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家灣之秋

李喬

好啦。托這瓶高梁酒的福,咱算是聽完了這段兒「驚心動魄」的荒唐艷史!咱說,小老弟:就把滿臉眼淚鼻涕,給揩了!甭李叔叔長李叔叔短,起初就擺明的,愛說你說,發洩發洩熊情緒也罷,可甭妄想咱會同情。……來,喝下這杯。現在咱說:你,叱!沒出息!快而立人啦, 萬里迢迢逃難到這兒,啥血水成渠屍首成山沒見過;家仇國恨親友慘死離散,你不流淚,孫子的,為個壞女人要生要死?啥?文人感情豐富,不能自制,愛情就是一切?呸!讓咱乾了這杯。咱再說:你,沒出息!告訴你,那是「歪情」,「亂愛」!一場臭皮囊追逐把戲!唉,這甭說它。提到「文人」,咱可就更氣。哼,祇會寫舞廳咖啡館,大鋼絲床作愛,不敢睜開眼兒,沒膽量挺起耳蓋子,不能曬日頭,沒法踩冰雪的,這是哪門子文藝?文學個屁!啥?那纔叫做純文藝?小老弟啊!甭誑人,愛情是文學一部門,不錯的;那麼,戰爭,死亡,赤裸裸的人性,這算不算?叱!笑?你笑咱粗魯鄉巴佬一個,還懂得這些?嘿嘿!難道忘了,咱當年還是個軍團部名冊可查的排長;你還忘了誰帶你來臺灣?好好。咱承認這是閒言廢話。

好,你說。……咱說狗屁狗屁狗屁,你!哦?流浪的時候還小,啥全忘了,爹爹親娘的影兒更是……,也沒人替你提過;更沒參加開火,沒法寫這些?不錯,你的往事,咱沒給你詳談過,別人,自然瞎子穿針兒──摸不著頭緒。其實你不是……。嗯。你的家世,沒告訴的必要。……這以後再說。現在倒要先告訴你:沒拼過刺刀,沒用幾槍點過名,就不能寫戰爭,這可是兔兒的歪藉口。戰爭也者,不全是在曠野流血纔算。咱問你:百年來,可憐咱中國江山,哪處不是鮮血淋漓?哪個時辰嗅不到火藥味兒?咱們在娘胎裡,由親娘鼻管兒就灌進戰亂氣息啦!遼闊大陸上,你低頭走路,三幾步不留神就能踢出一堆髑髏來;雨夜風辰,陰火幢幢,鬼哭啾啾。這算你「不懂」吧!在這兒,張家老太爺,夢魘裡喊叫失落的兒孫;楊家奶奶擺龍門話當年,說著說著就淚汁滿頰;昨兒個,聽說隔海地方誰全家投環啦,今兒個又是宰了多少個無知青少。唉唉!昇平繁華,浮在半空中,戰亂毒火燭亮於懷裡頭。小老弟:說你沒看到戰亂?你不能繪東方古老民族的流離圖?你不能感受這份悲哀這份悽其?用奢侈淫靡,粉飾太平來掩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恨火嗎?兔蛋兒的!呵呵!咱這罵起人來啦!再來一杯。咱說,這個火,掩埋不了的;更不該掩埋,要讓它燃燒,旺盛。嗯。你挺胸注目,話聽進去啦?呵呵,啥?沒有,咱平靜得很,是酒氣上湧,咱並不激動。哦。臉上這,這是酒潑上來嘛!唔,別開玩笑,咱纔不流淚哪!自從那一次……,二十年來,咱再沒流下一滴淚。真的。

是啊。你想聽?這個……。嘿嘿,你聽得進咱這滿是汗臭血污,彈花砲火的故事?嗯,不錯,可以沖沖你滿腦子的妖──邪!不過,呵呵!這流淚的故事,偏是脂粉味兒很濃哩!嚇!興頭來啦,你!咱知道還是這方面癮頭大─抱歉得很,得賣個關子─…咱是說,這麼好的月色,得再呷上幾杯再說……

唔,好醇!高梁,咱就愛喝這個。小老弟:你不知道,半肚皮成了酒槽兒之後,哈!天是搖的,地也是搖的;就如現在,半空中那個玉盤兒,就盪在眼簾兒上,月色如銀,涼涼地倒瀉在脖子裡,袖口裡。如夢如夢,咱說在那兒,就像哪兒。來,你再陪咱一杯。唔,你該敬咱一杯。來,咱回敬你一杯。對,痛快。「知章騎馬似乘船哪,眼花落井水底眠喲!李白一斗詩百篇咧,長安市上酒家眠!」啥?咱沒醉呀!好小子,你要拗咱的流淚故事聽,好報復剛纔臭罵你?咱沒醉嘛!唉!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不錯,祇是未到傷心時!

咱說……停停。不是。咱沒醉的!聽著:三十七年六月上旬,咱們一個團,由信陽沿平漢路,穿過武勝關到湖北孝感──別聽平漢路名字大得嚇人,其實早就不通啦;三十七年,這兒混亂至極情況不明,敵我雜在一塊兒,說不定甚麼時候一轉身,鼻尖兒先碰上。可憐平漢路成了煮爛的麵條──小碎截兒!咱們剛到孝感三天,所屬的加強營,就又強行軍到黃陂;黃陂是縣治地。在這兒,滿以為可以讓腳底碎了的腳泡皮,乾了撕掉再走,哪知,第二天咱這一連──其實連長出了「缺」,傷發倒斃在路上,就祇咱這個排長頂著;屬下祇幾個班長,機槍手罷了──奉命到離黃陂六十多里東南角的祈家灣來。唔……慢著……。

嗯。咱承認醉了點點兒。小老弟:故事改變點兒路線。不是。是主角換了。那個排長是李排長;咱留在黃陂。嗯,和咱同姓嘛。李排長,北方人,魁梧大漢一個……就,就像咱的模樣吧?他非正科班,是幹訓班出身,三十歲左右,混上中尉排長,可貴難得不是?

