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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壬嫂這個人
阿壬嫂,右手拿著割香茅的鐮刀,左肩掮一隻挑香茅的桂竹槓子,慢慢爬上山坡來。坡上,山風很大;她三個月沒燙的頭髮,被飄蕩著,像香茅草在夜堬r烈燃燒的紅黑火苗火舌。
山路,像長繩子,被小孩子搖圈圈仔玩,左彎右拐,上坡下坡;瘦瘦細細的。由山腳下蜿蜒伸展到對面那塊香茅地的腰眼堙F又從第三重山那綠塊塊底下出現,再隱沒於與藍天接合的細縫。長繩子上,晃著幾個人形。十月天,金風蕭蕭,是割香茅的好時候。
阿壬嫂剛爬完山坡;前面一個碩壯的形子就要轉個死彎,見不到了。
「阿壬!等一下嘛!」她使足力氣喊。
不完整的迴音,響自四面,阿壬哥頭也不回地先走了。丟下阿壬嫂挑不動的一擔幽怨。
「沒良心!你知道我月水來了?還讓我上山!」
她心婸﹛C她要自己鼓起怒憤,可是沒有;陡地,她感到無比的虛弱、委屈。
「喂──阿壬嫂。發什麼呆?」上山作工的群英趕了上來。
「喲!嚇我一跳!」她嗔了句。
「昨晚找妳,妳這樣早就睡。嘻!真恩愛哪!」
「早睡?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微黑的雙頰,掠過一抹痙攣。
「一直都這樣?」
「妳又不是不知道!唉!好姐妹,這種生活,有時想來真不甘心;有時又想算咧!」
默默地,她們走得很快。風堙A新割香茅的香味,斷續送來。
「月桃姐,」群英遲疑一陣。說:「不是我講妳,妳第一次婚姻失敗,再來,就得更小心啦!現在的人,結婚前總要戀愛一年半載,妳同阿壬哥……」
「唉!我哪會不想壞了畚箕織米籮;找個好老公。不過我的性子妳也知道,就是不願輸人!不願人講我沒人要。所以──嘿!我和張天財還不是戀愛了二年零,如今怎麼樣!」她說得很激動,雖是秋風野大,髮際鬢角,還隱見汗濕。
「到底妳倆,為了什麼不好?阿壬哥,他,看來也是個好人嘛!」
「命。命吧!」她喃喃說:「我,一向總想出人頭地,總不服人,但是有什麼用?小時候,相命師斷定我一定嫁兩個老公,我不信;我決心同命運拚一齣;我的內心堙A時時煎熬衝突,時時像快發狂似地,也像逃脫什麼魔鬼似地;闖向我的夢,我的理想。現在,我不還是乖乖走上兩嫁夫人的路嚜!」受過高中教育的她,居然落得深山做苦工,真不甘心!
「妳,妳相信命運三?」群英惶然問。
「不信。還不信!但它──命運──像一個黑影時時糾纏我嚜!命運在哪堙H我對自己都不滿起來,唉!這就是人生?妳別笑我,人生,我看是哭笑不得的東西咧!」她用鐮刀揮砍伸出路邊的香茅葉片。
「我聽不懂!」
「我也講不清。總說,我這個人,一直勇敢去追求幸福,但也時時後悔自己的做法……」她苦於表達地。
一塊剛刈過的香茅園,展現在眼前;一束束香茅草,參青帶褐;可以入蒸籠蒸油了。香茅叢頭,已抽出寸半的新葉,纖挺嫩綠,十分可愛。
挑香茅的男男女女,輕快地工作著;還時時抖開一連串笑聲。阿王嫂,站在那堙A游月四顧,俏人形,綠叢叢,流轉中,湧現太多的迷惘惆悵。遙遠的,目前的,憧晃中的;一切夢授魂與的形象,都搖晃於眼前了。
她,是油香裊繞埵赤曭滿C莊堙A月桃的爸,是最先從事這種農作的人。小時候,她們一群,在香茅叢,在香茅寮,捉迷藏、尋知了、說故事、扮娶新、看白雲、幻想作夢;那時,劉阿壬,是最熟稔的遊伴之一。
