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慘案就安尼展開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

二月二十五日,天剛亮時飄著細雨。日頭露出眉目,突然轉晴;鮮麗的朝陽把路樹樓屋染得晶瑩奪目,予人虛幻的感覺。陰霾乍退,光明來得太快;果然轉瞬之後又是烏雲密佈,一片沉沉灰灰的寒色。近午時分又下起雨來了。

下午三點多鐘「和平日報」嘉義分社記者林志天君,由三名憲兵自台中憲兵隊押送到憲四團二營八連連部,被關進三號牢房裡。地址是臺北西門町,現在的「今日公司」的地方。

二月二十七日早晨七點左右,林君又被送到現在重慶北路二段與涼洲街交叉的轉角處,日據時代的「鴉片醫院」─憲四團團部。

報到後就由一位矮胖中校訊問,一位細長少尉在旁擔任紀錄。

訊問重點意外的是林君佩槍的問題。至於在臺中,因壁報引起的毆打警察事件,跟嘉義憲兵隊的種種糾葛等,卻是隻字未提,怪異得很。

「一個記者,配槍做什麼?」中校一再這樣問。

「自衛嘛!」林君年輕氣盛,幾天來的惱火忍不住冒了上來:「這個世界到處蝦兵蟹將……」

「說話小心一點!」胖中校的小眼睛睜得好大。

「我們和平日報的記者,有手槍的多的是。」

「哼!記者!什麼東西!」

林君被送進牢房,牢房比八連連部的小卻關著六個難友。早餐是免啦,他想。剛剛攤開自己帶來日人軍毯,想要躺一下,一個下士又打開牢房門,說是長官問話,帶他上樓進入相當寬敞的辦公室。

坐在主座的竟然是團長張慕陶少將;更意外的是和平日報台北分社賈主任陪坐在旁;賈著軍裝,衣領上掛的是中校階章。

「坐下,睡得還好吧?」張溫和地問。在三青團台灣區團總部,林君跟他曾有一面之緣。

「……」林君勉強咧咧嘴,算是回應。

「坐!坐呀!讓你受委屈啦。」張是朝賈主任說的:「都是一些小事情,小誤會,唉唉!」

以下全是客套,不提一句「案情」。賈主任也祇是微笑不語。林君實在是困惑得很。這算什麼?那些話,那神情,是老友的寒喧,還是政客的招術?憲兵的少將團長大人就是這個模樣?他,有些恍惚。

不需要辦什麼手續,林君就這樣被釋了,跟著賈主任回臺北分社。在車堙A賈主任才悄悄相告;根本不是配槍的問題,主要是嘉義方面的新聞報導,刺傷了人家,人家是恨之入骨;既然私怨難消,「公務」上就什麼狀況都可能發生啦。這就是中國人的「政治哲學」。賈主任這樣說,那神情,像在面對稚童講解三字經那樣。

午飯自然由賈主任作東;幾位社埵P學陪著在一家小館婸敦u一番。很快就有些醺然。他婉拒報社的車子相送,他叫了一輛「人力車」(即「黃包車」),直奔「文山茶行」。

「文山茶行」是臺北社會、政界聞人天王登的茶葉輸出公司;這一帶老地名叫做「港町」─和太平町連在一起。在淡水河第二第三水門一帶,沿著河岸是參差不齊的鐵皮簡陋住屋;那一排鐵皮屋前面現在闢成「環河路」;「環河北路」之東再隔一排店舖便是「貴德街」。王天登的文山茶行在貴德街南端橫排五六間;在中央部位是二層灰瓦樓房,其他是平房。(現在的貴德街十號、十二號,雙併式四層洋樓地方便是。在一九四七年住址編號是:建昌街一段十五號)

這裡是終戰前後,台灣人志士聞人經常聚集,或研討國家前途,或抨擊時人時政的地方。

去歲秋初,林志天匆匆由東京外專回臺,就是在這裡結識數位有志之士的。至於後來投身三青團,效力和平日報,陷入一些憲警以及地方糾葛,凡此都和這個「文山茶行」有些牽連。這回無由的牢獄之災,雖然雨過天青,心堳o還是激憤難平;不想立刻南回,所以一無猶豫就過來了。

下午三點剛過。步上二樓,熟悉的「船形」客廳上坐著連溫卿、王詩琅、李仁貴、蕭來福等人。有一個人在左側書櫃邊翻閱日本新潮社的「世界思想大系」。走前一看:原來是蘇新兄。

主人天王登不在,彼此招呼後他看出這些人都不知道他一周來發生的倒楣事吧。他不好開口,便把「民報」、「中外日報」、「人民導報]、「台灣新生報」等─詳閱細讀。

今天的氣氛有點異樣;平常這些人不是意興昂揚地暢談抱負,就是咬牙切齒,臉紅脖子粗地在辯論人事。這些人何以這樣沉默無言?

他心堿O想見過王才走的,可是看樣子是要等到入夜,甚至午夜之後吧?他決定到外頭走走,打算隨便在麵攤吃過後再回來。如果還是見不著就在這埵矰U;以往經常這樣的,其他朋友也是如此;反正「文山茶行」一年到頭,一向是管吃管住的,他這就準備下樓離開。

「咦!天仔,汝欲去逗位?」連溫卿適時問他。

「隨意走走─會勿轉來呷飯啦!」向交代家人那樣說。

它踏出大門向右轉,穿過西寧路、迪化街、經過永昌街,右轉到民樂街來。這堿O小食店、酒家、小攤販會集的地方;日據時代所謂「永樂町」,和對街的「太平町」正是台灣人夜市玩樂地區;當年繁華而今年老褪色沒落,但是那個味道還是很好的。他是瀟灑而自負的人;也許讀的是法語系,染了些浪漫耽美的習氣,他喜歡看美麗而清瘦的女人,例如藝妓、俳優或酒女。不過他祇愛遠遠欣賞品味,他是反對「接觸」的。

他逛到「永樂座」─戲院前,準備溜進右側邊那家「白玉樓」喝兩杯,氣溫驟然下降,有些承受不了,所以喝酒是必需的,他這樣申訴「理由」。

可是不幸得很,口袋堥S帶錢,連填飽肚子的錢都闕如。未婚妻瓊玉塞給他的錢在行李袋中的棉襖堙A他苦笑連連又搖頭。

回文山茶行?因為人家現在正是用晚餐時刻,自己說過不回去吃的。他祇得順著太平町,穿過延平北路二段,由南京西路朝圓環方向閒逛過去。

四周完全黑下來,紛飛的細雨,把滿街燈光染得黃暈顫擺,倍增寒意。

「七點多了吧?」他想。唔,早上七點就給押到憲四團部的;折騰了十二小時,現在是有些疲累了。突然,圓環那個方向傳來喧譁聲。

街道上行人不多,可是那一波波不很尋常的吵嚷聲浪,把各角落的人全招了出來轉瞬間黑壓壓的人潮形成了,而且迅速往圓環那個方向衝去。

「快去看─捉私菸的鬧事咧!」有人這樣吆喝。

好像事態不簡單,他心堣@動,也快步往前走去。

「酸藤(逃跑之意)喔!公賣局個豬搶菸草喔!」大概是賣私菸的同夥吧?朝和大家相反的方向,邊跑邊發出警告;顯然是在提醒同行。

林志天他,已經擠到距離圓環五、六十公尺處。

這時正有近百的人群,團團地圍在一起─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故,這「團」人群,很快地越過南京西路,從「天馬茶行」左邊小巷推進。(「天馬茶行」,現在樓下店面是「廣達香禮品行」,二樓是「美人座咖啡店」。)

他毫不遲疑地緊跟上去了。

─事後從許多目擊者的重複敘述,他才把自己未到場那十幾分鐘發生的事故完整梳理出來。事故的真相是這樣的: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日本台灣總督安藤在臺北工會堂簽降,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正式統治台灣。

日本統治台灣的重要法寶之一是專賣制度;專賣制度的奏效端賴「經濟警察」這個東西。終戰之後在台灣國府循之沒有改變,也有所謂「公賣局」,更有緝拿私菸的專業人員;這幾個緝私機構不屬工商社會部門,而是直屬保安司令部的「經濟檢查組」;權大位尊有關保安警務,可見非同小可。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午後,專賣局接到走私香菸密報─大量私菸由淡水上岸,經檢組馬上出動數組人馬往淡水漁船堮i開緝拿行動。

