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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戀
我,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把「病理學」緩緩合上。我的視線久久停在雪子的四寸小照上。
現在,我感到心頭被一團濃霧籠罩著……
前天傍晚,瑩瑩刁鑽地拿一封信逗我:
「喲!好清秀的字兒!大哥在南部還有女朋友?」
「雪子什麼時候去南部的?」看信。我吃一驚。
「準大嫂私奔了不成?」瑩瑩笑扁了臉。
信的大意是:有一位朋友病了,她不得不去照料,所以不辭而別。她說:「我很希望您能來一趟,還有瑩瑩小姐。」
第二天清早,我們兄妹就結伴南下。
「她畢業了。我提議您們馬上結婚!」
「她還得服務三年。不成。」我搖搖頭。
「大哥,根本就捨不得讓她吃粉筆灰!」
「她說,如果結婚會妨害教書,她寧可不結婚!」
「哦?」她一怔,接著雙頰掠過一抹兒紅暈。她靦腆地問:
「大哥:恕我不敬──您,是怎麼愛上她的?」
「妳是說,為了她是山地人!」
「嗯。」她侷促地,連大眼珠都不敢眨動了。
「她,美,好,妙──人類的感情很難說明──我們這份感情,你永遠不懂!」說著,我倏地臉熱起來。
幻想豐富的妹子不吭氣了。我唇邊飄過一絲笑意;於是,雪子──阿婭娃──那副明朗、柔美的形象,從眼簾邊搖曳而來了。
「出色情人獎!」我咀嚼著「醫四」同學對我的美譽……
我們兩人下火車,改搭汽車;在下午一點半才找到雪子「隱匿」的地方。
「謝謝你,李小姐。」雪子興奮地接待我們。
屋堣誘C人,都是山地籍男女學生。雪子逐一介紹後,指著躲在長沙發角落兒的一位說:
「簡青山。我們幾個朋友,是為他而來的。」
「您好!」我緊張地凝視這位亂髮、憔悴的青年。我感到自己臉色變了。
簡,似乎渾然不覺。他大大的圓眼睛,迷惘地浮動著。最後停在瑩瑩臉兒上。霍地,他跳起,瘦削的面頰紅鼓鼓地;周身猛顫著:
「芳,芳,芳,你;馬沙依諾,(那兒去了?)……」接著一連串的山地話。
一場驚擾過後,雪子告訴我:
「簡是××大學森林系四年級的學生,他,閩南話講得很好;一位客家籍的女朋友,始終認為他是平地人,他也未說破。誰知三個月前那臉上還刺有花紋的老父親來找他時,剛好被女的撞見。從此女朋友一聲不響地走了;結果他痛苦失戀而神經錯亂……」
「不像話!那芳什麼的女人!」瑩瑩激動地說。
北返時,我們都顯得心頭沉甸甸的。我為雪子的那一聲低沉的嘆息、複雜的眼神而難過;而那十幾道青年朋友冷峻的視線,使我悚惶。
從車窗遠眺;迎頭對面,盡是綿亙的山巒。近的是綠翠透青,遠的是蒼藍蓊鬱;一塊塊,一片片,整個原野就是一座茂密雄偉的山之胸膛啊!
× × ×
經過我們幾個朋友一星期的奔走,終於把簡青山送到臺北松山精神病院療養。醫師說:
「看他症候的明顯符號:終日呻吟或哭號,及狂怒等情緒的表現;和您們的述說,知道使他精神錯亂的最大因素是意外失敗的打擊,以及強烈憤怒的結果──據診斷顯示:知覺上、記憶上、思想上的變態還在潛靜狀態。我想這堳雱硒N能使他復原吧!」接著他又笑笑說:
「我們治療必須要一個外在助力──友誼、溫暖──希望您們幫忙!」
離開病院,我向雪子詳談籌募簡的醫療費問題。雪子顯得很沉鬱。
「喂!我將是半個山地人囉!我會盡力。放心!」
「謝謝您……」她吁了一口氣。
「噫!你怎麼啦?」我的心頭連轉。
「原諒我。喬!簡的遭遇,使我感觸良深。」
「只是為了鄰鄉的情誼嗎?」我脫口說,一絲妒意浮上心頭。
「是的,同鄉,同──類……」她幽幽地說。
「別這樣說好嗎?今天情緒太不穩了,阿婭娃!」
「可憐的男人,女娃兒都平地人娶光啦!」
「什麼意思?」
「太明顯嘛!誰不喜歡富有的平地人,繁華的城市生活?山上男孩子的情人,未婚妻,一個個下山來嫁人!像我也差不多!」
雪子的話,使我煩惱著,我心有些微微的氣忿。可是還是讚許她的。不過私心堙A我對簡有一股莫名的敵意和恐懼的。我想一件要緊的任務:動用關係,替雪子在市內安插教職。