環山四處的香茅不斷地茁長、收割、衰老、翻根、又重植;香茅寮也一次又一次搭蓋、重頂、倒塌;隨著長大的月桃,她的夢堙B油香、土香,卻漸淡薄了。
「阿桃;下莊,阿雄仔來提親,妳看好嗎?」媽問。
「不,我不嫁本莊、本地人!」她趕緊回答。
「為什麼?」媽很驚訝。
「就不嘛!」她盯著踉蹌困乏走過的爸。那是一個瘦削微駝的背形,滿染油污草汁泥漿,黃黃褐褐的衣服,裹著薄薄的身架子,淒楚而寒酸。她脫口說:
「種香茅,哪時熬得出頭?我不嫁種香茅的人家。」
月桃,載著滿滿的美夢,遠離這塊山園,嫁給小城市婼璊鴔鱆滷i天財。誰知,四年後,她卻載著滿滿的幻滅碎片再回到熟習的山園堙F她改嫁了小時的玩伴阿壬。
現在,這個裝扮,這個境遇,說什麼好呢?對著小時候女伴,她不由得暗自咬牙:我,阿月桃,從小就想將來要相夫教子,做起家基。紮緊髻鬃,十年八載做屋買田,讓娘家,讓叔伯阿嬸看看。老天!誰知道我會嫁個賭鬼!張天財!斬千刀,夭壽仔。我們現在雖已一刀兩斷,你行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是,我帶一個明峰仔人家喊作「拖油瓶」──現在,可被他害慘咧!駝背仔,兩頭不貼蓆!明峰仔,看到他就想到張天財。我恨!唉!明峰仔,媽也疼愛你,可是你害我和和……阿壬的感情……唉!不是媽心狠,我纔二十六、七歲,我實在…。
「不好想得太多,月桃姐!」群英一邊綑著香茅一邊說。
「我知道。」她坐在綑好的擔子上,拈弄著泥塊說:「知道是知道;人,又有幾個人,知道不對,就不想、不做呢?…… 」
「好啦!妳看;妳本來又白又肥,矮墩墩的;現在,看著瘦下去咧!」
「人總要瘦,會老的。嗯,妳看:」她在土塊堙A剔出一個還未完全化蛻成蛹的知了。說:「蟬仔,熱天,好威風,好鬧,沒幾天生命就結束!」把半節蟬殼剝下,成了顫顫的灰肉,滴著黃汁。
「喂!今天挑完,就上蒸灶啦!快,不好捉頭虱咧!」
阿壬哥沒頭沒腦地么喝著;人,挑上兩百臺斤的香茅,下山了。
她向女伴使個懨懨的眼色;兩人也站起來,擔起香茅草匆匆趕路。她,心事沉沉地,歸途,沒講一句話。
這天,上下午,她一共挑了六回;中飯夜餐,也都是她操持的。
下午,香茅寮的蒸籠開始生火。寮頂,冒出綿綿不斷的濃濃白煙。一個鐘頭以後,山腰溪旁,整個罩在白霧中;霧堙A時時透出朱紅火焰,那是灶埵虪X來。
這時,一股撲鼻香氣,帶絲絲輕微辛辣,由蛇管(冷卻哭)的出口飄開。山谷,被帶入原始蒼茫的情調堙C
阿壬嫂送晚飯到這堙C阿王哥吃飯後,她吞吞口水,說:
「晚上,我來作伴……」
「好──哦,不用啦!」阿壬哥縐緊眉頭。
「為什麼?」
「好是好──明峰仔,妳的寶貝呢?算啦!」透著冷冷的冰。他的話。
她慘慘地,吁一口氣,提著竹籃,怏怏回去。
離家還一大段路,就傳來明峰仔斷續的哭聲;她不自覺地,加緊腳步,還喊著:
「來啦,來啦!」
「死到哪堨h?不怕小孩哭聲!」家婆的嘮叨聲。
「我送飯去寮上嚜!」她想說:「妳,就不肯替我照顧?」
她什麼也不敢說。明峰仔,滿三歲了,青青白白,精靈削長的臉蛋,配上薄嘴唇,眸子倒是大大的,就缺一分粗壯。這時,蹲在矮凳子邊,鼻涕,番薯飯,糊成白沓沓的大小髯鬚。
「阿明峰──差一點,像死了!那睹鬼,醉貓仔相!」她在心堣j聲咒詛。