─在這堶n特別說明兩樁事:一是九月一日國府第一批來台工作人員,在台灣第一個建立的「行政網」就是全島主要據點的線民密報系統;二是一般書籍及傳說奡ㄗ鴘漕p菸是洋煙。經查證此說有誤。按:當時台灣公賣局專賣的香煙有三種:「樂園」最高「香蕉」次之、「嘉禾」最低;實際上三種都品質低劣價格又高。在臺北圓環、大平町、永樂町─所謂「大稻埕」,萬華、龍山寺一帶,自日據時代以來就是北市平民庶眾,聚集出入之地;這堻c賣私菸的對象不可能全是洋菸的。

當時的所謂私菸,就是「豐原菸」─二百支紙盒裝價格僅香蕉牌的三分之一,品質佳行銷全島。因為陸路容易查緝,所以以漁船偷運走水路,由淡水再進入臺北市……

那天緝菸某一小組的成員是:科員傅學通(廣東人,廿九歲)、專員葉得根(福州人,卅二歲),緝查股科員盛鐵夫(浙江人,卅八歲)、劉超群(四川人,卅八歲)、鍾延州(江西人,廿七歲)、趙子鍵(安徽人,卅歲);總共六人。

他們到達港口可能走私的現場,「當然」走私人員已然聞風逃逸。他們知道,這些私菸大部分是經淡水河,在「環河路」二、三號水門一帶弄上市場的。所以港口撲空之後,幾輛小中型吉甫車變駛往淡水河畔巡邏。

結果他們又無功而退。這是公務,至此可以下班啦。

入暮時分,傅學通等人把車子駛入「永樂座」前空地;大家默契很好,一個動作─一溜進「白玉樓」打算好好慰勞自己一番。

七點過後,已經酒至半酣,下一個重點應該是軟玉在抱且飲且歌的節目。

─這是來到南國台灣當差,最令人暢快的一樁:台灣姑娘廉價又熱情;尤其受過日人奴化教育的女子,那近於自虐的謙卑柔順─他奶奶的,真好!

總之,「當番」坐檯的那一套匆匆結束,下一招是「一對一」的「實戰階段」。年輕火大的鍾延州最為猴急,抱起過於豐腴十分惹火的尤物,立刻就手口併用惡形惡狀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頭戴鴨舌帽的瘦細漢子─線民陳朝濱冒冒失失地摸進來,然後跟葉專員竊竊私語。

「哦?」葉專員雙眼一睜;「真的?看清楚啦?」

「沒錯,好幾輛人力車,滿……滿」瘦細漢子陳朝濱說。

事態顯然,「大條」的走私傢伙就在百十丈之內。說是職責所在,也是油水所在,酒色之事當然應該暫且中止。他們不用誰下令,立刻紛紛離席整裝而出;尤其各人把佩槍好好檢查一番,這才衝出大門,跨上中型卡車。

氣溫很低,冷風咻咻,還是飄灑著毛毛細雨。

在陳朝濱指引下,車子開出民樂街,左轉進入南京西路直駛圓環;五分鐘之內車子放慢,靠緊右側停放在「法主公廟」後邊。

(法主公廟坐北朝南,東側巷子現在編為南京西路三四四巷(巷子東邊是一塊空地,空地之東側是一家西醫院。(現在一樓是「佳麗髮廊」,二樓是「第一卡拉OK」)

─「酸藤(逃)喔!臭豬來囉!」突然有人示警。

緊接著吆喝叫嚷之聲不絕,自然是私菸小販相互打招呼的喊叫了。於是老少婦孺私菸販子,或放足狂奔,或鑽入巷道紛紛逃離─因為他們經驗豐富,一旦被逮不但香菸被沒收,人家一高興還得在拘留所過夜,然後「破財」消災。所以這是他們驚慌失措拼命自保的時刻。

這些私菸小販,以上年紀的人和中年婦女為主,也有三、五個蓬頭垢面的少年。他們的裝扮不分男女老少大都相似,吃飯傢伙也一樣,冷寒時刻灰布塊包頭,肩披舊大衣(十之八九是破舊似抹布的美軍大夾克,不知怎麼弄到手的。)三、五個「樂園」、七八包「香蕉」、十幾包「嘉禾」用一塊帶花大包袱包著;做買賣時攤開在地上,逃避緝菸人員時,打好包背著就走─這些人就憑這些賺點小錢,或補貼家用,或維生的唯一辦法。

─現在這些緝菸高手散佈開來,各自追捕獵物。可是終究慢了一步;街道上,小廟對面那塊空地上,還有街對面「天馬茶行」走廊一帶,祇見駐足看把戲的逛街人等,可惡的私販子完全消聲匿跡啦!

「我操你媽個屁喲!他奶奶的!兔崽子真能溜哇!」

「駛你媽!入你媽!通通死到哪裡去啦?」

─「嗶!嗶!─」傅學通猛吹警笛。

傅學通比較心細,他由左而右,右而左仔細注視尋找。喲!那塊空地中央榕樹樹幹背後好像人影閃了一閃。他大步跑了過去。

果不其然,一個裹緊頭巾的婦人雙手抱緊包袱,看樣子是逃不掉了,或者雙腳發軟不聽使喚啦?伊背在肩頭的黑色大衣左邊已經滑下;可笑的是包袱並未結好,一角脫落,兩包菸還掉在地上。

伊不是一個人瑟縮在榕樹後頭;伊的左右有兩個看起來有十一二歲的孩子緊緊依靠著,顯然是母子三人,祇是那滿臉污穢,又是蓬髮遮額,實在分不出是男是女。

「嚇!逃不掉啦!」傅見獵心喜,不覺深深吸一口氣。

「入你奶奶的,跑?你跑呀你!」劉超祥火氣暴,揮掌想要揍人。

「別鬧-把菸給沒收了就是!」葉專員說。

「喂!拿過來!快!」傅伸手作勢要求交出香菸。

這個婦人是嚇著啦,還是僵直站在那堙C

「阿母……」左邊那個較矮的孩子喊了一聲。

「聽到沒有!」傅這一吼是用丹田之力發出的。

「啊!」婦女顯然大吃一驚,出聲同時,手中包袱散開了,十來包香菸立刻滾落地上。非常意外的,這個婦人賣的居然大都是洋烟-包括「模利士」「紅三星」「三貓」等。

「哇!-」孩子哭了起來。

「阿母……」右邊較大的男孩子好像是要提醒伊。

「我說:把香菸拿過來-撿起來!」

「大人……阮……」婦人亂了方寸。

葉專員走過去,俯身撿起香菸,然後丟進隨身帶著的灰色帆布袋堙C

傅科員顯然十分不滿犯人形同抗命的姿態。他跨前兩步,伸手把婦人捧在胸前的花布包袱 下。這個動作卻產生預料之外的「效果」:包袱脫手的同時,堶惕搛迄X個硬幣,另外還有一小捲紙鈔……

傅學通和盛鐵夫眼明手快,幾乎同一瞬間-趨前、彎腰、伸手,撿起那一捲紙鈔。

「啊嘸好!嘸好安尼-者錢,嘸係菸仔錢,係……係……」婦人臉色陡變,嗓音激抖,淚水奪匡眶而出;「是」了半天,不知道要如何表達自己的驚慌焦急與絕望。

「嘿!充公!知樣嘸?」傅學伊用一句福佬話:「當場抓到,沒收充公。汝敢嘸知?」

「錢!錢啦!錢愛還阮喂!」伊嗚咽而泣,身子往前微傾,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幹嘛?妳這是?」這些人顯然頗感意外。

「走!」傅科員說,同時率先離開。

「嘸行个!嘸行个啦!」

這一驚非同小可。伊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似地,霍地挺身而起拔腳追了上去。那兩個又哭又嚷的孩子,伊顯然是顧不得了。

-這時已經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當傅等轉身要離開時,他們開口了;還有人以溫和的態度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也幫伊求情。

