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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猴子
六月天。太陽就要下山了,還熱得要命。
阿東和夙英都用力吞口水,我跟著喉頭也咕嘟嘟響。他們正好抬頭看過來;我們抿嘴笑笑,又趕快看緊谷缸伯的雙手。
谷缸伯的大大紅臉上一直掛著笑,門牙好白,正好使兩邊的蛀牙腳看得更清楚:又黑又大的怪窟窿。
胡瓢裡的螺仔肉(就是大蝸牛),準有半碗公。他又拿起一個拳頭大的螺仔,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擠,螺穀便迸裂成幾塊掉下來。脫了殼的螺仔,一陣「吱吱」輕響,那前半個螺身收縮成原先的一半那麼大,上面黏液直流;媽說那是螺仔的血──白血。螺身的後半是腸肚,一下子拖伸開來,像帶油網的雞腸子,圈圈轉地,很好玩。
谷缸伯揚揚右手,一晃那沒殼的螺仔,嚇唬我們。他用左手中食二指把螺仔一捋一扯,腸肚便摔在地上;再揚手,螺仔肉就又投進胡瓢裡。
「呃!那個,爬出畚箕來啦!」阿東大聲怪叫。
「哈!跑不掉的。全都要被吃進肚子!」谷缸伯出手捏住那個螺仔伸得好長的頭頸,又是「吱吱」響。
螺仔肉炒韭菜、炒西洋瓜,很好吃,這是不久前跟谷缸伯學的。現在村裡十幾家,每個人都敢吃螺仔肉了。每天清早黃昏,我們小孩都到各處找螺仔;有時幾個人看到一個,你搶我奪,結果把螺仔扯得稀爛。
螺仔肉好吃,可是宰牠是最困難的;尤其腸旺去掉後,再要除牠全身的黏液最不容易──最先是在胡瓢裡放兩碗灶灰,然後用力攪拌揉捏,直到灶灰變成黏黏的膠團,才把那縮成拇指大小的螺仔揀出來;把這螺仔肉上的灰洗淨,再放一把鹽去揉捏。這時滲出的黏液黃黃的,又韌又滑,很像感冒久了咯出來的濃痰一般,使人看了就想吐。
有什麼辦法呢?配給的豬肉越來越少,媽、二哥、我和妹妹四人合起來,每月配到的豬肉,一個人只分到兩三塊,所以我們常常發「痧」;嘴裡總是淡淡的,口水收不住,有時不知怎麼地就流出來。不信,看看我們的胸前、脖子,都是一塊紫、一塊紅紅地,那是「捉痧」留下的痕跡。
本來,媽一直不肯我們跟谷缸伯學吃螺仔肉的。
那天傍晚,我們剛吃完竹筍稀飯,媽在洗碗筷時,突然倒在地上;她臉色青青地,嘴邊直冒白沫,手腳顫抖,眼睛向上翻,看來全是白的。
膽小鬼夙英哇地哭起來,我被她一逗也哭;但馬上想到住在隔壁的谷缸伯,於是我在門口大聲喊他。
「怎麼啦?」他端著碗走出來。
「媽倒在廚房!」
他轉身就跑過來。接著,下屋的添富嬸、見祥叔等都趕到。
「又是發痧!」谷缸伯搖搖頭。
「我看不一樣,會是……」
「不是瘂狗痧吧?」
「瘂狗痧」?我一聽,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夙英撲到媽身邊,也尖著嗓子喊。我們都知道,這「瘂狗痧」,一發上就準沒救哇!