突然,她,陷入狂亂的情緒堙C一潮潮、一排排、渾濁的、曖昧的,桀傲不馴的意念湧來,激盪著;怨詈、煩厭、愛憐─愧作的浮塵,滿頭蓋腦地掩覆下來,她自我掙扎──不知為什麼掙扎─強迫自己堅強、清醒。最後,一切閃著玄光的變形的糾纏,都化作一縷白煙,消散於靈臺的曠闊碧空;只剩下無邊無垠的茫然,茫然。
夢遊似地,安排明峰仔睡覺,自己卻實在無法入眠。她很想笑笑;笑笑,是怎麼一副模樣呢?看不到自己。她挪到鏡臺前,怔著,癡癡地。
那是一個圓盤臉,微黑的。油光光鼻準,鼻翼嫌大些;喧賓奪主地,使那對細長眼睛,和下頦稍小的嘴巴,退縮在後頭似的,顯得不打眼──一個固執自信,卻又有些笨拙的構圖,就這麼擺著。
最近,她常常這樣枯坐鏡臺前,讓彩色繽紛的舊夢,填滿目前過早到來的暗淡。
一年半前,改嫁給阿壬時,心奡N十分複雜。結婚的晚上:
「夜深啦,睡吧!」阿壬悄聲說,透著一點點縮瑟。
「嗯……」她抬頭,唇邊連連蠕動,竟灑下一串串淚汁逼不出一句話來。
「不高興?阿月桃?」老實的新郎,慌了手足。
「不是。我……」她畏縮地瞧他;紅燭搖曳中的臉蛋,依稀是孩子時候的那分靦腆啊!一絲絲甜蜜,一疊疊惆悵。
「阿壬:我真高興,回到自己的老地方來,又嫁你!你,偷偷向我眉目傳情,還記得麼?」她心婸﹛C她想把喜燭熄掉。
「留著。」阿壬的臉更紅了。
她還是把燭火熄了。「原諒我,我睡覺怕光──」她不由地向自己說:「我,這個身體……」眼眶仍是濡濡地。心口的不知哪個角落有煩人的小蟲在騷爬。
「月桃,別想這麼多。」阿壬偎著她,繼續說:「我,我會好好待妳,愛──妳!過去的,不去想它……」
「啊!」她抽了一口氣,一陣哆嗦,就要掙脫他的雙手;但沒有,她瞬即癱瘓了。一個漏氣救生圈那樣。
是的!不要想它,不去想它(他)。她重複著,她連鎖地搖搖頭。噢!不去想它──也是一個不寒不熱的秋天……他比較白嫩……他不比阿壬粗壯……阿壬比他高,他滿嘴菸草味酒精臭……他粗野又蠻橫……喂!妳想什麼?不去想他呀!不想──他──那時,我還是冰清白雪女人家……他──噯喲──妳!又想,又想……「啊!」她呻吟似地喊起來,像跌落山崖。她再搖搖頭。
「阿月桃,阿月,月桃,阿桃,啊!」阿壬含混不清的語片屑夾在重濁的呼吸聲堙C
「……」一陣朦朧,一陣遙遠的激盪,使她意識建漸模糊。
──鳴哇,鳴哇,哇哇──
「噯呀!」她,被針猛剌一下,整個清醒了。
「阿月,妳……?」他也被搖撼了。
──哇哇!阿媽,媽媽!鳴鳴──
「明峰,明峰哭啦!」她說。
「啊!明峰!」他說。
媽媽!媽媽哇──
「哎!」
「去,哄哄他吧……」他冷靜地說。
她猶豫一下默默下床來;他卻默默地把蠟燭點上。
她走到門口,愕愕;咬咬牙,伸到門栓的手,猛地收回。一轉身,她撲向丈夫,攔腰抱住丈夫,無聲地抽噎不停;使勁擺頭。
「不要這樣──沒奈何……」他把妻子扶起來。
明峰仔的哭聲歇了。
他們靜靜地盯著對方。他們似乎都感到對方的眼神,很深沉,很複雜……。
……。
× × ×
想前想後,阿王嫂失眠了一夜。頭暈眼脹,透早煮了飯,就給送到香茅寮去。天,很高。風,很靜。
阿壬哥,躺在火灶邊,睡著了。蒸餾過的香茅草,也從蒸籠起出了。黃澄澄的油,盛在闊嘴瓶堙A隨著一陣陣晨風,播散幽幽清香。
她,陡地感到切切心疼;她深情地蹲在丈夫身旁,脫下毛衣給蓋上──她被自己這個動作激動著,卻對自己這份柔情感到陌生。她像被自己挑起了什麼;很想哭。她伸出左手,替丈夫把散落額上的頭髮往後梳。
「呃呃!」他伸個懶腰,睜開了眼。妻的形象映入眼簾,他傻傻地笑。
「吃飯──阿壬!」她被看得赧然發慌。多新鮮哪!