是接近端午天氣,比起這兒的這時候兒要熱了些,倒不燠悶濕熱就是。天空淡藍,白雲幾絲;圓圓的小山丘陵上,是密密的蒼松,深青的烏桕樹,和滿山油綠的柿子林。近人家處,竹叢邊兒,是果樹:枇杷,李子,櫻桃,蟠桃,綴滿枝枒;也擺在幾個小店爿兒上……。

× × ×

他們「一連」,共十四員,駐進關廟裡。關廟,座落祁家灣西端。這兒,遙遙控住全莊出入口,地勢高亢,背後松林疏落高大,易於監視;可攻可守,少數兵力的好據點。

祁家灣,大約百來戶人家,密集的住屋,從東北西三面擁捧著南段綠綠一灣湖水。屋頂大都是灰瓦,也間有紅瓦和茅草稻草的。名叫「祁家灣」,其實十八是吳姓族人;散落東北角的四座吳家祠堂,和關廟,全是碧綠璃瓦,燕翅高翹,雕龍刻鳳。區區村莊,倒是頂殷實的。

這是端陽節的正午。在駐地關廟大天井上,有一場熱鬧的酒宴。除站崗放哨衛兵外,祁家灣吳姓族長吳農老先生領的二十多人,和李排長以下全都喝得倒西歪。

大夥兒暢快痛飲,是扣上好幾樁意義的:一是從縣城傳來密令:可能在祁家灣還有段時間駐紮。二是用祁家灣的馬匹到縣城運來的槍枝彈藥,在烏桕樹林下「土老鼠」的攔劫,沒損失一槍一彈。三是把那群「土老鼠」殲得屍首成堆,連窠穴都撇下不要了。

──這是駐進來半個月的成績。

「李排長,李──爺,再乾一杯!」族長吳農,矮胖紅臉老者,這時連脖子都像染過的。那黃橙橙的雄黃酒,從沒門牙的闊唇直淌到下巴鬍子上。

「吳老先生,咱乾,您,隨意!」李排長直打酒嗝。

「我們都乾!」吳篩頭,大家喊慣了的渾號,他是四座祠堂的總管。這時高舉酒杯,浪篩著大腦袋,氣息咻咻地:「二年來,吳家祠堂上,土匪盤踞,祖宗真神離位飄泊──不是各位,我這管事的……」他竟哭起來!

「乾啊,俺說,現在不朗朗乾坤嘛!」趙排附霍地吆喝起來,想挑開吳篩頭的傷感。

這時,幾個年輕莊稼漢,三杯下肚,膽氣一壯,也都圍上來敬酒。他們是由吳家族長帶著央求李排長收容,而剛接受編制的。

「日本鬼子擾不到我們,匪亂難挨哪!」吳農說。

「天天獻糧獻肴,又要榨銀洋,賣命幹活有啥用?吃糧殺賊去!」他們說。

「教我們放槍,殺賊本事吧!將來不帶我們走,也好保祁家灣!」

「唉!大亂年頭,現在窮鄉僻壤也避不了風險,也許跟中央軍闖蕩去,反能活命!」

一陣風,三十四個青年,成了新兵。現在是名副其實的一排人。不過,上頭的編制是「一連」,李排長卻「命令」所屬,不准稱他「連長」。

「呵呵!人家接新兵是用槍托逼上來的,我們這是姜太公垂釣來著!狗兒的!」賭鬼劉皮子,手裡磨著骰子,一臉邪相。

「這叫王者之師!」機槍手王鬍子,在掉書袋兒。

這是一攤醉到心竅裡頭的歡宴。

喝足了雄黃酒的日頭,從雕花圓窗篩進來,是黃橙橙的烙餅呵!或者是熟悉的夢境裡古老的黃暈:北地山村一農舍,一燈如豆,黃光顫擺,映一室灰黃的幻影,映老雙親一臉悲愁的枯黃;舉起黃瘦瘦的手,遞過來一團發黃的舊衣,給入夜就得潛離故園的愛兒。在日落無月的黃昏,落下來的淚珠,也是黃的。三人對泣在古黃煙黑的祖宗牌前──李排長有些如哽如咽的恍惚。

獨在異鄉為異客喲,每逢佳節倍思親!

「十年十年,三千多個日子囉!」他的夢魘如珠。

關廟正殿,香火正濃,居民陸續來祭典的,還真不少;在端陽下午纔上香,老大遼闊中國的習俗,可是無奇不有哩!而兩邊廂房裡,酒戲,家鄉小調,賭鬼劉皮子擲骰子的吆喝,和一室獷烈烈的笑。直鬧到黃昏──黃昏的香火味兒更濃。

「唔……甚麼時候啦?咱這一覺!」李排長舒一個大哈欠,想挺身而起,哪知週身骨節奇酸,不聽使喚;他祇有睜大眼睛,瞪視頭頂上山栥藻梲的份兒。

「李──排長叔叔,您醒啦?」身邊是熟悉的聲音。

「哦……是家珍啊?」

「快起來!日頭要入松林了!您?」

「唔。那你快回家吃飯去──你守在這兒很久?」

「人家扒了一碗飯就來,看叔叔們,喝呀,笑呀,又哭地;後來睡得像……人家就一直等著您!」叫家珍的小男孩,嘟著嘴,聲音脆脆地,像個女娃兒。

「家珍,叔叔晚上不去,你看,醉成這個樣子!」

「不行!早說好的嘛!我媽說,一定要請到叔叔去。不去,我不回家!」

「不行!叔叔走不動啊,改天吧。回去給娘說。」他求饒地。那白皙透紅的同字臉兒,浮動一團微笑。

「走不動?看您打土匪,這麼強,叫您吃飯,還走不動?假的假的!我不回去了!」家珍真蹲下來撒賴。

家這個七八歲的孩子,是駐進來不久,李排長就交上的「朋友」。那是第三天清早,李排長剛起床,廟前邊兒,有個小男孩。

「找誰?小弟弟!」他走前來問。

「沒有,我看看……」小男孩低頭,不敢看他,滿臉羞紅。

「甭怕。裡頭兒玩去!」他笑了,笑得很苦澀,眼前的影子,挑起迢遙的回憶:離別家園時,小弟就是那麼大,那麼個模樣兒!

「我,我來看,看兵爺叔叔們的!」

「哦?你喜歡兵爺嗎?」他現在真笑了;很想把孩子擁到懷裡來。

「是!我的娘說,我爹也是軍官大爺!」小男孩臉上,有一絲怯怯的得意。

「啊!現在,你爹爹呢?」

「不知道。我沒見過,是娘說的!」

我沒見過,是娘說的!這句話,塞得他胸懷發脹。把孩子拉到跟前,默默凝視著。心田上,沉沉雷聲迴響,震落滴滴酸酸苦苦的心泉……。

他開始深疼著家珍這苦孩子。這感情,蘊著失落的兄弟之情,和未曾有過的父子之愛。

家珍從第二天起就邀他上家裡玩兒。他太忙,一直沒答應,祇是一天拖過一天。

「家珍,起來!怎麼耍孩子脾氣來著?」

「排長叔叔,我們全家人都等著您吃晚飯嘛!」

「這個……」他闔上眼。濃眉好高,眼眶兒好深。

「走嘛走嘛!李叔叔,您總不肯去我家,您討厭我家是不?」家珍說著,有泫然欲泣的意思。

是長久歲月學來的?是在自欺著,或者說是努力抑壓,怕心園深處,那個「家」的魔力迷失自己,碾碎心底那份脆弱。家!乍聽之下,整座靈臺就麻麻地,酥酥地──這夜夜夢裡出現,而早就變了形的幻象呵!後來的日子是真怕它了;怕那觸摸不到的縹緲──鄉愁!鄉愁……

若非多年遊子,誰又能省會個中況味?