雪子暫時回她山林中的故鄉了。以後照料簡的工作,都由我兄妹負責。
「大哥!你好熱心!」
「值得人同情,不是嗎?」
「還不是為了雪子,嘻嘻!」
「唉!阿婭娃!阿婭娃!」我酸酸地、澀澀地。
「大哥,您苦惱啦!您似乎吃簡的飛醋。」
「別說了,哦!你對簡似乎也不算不熱心哩。」
「值得人同情嘛,大哥,您!」一陣火從兩頰頓起,紅噴噴地。
「談正經的,我們盡力使簡早日康復。」我嚴肅地說。
「當然,為了您,我還能不管?」她乖巧的接上一句。
簡在我們熱心照料下,病情迅速好轉。這時暑假將近尾聲,師範畢業生的派令也下來了,當我鐵青著臉,從市教育局回來時,雪子已在我家書房坐著。
「你沒派入市區?」
「啊!喬,我們這就出去談談好嗎?」
「好!」我感到內心騷亂得不克自制,一股委曲緊逼著心胸。
「您一定得原諒我──我回南庄山地去。是自願的。」她急步向外走,不敢抬頭看我。
「啊!」我的心田被重重搖撼著。
「我用書面向廳婼虼D的。我說我是山地人,要回山堸^獻一份力量。」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有被欺騙的心情。
「原諒我,是我這次回鄉深居山中,幾經考慮才決定的,我沒勇氣向你表白。我愛山、愛森林、愛那多姿的竹林子;愛叔伯鄰居的那群野孩子。當然也愛您。喬,能原諒我這個作法嗎?」她那平地小姐少見的長睫下,掛滿了銀珠兒。
「阿婭娃,我在你感情的天平上,分量比較輕?」我粗狂的喊。
「喬,為什麼這樣逼我?」她嗚咽地。
我被憤慨、傷害、失望、愧怍等匯成的狂潮淹沒了。最後,我背過身子,也灑下兩滴清淚。
「喬,我這樣做何嘗不痛苦。這會使您生氣,甚至於失去您,可是又覺得應該這樣做──我怕失去您,又認定不能為您而放棄這份心願,矛盾極了。」
「……」我執著地盯著她。我覺眼前溫文得像小花貓兒似的情人,既熟稔又陌生,似乎在無形地變幻著;而我自己內心的一些東西也在重組著、昇華著……。
「我要靜靜地工作。不能另有男士投影到心田上,也不會就嫁在山堙C我等著,唉!等什麼呢?」她喃喃自語。
「阿婭娃:也許你是對的。可是,我愛你,而我後年就是一個醫生了。一個醫生……」我的事業是在都市堸琚I
雨下著,灑在我們身上,滲在心堙F秋涼後心媊かB起來。
× × ×
三個月後,簡青山痊癒出院了。他回×大重修第四學年的學分。
一切似乎都很好,可是我家堳o正醞釀著一股暴風雨。
被「醫五」功課壓得透不過氣來,加上雪子固執遠引的刺激:我發現自己出奇地消瘦蒼白;而瑩瑩與老人家逐漸尖銳的衝突,使我只有搖頭皺眉和嘆息!
這真是一件頗覺意外的發展:瑩瑩居然鍾情於簡青山。
這一天晚飯後,我把在寂坐發悶的瑩瑩請來。
「瑩瑩:昨夜爸媽大發脾氣?」
「嗯。您怎麼知道?」帶著一抹兒蒼涼的笑。
「爸媽告訴我,他們絕對不讓你這樣做……」
「我要是堅持到底呢?」她站了起來。
「你靜靜!這是不能想像的。不要太衝動。」
「衝動?請轉告老人家,我堅持到底!」
「好啦!別向我瞪眼。瑩瑩:一些問題你是該考慮的!」我細心開導:「例如:社會視聽……」我不好講下去。
「大哥:您不是說過人類的感情很難說明嗎?我想我這樣做,如果親友們真的見棄,也不在乎。我決定將來住進山堨h!」
「什麼?」我跳起來:「你說要不惜放棄平地生活?」
「簡說明年畢業後,決定回泰安──山地鄉去當個小職員,找機會貢獻一點所學。我可以開一間裁縫店,一面授徒,一面縫衣。」她無限憧憬地說。
「ㄡ!你竟想當個裁縫匠!」
「我可不認為有什麼失身分──平實可行。」
談話倏然靜默下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誰知一向目空一切的妹子,竟會為了簡付出如許的深情。
「豈有此理!我也不讓妹子……」一股類似嫉妒與報復的意念,不時隱約湧現心頭;可是,另一個意念卻不允許它久留:「不!你不能有這樣卑下的念頭!」我,自我在猛烈地衝突。
「大哥,您想什麼?」瑩瑩打破了沉默。
「我想人間的一些苦惱……」