「幾點啦?」他一挺腰站起來。
「六點零咧。」
「嗯!還早!」他再躺下,順手一牽,把她也帶下,壓在身上。
「噯呀!你!」她,八成驚訝,加上二分欣慰。古老了,迢遠了,甚至根本沒有過;婚後丈夫何曾這樣熱情過,「愛」過?
她完全陷入比夢更虛幻的騷動遲疑堙C
「近來,我們,吵鬧太多!對不起!」他說。
「……」她摒住呼吸。
「一年多來,我們,真不像夫妻。」他自語:「本來,應該恩恩愛愛才對,唉!我也太死心直腸啦,真委屈妳!結婚後,妳沒過一天好日子!」
她,眼淚成串串,灑落丈夫的胸膛。
他起來用飯。她定定地看著丈夫,好像過去太多空白日子,要靠這場深情的凝視來補償。
「你,你,」她鼓足勇氣說:「忽然對我好。阿壬你?」
「妳奇怪?」他往大嘴巴送大團飯,梗塞地說:
「我也不知道──昨夜,我想得很多。」他停下扒飯,癡癡說:「深夜,我很寂寞:外面,有夜鴣在叫,一聲聲,叫得我心酸酸地。」他盯住妻子。
「夜鴣?」
「嗯。夜鴣。知道嗎?客家老一輩的說法。」他淳厚地笑笑:「古時候,有一個婦人家,嫁給一個壞老公,老公不疼她,常常在外面玩女人。她去抓姦,結果被老公害死──拿吸血湖蛭騙她吃。她死後,變成夜鴣,每夜三更時分就哭,哭得她的老公,睡不著,內疚神明,後來發瘋啦……」
「你講故事?」
「講故事。我想到:婦人家,老公不疼愛,真可憐!阿月桃」他幽幽地:「我知道妳十分傷心,十分失望──晚上,妳常常講夢話,夢堜p哭,流淚……」他抬頭,用求恕的眼神,凝著她;表達不出的意思都在這堣F。
「啊……」她雙手掩臉,間著哽咽,說:「我們兩人都沒錯──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多一個明峰仔,害了我們!」
「明峰仔。我不是想不開,不是存心不愛他!我講不出我的心境。」
「有時,我會恨他!恨他害我……」她倏地住口。居然把最隱密的心語,剖白於丈夫前?她被自己嚇呆了。
「嗯。不瞞妳,有時,我也……」
「我有這心理,實在不該!」她說給自己聽似的。
「所以,我想:我們要用心機,盡力破除這種心理作怪──昨夜,我就想;看香茅草:用烈火蒸餾,就能蒸出香噴噴的油來,油,不是自己出來的,要用火蒸熬餾!我們的感情,也同樣。」
「……」她,心頭電轉著。阿壬,這個只有國校畢業的憨直漢子,竟能講出這些話來?她,似乎十分奇怪;她懂得的世面,比他可要深闊得多。
「阿壬……」她講不出話來。
她,有些恍恍惚惚;驟然的幸福感,湧向落寞,黯然慣了的胸懷,真有點手足無措。
「回去吧。」他伸伸腰,開始給蒸籠填香茅草。
她,哼起採茶山歌,踩著小跳步下山來。臺灣的秋天,很美;尤其深山堙C這堣ㄗㄧ邪閂\枝,黃土飛揚天地蒼茫肅殺秋景;卻有天高氣爽山壯水清的曠朗情調,給人一種生命成熟的喜悅──她,阿壬嫂似乎也能感到什麼,她笑漣漣,在心湖奡y繪著明日生活的新貌。
月桃啊。就要上好運啦。小心啊。記緊啊。今後一步一步,一言一語,都得小心。把握它。把握他。不好忘了,幸福日子就到來啦。我一定要捉緊它。我不惜任何犧牲,任何代價明──噢。他好好待我,要我去死,去做乞丐;去,去殺人,我都願意……噢。哦。明峰仔!明峰仔!求你不好再害到我啊!你,明峰仔,好哭,貪食,固執,又不聽話!明峰仔!每晚你就不肯另睡一張床,就死賴著和我睡在一起。阿壬……我一轉身……明峰仔,你深夜還不睡,眼金金!就眼金金!死東西,明天,一定不讓你睡午覺!哼!氣死人!噢!我決心,絕對!不惜何犧牲,任何代價。他好好待我,要我去死!去做乞丐,去殺人我都願意啊……