「好吧!走!」

「真的?謝謝排長叔叔!」家珍一躍而起。

「叫我李叔叔!」

「是──李叔叔!您,真好!」

黃昏,已近尾聲,夕陽,在湖的西端兒閃著一片織錦;在閃漾的織錦外圍,是淡淡的藍紫,再接過去是團團墨綠墨黑了。家珍他家,就在湖西,這時已籠罩在如夢似幻的五彩綺麗中。

一幢瓦房,隱在濃密的竹蔭裡;一角牆石從枇杷葉叢裡露出來。

「娘,排長叔叔來啦!」

圍牆上放一盞琉璃洋燈,光暈裡映出一位婦人的臉兒。門,呀然打開。

「這位是李──叔叔吧?家珍的娘。請!」婦人迎出來。

「打擾您了:大嫂!咱,李排長!」

客廳前,還有一個待著,看三人進來,轉身就要入裡房去。這位大嫂喊住了她。

「阿玉:李叔叔自己人;不用迴避。這是小女,家玉。」

家玉,俏生生娉婷婷的大姑娘,站在那兒,粗辮子長及腰肢;垂首不敢睇人,祇輕喊一聲:「李叔叔。」

「姑娘,您好。」他在心裡卻嘀咕著:這位大嫂纔幾歲啊,有這麼個大姑娘?

屋裡燭光輝煌,檀香裊繞;深紅色八仙桌上,已擺滿菜肴。一團不冷不熱,家的氣氳……。

「這,怎好意思?」他,李排長有些恍惚。眼前的景物,游移浮動,熟悉而又陌生。太陳舊的迢遙了,在故鄉老家,在鬼子未興兵摧殘前,曾是這樣兒的……。

「請!坐下吧。家玉,家珍也一起坐!」揩過臉,大嫂催大家入席:「我說,排長是本家,就當作回到家一樣,誰都別客氣!」

大嫂雖然說得很開朗,燭光下,雙頰卻是份外的丹酡。家玉,現在可以看得清楚:瘦臉蛋兒上,眉毛顯得特別細長,像要飛人鬢際;睫毛微微扇揚,雙眼還是不敢睜開,祇知道眼縫兒黑黑長長地;小圓唇上邊兒擺著的是,不瘦不肥的挺鼻樑子。

「李叔叔,讓我們全家敬一杯!」大嫂殷殷敬酒。

「啊!不敢!」他一驚一醒。這纔驀然發現自己的失態;杯酒未喝,先就臉赤如朱。

他深深後悔:實在不該來!

「您府上是?」

「宛平近郊。」

「蘆溝橋?」家玉第一次抬起頭,瞬即又低下去。

「離那兒不遠,步槍聲,全能聽到!」

「您,怎麼從軍的?」大嫂問。

「七七,老父命咱逃出來,就這樣吃了糧!」他突然想起自己該說的:

「您──咱是說,李先生,祖居地是這兒嗎?」

「我和他是同鄉,家在同一街道上。蕪湖。」

「好地方!」

「唉!我是隨他到湖北的。祁家灣有他遠親,說是這鄉下安靜安全……」

「對不起,咱還沒問您:現在李先生在?……家珍說,也是一位軍官?」

「他在……長沙!」大嫂笑意全收,像被冒犯似地。

「聽家珍說,是一位高級軍官?」

大嫂臉色很不好,但還是笑著。這時家珍被叫去裡房拿水果。大嫂說了:

「是團長。湖北大會戰──死的!五年了。」

「啊!李××,咱知道!對不起,咱不該問的!」

「您認得?」家玉再次抬起頭。「您參加那一仗?」

「他是第××團,咱在第×團,當班長!聽過他的英名!」

「您姓李,我沒當外人看,所以說了這些。請您替我藏著,因為……還有!也別在家珍面前,露口──風!」

「咱曉得。」

「家玉生母早逝,家珍是我生的!」

說著話,家珍捧了枇杷、蟠桃、櫻桃出來,興高采烈地,看看娘,瞧瞧姐姐和李叔叔,說:

「唉!今晚上,爹也回來就好了!」

「來,吃菜,祇顧說,真是的!」大嫂的嗓子突然提得好高亢。

「家珍,還有姑──娘,也請用菜!」

大嫂又是一臉笑吟吟的,不同的是,眼角上,燭光映出瑩瑩顫動的亮點兒。她說:

「家珍,聽著:你知道李叔叔是誰嗎?」

「李叔叔?他,排長軍官,怎麼不知道!」

「我告訴你:李叔叔是你爹的……弟弟!」

「弟弟?」

「李叔叔是爹爹的──遠親,知道嗎?遠親!

「您剛纔說我爹的弟弟!」

「年齡比你爹小嘛,當然是弟弟!」

「那,還是叫李叔叔囉?」

「當然哪!」大嫂涵意深長地瞥李排長一眼。

他有些不安,但隨即強制著驅逐這些感覺。他存心地,在禮儀範圍內,使大家輕鬆起來。因為剛纔魯莽的一問,心裡深深難過著。

家玉漸漸撤離那份拘束,和過度的矜持;看得出來,也是苦心使這個晚宴中,娘能夠稍為歛起憂傷,客人能夠不致太窘。

這一點,他體會得出來。他暗暗驚歎這份慧心,也十分感激。

「李叔叔,請您一面用茶,一面聽我說,」大嫂沉默一會兒,然後朝他懇切地說:

