完就是坡路,密密麻麻的「曼格羅布」(一種紅樹),把天空整個地遮蔽住。

和田曹長每走一段路就拿出地圖和攜帶羅盤對照、校正方向,也在地圖上做記錄。碰到樹木蔓草阻止前進,便要手下用山刀開闢。約一個小時後便走到沙巴泰河了。這條島上第二大的河流,從最高k沙巴泰山南麓,往南流下,從沙巴泰村落附近入海,全長不過十餘公里。而這條河流一帶的山、谷、平坦地的調查,也就是他們這個偵察隊的任務。

一行人在叢林、沼澤地區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正要結束這一天的工作時,突地發生了一件事:曹長把攜帶的羅盤丟了!不巧的是這時已近黃昏,瘴氣變濃,且又在密林之中。等到和田發現到迷路時,一行人已經盲目地走了大約半小時多之久。

「奇怪哩。」和田停下步子,困惑地四下瞧瞧。

「有什麼不對嗎?」林兵長立即趨前問。

「應該可以走到河邊了……早就該到河邊了,就是找不到河。」

「呀,小隊長殿,我們是在向西啊,當然不會走到河啦。沙巴泰河是在東啊。」

「我知道是在東,可是我們就是向東走啊。你怎麼說是在向西走呢?不許亂說。」

「我沒有亂說,我們是在向西。」

一個說東,一個說西,兩人爭論了幾句,於是小隊長要林兵長說出向西的證據了。

「小隊長殿,你的劈刺的劍道,在部隊堿O第一,學問也好,是鬼軍曹、鬼曹長,我們都承認,但在這樣的山林堙A我敢說還不行。山是我們高砂族的天下哩。」

「先別說大話吧,你倒說說看為什麼我們是向西走的。」

「是這樣的。看看附近的幾棵比較大的樹,不是那方向的樹枝較大較茂盛嗎?這就是東和南啦。這個方向,是北,是枝椏最小的。細細看,就可以看出來了。」

「嗯……」和田細心地看了好一會。

「還有。」林兵長帶頭走到一棵大樹邊,指著樹幹說:「這邊,苔不是多些嗎?這就是北啦。」

「哇!」曹長猛拍了一下大腿喊:「我懂了,我懂了。不錯不錯,確實有道理,不過可靠嗎?」

「當然不像羅盤那麼正確,但是大概的方向是錯不了的。」

「好吧。哈耶西,該你來帶隊了。走吧。」

「哈!」

林兵長腳跟一碰。不過那可是赤腳哩。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脫下了皮靴,綁在背囊下隨著步子的起落而晃蕩著。兩個上等兵也是赤著腳,祇剩下阿外與和田還穿著那在這叢林媗蓎o笨重的軍靴。

走了大約二十來分鐘,他們就到達河邊了。和田這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在一顆大石頭上坐下來了。

「唉唉,這就放心了,休息休息吧。山堙A真的是你們的天下啊。」和田說著,咕嚕咕嚕地喝了水壺堛漱禲A一口氣把最後的一口都喝掉了。

「小隊長殿。」林兵長也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說:「這個島,真不錯哩。我們可以守下去的。請問小隊長殿,我們可能要在這埵u多久?」

「難說啊。」這位曾經以「鬼軍曹」的美名被喧傳一時的勇士,竟也搖頭了。「我也感覺出,這個島,我們是可以守。這叢林,真是天險,是難攻不落,但是……唉,哈耶西,我們祇有盡帝國軍人的本分,守到最後一兵一卒啊。」

「哈,小隊長殿,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是真的認為這個島,我們可以守,三年五年都沒問題,更久也可以的。」

「不可能。」

「不,是可以守,我已經有許多發現了。首先是豐富的食物,而且是最有營養的。我想,小隊長是擔心糧食的問題是不是?從哈爾搬來的,可能有一半到不了,可是這奡N有啊,而且……怎麼說呢?真的,四百多人,吃也吃不完的。」