「別苦惱了!寒假我陪您去把雪子請回來。」
「也許將來你幫山地人把我捉進去快些呢。」
「大哥:您……」她軟弱下來了。眼眶濕濕的。
「瑩瑩,我站在你這邊,盡力就是啦!」我說。
這兒與山地離夠遠的。長天遠山,白雲深深,被揉雜得難分彼此!一片蒼青,幾處黛藍──似乎都披上薄薄的憂鬱。
× × ×
轉眼,又是暑假;瑩瑩終於穿上結婚禮服。可是這天打早,爸就逼著媽一齊躲開了。
「等你爸脾氣緩些,我和你姐妹們去看你……」媽輕撫瑩瑩的秀髮,悄悄地說。
簡帶著迎親的人馬來了。我陪送瑩瑩南下。
「山路怎麼辦?請好轎子沒有?」我問。
「沒有問題了。」瑩瑩說。和簡對望一眼。
二輛轎車,漸漸駛進翠峰相迎,綠水帶轉的山區。在山腰比較平坦的地方,是一排排金穗低垂的梯田:收割的,已開始灌水「澆田」了。較陡的地方,盡是隨風款擺的桂竹林、油亮閃爍的衫林、相思樹林……。
「久在樊籠堙A復得返自然。」我似乎也領略出陶淵明的意趣來。
「你喜歡山嗎?」一位迎親的朋友問。
「唔,好像……」我盯著瑩瑩的背影回答。
「大哥。」簡指指前面李子園中的一排屋子說:
「那就是我們的家;車子可以直到──請原諒,瑩瑩要我瞞住您。」
「啊,車子可以到?」我怔住了。
「今年秋末,公共汽車就要行駛了。」
這時,電唱機由擴音器送出的輕音樂,已隨風飄來。
「我把臺灣山地想錯了!」我說。
瑩瑩倏地回頭瞥我一眼;眼眶內似乎有幸福的眼淚閃動。
不幸得很,這一眼,把我刻意埋藏的一份憂鬱攪動了──雪子半帶倔強、半帶幽怨的神情又包圍了我!
到達簡家,恰好是正午。幾十把用麻竹筒裝的「瓦斯炮」把山谷林木都震動了。
簡的父母,和幾位年長的客人,臉上還刺有「好漢」(男的)和「烏鴉翼」(女的)藍紋。可是他們都穿上西裝旗袍。
再看看這座灰瓦綠牆的平房,穩固大方,室內陳設,電器配置,和一般平地人家毫無遜色。
「山地真平地化啦!」我心媟Q。
婚禮依照平地的風俗,可是他們不願放棄傳統的幾種排場。在糯米酒香飄拂堙A木鼓、螺角、銅鈸、貝鍊以及笛與瓦斯炮,導出一幕情調古遠,意味深長的場面來。
那股洋洋喜氣,似乎在林梢山巔跳盪;也在轉折迴旋的山谷中,興奮地呼應著。
「喬,您……」
「啊,你……」我,猛一轉身,竟發現雪子站在面前激情地。
我們同時把對方的手握緊,但也同時迅速縮回,羞紅了臉。
「雪子:你從南庄趕來的?」
「嗯。近嘛!而且……」
「謝謝你還有個而且……」我感到一團酸苦冒上鼻尖。
整個下午,都是喜宴。晚上,我被雪子領著看山。
「這是虎仔山。斜對面是橫龍山。」她興奮地介紹。
「雪子:不要給我無數個山好不好?」
「咦?你討厭?」她有些歉然。
「很喜歡,我不是把瑩瑩送到山的懷抱堥茪F。」我摸摸鼻子,苦笑著。
「我佩服瑩瑩,連您全家我都油然起敬。」
「當然,可是,平地的男孩子都要當和尚啦!」
「嘻嘻,」她笑,可是瞧了我的神情,她的笑意中斷了。她囁嚅地問:
「女朋友──可好?」
「……」驀地,我怒火高漲,我狠狠瞪她一眼。
「您很少給我信。」她軟弱地說。
「山,山,山,你給我太多山了……」
「山中的人,不會變的……」
「可是阻了我的路。」
「喬,您不是來了嗎?我就在您面前。」
我深情地凝視她;她也勇敢地回看我。我們無言地依偎著。一年的時間縮成一個點;遙遙的空間,擠成一條線;我又油然想起「出色情人獎」那句話來。
「喬,明天回去?」她抬起頭來問。
「嗯。放假了,你也一齊去好不好?」
「您先順道到南庄看看我爸媽可好?」
「好,我去!」興奮,在我胸膛媊秣吽C
「喬,你該步妹妹的後塵,住在南庄。」她站起來,指指簡家廣場說:「營火開始了,我們回去吧!」
我這才發覺暮色已濃,瞧瞧雪子熟悉可愛的背影,我不由地微笑了。
「明年畢業實習後也許要當個山地醫生啦?」我想。
這時,莽莽林木,重重山巒,只留下幢幢黑影,像擎天巨人,傲然聳立。巨人的頭頂,有璀燦的寶石,發出閃閃的輝光。
山風吹來,很涼。我急步趕上雪子;並肩向歡呼的人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