「當您一隊人馬駐進關廟,家珍說有一位年輕的李排長──李家的排長時,就想把您請到家來。」

「……」他不能接口。

「這祁家灣,不是我們故鄉。我們母女三人,孤弱無依……」

「大嫂……」他還是找不到適當的答話。

是的,這是他從未經歷的困境,他祇有靜聽,後來,忍不住站起來,說要歸隊,可是被阻止住。再後來,不知怎地,好像喝了好多好多的酒……。

………………

眼簾上是一片流動的鮮紅,是哪場血肉橫飛的戰役?唔,不對,這灘血好炙熱哦──李排長睜開眼,正好和宿醉的朝陽面對面對碰個正著。

「咱,這是?」他喃喃而語,在尋找自己。左右沒人,是在關廟廂房裡。身邊兒哪來有一絲沒一絲的粉香?搖搖頭,還是不清楚。他大聲喊:「趙排附!」

「有……。」趙從外頭閃身進來,鼓起牛公眼兒,盯人,眼神有搜索的意思。

「可醒過來啦?排長!」張班長,就是那副德行:瞇著眼盯人,目光黏膩膩的,令人渾身不自在。

「昨兒個,咱?」

「俺和王鬍子給攙回來的!您,一榻糊塗,醉得!」趙說。

「排長,湖西那家,風景不賴哦!」張說。

「怎麼知道?」

「今早,我和劉皮子去蹓躂過!」

「報告排長!」趙及時解圍,是位厚道山東漢子:「那個吳篩頭,清早來告:說湖東吳家祠堂,又出現四五個來路不明的!」

「哦?咱們去瞧瞧!」

湖東這座祠堂,宏偉瑰麗。背後是茂密的矮松林,前面左右都是果園,把祠堂團團裹著。

抵達這兒時,吳篩頭和幾個老者,正圍在一塊兒說話。一個高瘦蒼白的年輕人,這時機警地轉身從側門溜開。

「誰?給俺站住!」趙縱身追過去。

「甭理他!」李排長回頭問吳:「誰?那個!」

「土匪派來談判的!」吳說。

「有這等事兒?」

「他們恐嚇說:還有百十人的武力,能血洗祁家灣!」

「擔心的是,說莊裡有不肖子弟做他們內應!」另一老者憤然說。

「不錯,兔葸子,慣耍的伎倆!」

「可是,那傢伙說,條件合,他們願和中央軍合夥!」

「合夥?」

「他說,要和李排長您,直接談談!」

老族長吳農也趕來。他們商量到晌午時分纔散。回到關廟,家珍拎一纍五香油粽,等著。

「李叔叔,沒甚麼吧?娘不放心,要我來看您!」

這句話,把腦底縫兒的一絲暈恍逗起來,昨夜的情景,湧現眼前:

「這兒,外表看,世外逃源一個,骨子裡卻頂不寧的。我們流落在這兒,三個孤弱婦道……」大嫂的聲音。

是醉到頂兒了,唯一清醒的心智,是在努力聆聽淒淒楚楚的哀訴。躺在香噴噴的地方,好似軟軟的雲端上。

「這兒,宵小時來糾纏──欺凌!」

他們不知真得了風兒,還是試探,說:大嫂子啊,嘻嘻,團長老爺早就……嘿嘿!甭誑啦!我知道!」

「是莊中人嗎?待咱訓他!」他,怒火直騰。

「難,難哩!他們和松林的人物通聲息的!」

「咱,就剿了他!」

「聽我說,一開頭,我就說:把您這本家的,看成自己人來!您,十多年來的捨命日子,苦了,乏了。您需要個家的,溫馨清靜的。這兒,就是您的家,您要這樣處心!」

您?您?咱?咱?咱?家?家?家?逼得人透不過氣,要笑要哭,想狂喊!可是,不勝酒力他,祇感到身在濃霧裡……。

「李叔叔,這兒,就是您的家!我們母女三人,生命,安全,您,得負起責任──來!」

「生活,我們不拖累您。這兒,落有一塊薄田,還有十、二十條千足的。」

「我們要您的保護!在祁家灣落籍也好,一起逃到南方也行……。」

「噢!李──叔叔!您別生氣,這存心,潔淨──磊落!您是堂堂國軍軍官,我們也是忠烈遺族!先夫會允許我──的。烽火連天的亂──世!」

大嫂幽幽縷縷的聲音歛息了。換來哪兒,風雨打窗的咻咻?

而眼前,雨珠紛紛,如瀉如流,如簾如幕,從大嫂的臉上……。

他,酒醒多了,卻陷在沈痛和困惑釀成的苦汁裡,昏醉著。

「大嫂您,知道:軍令如山,咱是身不由主!」他說。

「我知道。可是您,十多年替國家出生入死,歇歇並不算大逆;何況,先夫已為國捐軀,您,是救他的孤兒女,和遺──孀!」

「明擺著:您撒手一走,惡鬼的毒火,還要更猛,燒盡每個角落,母女三個,活不了的!」大嫂的話,被抽搐代替上了。

他,心,也是滂沱大雨……。

大嫂又開口,由慘慘惻惻的悲泣患起的:

「您,可別說我念央兒──不作。固然同姓不……說過的,亂──世!我,想來還比您少上一歲半載;家玉她,過了年是二十──一!」

「您,挑──一個──吧!亂──世,是救人!」

「大嫂,您定靜定靜吧!求──您!」別認他是意亂情迷;北地厚道漢子,恁地承受無力呵!

「您,不鄙斥我吧?」

「不不!大嫂!求──您。給咱一碗──酒!」

「我說這話兒,像是躁急點兒,您知道的,洪流到處淹,決口的江水,誰知哪日哪時滅──頂!今兒,能抓一塊浮板兒,就不放──啦!」

「大嫂,咱知道您苦心!咱全明白!可是酒──,給咱一碗──酒!」

「風雨人間喲!晚晴,幾──時來!」大嫂瞑目合十和南,年輕孤弱一孀婦,卻像忘情一老尼:「這副皮囊不珍──惜,但願保全家珍,李家香──火!」

「娘!您,這樣損身體的!」家玉,帶雨梨花,不知甚麼時候,站在身後。

能不哭嗎?能不醉嗎?越醉越喝,越喝越再求醉,自己纔是主角兒;誰都勸不了!他,血也奔騰,淚也奔騰。

──後來,就是趙排附的話兒,張班長那副瞇眼眤人神色啦!

「李叔叔,我娘說,到我家吃晚飯!」家珍被他楞楞模樣凍得不耐煩,就開口這麼說。

「不!不行!咱有事,去不得!」他,緊張想摸腰邊的「盒子」──十年來,啥陣仗沒見過,可就沒遇上這種「內外夾攻」!