「快,扶起來!」谷缸伯叫見祥叔幫忙:「讓我替她捏背筋!」
「我去弄碗薑湯試試!」添富嬸說。
「不行!薑汗散血,妳這不……」
「阿泉!還有沒有花生米?」見祥叔問我。
「用光了!」
每次我們誰發痧,「捏背筋」「捉痧」後,就拿出平常藏著的花生米,用小石臼搗碎,生吃下去,這樣痧就解掉。
「我還有一點,我回去拿!」
「不用──醒過來啦!」谷缸伯吁口氣,向我說:「去!我桌上有一大碗炒韭菜的東西,還沒吃,端過來!」
「是什麼?」我邊走邊問。
「快!問什麼!」他兇兇地;平常,他不是這樣的。
噢!是一碗公螺仔肉!媽一再禁止我和妹妹吃的,她說髒死啦。難道要給媽吃嗎?我不想端回來,但又不敢。
谷缸伯接過碗公,向我瞪一眼,回頭對媽說,這是吃剩下的蝦蟆肉;是昨天到下莊田裡捉的,要媽趁熱吃。
當添富嬸接過碗公要餵媽時,我張口要阻止;誰知谷缸伯伸過來那紅得發黑的臉,又狠狠瞪住我,我只好咽下話頭。
媽吃了螺仔肉,不一會兒就挺身起來;她看看大家,笑,大家也笑。這個晚上,我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沒把螺仔肉的事,給媽說清楚,就是不舒服。
我下了決心,轉一個身,挪向媽身邊;可是,媽的樣子,把我嚇壞了。由竹片壁的縫裡鑽進來的月光,正射在媽臉上,所以看得清清楚楚:媽睜大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兩邊眼角,一粒一粒的淚汁,不時滾落下去。
「阿泉,怎麼還不睡?」媽問我。
「我,我要告訴妳:剛才妳吃的是螺仔肉──谷缸伯騙妳!」
「……」媽沒說什麼,也沒嚇一跳。
「媽,我們養兩隻豬,為什麼不留自己吃呢?」我說出了很久很久想問的話。
「那怎麼行!」媽笑得很不好看:「等賣豬時可以多配給一些,那時就能多吃一點!阿泉!快睡!」媽說得好慢,好像她也和我一樣,心裡一想到吃豬肉就很快樂。
從這以後,我們這裡就沒誰不吃螺仔肉的了;從這以後,也比較少聽到發痧的。谷缸伯對這事最高興,他說:「沒有豬肉,你硬要豬肉才吃?餓死你!人,沒什麼不能吃:地上長的、天上飛的、水裡游的,都可以。現在是亂世,戰時,要熬得過的人,才見得到太平年!你想活?吃吧!螺仔肉最多養分!」
「你六十多歲了,還這麼健壯,是不是吃螺仔得來的?」桂霖哥他們半開玩笑地問。
「呵呵!可不是!我要把自己保護得壯壯的,我要活到戰事結束,我要……」他講到一半的話突然吞回不講,就愣愣地直瞪人。
「要,要什麼?」我不服氣,問他。
「小孩子,懂什麼!」他繃緊的臉一下子又綻開笑容:「來,年輕人,小孩子:讓我告訴你們,怎麼找螺仔的洞穴,怎樣宰螺仔,怎樣炒、煮……」
「還有!」不知誰這麼撩他。
「對!還有教你們捕蛙的手段!」他一本正經。
「你說青蛙?」
「可不是?螺仔很快就要被吃光呀!下一個是蛙仔!」
「蛙仔也能吃?」
「當然!你要活下去就得吃!」
「把蛙仔吃光了呢?」
「吃光了,就吃蝗蟲、蜻蜓、蚯蚓……」
噢!谷缸伯,看這個怪人,真是!
× × ×
谷缸伯是一個怪人,也是全村小孩最喜歡又最怕的人。他不種稻,年節卻有米飯吃──大家送他的;平常吃蕃薯──撿來野生的;他從不養雞鴨,卻三幾天總有肉吃──魚蝦、螺仔這些肉。他四季都穿那件葛薯染的灰黃色衣褲。他自己說一年只洗三次澡:大年夜洗澡迎新年,八月半洗澡拜「月華」;還有生日那天,洗澡好拜祖先。
「天天不洗澡,不怕臭蟲,不怕跳蚤!」他說。
「你的臉為什麼這樣紅?」我這樣問過他。
「因為我天天吃好東西,又不洗澡,身體好啊!」
「當真?」
「常洗澡,吃營養會沖掉,太可惜!」
「哼!你騙人!」
「誰騙你?哼!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啦!」他忽然兩腮鼓鼓的,不知道是真氣還是假的。
他最愛和小孩玩,雖然只是一個人,偌大的房子裡,卻常常擠滿了人。不過,三五天他發起怪脾氣就不同啦;說故事、唱歌,本來好好的,他會突然沉下臉來:「現在大家馬上走開,我要關門!」
「為什麼?」
「我要和我的兒女講話!」他不高興啦。
「這裡?沒有嘛!你沒有太太,也沒有孩子!」