「嘸免安尼啦!菸仔收去,錢嘛愛還伊!」

「高抬貴手咧啦!婦道人家,帶二個囝仔嘿!」

「未行個啦!犯法就愛沒收!」福州籍的傅學通會說幾句福佬話。

「錢,哪好沒收?人家(會勿)使銷菸賺個咧!」

-「大人:求求汝,好否?錢還阮。者係咱攏總個生活費咧!」婦女追上來,伸手去揪傅的衣角。

「放手!妳給我放手!咦?造反了是不是?」傅是動了真怒。

伊放了手,又要跪下去……

傅等幾個人現在是團團聚在一起了。因為層層的人群有意無意地把他們圍了起來。

-「咦?敢(會勿)係阿邁?」有人認出婦人來啦。

-「係啊!係阿邁啦,林江邁啦。」另一人搭上腔,看來是受害婦人的熟人:「伊安哉?」

「伊個菸仔乎沒收咧啦!私人個錢也沒收,沒理啦!」有人加以解釋。

「阿邁係單身查某,雙手扶養一子一女,歹命人咧!」

「喔!真可憐喔!」

林江邁四十歲,北縣人,住市內日新町二丁目九號,子林文山十二歲,女林阿淑十一歲。

這時林江邁的兩個孩子已經趕上來了,陪著媽媽跪在地上。伊邊求邊哭,四周的人有的幫著求情,有的開始高聲叫罵了。形勢有些不妙。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傅學通突然拔出佩槍,轉向同伴發話:「我們走,衝啊!」

「哇!」手槍出現,人群先是一愣,接著猶如切開布匹從中間裂開,出現一道寬敞的通路。

「未行個啦!」林江邁不顧一切啦,伊一邊亢聲乞求還伊鈔票,一邊使勁撲向傅學通。傅身子一閃,伊雙手並未落空-往下一滑,竟然抱住傅的左腳了,伊跟著身子往前倒,但是並未釋手。傅身子踉蹌,幾乎也仆倒下來。

傅科員是難以脫身了。

「還錢啦!還錢啦!還錢!幹咧!」

「還錢就放爾走!幹咧!拍咧啦!」

「呵伊死!幹咧!乎伊死!」

臺灣人憤怒了。一群柔順乖巧而膽小的山羊,陷入死地,面對老虎豺狼時,他們在生之本能驅使下,反抗了。

剛才裂開的通路,又密密封了起來。揮動的手槍居然威嚇無效?這幾位官員是急怒攻心又方寸大亂,甚而個個膽戰心驚了。

「非走不可……」葉得根也掏出手槍,他嚴厲地提醒大家。

「放開!放開呀!」傅學通使勁想抽回被抱緊的左腿,可是林江邁就是不肯放手。

-這時,糾纏的人群已經挪移到「天馬茶房」外邊走廊上來。傅學通以被抱的左腿之撐身子,提起右腿猛地蹴踢在地上的女人。可是林江邁就是死不釋手。

傅學通束手無措。人群越聚越眾,越圍越緊「自由之身」的同伴一看到苗頭不對,竟然分頭逃了-朝天馬茶房東側巷道竄鑽而去。

-林志天君趕到現場,目睹的就是這個場面:現在受困的傅學通如果能夠掙脫婦人的糾纏,逃走的最佳途徑是跟隨其他同伴-那些全無「團結合作」觀念的傢伙-由小巷道逃脫。這是他經歷大風大浪後的生存智慧:由小巷脫身比寬敞大道開溜容易。

於是他忍著羞辱,一跨一挪地往巷道移走;他心想;看這些瘦巴巴婦道能揪緊多久……

可是情勢發展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挪動」十幾公尺了,伊還是不肯鬆手,那個團團圍過來的激動市民,由大聲吼叫轉而揮動拳頭啦!

-「放手!同志:你可以放手啦!」林志天已經擠到近前,忍不住以北京話說,他是在東京外專時就學會幾句北京話的。

「我,我逃不掉哇!」傅學通有求救的意思。

「錢!還錢就走哇!」有人提醒他。

「快!你歸還人家的錢吧!」林志天一聽到就知道大概狀況了:「快呀!不要命啦!」

「拍死伊!拍啦!拍啦!」

這個人的反應很出乎人群的意料;耳邊塞滿「死」的威脅後,不是還錢脫身,而是大吼一聲,同時反轉手槍握緊槍管-以槍柄猛敲不知死活的林江邁的腦袋!

「唉呦!」林江邁應槍而倒,雙手自然鬆開了。

「啊!」眾人如同中了雷殛。

「不要動!誰動,老子就斃了你!」傅學通揮動槍柄,以乾澀的吼斥示威。

這一招果然奏效,在這劇變瞬間,臺灣人完全失去因應能力。

「唉呦……」倒地的人發出呻吟聲。

「救人!」林志天自己動作,也提醒大家。

林江邁-這位走入臺灣歷史的可憐婦人,滿臉鮮血,人已經軟軟地呈現半昏迷狀態……

「快!快送醫院!」一位年輕人蹲下來,很內行地撥開林江邁的頭髮-頭髮被血漿黏成一團-然後說:「去林外科急救!」(案:林清安外科)

幾位年輕男人毫不畏避地把傷患扶起,分別在頭腰腳三個部位著力,抬了起來。

林志天幫不上忙。人呢?那個豬呢?他惶然問。逃進巷內咧!有人回話。他這才回過神來。是的人犯逃離現場了。他默查人群走動的方向,也追了上去。

這堿O天馬茶房背後不知名的昏暗巷道,但是人犯逃走的方向十分清楚;因為群眾都朝同一個方向呼嘯追趕過去,祇要跟著跑就是。

很快地人群追到橫越而過的延平北路路段了。這時不知怎地又折向南京西路而來:另外由出事的天馬茶房那邊也有一大群人向這邊衝;祇聽到漫天叫怒斥聲隨著人潮撲湧過來。

林志天人高馬大,它很快就衝到最前面,在越過太平町地段,踅入民樂街時,他已經看到前面也是高大粗壯的人犯了。

「不要逃!爾償命來!」他跟其他人一樣邊跑邊喊。

這堿O「永樂町」鬧區。(現在闢為「永樂市場」,二層的雄偉建築就是「延平區行政中心」)很意外地,由迪化街、永昌街那邊已經有人包抄過來-如何跑在人犯之前,然後阻擋在人犯之前,這是一個無底的謎。

這個人還是高高揮動著手槍;不同的是不在反握槍管,而是正確地握緊槍把,扣緊板機作隨時可以發射狀。再前後看看,好像三、四個人犯的同伴也給圍著了,雖然這些人拔槍在手,那模樣並非十分神氣;毋寧說慌張失措十分害怕。

「逃哇!看爾哪堸k!」

「爾拍死人!爾納命來!愛償命啦!」

「沒有!我沒有開槍!」

「爾拍死人!」

「沒!沒有沒有!我沒有打死人!」

-「呼-」突然有人向這個人投擲什麼。

接著是石塊之類東西…… 。

「住手!」這個人作向天鳴槍的動作。

果然又沒人敢舉動了。他向其他夥伴招手,於是四個聚在一起打算往民樂街尾端徹走。群眾意外地反而靜下來,不再丟擲什麼,也不開口,祇是維持一段距離,亦步亦趨地追跟過去。大概是畏懼人家手上的火器,可是沒有一個人有放棄犯人的意思。

「站住!不要再跟過來!」握槍在手的人反客為主了。

「………」沒有誰回答,也沒有人停下來。

「不要怕?開槍啦!」

「………」

到了民樂街和永昌街的交叉口。彼此始終維持彼動此動彼停此止的對峙局面。林志天想:情勢不妙,全無鬆弛下來的傾向,那就緊張程度不斷提高了,怕難善了啦。他緊緊盯住肇事的那把槍….