「娘要我說給您:如果不來,就是我們惱了您。她,難過!」

「沒的話!回去告訴娘!說咱真忙;改天去!絕不溜哄人兒!」

家珍走了。第二天一起床,又候在門口;到了第三天,祇得硬著頭皮去一趟,李家大嫂真就把他當家庭一份子看,可是最後還是捎出那把鎖──「情義交識的鎖」來。他漸漸陷入深深的苦惱裡。

「聽說湖西那個李家,還是排長的近親?」班長們問。

「是──的。哪兒聽來的?」

「小家珍說。莊裡人都這樣傳著呢!」

「報告排長:恕俺直言,外頭,風聞很不好呢!湖西那,沒男人啊!」趙排附悄聲提醒。李排長是頭頂上司,可是心裡,可把他當小弟臺看待。

「咱和她們是親──戚!」他,心裡好虛。

「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報告排長: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王鬍子,哪像機槍兵,老夫子一個。

「兄弟!謝各位關愛,咱,會檢點!」他向兩位亢聲說,也算是告訴自己。紅紅的厚嘴唇,帶點兒抽顫。

那次,是午後三點多,他從李家回關廟。在轉角兒,果園裡冒出個尖頭尖耳的中年漢子,跟上他蘑菇:

「嘻嘻!李爺,您,來得好勤哦!」冰冰利利地,不像人話。

「怎麼著?閣下有點兒早綻的包黍子兒──不順眼兒是不?」一瞪眼,像一道亮光,蠻懾人的。

「沒,沒這意思!祁家灣裡,誰不明白,李爺是李寡──李大嫂子的親戚!」

「光棍眼裡,不容沙子兒──抖出來吧,閣下!咱這裡接著!」他,十年軍戎生涯,豈是白混的,一眼就看出哪路貨色。他攤出江湖來。

「好吧!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手好牌──直梭(說)啦!」一團流氣地:「我們對您李爺有個請求,就是:和李大嫂家怎麼親戚法兒;在這裡住下,或遠走高飛,沒誰會找碴兒……」

「你胡說!」

「不過有個條件:您也甭插手祁家灣的事了!我們河水不犯井水;安靜守在這兒,十天八天,來了命旨,離開就是!沒誰會動您人員物品絲毫的!」

「唔!你是代表來說話的?」他,手貼在腰上。

「代表一群窮朋友!大排長,別摸槍,向一個小老百姓開火,行嗎?而且在這地段兒!」

「你把話捎回去,就說:土老鼠,兔葸子!準備領李爺的黑棗石吧!」他真沒開槍。

「哼!不識抬舉,山不轉路轉──走著瞧吧!」人,走得沒蹤影兒。

他,又多了一層憤怒、困難和衝突。

他把全副心力,放在訓練祁家灣青年, 和殲剿「土老鼠」的計畫上;不去想那些不敢想,不能想,沒法想的事兒。他再下決心,不去湖西。可是,家珍的話,使他的決心又歸崩潰!

「李叔叔!這幾天晚上,有人在圍牆外頭學狗吠,又往房裡丟石頭!」

「我娘病了,我娘要您一定去一趟!」

「怎麼辦?」他狂亂地問自己。

家珍的娘,可憐的大嫂,好像就站在眼前淚眼模糊,悽苦無告地望著自己……。

家玉,那位一臉憂鬱的大姑娘,羞赧地,含情脈脈地,睇緊自己……。

於是,他又去了一次湖西。以後又因類似的原因,去了第二次、三次。後來, 甚至有意無意地,避著兄弟們的耳目,偷偷去,悄悄回來……。

他,被痛苦、困惑、矛盾堆積成一觸即炸的炸彈。

「咱是完全出自同情愛護嗎?或者隱著太多的私情──在自欺欺人?」

「咱難過……愛上了她?她是誰?哦,不!不是,不可以 !可是明明……啊!」

他,失落在無形的漩渦裡,不能自拔。

「排長,您瘦多了,整天恍惚失神,您自己不覺得?」趙排附說他。

「唉!咱是被山魈魍鬼給奪了魂!」

「俺知道!這危險得很。俺看早離開為妙!」

「不!咱要把土老鼠剿清纔走!」他十分堅決。

「可是,祁家灣的頭子們,都主張開會談判再作計較!」

「談就談吧!咱們可得完成最佳備戰!」

他,陡地精神振作,殺氣騰騰地;軍人,作戰,就能拋下一切!

………………

一個朗朗晴晴的早上,李排長受了重傷。左肩窩裡被顆步槍彈穿透;左腿肚裡,可能嵌進一塊土製手榴彈片。老族長吳農的大紅臉,被炸成綻開的紅柿子,血肉模糊,還塗滿白糊糊的腦漿──真的像紅柿子,因為它,皺縮成拳頭大小。吳篩頭再也不篩頭了,腸開肚裂地撂在地上。還有:兵民傷亡九人。

這是在湖東吳家大祠堂「談判」的結果。「土老鼠」是傾巢來犯的;沒料到龜子龜孫還那麼多。他們也沒想著,王鬍子事先在屋頂簷角裡埋下的一梃機槍,對準松林退路,會把他們大部份都留下來──共計足足三十五具屍體。

傷兵送到關廟來,關廟的正殿和左廂房,己成一片頹牆碎瓦。這兒也有十幾具不全的死屍。

張班長領下的三個兄弟,其中包括一個衛生班長──唯一的醫務人員,全數陣亡。張班長和兩具裂碎的屍體糾纏在一塊兒;他自己更是開膛破肚,可是雙手還緊抱著那梃輕機槍。要不是「註冊商標」──那碎皮片兒連著的腦袋上,兩顆眤人的瞇眼兒,還真認不出!

哪來這副慘狀啊?想來想去,怕是敵人來奪輕機槍,情急自己拉手榴彈火苗的?

這一仗,賭鬼劉皮子立個大功:駐下不久,他就建議排長在廁所那隱蔽地方,挖個地洞,把軍火囤起來──防止老鼠捨身搶命根子,這一著!

「呵呵!賭,得把血本緊緊把握著;不然,下次拿鳥蛋兒去賭?」這回,他夠神氣活現啦。

從瓦礫中尋到醫藥箱,可是兄弟們祇有怔怔的份兒。

「咱們這雙手腳,能怎麼?」

「送回縣城吧!」

「你說笑話來著?不到半路,血就乾──啦!」

一陣淡香飄來,沒人來得及回頭,一個女人輕輕排開眾人擠前來:

「各位:讓我看看,李……傷得……」

「哦!大嫂子!」是她,一聽變故就趕來,還帶著家玉家珍。

「不是有藥包嗎?先給急救了再說。」

「大嫂……你……」李微微睜開眼,認出了人。

「阿玉,來幫幫手──各位,拿甚麼遮住日頭和風沙!開水,有吧?最好是熱的!」

李家大嫂,熟練地替排長急救止血。接著給其他幾位輕重傷的兄弟們都包紮了。她向閃著奇異目光的兄弟夥一瞥,微笑著說:

「我,從前是軍醫院的護士!」

「噢!菩薩保佑!」痛苦、絕望,佈滿汗膩血漬的張張臉,第一次,露了森森的白牙!