「放屁!閉嘴!滾!」他發狂了,兩眼比龍眼殼還大,好像裡面要噴出火來。
我們嚇得直哆嗦,乖乖溜出來,可是到了下午或第二天,他又掛著笑臉到處找我們,把我們連哄帶拖地通通叫到他房裡去。
「剛才,唔,昨天,很對不起,我……」他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谷缸伯:你和你的孩子講話了嗎?」
「沒,沒有!」他更難為情了,紅臉變成紅柿子。
「以後不要對我們這樣兇,好嗎?」
「是,是!你們是好孩子!」他說著說著,雙眼一直,自語自語地:「是的,孩子……他們,可愛,他們也就是我的孩子……我愛……」
他的樣子又使人害怕;但多次以後,就單覺得好笑。每次他趕我們走、我們就走,要我們回去、就回去。
「為什麼谷缸伯會這樣怪?」有一次我問媽。
「我問你:你最想念誰?」他反問我。
「爸爸!還有,大哥!」我不用想就說。
「是啊!你很小,爸爸就過世了,現在一定想不出爸什麼樣子了,但你會想他;你哥哥在南洋當兵,所以你也記掛他不是?」
「嗯。」
「好了,谷缸伯想念兒女,太太,想得迷迷糊糊的,有什麼怪?」媽像也對我有點不高興。
「他不是一個人嗎?」
「他有二男一女,一次大火災,全被燒死了;太太傷心過度,發了瘋!」
「什麼時候的事,在哪裡?」
「在很遠的南部,那時你還沒出生呢!」
「那,他太太呢?」
「一直在用草藥治療,後來,死掉了。」
「我怎麼不和道?」
「小孩知道什麼!」
「喲!谷缸伯會不會也……發瘋?」
「多嘴!你!」媽不理我,轉身走開;不過,她走幾步後,說了一句:「天天轟炸!老的少的,都送到外國去送死,誰都會發瘋!」
媽的很多話,我都不大懂;這並不重要,我關心的是谷缸伯的事──這個滿臉紅紅亮亮、總是笑著的老人。我第一次看出,他有時也是不笑的;不笑時,眉頭堆得很高,那臉上的紅光,也帶了些暗灰色。
「他很可憐,他心裡一定很寂寞!」我告訴自己。
谷缸伯在村裡,原先,除了小孩和伯伯叔叔他們外,一般青年並不尊敬他,有時還找方法逗他、欺負他。
記得是前年,快近舊曆年的「尾牙節」那天吧,中飯後,媽逼我睡,我不睡,後來她睡了;我正想溜出來,突然谷缸伯家那邊傳來很多人的笑聲。
「二哥,你們在做……什麼?」我看到大哥也在呼喊著,他們,有七八個,都是快要『去南洋』的那個歲數的人。
「哈哈!我們要把他抬到河裡去洗澡!」兇霸霸的二哥,這回笑得眼睛和眉毛成了一條黑線,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條大蘿蔔。
「他不洗澡的嘛!」
「所以強他洗呀!」
「外面……溪裡太冷了,會流鼻水咳嗽哇!」
「我們替他煮水,他不洗,只好請他去沖涼啦!」
我從他們身邊擠過去,進廚房一看,真的,大鍋裡白汽直冒。
「嗬!不、不要!你們再鬧,我生氣啦!」谷缸伯像我常常撒賴的那樣,兩手抱著眠床邊的柱子,任人拖拉,就不肯放手。
「我不怕你生氣!你不洗熱水澡,一定要把你扔進『灣潭』裡沖沖涼!」桂霖哥硬不放手。
「快過年了,過年我一定洗!」他在求饒。
「不行,就要現在!」
「再拖,不放手,揍人了!」他氣急了,臉上一塊深紅、一塊發白。
「打呀,我們不怕!你打人不痛的!」
「你們忘了,我,我……我身體很壯!」他在嚇唬。
「哈哈!一句話,你洗不洗?說!」大哥好像在呵我們小孩;人家被他欺負,可沒他那麼氣哩!
「不!洗熱水,會傷……元……氣!」
好啦。他沒說完,不知誰向他胳肢窩裡搔去。他是最怕這個的,一下子就軟搭拉地笑成一團。大家就呼呼喊喊把他架出去了。
「不好這樣嘛!」我眼眶一熱,滿肚子氣向喉頭衝。
「唔!把這個拿著,快跟來!」二哥向我臉上拋來一團軟軟的東西,是谷缸伯的衣褲。
「你怎麼不打他們呢?跑掉也好呀!好可憐!」我拼命趕去。
「灣潭」在我們村莊左邊。陡急的山溪水沖到一個大石頭上,接著是很平又轉彎的寬地,所以就成一個水潭了。這裡水並不深,不過被很多樹蔭遮蓋著,水很冷。
當我趕到時,沒想到,那搞鬼的七八個人,像木樁插在地上,呆呆地,眼睛和嘴都張得好大好大……
谷缸伯站在那個水沖刷著的大石頭上,只穿著長褲,上身赤裸,在洗澡!