就在這時,那枝槍槍口突然一閃-不是朝天開火,是在斜斜上舉,約四十五度角的位置「砰!」一聲子彈射向永昌街的方位……

「啊!」

「開銃!」

又是完全靜止下來。

可是幾縷尖銳的厲叫,猶如閃電自永昌街那邊激射而出!接著是哭聲……

「打死人了!」

「銃殺!銃殺了少年郎!」

「大家注意:嘸免乎兇手酸(逃)去咧喔!」

林志天不加思索,朝命案方向衝過去。

臺灣人是怕事又怕死的。在屋簷下直挺挺躺著一個人;除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旁呼天搶地之外,大家反而遠遠站著。

-有人重重掣了一下林的手臂。他回頭一看,很快就認出是市參議李仁貴兄。李參議與王天登同庚,一位十足平民作風的電氣業大老闆。

「死去囉!」他自然這樣問。

「敢係都都心肝,一下了去!」李說。

「啥味人,汝知?」

「咱个姨丈厝附近,當然知樣伊按道陳文溪,少年郎,二十歲……」

他再仔細瞧瞧眼前這個列入歷史檔案的死難少年:五官端正,鼻子特別高挺,嘴邊有血絲流出;理光頭,相當健壯;左腳還穿著日式二齒木屐,另一隻木屐就掉在三公尺遠的下水溝堙K…

「者怕係……難以善了囉!」林嘆口氣。

「善了?死了人咧!安哉善了?幹尼娘咧!」李仁貴相當激動:「無王法、無天良。幹咧!」

「再過去看邁。」林提議。

「好!者就去將伊掠起來,置眾人前銃殺賠命!幹尼娘咧!」

「私報私仇嘛嘸好,應該掠起來送官法辦!」

「送官法辦?嘻!」李作噴飯狀:「啥味官?豬膽乾!啥味法?豬屎發!臺灣終戰以後就無官、無法,汝嘸知?唉呦!枉費爾係三青團个人,枉費爾係記者先生呢!」

平常,李仁貴市參議是話語平緩,論事冷靜的人;一位事業有成的社會賢達,在文山茶行彼此接觸可說頻繁,今天的表情語氣卻是大大不同。當然兇案在前,誰都十分憤慨,可是這樣否定一切,林志天他,還是不能完全接受。

不過他也明白:這件事鬧大了,說不定一個動亂就要開始!

「走!咱也追過去!」李提醒發楞的他。

恍然四顧,兇手們的影子早就杳杳了。不過疾走如狂的人群一致朝延平分局的地方聚集,顯然的兇手必然就在那邊。他們這就趕追過去。

(註:本文出現的「地址」,採取「舊名、新名混用」之法,但求閱者空間印象清楚也。)

夜晚八點左右。

與追趕傅學通兇徒等相反的方向,另一批群眾約三四十人,把緝煙小組留下來的中型吉甫車往前推,一直推到圓環附近,然後把怨恨傾注在默默冷硬的車輛上-推翻它讓它四腳朝天。這樣還不夠;懂得汽車的人找到油箱的蓋子,旋開蓋子,汽油嘩然噴出來,另一人點上火……

「轟嘩-」汽車瞬間即陷入焰火中,接著炸毀了。在民樂街、永昌街,發生兇殺案這方面-

追趕兇徒的群眾始終以包圍之勢,置兇徒於掌握之中;為了那可以立刻致人於死的四把手槍,沒入敢過於接近,但誰也不肯放棄補抓兇徒的決心。

八點十五分。

兇手傅學通等終於逃進警察局。這個警局在現在的寧夏路-當時稱為「北警所」。

「交出兇手!嘸免包庇兇手!」

「就地銃殺兇手!刣人就賠命!」

群眾憤怒如狂,越聚越多,緊緊將警局包圍起來。

起出,警局方面出來負責人模樣的,要求民眾冷靜下來,相信警方會合理處置。民眾堅決拒絕,他們明說不敢相信警方。警方最後乾脆把門窗全關了起來。

群眾的情緒更加沸騰了,有人不耐煩了。

「對!攻落去,入豬寮去掠兇豬!」

「未啦,未行安尼用暴力啦!到底,警局係國家執法个機關啦!」穩重的人,表反對。

夜色深濃,冷雨越來越大,可是人群心中怒火卻熊熊燃燒。

「豬包豬狗顧狗,咱尋憲兵去-憲兵較講公理!」有人這樣提議。

於是部分憤怒的人群迅速趕往原是「鴉片醫院」的憲四團團部。起初值星衛兵拒絕受理,理由是「團部」不直接處理民間糾分事件;有事應由該團二營八連承辦,不過十分鐘之後團長張少將露面了,既然答應派員處理。

大家情緒稍為平靜下來,熱心的青年立奔回警局,轉告這邊民眾稍安勿躁。

又二十分鐘之後,兩輛憲兵吉普-用的都是美軍的車子-駛向北警所。

這時風大雨急,有些年紀較大的民眾紛紛朵進走廊,也有人悄悄走散了,可是民眾要求「當場槍決兇手」-這個堅持始終不肯放棄。

風雨中,憲兵隊的吉普車到了,又駛去了,失望的很,憲兵並未把人犯槍斃掉。於是議論紛紛:

「憲兵安哉?還不是一樣包疪臭豬!」

「可能載去暗毛角仔放生囉」

「安尼未行個-愛去監視才妥當」

「未啦,未行統殺咧,安尼才合法……」有人分析說。

「問題係,中國法律安尼歪來扭去,還晤係閻王詫鬼轉、豬媽惜豬子?」

一時情況陷入曖昧狀態中,一些抱懷疑態度的決定留下來監視警察局的動作,大部份不放心的民眾便湧向「鴉片醫院」憲四團團部。

這時已經是夜九點鐘,雨歇了,風卻很大。

燈光昏暗的憲四團部就在前面,兩部灰白憲兵吉普已停在一邊。民眾來了,出乎意料得竟有千人以上。

矮小精明敏的張幕陶將軍出現在大家面前,他開口的說法是:

「各位台灣同胞,深夜聚眾滋事是犯法的,沒知識的低等國民才會這樣做-給我馬上…」他吞一口口水說:「回家去睡覺!」

「?……」大家愕著,以為聽錯了!

「請張將軍把殺人兇手放出來!」有人說話了。

「什麼,你說什麼?百姓是,命令我?」將猛翻白眼,似乎分生氣。

「我們是……請,請將軍把兇手統殺--就地槍斃啦!」這個人會說一點北京話。

「不行,國有國法。憲兵代表國家最高的軍法,但是槍斃人,還是要-要由本座下令才行!」

「那就請將軍下令,代百姓報仇!」一直不曾開口的林志天也說話了。

「好。好的,可是……」將軍語氣一緩:「可是什麼人犯並不在憲四本部掌握之中…… 」

「啥昧?爾講啥?」

「本部並未把人犯拘提過來-本座尊重警察系統的執法方針,悟,行動……」

再問下去,張團長仍是堅決否認拘留了兇犯,人還在警局,最後他這樣下答命令:

「我張團長是國家將官,需要向小老百姓說謊嗎?本座說人不在憲團,就是不在!」他一揮手,朝畢直站在一旁的副官開口:「命弟兄架起機槍來!那個無知暴民進犯本部,那就給我開槍送衛生丸給們嚐嚐!」

顯然的,憲兵隊,警局都愚弄了群眾。

部分民眾沿街喊叫,要求大家走出來,再回警局防止兇徒脫身,於是民眾分別徹夜包圍警所和憲兵隊毫不放鬆。

勢態越來越嚴重,雙方對峙全無迴旋餘地。

林志天和李元貴市參議略一商量後,顧了「人力軍」便往新生報社跑。(現址在現在衡陽路與中華一段的交叉路口),當他們經過工會堂(中山堂)邊的警察總局時,發現門口也聚集了不少民眾,看樣子圓環血案事件,一個多小時之間已經傳遍全市啦?