「大嫂,您看!俺該把他們怎麼辦?」趙問。

「我看,那重傷的一位,送縣城也枉──然!其他,憑藥箱裡的,再到莊裡湊些土藥,可以治好!」

「您看,俺李排長?」

「還好。大概沒傷到大脈,琵琶骨也完好。這兒,不能住下來療傷了,傷患,送我那兒去!」

「大嫂!俺……」趙的牛公眼兒,濕濕的。

「沒甚麼,盡百姓的一份責──任嘛!」

李排長以下六位傷患,就這樣到湖西李家療傷;其他的人員仍駐在沒炸倒的廂房裡。他們日夜派員到李家周圍嚴密警戒。

三天過後,五位已經脫險,傷及心肺的倪班長,在當天半夜就咽了氣。正中大嫂的話。

李排長,被安置在家玉臥室靜養,吃喝湯藥也大都由家玉侍著。他們母女三人,就擠在一個房裡。

「大嫂,咱真不安心,把一批傷患堵在府上!」李說。

「您,還外氣?」

「咱知道,這將帶給您多少不方便,咱們離開後!」

「哦!弟兄們好了自然要離開,可是,您……難道我們母子三個,真軟不了您……鐵石……心腸!」

「大嫂,咱知道您待咱好,也知道您的苦處!可是……」其實,療傷中,他心裡是沒日夜地絞熬著。

「甭可是啦!我,甚麼都說過,您當也不會鄙視我們!」

「是!咱知道。您曉得,這些日子,咱心裡多痛苦?咱,不是木石無情,咱也──!可是……」

「家玉,是個好姑娘,就是戰亂,少讀書,但我也教她點兒。你們很熟了不是,您看她怎樣?」

「大嫂,求您,別污了李姑娘!」

「我說過好幾次的,同姓婚配眼下沒人會說不是;您在北方,我生長江南,您難道不知亂世──從權?」

「噢!大嫂:莫提家玉,咱,不敢!」他一激動,傷口就隱隱作痛。

「那……那就不叫我大嫂,叫我貞貞!李……祇要您不嫌,滄桑──婦人!貞貞……很願──意!」哭了,摧心斷腸的吞聲暗泣:「您一定要幫……我,把家珍……保全囉!」

「咱願意,願意盡力保護家珍,可是咱……」

肩窩上,腿肚裡,傷勢癒得奇快,然而,心坎上,無形的「創」,卻越來越惡化。鮮血淋漓,呻吟呻吟……。

日子逝得真快,養傷中已進入火毒毒的炎夏。這種不能任著性兒的日子,使人感到夏日倍長。現在,幾個傷癒的弟兄,已相繼離開。李排長腿肚那塊破片,非到醫院開刀不能取出,好在傷口已經完好;祇是背板上那個子彈出口,震碎太大,傷口的新肉,老是長得不理想,看看長上了,明兒又泛紅發炎。

「這點兒,不礙事的!」他準備辭別。

「不行呀!最後一道兒傷口不好,一動它,或染上細菌,不得了的──能不殘廢,造化了您,還不耐著性兒再等些時日!」

「還要多久,咱這?」

「一週日吧!」

又過去七天。這是一個傍晚,吹著徐徐西風,夏日要過去,是初秋時份兒。傷口結了紅通通的疤。李家硬留住他吃過「團圓飯」,明兒再離開。

這餐飯,大嫂用了一點飯菜,就回房去;說是不舒服。家珍也被帶開,祇留姑娘陪他。飯後姑娘邀他到院子裡散步。兩人,都沈默著。

「姑娘,這段日子,太苦了您母女倆!」

「請別這樣說。」

「看剛纔,大嫂的神色,咱真感罪孽深──重!」他彆不住了。

「我看……這段日子不算短,我們很熟了不是?如果我講錯……」家玉也滿腹心事。

「是。您說不妨。」

「您坦白說,對我娘說的話,您可考慮過?」

「考慮過的!」

「那麼,我祇問您:討厭不討厭我?」家玉,似乎瞬間成長許多,話,說得好老練地。

「咱很喜歡您。咱是老實人就說實話的!可是……」

「那就好。」家玉大方地衝他嫣然一笑,說:「我倒不像娘那麼悲觀。不用太擔心,希望總是有的!」

「是,姑娘!大嫂是驚弓之鳥!」

「叫我家玉!」這回,有些赧然,但還是勇敢說:「現在我要說:我很喜歡您──我爹南征北伐,一生沒見到幾次人影,娘在我還未懂事時就去了!我被安置在親戚家裡,後來來了個和我年齡相差不遠的娘,家珍又那麼小。您知道,我多孤寂!」

「唉!多難中國,不幸!」

「我喜歡您,您使我好像見到了爹,和夢寐中的親兄弟,還有……。不管您,肯不肯留在我們身邊,是甚麼身份;或將來能否重逢再見,您,帶給我心底的溫暖──永遠的!」

「家玉,咱也……」咱也喜歡妳──到了喉頭邊兒,又強抑下去。

「您,想得到,我為甚麼要當著面,說喜歡您嗎?難為情的……」

「這……」這姑娘,三十六迴曲的心坎,他可真不懂!

「我,戰亂中,尤其女兒家,就比路邊一朵草花都不如,雨急風狂,誰保她幾時幾分,能不被──踩踏,被颳落──溝洫裡!」脆脆軟軟的鶯語,卻參上太多的苦味兒:如夢如花年華不是?可憐她,早嚐了人間的悲悽!她目光凝貼在對方臉上,說:

「趁有機緣,向值得喜歡的人吐──心聲,也難得──啊!」

「家玉!咱會記得您!咱真……」他,有些許不能自持。

「您,心意,作法,就甭說出的好!無論您怎麼,都好!出自您主意,我都認為適當的!」

李排長終於回到隊裡來。

秋意漸深,早晚很涼,夜闌,中天扁扁的月,高高瘦瘦的,浸入湖中的流光,細碎如夢;抹在頸項手臂上的銀波,卻是微寒沁入。

這時,在莊上查出三個內奸,其外,平靜如止水,就像真個承平年代。

可是,李排長的情懷,是驚濤拍岸,凶湧澎湃。現在,不是單單如何安頓李家母女的心啦!也不是簡單大義與私情而已;而是,自己內心深處,那原有卻已長年壓抑著的、棄置著的、麻木了的,倏然間破檻而出,決隄而來──全醒了過來。這本來是極自然的事,原以為沒有了,或者「忘了」,他萬沒料到,會瞬間就排山倒海而來;他絕不知道,和自己作戰是如此艱難,尤其這個「自己」,並不是奸邪惡魔!他陷在極端的苦戰裡。

李家大嫂,就站在眼前,那張刻滿風霜苦惱,卻是楚楚可人,風韻猶存;眼神裡,含著太多太多無聲的語言……。

家玉偎在身旁,笑起來一團明媚;歛起笑意,就是銜愁帶怨了;聰慧的心,純淨的情……。

家珍,可憐的孩子,親骨早寒,夢裡還繪著親爹百戰榮歸,那份童稚的得意……。

其他……那就甭提了,就是那一張臉,一張臉兒,兩張臉兒,三張臉兒夠啦!還有:家珍的爹爹,××團長,殉國於湘北大會戰……。

李某人啊!您已而立之年,你為國家死了好幾次,輕傷重傷,更難數啦!屈指算來,已過十個春秋!現在縱是……也不算逃兵!