現在,那白白直直、濺瀉下來的溪水,剛好全打在他光光禿禿的尖頭頂上;水被頭一頂,就四方飛散開來,像潑出去的臉盆水,一扇扇包住他的身體。
「呵呵呵!真涼爽喲!」像那回在這裡捉住一條鱸鰻時的笑聲,使人聽了忍不住要跟他笑。
我捧著衣服,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經過多久,直到他把衣服接過來,我才醒了過來。
「你?谷缸伯!你沒什麼吧?」
「我很好哇!看,把那些大孩子都嚇跑了呢!」
「啊!他們……」這才知道,潭邊只剩下我們倆。我真不相信他沒被凍壞;我想他的笑是裝的,好可憐噢!如果他太太還在,如果他的孩子還在,如果他不這樣寂寞,他就不會和我們小孩、還有二哥他們玩兒了,那也不會受人這樣欺負……。
想著想,我忽然覺得臉上癢癢暖暖地,不知什麼在爬動。
「呵呵!阿泉仔真是個良心人哩!」他拍拍我臂膀,在耳邊小聲地說:「谷缸伯沒關係的!哼!說不洗澡,是騙人的,我只是不洗熱水澡──人,是天生天養的,洗天然的冷水才對。嗯,這你不懂。」他回頭看一陣,又說:「告訴你,你別告訴誰:我是差不多每天晚上洗澡的,都是在這條溪洗冷水哩!」
「真的?」我看他又在說笑話。
「谷缸伯的身體,銅皮鐵骨,從小練過的!」
「什麼?」
「沒什麼!以後你自然就知道。我們回去吧!」他笑得好開心。
是的。他說的「以後你自然知道」,到舊曆年的前兩天晚上,我就知道了:
那是晚上,不,是公雞快要叫的時分,我被吵鬧聲催醒了。伸手一摸,二哥不在床上,我跳下床,走出來:門是開的。
「捉住他!別放走了!」
這是我家右下面──阿東家那邊傳來的。我連爬帶跌地趕到柴堆上看:怪!阿東的籬笆內有幾隻火把,人影亂動。好像大家圍著兩個高高的大男人。
「嘿嘿!你們想捉住我,送巡察大人?哼!別忘了,你們過舊曆年蒸甜粄,犯法的!」又粗又啞的聲音。
「快天亮了!我們包圍著,看這賊仔有幾隻手腳!」好像是大哥的聲音。
「亮傢伙吧!我們衝!」另一個沒聽過的聲音。
「喂!乖乖兒把甜粄、雞鴨放下,讓你們走,聽我說吧!」是谷缸伯亮亮的嗓子。
「甜粄和雞鴨我要帶走!讓開,我手上的傢伙不認人的!」
火光中,看得清楚:兩個大男人都一手攬挾著大包東西,另一手各拿一把沒看過的長刀子,向大家逼過去。
「慢著!讓我來!」谷缸伯排開人,走上前去。
「谷缸伯!不!」很多人喊,我也喊。
我實在不敢再看,不過,又不能忍住不看下去。
「你敢?滾開!不要命啦!我……」
「嘿!是誰不要命!」
「來吧!老頭!殺!」
「嘿!唰!呵!」是谷缸伯。
「哇啊!」
「喲喲!」
「媽呀!」我哭了,腳下的木柴一滑,我仰天倒下去。
我沒自己爬起來。哭得很疲倦,迷迷糊糊地,被人扯著耳朵,後面又推著,送到床上──我隔著淚水,看到媽、大哥、二哥和夙英在面前。
「谷……谷缸伯,死啦?」我又嗚嗚不能停止。
「嘻嘻!」他們笑了?
「谷缸伯把賊牯的刀子扔掉,也把人打倒在地!」媽說。
「賊牯一拐一拐地走了!」夙英說。
「……」我是在做夢吧?
