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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復
現在,鄉下的小村莊斗煥坪,兩棵苦楝樹下的廣場上,搖幌的瓦斯燈光,惹得四周的建築物,都在糊模中擺搖著。
寂寞,倔強的小鼓;淒厲,單調的胡琴,把周圍凝凍的冷空氣,搗得有些浮動了。頂著小燈泡的小光頭,慢慢圍上來。一群出了土的蚯蚓,亂竄。
耍把戲的四個人中,最年輕的一個:消瘦多骨的身子,藏在藍靛色「武打」的裝束裡,像條發霉的麵條兒。他高舉一面破鑼,使勁地敲。
「銅鑼鬧三聲,大家靜靜聽,今暗夜,山歌採茶打拳頭,各位大伯大叔,阿哥阿嫂趕緊來!」沙啞的聲音。
「沒細妹仔唱山歌?」炭窯裡的炭腳,黑漢子叫著。「著喂!沒細阿妹像麼個?」從厚厚的人牆裡傳出來的。
拉胡琴的禿老頭,擱下活兒,摸一摸鼻頭兒,臉上綻開了線條,抱拳深深一揖。
「哥兒們有興,就來。包您!」
「唱得好,給你買藥,還賞!」興奮的聲音。興奮得陌生。
禿老頭對敲小鼓的老麻臉,咬咬耳朵;然後「招呼」躲在背後啃甘蔗的小大人,嚴峻地說:
「鬼頭:去茶室要人喂!兩個會唱的。工錢各六十。」
「阿超,再到外面敲敲鑼。要大聲!今暗夜!幹了!」
阿超的破鑼,在村口村尾迴盪,和老麻臉的密鼓,遙遙相應;胡琴,伴奏著禿老頭有一句沒有二句的老山歌,另成一章。
瓦斯燈,火苗兒吐出半尺長,把每個人的身影、臉形都拉長了。老麻臉偶而睜開一眼,瞅瞅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人山,不自覺地笑了、苦澀澀地,那麻子坑兒,被緊緊地擠在一堆兒。
× × ×
阿超凝視著禿老頭舞動的一片刀光,覺得很懊喪;再瞧瞧聚精會神的觀眾,不由地痛恨起自己來。為什麼這套「六合刀」我就學不會?我真這樣笨?可是自己那一套,同行的不也認為難練?可是六個月我就練成了!
「好啊!好啊!再來一下子!」
在呼嘯中,禿老頭收下沉重的大刀,露出滿意自信的淺笑。阿超急忙起身,擺出一些膏藥來。
「不,你再上!」禿老頭呶呶嘴。
阿超,從行當裡拿出道具來。是六根香柱兒大小,一尺長兩端銳利的鋼條。他盯了鋼條一眼;不幸,一句令人不快的話兒,又在腦際盤旋:
「危險的小玩意兒,沒出息!」
他躊躇地,向四周略一作揖,然後站好靜靜心。他把鋼條往空中拋去。起先是一兩根很低地;接著三根、四根、六根都飛上空,而且越來越高。最後那些鋼條竟在丈來高的空中,妙巧地穿梭著,輕脆地碰擊著,像長了翅膀、眼睛。
「怪怪怪!簡直是神奇嘛!」
「有鬼!大概用什麼邪術?」
厚厚的人牆,由屏息、癡呆而入魔似地;然後慢慢騷動起來。人,是最容易懷疑別人的,當那些超越自己的本領出現在眼前時,第一步就是懷疑它的真實性,並且急於揭穿底牌。
於是,無數驚訝、讚佩的眼光,漸漸變成疑奇,鄙視了。
空中的把戲,似乎成了慣性的起落;阿超過於集中的精神,開始有些鬆散。他偷空瞥了周圍一眼:那一張張的臉孔,他覺得機械得可笑,都是那麼個長方形。多愚蠢,多無味!
