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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老•大
晨旭,從乳白色濃霧中,伸張開來;照射在牛老大的臉上,映出又紅又黑的光彩。雖然太多的雨露風霜,使他的眼角留下幾道皺紋,但是二十多年的軍營生活,把他磨練得健壯結實,看起來顯得比實際年紀,要少十來歲。
「誰講俺不能來金門?小雛兒,臂力還不見得比俺強!」搶灘時,他背著百多斤的行當,興高彩烈地說。
我們部隊來金門前,連座把牛班長──我們稱他牛老大──請到房裡說:「這次部隊演習到前線,您幾年來太辛苦了,而且年紀也大些;前些時候,本來可以退伍,您卻堅持不肯,這一回就請您留在台灣吧!」
「您這是啥話?就不准上火線,俺這丁兒年紀?」牛老大直拍胸前,氣得直瞪眼。
「別誤會,我是說您休息休息,讓他們年輕的去幹;留守也不等閒。」連長拍拍他的臂膀,柔和地解釋。
「啥該休息?要,俺回老家去休息!年輕的小子,懂啥喲,在槍砲縫兒,能缺俺指點?」
就這樣,我們的牛老大第三次來到金門。
「呵呵,俺是三訪金門啦,看,這是俺開的路,那是俺種的麻黃樹,嚇,金門,要得!」他一面喝著高梁酒,一面比劃,給我們這群「小雛兒」──充員士官閒聊。他,似乎是無限感慨,又像十分得意。
× × ×
春天的黃昏,在金門是個綺麗的世界。在遠處,七彩的晚霞,從紫藍色的海面,緩緩昇起,慢慢展開;在近處,陣陣細雨,噴灑在山崗草木上,滿目璀燦,晶瑩閃爍,有一種夢幻底感覺。
伙伴們砌碉堡,搬石磚,挑黃泥,疲倦了一天,晚飯後,洗了澡,便三三兩兩,坐下閒聊起來。牛老大一面剝花生仁兒直往口裡送,一面打斷黃阿清的話題說:
「別他媽的什麼太太先生,男朋友女朋友地,這有啥搞頭!俺,給你們談談打共匪的事跡如何?」
「要得,來,老大請坐。」我們嘻嘻哈哈地圍攏上去,聽他那說不完的打鬼子,打共匪的故事。
「喂,是不是想當年在江西剿匪,你用一塊大石頭,砸死一個匪師長,活捉兩個匪上尉的故事?」我故意把他最得意的一段兒,提出逗他。
「不不,今天不講這個,今天講……」他一急,臉上一脹,火紅。
「那麼,是把共匪打得腦殼兒開白花,不流血的一次?」
「不然,可是用鞭炮嚇跑八路三千那回?」
「可能是你那深夜救閨女,罰共匪吃狗屎的好戲?」
大家一鬧,使得牛老大又急又樂。可不是?精采的玩意兒,都給大夥磨光了,樂的是自己的動人事跡,確實收到「深入人心」的效果啦。
× × ×
戰地的伙伴們,一夜的甜睡,已趕走昨日的倦容,個個精神飽滿,生龍活虎似地從床舖蹦起來。整理內務,洗刷,點名,然後啃了二個大饅頭,有光有熱的一天,又這樣蓬勃地開始了。
不錯,今天又要炸石塊,挖地道,鑽山洞,但是每個人,都那樣認真地拿出全身力氣去做。多鑽一個山洞,多挑二擔沙石,就是增強一層工事,就增加一份打擊敵人的力量。
汗水,像一波波的暗潮,在皮層下向外迸瀉,最後,它們便在身上開了無數縱橫的河溝,迅速地流著,流著。
當老大又挑起一擔重甸甸的石塊,準備走開時,猛然間「吃」地一聲,從對岸傳來,猛如雷鳴。接著,「撕撕──」頭頂上起了一陣尖銳的呼嘯。老大驀地把扁擔一甩,大吼一聲,「臥倒」;閃電似地衝到我們三個鑽石頭的側面,死命一推;又把邱阿富一拉──兩人仆倒地上。