「沒想到,谷缸伯會打拳……」二哥的聲音,他像肚子痛。
「真見笑啊!我們!」大哥長長一嘆。
「那,甜粄和雞肉鴨肉呢?」我忽然想到。
「快睡!看巡察大人來綑走你!」媽大吼一聲。
我不再吭氣,擦乾眼淚,躲進被窩裡。正想好好想想谷缸伯,誰知大哥二哥也不睡啦,躺著在大聲談谷缸伯怎樣打賊牯……。
× × ×
──谷缸伯就這樣被全村人談著。
我們沒肉吃,他教大家捉螺仔;最近螺仔差不多全吃光了,他就領先吃蛙仔。
「蝦蟆有人吃,小蛙仔怎麼能吃?」那些大人直搖頭。
「蛙仔和蝦蟆,除了大小,什麼地方不同?傻瓜一個?蛙仔沒皮沒骨地,吃起來,就像帶軟骨的豬排骨,也像豬耳朵哩!」谷缸伯耐心地勸大家。
好久沒吃螺仔肉,早飯、中午還有半夜,又常常發痧,嘴裡發淡發鹹,所以很想試試蛙仔肉。我叫二哥一起去捉蛙仔,他整天躺在床上睜眼睛,全不理。
這不能怪他,因為不久就和大哥一樣,要入營,接著「出征」到南洋;聽說,去以前就要剪下頭髮指甲(大哥是這樣做的),做個「香袋仔」。這一去就很少能回來的了,所以二哥什麼也不理不睬啦。
我沒法,打算自己去捉,可是現在不是熱天,下莊的稻也收割了,田裡一定沒蛙仔,那要到哪裡去找呢?我正急的時候,有一天中午,谷缸伯把我拉到他的廚房裡;不說一句話,打開鍋蓋,向我呶嘴擠眼。
「啊!這麼多蛙仔肉?」好香喲!我叫起來。
「吃吧!我知道你愛吃的!」他遞過來一雙筷子。
我也就不客氣,挾起來大吃特吃。
「等你吃夠了,我帶你釣蛙仔去!」
「現在就去?不是早上,也不是有月亮的晚上?」
「是啊!現在已經秋涼,躲在石窟窿的蛙仔,只中午時分才出來的!」
「田裡,一個都沒有嘛!」我就不知道他是去哪裡捉。
「傻瓜!田裡還有蛙仔?現在就單單山溪裡有『山蛙仔』哪!」
於是,他領我從「灣潭」起,往上段釣蛙仔;可是,釣了半天,只弄到兩隻。
「今年天涼得快,連山蛙仔都過冬去了。」他搖頭嘆息。
「那,那怎麼辦?」
「別慌,我帶你到『石壁崖』下去,山蛙仔全躲在那石壁縫裡的!」
「不,『石壁崖』有鬼!」我說著就想跑!
「傻蛋!光天白日,哪有鬼?告訴你:那裡的山蛙仔,長年不見日頭,又肥又白,最好吃──別怕,有谷缸伯呢!」
「那邊真有鬼哩!大家都聽過鬼哭叫的聲音!」
他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又急又怕,就放聲大哭。「石壁崖」下有鬼,全莊的人沒誰不知道,所以沒人敢走近那裡。聽誰說:從前,有人誤闖或打賭比膽子進入「石壁崖」下,就沒誰走著回來的;最後都是由大家拿著棍子、火把,呼喊著到崖下把那人抬出來──都直挺挺躺在那裡口吐白沫。抬回來後,灌下薑湯,睜開睛,就流眼淚,嘴裡直喊有鬼;接著,手腳一伸,死啦!
我一哭,谷缸伯就放開,哈哈笑著,自個兒去了。我看他的影子在樹叢堆裡不見了,就坐在大石頭上發呆。
「石壁崖」是一個很大很高很陡的大石板,頂上常常有雲霧繞罩著;沒雲霧的時候,是插進藍藍的天裡面的。石壁是紫灰色,上面除了幾叢藤蔓以外,全是禿禿的;好像斧頭劈過的那樣滑滑的。
在石壁半腰上,有五六個圓圓的洞,那裡住著一群大大小小的猴子。
谷缸伯去捉「山蛙仔」的地方,就是那石壁腳底;溪水聽說是從那裡流出來的。
我坐得迷迷糊糊的,我想到叫大家來抬人了;不是嗎,谷缸伯去了那麼久,一定躺在那裡,口吐白沫啦。可是,我走不動呀!我想睡覺。
「呵呵!泉仔!你看!」
啊!谷缸伯的大笑臉!他站在眼前,兩手捧一包大概是野芋葉裹著的山蛙仔;打開一看,真的,全是蛙仔,白白肥肥軟軟的,和田裡的全不一樣。
這個晚上,我們倆吃得好飽;吃不完,我把夙英叫來。她也吃了一碗,不過,一會兒就全吐出來。因為她打擺子(瘧疾),上午發冷,下午正發高燒呢!山蛙仔全給熬出來啦!她沒福氣。
「谷缸伯,那裡到底有沒鬼?」我問。
「沒有!有很多山蛙仔、山螃蟹,還有,我看到好大的大山猴!」