林君心裡一動:去警察總局報告一聲如何?可是念頭一瞬即逝-他的「台中經驗」、「嘉義遭遇」,他已燃學得不再信任警察的智慧。

果然是心同理同,他們到達新生報社時,已經在寬大報社廣場劇滿二、三百名民眾。這些人的用心和他們一樣;極力要求報社,忠實詳盡報導太平町發生的傷亡事件。

李參議和林君要求進去,當面向李萬居社長陳述;報社同仁大都認識李參議,可是今晚他們被拒絕了。

李參議集怒攻心,以拳頭敲擊大門,亢聲說:

「當真晤開門乎阮進去係未?那阮就破門囉!」

「好!好!者過來說明……」有人出來了。是總編輯日文版編輯吳金鍊。

「呦!真神氣喔!吳老編!」李元貴氣得牙養養的。

「各位鄉親:阮個社長無在,伊歸去咧啦!」

「呸!假先,免來假先啦!答應唔答應登?爾講啊!」群眾總是耐心不夠的。

「係安尼啦:這款代誌係未行登个啦!」吳以溫和語氣解釋:「依據警備總司令部轉來指示-就是宣傳委員會規定,官民衝突,軍民糾紛,官軍誤會等等代誌,攏總禁止報導啦!」

「喂!爾講啥咪,報紙唔敢登?報紙係撞啥个啦?」

「者係守命令規章所限,無法度啦!」

「吳老總!」李參議說話了:「喂!總編大人:請問爾个報業良心在逗位?乎豬叼走?」

「……」吳金鍊開口不得。

可憐的吳金練,誰知道明明這樣拒絕「暴民」要求的「忠貞人士」,幾天之後以該員違反「宣傳委員會」禁止之罪,被槍決了。

一群人跟吳總編輯辯駁道理,一些年輕人卻不耐煩了,一邊叫罵,一邊把報社的招牌卸下來,扯成數塊木片,準備把報社付之一炬吧?

「幹咧!啥咪報社!燒去安尼無卵苞無正義感個臭報社啦!」

「燒咧去啦!台灣人無需要安尼個報紙啦!」

「唉!不得了,看樣子會真幹了咧!」林志天擔心這個發展。

「應該燒,燒了好!」李參議說,而且趨前去動手。

突然,社長李萬居現身了。李是頗負眾望的人物,高高大大的,是一位正值人物。他揚揚手,搖頭又攤手作無奈狀。他說:

「又不是本社不登,實在是禁令嚴酷;登了,本報社就關門咧!」

「不登,今暗就無門好關囉─燒掉它!」發話的人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支點燃的火把。看樣還是真要幹啦。

「唉!好!登!明早請看報,好否?」

「保證喔!唔好像阿山官仔,說東去西:吞金塊 石頭喔!」有些人不敢相信。

李社長再三保證,民眾才慢慢散掉:但是大部分人還是踅回憲四團部,或北警所,繼續監視兇手的動靜。另外一部份人在商量如何把事件消息通告全市的人。

林志天和李元貴不約而同地表示「該回去了」,而「回去」是回文山茶行的意思。

她們又決定看看北警所和憲四團部的情形才回去:找了一部壯漢拉的「人力車」,勉強擠坐上去(李是一個矮胖子),到目的地巡視一番。

正如預估,那兩個地方還是黑壓壓地一片人頭;他們不再高聲叫囂,而是沉默地守在那堙C在北警所這邊,有人間歇地敲打銅鑼,不知用意何在。另一現象是,街道上三三兩兩的人疾奔快跑而過;平時已經大半打烊歇睏的,現在卻是整條街一片通明;店門口一堆堆的人在說話,顯然是在討論陳述慘案。

在這寒冷的深夜,少許細雨飄瀝中,臺北市人是睡不穩啦。一個史所未有超級風暴已急速膨脹上昇,迫在眼前。

到達文山茶行已經是十一點過十分。

並不意外,寬敞的長形大客廳上好多熟面孔;有幾位坐在那裡沉思什麼,大部分卻是空出座位站在那堙C他們兩人到達時,看樣子正是主人王天登高談闊論一場的時候。

王天登,臺北縣文山區人(今之新店),一九O一年六月廿七日生,

臺北私立成淵學校工商科畢業;在文山區役所服務很短一段日子後,年紀輕輕便在大稻埕「乾元藥行」當掌櫃。四年後離開然後學做茶葉生意,後來專做茶葉外銷,獲利頗豐。在二次大戰期間,他的茶葉直銷日本內地,兼及滿州的大連撫順等地。事業成功之後,曾在發祥地文山購進不少土地。﹙王「出事」後,王氏家族把部分土地「捐」了出來,現在新店的空軍公墓就是﹚。

王天登為人豪爽熱情,廣結各階層朋友,近年來儼然成為臺北文人;跟全島文化人豪作家、社會運動人士都有來往。由於慷慨捨財,他實際上已成為那些亟需財務幫忙人與事幕後中心人物。他擔任過日據時代的「台灣地方自治聯盟」理事,是現任臺北市參議,又是省參議員。

──他們兩人進門,正在張望時候,王便發現了;招招手說:

「李參議:講看邁,爾現場有看到否?看爾神情一定係安尼!」

「前頭嘛沒看到─林仔有啦,林仔講!從頭來。」李卻推給他。

「阮嘛阿訥……」他的日語冒了出來,接下去卻乾脆用日語敘述了。

他發現除了下午見到那幾個人之外,又多了幾個有些陌生的臉孔;王萬得、林日高、徐春卿等當事知道事故後趕來的吧?據他所知道這些人平時不一定在臺北─例如連溫卿該在新竹上班當他的建設課長的;林日高台北縣籍的省參議,三青團臺北分團的要人,又是「謎」一樣的人物也在現場!

─他不好推辭,便把自己有限的見聞,簡單報告出來。等到李參議也說了話以後,大家又再熱烈議論探討,最後大家一致的看法是:

一、 依據「經驗」,警方與憲兵隊,甚至於「政府」,都不可能作合理合法處理這個事件。

二、 累積種種失望憤恨的因素下,台灣人極可能會起來拼命。

三、 台灣人根本沒有群體反抗的經驗。如果事情鬧大,下場一定十分悲慘。

四、 為了減少民眾干法被整,有識之士宜應立刻行動,發揮影響力,設法穩住群眾百姓情緒。

「這個想法,大家都同意,問題是……」蘇新最熱心學習北京語,現在能琅琅上口了;「誰有天大本事,在已經燃燒的民眾心堜韙U冰塊去冷卻?」

「嘿嘿,你們,你們『阿卡底』(紅的),組織力、行動力無係最強咧?」說話的是陌生人,顯然語含揶揄之意。

蘇新狠瞪一眼;蕭來福倒是平心氣和。他說:

「來不及。啥人攏無安尼個法力啦。阮個人目前……」說話以搖頭結束。

「安尼:人人盡力,尋一切方法管道;必要時愛擔當就擔當─多年來,台灣人受苦多囉,未行過再受大打擊大傷害才好!」

林志天凝視著王說話的表情。他被王的氣勢神態深深折服了。

王天登人長得並不很高,但是略單薄的身材,昂首挺胸的姿態顯得滿高;臉頰瘦削,大眼睛挺鼻樑,兩唇邊棱線分明,這個輪廓明朗五官,配以整齊的「歐陸拔股」(總後梳)的髮型,看起來予人果決堅定的印象。實際上平時與人交往,總是溫文隨和的,而且言詞近乎木訥;可是在評斷人物時政時,他便激越堅持黑白分明了。因而,身為市參議又選上省參議的他,友人極多敵人也算少。

─談論到此,已經是近凌晨三時了。李元貴等近處的這才起身離開,其他的人就各自「尋找」安寢地方了。林志天打算就在藤椅上打盹,王天登卻把他叫到媔﹞p房間去。

這堿O王的私人辦公室。記得年前由東京返臺,拿著四叔林聰敏的介紹信來訪時,王就把他引進這堙A向他詳探「內地」的種種。返臺已近一年,今晚在此兩人默默相對,心中是迷惘又感慨。

「志……天」王沉默許久才說話:「天亮後,爾過緊轉去才好。」

「阮想,看看臺北安哉發展以後再轉嘉義……」

「轉臺中,臺中者係爾個家鄉─轉去守護家鄉,唔再去嘉義囉。」

「阮記者任所係嘉義……」

「唔係安尼!」王切斷他的說話:「大亂可能來囉。免管啥咪記者咧,去守護家鄉百姓─臺灣哪係大亂者。百姓就遭劫囉!」

接者王忍不住又說了些憂慮時局的話。是的,昨夜的緝菸傷亡事件絕不是孤立事件,年來陳儀官署的種種作為,經濟的恐慌、失業的打擊、軍民官民間的衝突,在在都是醞釀狂風暴雨的因子。