「轟隆!」就在這時,一顆一一五以上的重砲彈,在附近五六公尺地方爆炸,濃烈的火藥味,燻得大家直打噴嚏。邱阿富右腳跟被破片削去一小塊皮,老大的右手肘上,去了一大塊皮肉。我們十幾人都因及時臥倒而獲得安全。
砲彈離我們三個最近,幸而老大把我們推倒,不然將是不可想像了。我愣在那裡。
共匪盲目轟了十幾發,似乎是例行公事,也是死前的掙扎──扳回死面子。砲聲沉寂後,大夥兒照舊工作。排長命令老大和邱阿富馬上回衛生隊敷藥。
敷了藥,他們卻馬上回來。邱阿富蹲在樹下,一面不停地敲著小石卵,一面痴痴地瞧著老大。不知是心有餘悸,抑是過於激動,眼眶裡裝滿了淚水。老大卻若無其事地,痛罵無聊的共匪只會配放冷砲。
「新兵怕砲,老油子怕機槍。共匪從他媽的祖宗大鼻子弄來的砲,口徑雖大,卻不管用。您聽到嘶嘶的聲音,只要臥倒,準沒事兒。」
「這個彈落得好近!」
「嗯,這也是從砲彈隙兒學乖的。如果聽到小妞兒哭似地咻咻聲,像從鼻腔出來的。那離得遠,如果是帶點兒沙啞的撕撕聲,老弟,可近啦,趕快,……」
「臥倒!」邱阿富搶著說。
× × ×
太陽拖著踉蹌的步伐,慢慢沉入山峰間。
晚飯後,大夥又扯到上午那發匪砲了。每個人都搶著發言,好像自己經過了一場驚天動地而未被人知曉的戰役似地。
正在談得熱鬧,不知誰插了一句:
「我們上午不是老大一聲呼喊,現在可不知在那兒哩,所以得慶祝一番,去福利社喝一杯。」
「應該把老大請去。」
「有道理,走,找去。」
「那邊不是老大和邱阿富?看他倆的親熱勁兒。」
「呵呵,這叫做患難之交,火線上得來的朋友。」老大高聲答應。
「老大,去喝一杯,算是慶祝今天的逢凶化吉,也對您的相救,意思意思。」
「這,這,喝酒俺一定奉陪,不過,俺有個意見……」聽到喝酒,他精神為之一振。
「您說?」
「俺是說,要喝,大夥兒一齊掏腰包,這也是洋禮貌,還有這次俺補領號次加給,一下子多了這麼多大鈔上手兒。俺想今晚請大夥兒吃菜,酒,各位來?」
「這不反而揩您的油?」
「俺不早說,錢,這兒有,俺得警告各位,俺是個大酒桶!」
「喂,喝酒要隨意啊,別一定要大碗地乾囉!」
「我只吃菜,我不會喝嘛。」
「得,得,重活兒俺可以負責,高粱酒,俺照樣負責。」
福利社,充滿了歡樂,老大顯得特別起勁。假如說我們的嘻笑叫喊算是個交響演奏,那麼老大便是一支高音喇叭。
正吃喝間,一個人說:「老大,山腳下那個黑姑娘對您有交情,您早就夠資格討個婆娘啦!」
老大猛地一拍桌子,紅臉一沉,大環眼一瞪。說:
「提到討老婆,俺可不領情。俺當大兵,光棍一條好自在喲!」他又乾了半碗。
「老大,您醉啦,別再喝了。」我說。
「不,俺沒醉,俺會醉?笑話兒!俺說討老婆,唔,俺也不是不想成親,俺在抗戰前,娘就給訂了個小媳婦兒,瓜子臉兒,大眸子,長辮子上一對蝴蝶兒,可是……」
「她怎麼啦?」
「她被共匪抓去了!您想,她會有什麼好下落?」
老大說到這裡,臉上滿是水珠兒。是汗,是酒,是淚?分不清楚。
這番辛酸沉痛的往事,由粗獷的牛老大口裡喃喃說出,很快就滲進每個人心裡──歡樂中加進了悲憤悽惻的情緒,使這場酒菜也帶上絲絲的苦味。
夜深了,黑夜深處,已孕育著黎明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