「真的?下次帶我去!」
他在搖頭。他說路不好走,白天也很暗,又有毒蛇,怕我危險。
「這個傢伙好壞,好自私!」我想。
以後,每隔三五天,他就到那裡捉山蛙仔一次,可是就是不肯帶我去;當然,我自己是不敢去的。後來,我氣不過,他走的時候,我偷偷跟在後面,看他不帶我去是什麼意思;可是,快到崖腳下,他一閃就不見了。這裡到處是毛蟲螞蝗,石頭長滿滑滑的青苔,我實在不敢再進去。
我恨恨地,正想轉身回去,卻有怪事發生啦──谷缸伯在和誰說話。
「嘖嘖!阿山,來,下來啊!」是谷缸伯的聲音。
「……」
「噢!好大,好漂亮!下來!」
「……」
「阿山!嘖嘖!真肥!來呀!」
「吱!吱吱!」
「呵呵!阿山!好精靈!……」
我真想衝進去,可是雙腳直抖;我越想越氣──我氣谷缸伯。他自私!他騙人的!他……
「他一定和鬼講話!對!一定是鬼!」
這樣一想,身體發冷發抖了,回頭就跑出來。回到莊裡,我把谷缸伯和鬼講話,還有他天天洗冷水澡的事,統統告訴玩伴。
「 那他為什麼不怕呢?」
「不知道!」
「大概谷缸伯也是鬼!」
「誰是鬼呀?」見祥叔聽了。我告訴他那些自己看到聽到的。
「不要亂講!」他數說我們。
哼!大人都這樣的:他們說不相信,叫小孩子不要亂說鬼;可是,聽了以後,還不是偷偷地談論?還說谷缸伯實在是「怪物」──這全是我親自聽到的。
「還是不要讓孩子和他多接近好!」添富嬸這樣說過。
「是啊!我們不要和同鬼說話的人一起玩了!」我向玩伴說。
「對!我們不到他家,不和他說話!」夙英真是好妹妹。
好啦!谷缸伯只剩下一個人了,我們誰都不理他,不到他家;他找我們說話,我們就不吭一聲,趕快跑開。
「泉仔!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躲我?」他跟在後面說。
我偷偷回頭看他一眼。噫?他好像要哭的樣子!我有點不好意思(我說出來的啊)。
他說:「泉仔,是不是沒帶你去捉山蛙仔,生氣啦?」
他說:「喂!你們嫌我髒,不和我玩,是不是?我馬上洗澡好了!」
他說:「是不是你們爸媽說,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說:「喂喂!你們不要這樣啊!我沒子沒女的,孤老一個,不要不理我好嗎?」
「大家看;他哭起來啦!」夙英縮著脖子說。
可不是嘛!他直揉眼睛,嘴巴張開──噫,那白白的門牙,怎麼不見啦?
「去和鬼玩好啦!」不知誰高聲說。膽子真大。
我這樣和谷缸伯「絕交」了。
很少看到他笑嘻嘻的了,臉好像沒這麼亮,這麼紅了。他好像懶得常去捉山蛙仔,總是關起門、一個人藏在屋子裡……
這以後,大家漸漸把他忘了。我因為也染上了打擺子,沒去注意他。
可是,在我們和他「絕交」一個多月,就是又快到農曆年時候,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那是下午太陽懶洋洋偏西時候,我正爬在木瓜樹上想摘一個黃木瓜,突然聽到一聲女人的尖叫。我張望一下便看到:土地公廟旁,添富嬸連跳帶爬地向家裡跑。
我下了樹,來到她家時,左右鄰居、大人小孩,擠得滿滿的。
「鬼!鬼!在土地公石桌上!」添富嬸臉上一片青白。
「真是白天見妳的鬼!」添富叔啐她一口。
「真,真的!黑黑……一身……毛!」
「走!我們去看看,什麼長毛鬼!」
「抓來煮爛了牠!鬼肉準比螺仔、蛙仔好吃!」
天哪!這群大人發瘋了!一哄,全往土地廟跑;有的帶鋤頭柄,有的帶割草刀。
好哇!大人不怕,我也不用怕!我握緊拳頭也跟上去。到了廟邊,我急從大人褲檔鑽進去,看那鬼的模樣:
那是一個全身長著灰黃的毛、瘦長紅臉的鬼;比桂霖哥矮些,有谷缸伯那樣大。
「猴王!這是猴王!」誰悄聲說。
「怕不止六十斤!通靈了,這!」
「也許修鍊成,來討土地公封的!」
是猴子?猴王?看!站起來了!眼睛射出黃光,紅臉越看越紅,上面還有細毛?