「我可沒看到什麼啊。」

「有的。我除了地形的觀察以外,時時留心著,有什麼可以吃的?有多少?如何弄到手?全都有個初步的研判了。就是河堛熙翩A尤其是鰻魚,最好吃,最肥的魚。哇,小隊長殿,想想鰻魚的味道,口水都要流出來呢!」

「鰻魚嗎?沒看見啊。河堿O有魚,我也看到了,可就沒看見鰻魚啊。」

「岸邊,尤其是水流緩的地方,有不少蟹和蝦子的B,都發白了。那就是鰻魚吃下之後又吐出來的。鰻魚沒有胃,是直腸動物,所以不能消化的就會吐出來。還有,河堛漸衈Y,有很多被翻轉過來了。大碗大的石頭也被翻轉過來不少,就是大碗粗的鰻魚搞的把戲,那些貪吃的傢伙,翻了石頭,便可以吃到不少躲在石頭下的蟲。還有哩。石頭和石頭間的苔被擦掉了,這就可以看出鰻魚有多少。唉,連我都有點不敢相信,鰻魚那麼多那麼……」

「慢來慢來,哈耶西。」和田打斷了林兵長說:「你說有大碗粗的鰻魚嗎?那不要成了大蟒蛇了?!」

「小隊長殿,我可不懂什麼大蟒蛇,不過我看到的是大鰻魚的痕跡,會有大碗粗的,一尾十公斤以上的,有些還可能有十五公斤以上呢。」

「我不相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麼大的。」

「台灣也有哩。也許內地沒有。我就抓過不少次啦。不騙你,小隊長殿,這麼大!」林兵長比了個大碗粗的手勢。

「那麼大的,如何抓呢。」

「簡單極了。有幾條鋼絲便行了。這個,將來我負責。我們來自山堛滿A相信每一個都懂得如何抓。對不對,松村、石田?」

「哈!」兩個上等兵答。

「山下,你呢?」

「我也會。」

「看,小隊長殿,沒問題的。還有﹃沙哥椰子﹄,可以採到大量澱粉,還是高卡羅里的澱粉呢。二零高地西邊有﹃沙哥椰子﹄林。相信別的地方也有。小隊長殿,這摩羅泰島,可真是一座寶庫呢。」

「明白了。」和田曹長把小隊長的威嚴一股腦摔脫了,感動地說:「我都能相信你了。你們真是好部下,也是不折不扣的帝國軍人了。你們是我所看過的最真純、最誠樸,而且是最忠心、最勇敢的一群。能跟你們在一起,這是我的幸福哩。」

「唉,小隊長殿,怎麼說這種話呢?」

「是我衷心的話,一點也不假。說出來是很見笑的,過去我祇知道你們是台灣深山堛熙奶H,而且是馘首族。不少人都以為不小心會被你們把頭給砍去了。真是大錯特錯了。慚愧!」

「小隊長殿,請千萬不要這樣。事實上,直到我們上代,的確還是野蠻人啊。」

「我想也不必保留了。我們游擊隊成立那天晚上,開了一個幹部會議,內地人都參加了。會上有一點很特別的討論事項,就是如何跟你們相處。其實那些討論,如今我明白過來了,根本就是多餘的。想起來真可笑,有人主張對你們採高壓手段,有人主張相反。我說這些,你們不會不愉快吧。」

「不會的,小隊長殿,事實上我們來到軍隊堙A已經切切實實體會到,大家都是陛下的赤子,完全平等。冒死時,人人冒死,缺糧時,人人餓肚子,沒有例外。我們來到戰場,確實明白了這一點。這對我們實在是最大的鼓勵呢。這跟在故鄉的山堙A真是太不相同了。」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再高興沒有了。好吧,以後我們還要多談。回去吧。」

密林堙A夜幕開始罩下來了,霧也好像又濃了些。一行人都亮了手電筒,踏向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