至於緝菸的糾紛也非自昨夜開始;去年三月十二日,在新竹的專賣局一個汪姓科長,也曾經以手槍傷人;同年六月末,在基隆也發生一樁緝菸人員以手槍射殺一個小菸販的慘事。這些都被掩飾了隱瞞了,但是那個恐懼與怨恨是無形的存在,它瀰漫空中,融溶水堙A附著草木,然後感染了百代子民的心靈─昨晚林江邁事件是引子,終於引發儲存了二年來的怒火恨火。人間的不幸慘事,往往就是如此形成展開的。

─第二天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五,仍然是飄風細雨的日子。

大家期待中翻開新生報一看:果然簡略地報導了傅學通等緝菸而傷人殺人的事件。

林志天原打算聽從王天登的吩咐趕早南下的,可是清晨時分,從朦朧睡意中醒來,或者說被陣陣鑼鼓聲吵醒之後,已然很難不顧眼前的驚人景況抽身離開。

文山茶行樓上樓下三座電話鈴聲不停。林志天下樓來到飯廳一看,碗筷散亂,鍋媯}飯還有不少;顯然那些在此過夜的朋友已經離開了。他胡亂扒了一碗稀飯,正準備出去時,「老阿媽」─大家都這樣稱呼王的母親─悄悄告訴他:王先生交代,如果不趕回去,中午一定回來,大家再見一面談談大家應該站在什麼立場,採取什麼態度……

五分鐘之後,他來到永昌街,在昨夜發生血案的地方─應該就是無辜飲彈的青年陳文溪住宅前吧?現在正擠滿了人;不像在準備喪事法事,而是在慷慨陳詞,粗話中雜著句句報仇雪恨的話語。

「唉……」他匆匆離開,可是街道上一片人頭攢動,他只好隨著人潮往前「流動」。

日頭剛從樓房的縫間灑向街道。原來細雨突然歇了,才最多不過七時過半時分吧?從大稻埕到艋舺龍山寺一帶(延平北路二段一段間左右街市),包括永樂町,以及萬華地段,這些一般庶眾店行住宅地區─市民大眾全走出家屋,走上街道;個個或激昂慷慷,或咬牙切齒,全是一個話題;昨夜的慘案,一個主意:大家去爭回公道!

起初,人群一堆堆集結在一起談論著,由於一群沿街鳴鑼的青年出現,很快地人群開始移動;是隨著鳴鑼人前進的。

─在古早的台灣,鳴鑼是示警和聚眾抗敵的信號;社會日漸安定後,「沿街鳴鑼」成了宣傳政令,或是呼請開會的手段。今天鳴鑼「宣導」的是這樣:

「街巷個父老兄弟出來喔!阿山仔拍死人,咱去掠兇手喔!」

「臺灣人攏走出來!出來爭道理喔!」

「少年郎攏出來喔!學長們,同厶一ㄝˊ們:嘸免去學校咧!罷課!罷課咧!」

「各位頭家、頭家娘:今那日嘸免開店門咧!罷市!咱攏來罷市!來去掠兇手!」

「各位甲頭路個兄弟;咱今那日莫去上工!來罷工!攏來去尋豬仔官算帳!」

這是懾人心魂的訴求!這樣呼喚好像不是出自泛泛台灣人庶眾之口,是外國雜誌報導中偶而出現的;喔,不!不是這樣;應該是台灣庶眾深埋心底千百丈處的熾熱聲音,是靈魂深處由大盼望轉到大絕望的悽厲喊叫。

林志天,還是滿懷浪漫情懷理想主義的他,既在年來經歷了「祖國經驗」的辛辣淬煉,而今又目睹躬逢群情沸騰這一慕。他是完全地震欇了;就在這瞬間決定了他今後死亡邊緣,以及漫漫黑獄的人生旅程。

很快地,整座台北市燃燒了。

沿街疾走呼喊的,除了敲鑼人之外,自街頭巷口紛紛出現好多好多年輕人、中年人,甚至還有女學生模樣的女孩子;他(伊)們振臂揮拳,高聲呼喚,要求市民同胞罷市罷工罷課,大家走出來爭公道討公道!

台灣人不曾這樣勇敢過─公然呼籲民眾挺身與「官員」抗爭。台灣人總是把憤怒怨恨埋藏在心底的,今天終於噴湧而出,正面出擊。

然而臺灣人畢竟是單純而守法的,雖然遊動的人群迅速增加,很快地溢滿街道,但是人群祇是前往移動而已,「秩序」依然十分平順。可是八點過半時分情勢發生變化─

突然,空中劃過急促而粗澀的兩記「砰砰!」聲!

是槍聲。臺北人在昨夜已經領教了「手銃」的轟擊聲。全臺灣的人都聽慣了空中發出的機槍聲、炸彈爆炸聲;這是「太平洋戰爭」中領受到的經驗。至於「手銃聲」卻完全陌生的,因為日本人的「匹斯托路」好像是佩掛用的,百姓從未看過他們拔過槍,遑論聽到「手銃聲」。

是「北警所」方面傳出的槍聲。

北警所昨夜愚弄了市民,今晨又開槍射擊?

很自然地,各街道巷道中人群立刻向湧向北警所。再這十分鐘不到的時間,擁擠的人群已非人山人海所能形容了。林志天隨著人牆往槍聲處挪移前進,可是到達大約接近北警所百公尺處再也動彈不得了。

一直到兩個月後,在監牢堨L才有機會聽到身歷其境的人,說明當時攻擊北警所的詳情;那些被槍聲激怒的百姓聲聲「拼咧!」紛紛衝入警所;警員們卻嚇呆了,手上腰際的手槍,連同主管藏在抽屜堛漸給百姓奪走。接著「阿山警察」被毆打了;他們不敢逃走,有的倒地不起,有的張口大哭哀聲求饒……

這是終戰以來,臺灣人「正式」出馬痛懲「阿山哥」的首次紀錄吧?

在這堙A因為找不到昨夜的兇手,也問不出是否做了口供筆錄,所以有人翻箱倒櫃地尋找;不得要領,愈加憤恨的百姓乾脆把所有文件資料捧到警所門口,然後放火焚燒。

把資料文件燒毀了,北警所的「官員」早就四散逃走了。憤恨的人群不知如何是好;部份人走了,有些人就在臺階上輪番上陣,痛罵陳儀政府貪污失政……

上午十點過後,示威的群眾不約而同地來到專賣局臺北分局(城內「北町」,在今之博愛路口)。這個時刻「人群」已經成為「群眾」;幾個青壯具備領袖性格的人自然成為領導人。

「歐陽正宅豬仔出來咧!嘸免躲角角啦!」她們指名要分局長出面。

「兇手滾出來,出來償命啦!」

遺憾得很,整棟公賣局分局門窗緊閉聲息全無,哪有負責任的人出來應對處理?

叫罵聲中,有人往玻璃窗投擲石塊。一位高大黑臉的壯漢揮手要求大家不得動粗;他自己卻一側身以肩膀撞頂大門。「嘩!」一聲,玻璃碎了,門也撞開了,站在前頭的人群呼嘯而起,闖入分局寬敞的辦公廳。

意外得很,官員職員踪影全失,是今早一直位未來上班,還是見情勢不妙逃之夭夭?

一個乍見就知是「番薯仔」而一望便曉是小使(工友)的中年男子愣愣地站在樓梯口。

「燒咧!搬出去燒─攏燒!」

「過遠離點咧,唔通燒到厝喔!」有人這樣提醒。

於是庫存的香菸、米酒、清酒、火柴,連同能夠搬動辦公桌椅,櫥櫃箱子全拋出去,拖挪到街道上來,當眾引火焚燒!