「吱吱!吱吱!」叫了,嘴皮咧開,裡面發黃的牙齒,又尖又細。好可怕!
「看!發威了哩,小心牠撲過來!」
「別讓牠跑了!大家圍緊點!」
「不錯,我們捉住牠!猴肉,好吃哩!每家至少可分上兩斤!」
「嗯!猴皮可以『避邪氣』,猴肉吃了可治打擺子、風濕;猴骨熬膏,不輸鹿茸、鹿鞭呢!」
「哈!你這是猴專家嘛!」
「吱!吱吱!嗬嗬吱!」大猴子張牙舞爪,想向人撲過來!
「別後退!別後退!用刀子砍牠!」大家嚷著,可是還是步步後退!
「噯唷!」桂霖哥大聲叫著,人,往旁邊急倒。
「啊!跑了跑了!追!追!」
現在,土地廟前前後後都是人。猴子往蕃薯園竄過去了。牠實在有桂霖哥那樣高。跟在牠後面的,是手拿棍子刀子的大男人。
好啦,一到寬大的蕃薯園裡,大家又圍上去;可是,沒誰敢去捉或砍牠。
不一會兒,猴子又逃出包圍;可是,走幾步又被圍起來。到天全黑時,猴子又被趕到土地廟裡。
這時,很多人點燃了火把。風很大,紅紅的火舌,在黑暗中伸呀伸地,真妙、真美。
「吃猴肉,還早呢!」媽一手牽我、一手扶夙英,要我們回去吃晚飯。
「猴肉,真的好吃?」我問,肚子好餓噢!
「不知道。不過。你們的打擺子,會斷根了!」
我吃下一碗一條條的蕃薯,就趕回土地廟來,猴子還在那裡;大群人,又是火把,又是棍子、刀子,又緊張又高興地守著牠。
「看樣子,晚上動手不方便,只好守到天亮了!」見祥叔說,
「是啊!明早我們用亂刀劈死牠,算了!反正一領猴皮,能分給誰呢?」
「就這樣辦!現在每十個人守兩小時,時間到就換班……」
這晚上,我可全醒著,直到到處公雞叫了,我迷迷糊糊地,像是睡著、又像正拿著閂門棍趕猴子。
「泉子,醒哪!猴子被綑起來啦!」是媽的聲音,我跳下床,沒穿木屐就跑。
土地廟旁有一棵老龍眼樹,橫枝上掛一條麻繩,大猴子被綁著後腳倒吊在那兒,晃呀晃地;兩腳剛好著地,但使不上力,就好像在撈找什麼。那臉紅得發黑,眼白也是紅的。
現在,小孩和女人圍一個圈,坐在地上,指指點點,說得好高興。
「誰捉到的?」我問
「添富叔他們。天亮時分,谷缸伯也是看守的一個,他打瞌睡吧,一個不注意,猴子就向那方向鑽。好在旁邊的添富叔衝進去,一揮砍草刀,劈中猴子的前腿……。大家一擁而上,就逮住啦!」
我細心一看:可不是?猴子的左臂胛連著左前腿有一條黑紅的刀口,旁邊的毛也全被血黏貼著。
一提到和鬼談話的谷缸伯,他就來了;最近都是這樣,沒精打彩地。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了不起的添富叔他們八九人。
「我看,就這樣分吧!大家都有份,但要求完全公平是沒法的事!」見祥叔向添富叔說。
「我說……實際動手抓的,嗯,這個,是不是可以……」
「這個……添富哥,你是第一功臣,你看……」
「我說過,我是不要多分的!」
噢!他們是在商量分猴肉哩!我在認真聽,嬸嬸姑姑說怎樣煮猴肉。
「泉子,夙英!你們吃了猴肉,傷風啦、肚子痛啦、還有最毒的打擺子,全沒了!」媽說。她不知什麼時候來的。
大人商量得很久,看他們聲音越來越高,有人紅臉粗脖子,咬牙露齒,想是不同意分法吧?
等到坐在龍眼樹下的女人們也參加爭吵時,媽拉著我和夙英悄悄回去。這時,可以煮中飯了,我這才想起沒吃早飯!