老雙親枯黃悲愁的臉,迎上前來:兒呀!走吧!海角天涯,任你啦!咱老朽骨,可難待你回來,不過,你千萬要回來,千萬保重咱給你的身軀,在咱枯骨上滴一粒親人淚,夠了,孩子!你要回來!

呵呵!去吧!老父自己滿臉淚雨,卻要故作寬懷豪情,像哄小大毛年代一般!去吧!莫難過喲!把鬼子趕走,還咱漢家江山──人家薛平貴帶回代戰公主為妻;你呀!不免也娶個「抗戰新娘」回來!

抗戰,抗戰,那八年中千萬頭顱換來的成果,已是水月鏡花,無蹤無跡!

板蕩神州,古老中國,借大嫂子的感慨來說吧:晚晴,幾──時來!

就娶個「戡亂妻房」吧!雖然故鄉歸不得,總有昇平河清時!

咱得承認──大丈夫不好自欺,咱,實在是愛上──她!也愛她們全家!實在的!你是深深愛上她哩!愛得發燙,愛得要發狂!又何必掩飾來!就,就讓咱實現這個愛吧!

可是……可是──可是一個中午飯後,收到由黃陂來的密令:限八月×日上午,全連到黃陂營部待命。要來的,終歸來了。

「算來,在祁家灣,還有三天!」他忖著。

為了行動保密,他祇和幹部──班長,開會研究部隊行動的切實時間,其他一切照常。

「但願土老鼠不來作怪!」

「我看,非死即逃,全光啦!」他自信十足。

「問題是俺們一走,他們可能捲土再來!」趙排附看法不同。

「來,總會來的,咱早就算準這點,對付土老鼠,根本在組織地方民眾,強化地方自衛力!咱們不已有了成績嗎?」他,久沒見的粗獷的笑,又呈現臉上。

「他們原先有十來隻槍,加上從土老鼠手上擄獲的,約三十多隻。俺說,多留些彈藥給他們就行。」

「關於武器,受訓青年去留等,咱已有一套方案,各位,準備自己的吧!」他宣佈散會。

「嘿,排長,硬是不賴,看他神情,倒沒迷死在盤絲洞裡!」不知哪個沒遮欄的,一轉身就評起來。

李排長是聽著後邊那句話兒的。其實,他,撐門面而已,兩邊太陽穴上,鑽尖兒鑽穿似地,痛!痛!痛!

「假如咱開小差……」瘂澀話片兒,不知起自心的哪個角落。他被自己嚇得胸背一陣冷。

「兵荒馬亂的,最是安全……這是唯一機會……」

靜靜吧!李排長!他命令自己。他躺在草榻上,閉目養神。

「報告排長!俺可進來嗎?」是老排附。

「有事嗎?」

「排長,請恕俺說直話:您,矛盾,俺看得出;如果您實在走不開,俺替您報個『開缺』就行了!沒誰會疑的!逃──兵,到處有!」

「你說啥?」他虎地跳起來。

「您知道,俺說這話也很矛盾,不過,您,可以的,已對得起國家,俺老了,死心要躺在沙場上。您,想想……」

他又把自己拋擲在草榻上;這卻雙目圓睜,盯著漠漠的虛空。

無色的虛空,流動中染上一抹兒色彩;染成土黃點綴淡綠的曠野。曠野邊沿,出現浩浩雪峰。雪峰下蠕動著一線羊群。哦,迤邐萬里的流離人群:流過來,流過來,流進滔滔河水裡。河水混濁不黃不綠,是滾滾的血紅;血裡絞轉著許殘肢碎腑,一團白髮,綹綹青絲……這?這不是破碎山河,無告百姓的悲慘圖嗎?

漆漆天空中,有高低長短,縷縷朱紅的曳光急竄。遠處突起的雪白強光。悶雷隱約,地鼓咚咚。小老百姓,臥倒!啥?「嘶嘶」──猛地,被啥一推,同時身軀被蓋壓著。「督隆」!地盪得像躺在搖籃裡滾滾下坡路。好猛的炸彈好近!背板上啥在顫動呻吟?啊!是朱班長,右半邊身軀被爆風颳走了!您捨身救了──咱!

抬頭看:雪花飄飄,雪地上血跡斑斑。那是酒鬼于枴兒嗎?柳條兒一枝,平時拎個大水壺就吼叫著。這,哪來的力道,左攙右挾兩個重傷弟兄?彈落如雨,雪屑迸跳。「嘶──卡」不好!于枴兒腦蓋兒飛掉了;自醬紅油淋滿一個臉面兒,,他,還向前狂奔……

風,颳過身旁,像火舌兒舔過來。日頭,直冒煎鍋的熱氣。耳縫裡舌頭下面,全是飛沙地,渴死人!老張瞇著眼,八成是嘲笑這個絕境。五個人纔「擠」那麼一泡尿。劉皮子,別拋你媽的骰子啦!讓小李子解饞!為啥咱要獨美!哈哈!小嫩兒,你年輕啊!我們渴死了,你得多在血地上熬些時日;不是好心眼,你甭謝誰!張瞇眼,您!……你,張班長,也去了;在關廟廣場上,一團肉抱緊輕機聒子!