她,反覆這樣自語著。
春天來了;是說阿壬嫂與丈夫間的春天,在這秋季收割香茅後,充滿在彼此心頭上。
「月桃姐,你笑咪咪,小兩口,相好啦!」女伴說她。
「阿壬哥,賺錢啦!秋季香茅草,都到好上價!」村子堛漱H說。
「好啦!我要把握幸福!把握他!」她對著鏡子刻意打扮。
× × ×
真的。春天來了。滿山滿野的香茅,春風微送,抓起陣陣綠浪,像一望無際的青色絲綿,搖搖晃晃;如萬頃碧海,連天翻濤。這時,空氣埵釣ЙL的香味,飄著。遼闊。壯觀。眩目。醉人。
香茅園,東隅西邊,幾棵相思樹上,鳴蟬把夏天叫得火辣;茅農他們,母雞搶地豆似地,把握時間收割香茅,接著又趕緊除草施肥,為的是,二季收成,能趕在秋霜下降前完成。
白露、秋分、寒露,接著霜降、對雪。很快。阿壬哥的香茅寮,又冒白煙,散發油香。
這段日子,他們過得不錯。阿王嫂白些,更健美了些;不易流淚的她,常有笑容;雖然她時時還是小心翼翼地,保護,培養這斷崖邊似的幸福。而她,那新縫的緊腰洋裝,不知什麼時候,腰身,粗了,隆起了,肚子挺了出來。
「阿明峰,你要招什麼?招弟弟?」
「媽媽,招,招……」他,真翻白眼兒,哆哆嗦嗦,講不出來。
「說!說招弟。弟弟呀!說招弟弟!」
「招……招……弟弟……招……」
「唉!四歲半啦!半個啞子,一把排骨!你,飯吃到那堨h啦?」
白白瘦瘦,鬱鬱默默的明峰,一偎到懷堙A她的心田,就兀地盪起一陣異樣的騷動,一股茫然,一縷不安,一絲恐懼;接著是抑制不住的一聲喟嘆。
「沒有他,我不是過得更好……?」
「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
「將來他會去找張天財!他,二年來……?」
當這些所由無自,糾纏不休的聲音形影,逼得她坐不是睡不是;跑去幹一番苦活,仍舊擺脫不了時,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摔家具,撕衣褲,抓頭髮──本來,阿壬嫂是個理智,堅強的婦人。
這樣的時候,她是深深苦惱著了。
「擺脫!擺脫!魔鬼呀!我就是擺脫不了。」她痛苦地呻吟。
這一天,晌午時分,阿壬哥就賣完香茅油回來。
「今天,三十一塊六角結!」他笑不攏嘴地向她報訊。
「割這麼多豬肉!」她接下擔頭,意外地說:「噫?豬頭、豬肝,哦,馬沙巴魚、金針、木耳──你!」
「妳忘啦?嘻嘻!前年,今天?」他脫下汗衫擦汗。
「哦!阿壬……」她沒講下去,凝他一眼,深情地。
她盯住他,久久出神。豐隆鼻準,長長眼睛,油亮亮古銅臉;嘴巴是有棱有角的多坦白、多稚氣、多老實、多可愛的臉啊!她想。
甜蜜、幸福、爽快:她感到。
這是一餐豐富的午飯,甚至老媽媽已感到浪費。
「做生日?討婆媳?過年?七月半?好舖張!」
「多吃豬肉吧,阿媽。」他,丟給妻子一個笑容。
「肉,肉!明峰仔,你也多吃一點。」她說。
真的,明峰仔吃了好多豬肉。下午,拉了兩次肚子。結果晚飯只吃了一小碗。
晚飯後,她替明峰仔洗好澡,便安頓他睡覺。這時阿壬哥拿出兩包糖果,和半瓶紅露酒,在房間堙A夫妻倆吃將起來。