「嘿嘿!哇哈!請看者係啥咪?」一個瘦長中年人雙手高舉捧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向大家晃動展示。

「哇!錢咧!簇新個十元紙票咧!」

不錯,是民國卅五年五月二二日由台灣銀行發行的「新台幣」,全是簇新的最高額─十元鈔票。

這個受長中年人全無猶疑地把全部鈔票拋近熊熊上騰的火焰中……

四面八方的百姓人群拼命叫好鼓掌;沒有誰顯露不捨痛惜的神色,更絕無誰伸手想撿走散落於火焰之外的鈔票。火舌奔騰輕烟裊裊,群眾的情緒也完全爆炸了,歡呼叫喊聲化成強烈颶風在街道巷口滾動揚起。

就在這時四輛黑色轎車駛近現場─大概是外地進入市區,完全不知情況的人物吧?居然搖開車窗在東張西望。這些有車豪客,一照面便給認出是「阿山哥」;臺灣人已經練就一眼便能分辨「豬仔」和「番薯仔」的能力。

「下去!攏總下落去!」憤怒的民眾一擁而上。

於是這群倒運的「阿山仔」─男女十一人,或重或輕都被毆打一頓。他們狗爬而逃,可是滿街是憤怒的百姓,根本無處可逃;這些人卻被一家鄰近的臺灣人洗衣店收容庇護了。妙的是並未被阻攔,而且有人給予善意警告;不要再逗留在街道上……

又有三輛車子駛近來─一輛鳥頭警車,兩輛載滿武裝憲兵白色吉普。

「……啊」不少人到抽一口氣。

「怕啥?幹咧!拖下來拍、呼伊死!」有人悍然衝上前去。

「沒唔對!圍起來,唔通呼伊逃去!慢慢圍!掠起來!呵伊死!敗命?幹咧」有人提示戰術謀略!

「 免驚咧!伊敢開 ?咱就呵伊撕碎落去!」

群眾情緒激昂,是爆炸中再一層次的引爆,一種決死的激情陡然鎮欇每個心靈,就在此瞬間,萬千個群眾成了視死如歸的戰鬥群……

突然,鳥頭警車衝向人群裂口,逃走了。

持槍略作發射姿勢的憲兵,倏地身一歪─原來司機發動車子─朝人少了地方急駛,逃命而去。

「哇哈!哈哈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歡呼聲,敲鑼擊鼓聲乍起,群眾嚐到「勝利」的滋味。這是未曾有過的經驗;百姓的力量,可以逼使持槍的憲兵─日本人的憲兵是天皇的代表,擁有無上的威權,是任何大官百姓都不敢冒犯的─落荒而逃?

然而這個短暫的「勝利」,卻種下兩個小時後慘重犧牲的種子。

出嚐「勝利」滋味的群眾繼續前進,人數愈發膨脹;在專賣局分局「解決」

之後,很自然地大家決定下一個目標;專賣總局。到專賣局找局長算總帳!

─另一方面,臺北市的各大學生已經紛紛響應,而且迅速串連起來。其中動員全校師生的是「延平學院」;臺灣大學和師範學院也沒入狂飆之中……。

到了近午十一點時候,臺北市小南門(麗正門)旁邊的專賣局已經被萬人以上包圍起來;自火車站前到公會堂邊市警察局一帶全是憤怒的人潮。

可是這回「官方」已然有備以待;約四十多個武裝警察,荷槍實彈嚴守在專賣局門口以及左右房舍之前;看他們的制服,顯然是自斜對面鐵路警察總隊徵調過來的;另外還有七、八個便衣配槍手槍人員,大概是緝菸組「經濟警察」吧?

百姓面對那七八神情陰冷的便衣手槍人員,真是仇人眼紅;未經言詞交涉就叫罵起來,而且有人把自己穿著的木屐拖下來砸向他們!

「唔通動手,先尋頭仔!」有人提醒重點。

「按尼者─陳仔豬!陳鶴聲手咱出來!出來喔!」

陳鶴聲是新任專賣局局長。辦公廳始終鬥窗緊閉,而且不見不影;看來不可能有誰會挺身出來面對群眾了。

群眾情緒又逐漸昇向沸點;叫喊聲壓過一切,又有人投擲木屐--臺北的本地人,多數還是沿襲日人穿木屐上街的習慣,所以木屐上街的習慣,所以木屐成了最佳攻擊武器。

─「砰!砰!」

─「砰!」

突然響起一陣步槍手槍射擊聲-是警察大隊朝天開槍示警。

這是人數上萬而自始就完全無有指揮系統卻又燃著的群眾,他們野犬狂蜂般紛紛衝進各房室倉庫,把能搬動的器具公物、文書檔案,大量的各種香菸、一些酒類,還有幾十包樟腦粉等搬出扛出,放在總局前;因為體積龐大,怕波及左右建築物,所以一直堆放到右轉角處街道中心,以及小南門前車道上。

沒有誰遲疑,也不用誰下令,這就放火燒毀付之一炬。熊熊火焰上昇高達二、三丈。大家面對斯景反而沈默下來。

在這過程中,和分局前狀況完全相同的是,沒有一個動手搬扛物回的人眾把物品佔為已有,或有其他閒雜人等混進房庫竊掠財物。

無數激動的群眾,看來一片混亂,實際上他們卻當場很快就推選數名代表,打算向專賣局長直接提要求;顯然地誰也找不到抗議的對象。專賣局小官員不見蹤跡,那些「鎮暴」警察以及他們的頭頭們,不敢「執行任務」,但也不甘心離開;一個個又惱怒又驚慌地站在一旁。

「喂!向伊─豬警察官提出抗議要求好嘸?」有人想出主意。

「哪有效?無共款啦!」有人不贊成。

「哼!向專賣豬官就有效?攏共款啦!咱祇提出就好,表示啦!」

「來!過來!豬仔官過來!咱乎汝講!」一位代表向看來是總頭頭模樣的警官招手。

經過手比口說一陣-請鐵路警察的頭頭代為轉達:

一、局方交出兇犯,當眾槍決。

二、從優撫卹被害者的遺族。

三、即時停止查緝私菸。

四、總局長出面請罪。

這是明知沒有下文的交涉。群眾的惱火無法平息,一群人便衝進局長陳鶴聲及前任局長任維鈞兩家官舍。還是不見人影,他們便把兩家門窗傢俱砸碎毀壞:意猶未足,又再轉向職員宿舍以及專賣局南門工場,把傢俱存貨設備打壞摧毀。

這時堆在小南門前焚燒的樟腦粉火苗由紅轉籃─樟腦粉在高溫下迅速溶解並全體猛烈燃燒,那白霧隨風擴散,濃郁的樟腦香四處飄送……。

─關於自古名揚全球的臺灣樟腦,在去年曾留下不朽的笑話。當時總局長是任維鈞,此人在配合陳儀長官搜括「政策」下,讓價值二百萬美元的樟腦粉油「消失」了。此事聞達於五月一日剛成立的省參議會。

在會議席上,這件事立刻引起參議們的一片聲討。其中王天登、郭國基、林日高等紛紛提出質詢。尤其王參議更是聲色俱厲,要求任某交代清楚。任某不得已,站起來支吾半天後作了奇妙的答復。他說:

「這個,啊,這個,關於庫存的樟腦,因為經費的這個關係,這個未能做好防範蟲害的這個措施-這個今後會設法改進─這個經派員查驗,這個結果這個,這被這個白蟻吃掉了。非常這個不幸這個可惜。」任某附帶解釋說:「各位這個,也這個明白:臺灣島位在亞熱帶,白蟻猖獗,這個所以樟腦……」

「啊!?……」倏地,三十位省參議先生完全愣住啦。

下一瞬間-是「郭大砲」郭國基最先爆開狂烈大笑的,接著如颱如潮的笑浪蕩開,昇起擴散:真正是門窗格格應和,屋項轟轟迴響。

因為列席的官包括農林處長趙連芳在內,不知發生了什麼可笑事況,個個惶惶然動彈不得;專賣局長大人任某站在那堙A雙頰通紅兩眼茫然。

後來「白蟻吃掉樟腦」的笑話傳遍全島,成了極具象微的「民間故事」而流傳下來。

為了這個千古笑譚,臺大文學部部長(終戰後改稱院,但是同仁習慣上仍稱部。)林茂生博士,曾在他任社長的「臺灣民報」上撰文;籲請中央學術機構好好研究-何以原是白蟻剋星的樟腦油粉,在光復後變成為白蟻嗜食的東西?是樟腦變質?還是「新種白蟻」厲害?