這個下午,大人除了一兩個在看守猴子外,全在添富叔家商量。媽不讓我進去,不知道他們談得怎樣,但到太陽下山他們還沒散就是了。
吃了晚飯,聽桂霖哥說,差不多談妥了。
「怎麼分?我要吃那猴腦,最補的!」這是媽告訴我的。
「反正每家都有一斤以上就是!」他是大人啦,懂得真多。
我多穿兩件衣服,就又回到龍眼樹下,我要多看幾下;因為明天宰了,就再看不到啦。
三隻火把,照得很亮,我到時,剛好是他們換班;來接的,沒想到竟是谷缸伯和兩個大小孩──他們只有桂霖哥那麼大,算他們大人,我實在不甘心。
「阿泉仔,天氣太冷,回去吧!」谷缸伯衝我咧嘴一笑。久沒看到他笑,也久沒和他挨得這麼近了。他,老了好多。笑時,只在臉上平添好多好深的皺紋,顯得更醜更老罷了;我一點都看不出那是笑。
我沒理他。我專心看猴子。大概吊得太久了,牠的身體看起來很長很軟,兩隻前腿隨著身子的晃動沒力地擦著地。
如果不是那眼睛被火把照得發出綠光,我還以為死了呢。
「我們走!我一定要這樣!不然,我寧願不要!」一個大小孩突然大聲喊起來。
「喂!我倆回去找人理論了,谷缸伯,請你看著吧!」另一個說。
現在只剩下我和谷缸伯了。我不願和他嚕囌,接著也站起來。他沒看我一眼,只是死死盯著那個猴子。
「挨不到天亮,快死了,可憐……」後頭好像傳來他的自言自語。
我走了一段路,突然想:奇怪啊?他怎麼說可憐呢?
「他會不會……把猴子遷到別處,自己一個人……」我腦海裡有了這個念頭。
我想了又想,於是放輕腳步又折回來,悄悄躲在他的石板右面的菅草叢裡,看他會不會動歪主意。
這時,月亮已經掛在半天,扁扁的、鬆鬆的,露水落在手臂脖子上,涼得發酸。
噫,他東張西望做什麼?我大大地奇怪著,不會是怕鬼吧?想到這裡,我一身寒氣直立,雞皮疙瘩層層凸起。
我提起腳,正要逃跑,可是他突然站起來,我只好趕緊再蹲下去。
「唉!可憐!你這個猴王……」他又說話了,一面向猴子身體慢慢地走過去。
「嚇!原來他……他真的想把猴子偷走!」我站起來,走出菅草叢。
他靜靜停在猴子旁邊,又蹲下來摸摸猴子的頭……。
「吱……吱……」猴子叫了。沙啞,沒力氣地。
噯唷!他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子!
「喂,你!谷缸……」我尖聲叫出來。
「啊?泉……仔?」他一轉身,好怪,手上是那把刀子。
「你……你做什麼?」
「我?」他好像笑了一下:「我想把這個──我的伴兒,放了。」
「什麼?你說什麼?」我直搖頭。
「泉仔:我說牠,算是我的伴兒!不是嗎?我,沒子沒女……」
「……」我不懂他這怪話的意思,我只有張口瞪眼的份兒。
「牠,我認得的,我到『石壁崖』捉山蛙仔,常看到的,錯不了。」
「噢……」我想起許多事情。
「不管怎樣,我要放了牠,讓牠回到自己的家去,讓牠和同伴兒在一起……」
「谷缸……伯!那猴子!你不能放!」我不聽他的話,我要阻止他。
「知道嗎?泉仔:昨天,牠被困在這裡,我就覺得牠可……憐啦!」他不理會我,自說自的。
「牠,不是你捉到的,你不能!」我急死了,我大聲喊。
「我知道,我甘心任大家怎樣處置我。」
「大家會恨死你!」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啊!說話中,他把吊猴子的麻繩割斷了。我搶前去的時候,連後跟上的繩結也給挑了。猴子趴伏在地上。
猴子輕叫兩聲,閃著綠光的雙眼,不動地盯著他……孤老頭;他也回看猴子。
「阿山,走吧!回去,等一下會兒人來,就走不成了!」他向猴子說話。
猴子慢慢爬起來,看看他,轉過身子,準備走開……
「不,不行呀!」我衝上前去。
「泉仔,受傷的猴子,很兇的,你別走近牠!」他冷冷說。
「大家會恨死你!」我指著他說。
「我知道……明天,我會向大家認罪……呵!」他竟笑了,臉上有發亮的水珠:「泉仔,夜深了,回去吧!會受涼的。」他走了兩步,又說:「最好,現在你不要說出放走猴子的事,免得大家一夜沒睡,你也少些麻煩。
猴子已經爬得老遠了,越爬越快;他,可恨的谷缸伯也走了過去。牠和他,好像都是走向山溪邊。
月光好亮,遠山近樹,全披上一層白茫茫的什麼。走在後面那個高大影子,和前面的多像啊!看吧!月光下,兩個猴子越去越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