「地豆糖、麻米烙,喏,快吃!」他呷一口酒說。
「不要喝酒嘛!阿壬!」她,送過去一顆地豆糖。
「好時日嚜!吃小半瓶,沒相千的!」
「兩年啦!我們……」
「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晚上?」他,不自覺地轉臉一瞥床上的明峰仔。
她心堬r震,一時彼此都靜下來。
外面,有纖細蒼黃的月色;秋冬交際的那種淒清、苦澀、朦朧的月色。
「妳在想從前?」他的臉漸漸酡紅。
「嗯。想兩年來的生活。」
「不是想,想,想那個人……?」他被酒一衝,著魔似地又胡說了。
「你?你講?你又講?」她陡地站起來,感到一陣冷氣,不知打那兒灌胸進口。
──「屙!屙屙!媽媽──要屙!」──明峰仔在床上喊。
「死東西!」氣,堵滿喉頭,不知怎樣,一股腦兒都往孩子上發了。
她一把拉起孩子,抱到夜壺上便溺;「噗」一聲,又是下痢。她忙了一陣。孩子送上床,她乾脆也蒙被而臥了。她很想哭。
「對不起,阿月桃!」他打著酒嗝,也上床來:「我,無心一句話,別生氣好?」他脫了上衣,鑽進被窩堙C
「鳴……」她幽幽低泣著。夫妻生活上,感情,像個受嚇的鴿子;她隨時為它變動,消失而極端緊張著。
「噢!阿月:我多愛妳──別笑我,我時時怕妳不專心愛我……」他噴濃濃的酒味,從後面輕輕摟住她。說:「我一想到妳有時會想起從前,看到妳和明峰仔親熱,我,我本來不應該。妳諒解我?同情我?」他情激難伸地,他嘆了一口氣。他為自己嘆息。
「我們,本來應該生活得很好才對!」她軟化了。
「別想剛才我講的廢話。」他吻她。
「噢。」她擺動頭髮。她回吻他。
………………
──「屙屙!媽媽:屙屎………………」──明峰仔又呼喚。
「………………」……。
「………………」……。
──「屙屎。媽媽。屙屙──」噗吁──拉在床上了。
「絕代仔!夭折子,死不到的!」她,怒火驀然高熾;胡亂披件衣服,爬起來。
她抓開孩子的被,一陣臭氣,迅即瀰漫房內。「拍拍」,她給尼股上兩巴掌,誰知道,手掌上盡是黃希拉,黏稠稠的。
「我來幫忙?」他說。
「你睡!」
「小妖孽!」她一邊收拾,一邊詛咒著,火也越說越旺:「你,明明是生來整治我的!你,你死鬼阿爸,都是天收不到的!你爸爸害我不夠慘?你又再來,我結婚的晚上,觸我個煞頭,我夫妻險些就壞到底;今晚,你!你!該死不死呀!你死後,我就出頭天啦!」她狂亂而不能自制。那是太多的幽怨、委屈、恨毒的爆發吧。
明峰仔睡的地方,實在難以「善後」。她把孩子移到隔壁客人房安置;明峰仔默默,沒有反抗或膽怯的表示。是嚇傻了。
這個房子很大。除了三塊榻榻米大的床位外,堆滿農具、農藥,和大桶小桶,大盆小盆的香茅油。用盆碗盛油,是因為油堣U層的,水分沒有完全隔離,需要加工才擺在那兒。
「好好睡覺!該死不死的!」
她轉身扣門就要出去,突然,一個冷森森的意念,竄出腦際:「沒他,日子就好過啦!農藥?動一下手,他吃,就……」
她猛地急步溜回房堙C可是,一陣不知起自身體哪個角落的戰慄,疾快布遍周身。她被逼出一身汗,她跑回房堙A滾進被窩堙A久久不敢呼吸。
這一夜,阿壬哥很快就滿足地,疲困地,睡著了:一條賽神的大豬公。
她始終恍恍忽忽。她似乎在作夢;夢到蛇、鬼、毒藥、死亡。可是這些恐怖的景象,出現眼前時,明明是眼睛睜得大大地。她一直沒有睡著。