「達達,達達!」喲!完了咱!唔……哦!趙班長!你走吧!咱不行了!不止大腿上!腰眼裡,至少嵌進兩顆!沒用!走吧!指揮,交給你了!不行,您,有用之材,俺要抱您脫離火網!不!不要!你甭陪咱……

「不!趙班長──不!」終於狂喊起來。一身大汗。

「報告排長,怎麼啦?您!」趙還在屋裡徘徊。

「哦!沒甚!你出去。咱靜一會兒!」

「您得早作決定!」

他猛烈地搖頭。內心裡對搖頭的解釋卻是暖昧到了極點。靈臺奧處,好像下了個絕大的決心,可是這決心是哪方面的?他,不知道。

第二天天剛亮,他就到湖西李家,向他們母女重申前言:如果部隊調動,就把家珍帶去。

「您,已經決定不帶我們母女去,或……?」大嫂臉色大變。

「沒,沒有決定!」這是真心話,他並沒下決心怎樣。相反地,那矛盾的一念,凝在針尖上,任何萬分之一秒,那「一念」都可能向另一方投降──人生,那決定生死榮辱的火花兒,能爽利簡易地判定,與其說是英雄行徑,毋寧說他是欺人之言。

「決定哪天走啦?」家玉低頭,沒看誰。

「沒有!」他搶著回答。

「關於家珍,大嫂您說……」

「不用說。我死也不答應!八歲大的孩子去吃糧?」

「咱祇是帶他走,有機會,咱送他到平靜地區!」

「您作得了主,在部隊裡?您有多大權力?送給誰管他衣食安全?哪裡平靜地區?」

「娘,您怎麼這樣說呢?」

大嫂走開了。他悄聲告訴家玉,後天清早調回黃陂!

「後天清早?」家玉倏地僵挺挺地插在椅子上。

「軍人就是這樣……」

「您就這樣走啦?您,決心下得很痛快!」

「咱,並沒下甚麼決心……」他說得有些喘。

「還說沒下決心!」哭了,真正的淚下如雨!

「咱是沒下決心,咱昨天以來,像做夢!」

「夢!甚麼夢使您……?」

「咱不知道!祇能說出是夢樣的感覺。」

「那麼……」家玉抬頭想說甚麼,和他的目光一對上,又埋首胸前抽噎。

他夢囈般說著動著;對家玉也像對自己。家玉笑了,後來又哭,他辭出來時,告訴家玉,部隊行動的事,對娘保密。家玉送到門外時說:「我,還是稱您李排長,適當些!」

「為啥?」

「因為,這樣纔合您這個人的裡裡外外!」

「甭叫我排長,也甭喊叔叔;妳叫我哥哥吧!」

「好,李大哥!嗯。排長大哥!」

「玉小妹」

又是日頭快到頭頂時分。回到殘廟,一幅奇異場面出現眼前:全體兄弟,配備齊全,舉槍作隨時發射姿態,而廣場上,一群蓬頭垢面的年輕漢子,足二十來個人;另外,三個人被反手綑綁著。

「怎麼回事兒?」

「土老鼠,窩裡反,把三個純種的逮來了!」

人堆裡,吳農的老么赫然在裡頭!那天在李家旁蘑菇半天的漢子,正是個「純種」中的一個!

「排長,他們願意跟我們走!」

「簡直是配合咱們的行動嘛!哈哈!」

「報告排長:咱調動,甭瞞祁家灣的人啦!」

這個下午,殘廟前前後後,全是人頭,都來看熱鬧的;李家母女三人也在場。祁家灣的人,聽到中央軍要他調了,消息來得太突然,大家不知怎麼表示纔好;從傍晚起,莊裡的人就往這裡送酒送雞鴨。

第二天,整個祁家灣,陷入歡欣和離愁交識的眩晃裡。中午是一攤火烈烈的餞別宴。新任吳家族長,吳祖安老先生,又笑又淌著一臉「鹼水」說:「李排長啊,祁家村的平安,您各位賜給的!我們不興甚麼長生祿位供奉燒香,不過,祁家村的男女老少,心版上,都供著各位!」

「甭那麼說,老爺子;沒能早日掃除宵小土匪,百姓安寧,是咱們軍人──之罪啊!」

今天他痛快地喝了。可是越喝越清醒,而且越是談笑風生。趙排附在身邊兒,好幾次張嘴想說他,卻被他濕漉漉的眼眶裡,閃著異彩的眼眸給懾住。

深夜,他恍恍惚惚踉蹌著腳步摸到胡熙李家來。月亮好圓,月色很好,但有些發黃。

「月快圓了哩!」他真沒醉!

月光下,圍牆門,高高大大白蒼蒼地立在那兒。用手背敲在上面,噗噗作響──這沒法催醒她們的。他想喊,聲音卻凝凍在喉腔裡,他頹然低頭靠在門上。

「排長,回去吧!來幹甚麼?」是好心的老趙。

「是啊,咱來幹啥?」

「您就下個決心吧,怎麼決定都好!」

「咱,沒法決定!」他霍地發起火來。

可是,第二天天沒亮,人們還未起來歡送,李排長一連人馬,就離開祁家灣。

正好中元節。天高氣爽秋意濃,近處柿子園已經滿樹橙黃;遠遠鳥桕林,可是一片醉紅了……。

呵!雄雞叫晨了呢!好,故事到此為止。啥?這以後有啥聽頭?家玉一家?好,告訴你:李排長離開祁家灣約二十華里,在一棵大柿子樹下,一眼看出大嫂子母女三人守在那兒。大嫂子把家珍交給李排長帶走了。想通了嘛!沒有。他們在大柿子樹下向李排長直揮手。李排長流淚了。這是他最後一次哭。那就不知道。嘿!那裡秋天纔美哪!秋是秋,春是春,不像臺灣這四季不分「雜燴天氣」。忘不了!那片烏桕林,醉紅的,上了胭脂的,唉!不提也罷!啥?咱為啥不知道!李排長心裡話,咱全知道,怎樣?說謊,編故事?好小子!告訴你:那李排長,主角兒,就是咱!……

你別再逼問家珍的行蹤好不?是。他祇好當上娃娃兵。一撤到臺灣他就離開部隊的。不知道。好哇!你用激將法!其實咱是早該說的。嗯,家珍進了文學校時倒頂用功,可是高中畢業後全變了。紙醉金迷的社會,奢侈淫靡的風氣把他染了,腐蝕了。再一點是:在一次戰役中,炸彈在家珍近旁開花,他命大沒傷到皮肉,可是腦震盪,在野戰醫院昏睡了二十多天,醒來後,往事全部忘光。嗯,連姓名都走了樣兒。因為咱比他傷得更重,住院更久,他出院後,不知老幾替他取現在的名字,也編到別的部隊啦。咱花好多時間纔找到他;咱就祇幫他照顧他,亂世裡傷心事兒太多,咱不忍心他小心靈兒壓得太重,沒把往事前塵抖出來。就是了。……現在?這就難說啦!咱把瓶底兒半杯酒,清了再說。好。告訴你:現在,家珍沒出息,不求上進,閒著沒事,寫兩篇黃色小說害人;更惱人的是:和壞女人「亂愛」失敗,呼天叫地,鬧自殺!嗯。不錯,就是你!

─刊登《幼獅文藝》(一九六八年三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