他那落寞、暗淡,半麻痺的心坎,緩緩昇起一絲絲得意;可是它迅即夭折──太多有關死亡,眼淚,孤兒,金錢,毒打,受寒,挨餓的彩色小蛇,向他滿頭滿腦地糾纏而來。最後他感到口中渴極了;小鼓,破鑼層層逼人。
「喂!別耍了,停一下!」不知是誰開了腔。
突然,整個場子,靜下來。阿超兩手抓緊鋼條!用迷惑的眼光,搜索發話的人。
炭腳似的黑漢子,和一個面色冷漠的中年人,大大方方地擠到前面。
「朋友:你玩得太絕了!能借我看看嗎?」黑漢子,邊說邊把鋼條要過三根。熱心地檢視著。
「………」阿超默然回頭,看了兩個老頭一眼。
「老實說,我不相信這是真工夫!」
「您說我做了手腳!」阿超感到胸部在膨脹。
「一定用黑絲線什麼地,把它們串好了的!」揶揄而硬冷的聲音。
「……看!」把其餘三根往另外那個漢子手上一塞。他努力眨眼。
「我流汗受傷,飽受鞭打──混蛋!」他在心裡軟弱地喊著。
「兩位老哥,放一萬個心,假不了的!」禿老頭走上來笑著說:笑得有點兒淒涼。
「我們不相信!」
「那怎麼好?老哥:包涵點兒!」兩個老頭同聲問。
「嘿嘿!瓦斯燈提過來。我們站在兩旁監視!」
× × ×
這一回,阿超一起手就把鋼條拋上一丈多高。那左右四道冷颼颼的眼色,使他周身微微顫抖。不是怕,是激憤。
「小心!」禿老頭低喝一聲。
六根鋼條,又在空中盤旋翻騰了。強烈地燈光,使它成了一團爍燦眩目的銀色怪物。
「好,要得!」一陣一陣的喝采聲。
黑炭子倆,感到眼眶發熱,那是久久使勁睜開眼皮的緣故。身子緊緊挨著玩把戲的左右;深怕他施出不光明的手段來。
阿超額上的水珠,越聚越大越多,最後它們迅速地串連在一起,成了許多道小水溝,往下迸瀉,滾落。
「哎喲!」黑炭子慘叫一聲。
突然,場內外又整個沉在死寂中。阿超像一棵枯樹,僵在那兒。鋼條散在地上;其中一根卻筆直地插在黑炭子的左腳面上。
胡琴,小鼓都停了。有女人的尖叫聲。禿老頭走前來,一伸手,阿超踉蹌地面向著他。左右開弓四巴掌,那印滿指痕的雙頰,轉眼脹大一倍,嘴角,兩條蜒蜒的血流在爬行。
「畜生!」拍拍!老麻子再給他兩下。
「這位老哥,萬望原諒這個!」禿老頭,左膝落地,兩手抱拳揖個不停:「這就背您去醫院敷藥,一切我會負責!」
「小子他,是故意的!」黑漢子的第一句話。
「老哥:不敢。我們討人面兒生活的,怎敢!」
「這還用說!明明是怕我們抓他紕漏,所以他下手!」另一個漢子說。
「不!是他碰我右臂,我失了準頭!」肇事人反駁了。
「閉嘴!」拍拍!老子又是兩記耳光打下來。
「還不過來,好好道歉!馬上背去醫院!」
「不!不必!也不必誰替我怎樣!」黑漢子的第二句話。
「老哥:您?但怎麼好意思!」
「哈哈!想得便宜!我要回敬他!」第三句話,他霍地站起來。
「您說?」
「讓他也給我戳一把!」他竟笑了。
場裡起了一陣大波浪的騷動。咒罵聲,評斷的話兒,漢息聲,夾在一塊兒。
「老哥:您就高舉貴手吧!我可以付一筆賠償費!」
「不!不!誰希罕錢?我要報復!」
混亂的程度,慢慢加大。黑漢子腳面的鋼條,還挺在那兒,他狂怒,咆哮;堅持要報復!
阿超,一直兀立在那兒。他努力使腦筋清醒些,可是依然是癱瘓著。
「阿超:沒法,就給他一下子吧!」禿老頭,嘴唇與山羊鬍子顫抖得厲害。
「哦,哦,是是!」阿超含地糊地應著。走前一步。
黑漢子的怒火,被自己加柴加油地燃燒得近乎瘋狂了。他這時,只有一個直線的念頭:報復。他一咬牙,把腳面上的鋼條拔起;對一股隨之湧出的鮮血,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射在對方的腳面上。他繼續使自己的憤怒維持在最高峰上。
阿超,還在追逐那遙遠的聲音,形象,事物。
「阿超:我沒了,你要聽媽的話,孝順媽……」熟悉的聲音。
「阿超:現在你是弧伶伶一個人,媽對不起你……」親切的聲音。
……………………
「嘿!」黑漢子,用盡全力,把鋼條猛戳下去。
「天啊!媽呀!」無數尖銳,悽厲的叫聲,從四方八面爆炸。人牆崩潰了,緊緊地圍上來。
鋼條,沿著腳拇趾深插在地上;只劃破了一層皮。
「噢!沒戳中!」
「好啦!老哥:這就放過他吧!」禿老頭平靜地說。
「……哦……」黑漢子驀地感到傷口絞心般地痛起來。
他呻吟著。「哈哈!哈哈!」笑浪,在夜空中播散開來。
笑聲,像一把火,又把黑漢子的心燃燒起來。猛地,他又拔起鋼條,高舉起來,猙獰地怒視周圍的人。
可是他並沒等到周圍人第二次的怒斥,很快地把手裡的東西甩了。他拖著染成紅色的左腳,撥開人牆,一跛一跛地走了。
「哭什麼?阿超:別沒出息!」禿老頭說著──吱吱吜吜,又拉起胡琴來了。
「呵呵!唱採茶的細妹仔來了!」此起彼落的歡呼。
這時,人牆復原了,大家的眼睛都停在那兩個胸脯大得近乎畸形的女人身上。
阿超茫然望著,那白得太白,紅得太紅的女人臉孔;和誇張地款擺的粗腰。使人噁心。他想:
「為什麼那套六合刀,我就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