她開始後悔打孩子罵孩子;尤其心疼把孩子送到另一間房堨h。出生以來,可沒有離過身旁的。
幾次克制不住,想過去把孩子抱過來;至少也去看看。可是,她竟不敢;她沒有勇氣;甚至於她還竭力暫時忘卻孩子的形象,從腦海剷除;尤其剛才那可怕的念頭。然而,她對自己一切都無能為力。
她似乎聽到孩子熟睡的鼾聲,要求喝茶的聲音;也像痛苦的呻吟。
「噹噹噹噹噹噹!」五點鐘聲,是煮飯的時候。她一骨碌蹦起,就過去看孩子。
「啊!」她尖叫一聲。退後兩步。僵立一會兒,靠著門,緩緩仆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阿壬哥聞聲,跳進來,也嚇傻了:
明峰倒在床上,仰臉向上。靠近床緣的一碗香茅油翻倒了。
「吃香茅油?當茶喝?」他搖搖頭。
摸摸明峰的左胸,心還微微跳著。
× × ×
冬。朝陽,躲躲藏藏地,滑過莊邊桂竹林子,然後潑落於門檻;冷淒淒地,那個光,塗在人臉面手腳上,似乎是酸酸、澀澀、癢癢的。
阿壬嫂,一座冷冷硬硬的大石頭。蹲踞在門檻上,溫靜而專心地望著太陽,偶爾舉手眉緣,遮遮它,或向它招招手。
她白多消削多了。肚子,顯得格外凸突鼓脹。那對本來是堅定、沈著的眼睛,現在是幻惑的,浮飄不定的。
自從明峰被送入醫院後,她就這樣迷迷癡癡。
這時,她定定瞪著太陽。太陽,黃澄澄的;閃爍的光茫,在她心的空間上,流轉、迴旋,方形圓形橢形菱形地重組著;笑、哭,最後變成一團玄黑的光,隱進眸瞳堙F眸瞳堙A幻化出縱橫交錯,紛汨雜陳的形象來,這時她笑。
「九點零啦!全家都吃飽咧,妳還不吃飯!」阿壬哥在屋媄i懶地喊。
「好啦!」她突然莫名地生氣:「吃!吃!吃!總知好吃!」
她對著太陽,雙手不停地擺,頭也擺,像是否認什麼。同時片斷地嘟噥著:
「明峰仔哦!明峰仔!有蓋被嗎?阿媽疼你,啊!阿媽是,是禽獸!是畜牲!」
「阿月桃!妳!妳沒天良,沒良心呀!愛老公,不愛親生子呀!」她壓低嗓子說:
「阿群英:我和妳講:我的拖油瓶明峰仔,吃香茅油囉,吃農藥馬拉松囉!唉!妳不知道,哪堿O他自己喝,我裝毒藥給他喝的。妳知道嗎?」她雙手猛敲門檻,繼而用頭頂撞。說:
「最毒婦人心呀!毒殺親生子呀!月桃姐沒好死呀!噢!天公爺爺……」她霍地站起來,跑到屋前籬笆內小廣場上,緩緩下跪,雙手合十,仰望天空硬咽地說:
「噢!我錯了。我害死親生子,著望天公,玉皇大帝赦我大罪……好嗎?鳴鳴!」她放聲大哭。
阿壬哥不知甚麼時候,站在客廳門前,直瞪她。
「真瘋了!」他長嘆一聲。
「什麼?哈哈!我,不怕。就不怕!我就不信有神有鬼怪──我月桃,四海跑過來的人,還迷信?嘿!天知、地知,我自己知道;天在哪堙H我不講,不承認,哪個人敢講我殺害他?哈哈!」她笑得直打哆嗦,淚水,迸濺滾瀉而下。
「進來!月桃!進來!」阿壬哥出來拖她。他淒然一嘆:「唉!可憐的明峰仔,親生阿爸不行,今,阿媽又……」
「哇!別捉我呀!我認罪就是啦!」她逃出籬笆外。到山路上去了。晃著大肚子。
山路,很小很小。左彎右拐,上坡下坡,她就那麼跑著、哭著、笑著。遠望過去;她和一群群的落葉,雜在一起;不知是她在拚命追逐落葉,抑是落葉苦苦糾纏她。
她有時清醒,清醒時,在尋找自己;她有時完全消失,迷失時,無數個自己在鞭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