這是笑話,一則笑後心頭很澀很苦的笑話。不幸的是挑起笑話的人,拿來寫作諷刺文章的人,竟然因此種下禍因,而且屍骨難尋……

─近午時分。疲軟的日頭從灰色雲層冒了出來。雨歇了,風也靜止;也許這一場持續近一小時的火焚影響吧。氣溫倏忽間昇了起來,悶悶的膩膩的;就是怪怪的那種天氣。

林志天在人群中推擠了幾個小時,奇怪的是始終見不到一個熟人。

他決定回文山茶行拿隨身的小包袱,跟王打過招呼就回臺中或嘉義。可是街道上人眾不散,更見不到兜客的人力車。他搖電話到文山茶行想要徑自就走,居然沒有人接電話。他記得下午一點半左右有一班彰化為終站的火車;那班火車乘客比較少,他打算就搭乘那班回去。

他這才發覺正是中午時刻。在小南門轉角路上吃了兩碗「肉粳」;看看還有時間,他就往新公園走去。誰知離新公園還有一段距離就擠不前去了;新公園媔臍壓地全是鑽動的人頭;鼓聲鑼聲喧鬧中有人以高亢躁烈的嗓音在演講。

─「各位前輩各位兄弟,咱就去向陳儀長官討回公道,好嘸?」

─「幹咧!看 姓陳個『豬肝、豬膽肝』安哉講!」

看情形「事變」才剛開始哩。林志天深刻體會到了。他又改變主意,想想還是看過長官公署如何面對這個請願場面再走。

好像臺北市的居民不吃午餐,不要午休了;就在這午餐時刻,以新公園為中心,人群越來越多,看樣子全無組織,無人領導,可是並不混亂;錯落地有好幾輛卡車雜夾在其間;好幾隊敲鑼打鼓的,那裝飾架勢十足是迎神賽會的模樣。可是他們個個神情冷肅、咬牙瞪眼;或滿嘴三字經叫吼不休。

林志天有點後悔─不要說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見到那請願的場面,就是要脫身走在往火車站怕也十分困難吧?

「走一步看一回再說啦。」他安慰自已。

下午一點剛過,人群就緩緩移動了,目標是長官公署。隊伍愈聚愈長,敲鑼打鼓,高喊「槍決 手!」「廢除專賣局!」隊伍通過測候所,第一師校、女中、長官公署就是舊市政府(現在的行政院,案,擬使用總督府,因美軍空襲,前後兩處中彈,修復中。)對面是臺北州廳(現在監察院使用。)

林志天很快就發現這無數憤怒的百姓,在無秩序中卻出現「自然的秩序」-以適當的穩定速度,以不擠不疏的間隔,如排山如海浪昂然奔向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

卡車和鑼鼓陣在前引導,一些一望便知是在校學生或返鄉軍人的青年走在前面,隱隱是指揮指導的身分。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短髮黑褶的女學生們, 們十幾二十人為一隊,也憤怒地朝目地的前進。另外就是明顯的做小工幹粗活的工人,以及捲褲管戴斗笠的耕地人-也不在少數。驚人的是他們提著木棍、扛著鋤頭柄……

「那樣扛鋤頭柄、提棍子是?……」林志天越想越心驚。

─「交出兇手來!」人群中有人帶頭呼口號。

─「陳儀長官還我公道來」

─「廢除專賣獨佔制度!」

─「臺灣人站起來!」

「貪官污吏滾回去!」

林志天起初是側耳傾聽,東張西望懷著「參觀」的心情。可是那一牆牆高亢憤怒的口號很快地點燃他心底的惱火,激起埋藏的義憤;於是他跟著嘶聲高呼口號,而且也加上自已的意思,帶動呼喊口號。

「公開槍斃殺人兇手!」他揮拳高呼!

「行政長官公開道歉!」

「臺灣人起來趕走貪官污吏!」

「臺灣人起來保衛家鄉財產!」

林志天恍然間意識到自已的心─不,連身軀也是不斷地膨脹擴展、上昇,終至於自已和眼前所有人眾合而為一體,以一體一心往前衝去,去噴射怒火,去討回公道,去討回臺灣人的尊嚴。

這是奇妙的感覺、異樣的體會,這瞬間的奇異感受,似乎深入那心靈的底層,所以往後痛苦孤的漫漫牢獄生涯堙A心頭腦海始終經常閃現這份奇異感受;並由此引導他們存在實況與生命意義的 邃思考深索……

下午一時二十幾分時刻。

行政長官公署前,那臺北市內不算寬敞的廣場前聚集了五、六千近萬人眾。原先作為先導的卡車、鑼鼓陣已經退到兩旁;喧囂聲完全消失,敲鑼打鼓祇隨著間歇性有節奏的抗議口號而揚起……..

「交出兇手來!」

「公開槍斃兇手!」

「陳儀長官:請出來!」

「貪官污吏:滾回去!」

「陳儀長官:請出來……」

上萬人的請願、抗議內容明確地歸納成這幾項了。這是令人感動莫名也叫人肅然起敬的場面:不見指揮者,未有糾察隊,人數迅速增加、萬人以上竟然不紊不亂,步代相當齊一地向前跨進:速度是一致的,那一字一逗點的口號更是整齊俐落、明明白白!

「沙斯卡哇(到底是)臺北人 !」林志天目睹這個場面,不覺脫口而讚。

目光突然轉暗。人眾不徐不疾的步子已然落到離長官公署巍峨大樓約一百公尺的地方……

「陳儀長官請出來!」

「陳儀長官請出來!」

「陳儀長官!請出來!」

「陳儀!出來!出來!出來!」

整齊的口號,也是請求,至此更簡化了:大家祇要求行政長官大人能露面答話!

「看樣子……」林志天腦海驀地閃過一絲藍色強光。

不!並非腦海閃現的藍光,而是黯淡天幕上出現的─當他清醒過來,也就是慘案發生後八、九秒鐘之間,他才辨別清楚,那是長官公署樓頂上射出數縷藍白閃光─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槍聲?是的,是機槍聲,發自樓頂上的兩挺重機槍。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這是左右兩邊屋頂噴出的槍聲。

「哇!」

「阿母喔!」

「哎喲!啊呀!」

「殺人!殺人了!屠屠、屠殺啊!」

陡地,人眾如巨牆崩頹,紛紛仆倒,往後倒去!

─「格格!格格!格格!」一挺機槍朝接近死傷倒地的距離一帶定點射擊。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另一挺向天空示警的連續開火。

可是第一陣連放就是朝人群來的!

退潮般的人群已經撤離一倍遠的地方。在持續的機槍聲中,大部分人四散奔逃離開了,卻還有幾千人凝聚在一起不肯撤走。

倒在空曠廣場上的人有二十個左右!

示警的子彈還不斷射來,沒有人敢靠近傷亡倒地的人。

過了十分鐘左右,大部分的傷者或掙扎著逃,或帶著血路慢慢挪移,到了「比較安全」的地方,「勇敢」的民眾這才衝過去把人架起脫離險境。

最後留著六個人倒在血泊中,不見動靜,顯然是死亡了。

突然,一輛吉普車駛進空曠的廣場。

跳下來的是一位黃髮綠夾克的洋人。

有人認出是聯合國救濟署的記者「派尼」先生。

他向長官公署前的守衛隊揮手,表示他要救人的意思。(憤怒的人眾向公署逼近時,公署前並未出現武裝部隊;在傷人之後,或大家驚慌奔逃之際他們才突然露面,而且有二百人左右,真是「用兵」神妙。)

守衛隊方面有人作手勢;指倒地的人,然後五指往外頻拂,大概是准予搬走的意思。

派尼蹲下來檢視、翻動倒地的人。他站起來向躲在路肩邊的人力車招手;他伸出兩隻手表示徵求兩輛車的意思。

五分鐘後,在派尼先生指揮下以人力車送走兩個重傷的人。其他四個人仍留在當場。顯然是斃命無救(兩個重傷者,據說送到一家基督教醫院救治;其中一人傷重,在兩小時後含恨而逝。另外,自己逃離現場的傷患有兩人不治死亡。)

至此已經確定,機槍射擊當場打死四人;那仰躺測臥的模樣,看來都是二十多三十來歲青壯市民。

這是台灣四百年史中所未有的慘絕事件;在最高行政官衙前,手無寸鐵的百姓被射殺當場。

據說那四具屍體一直暴露在那裡。了下午三點陳儀宣佈戒嚴。台灣人原來不知戒嚴是何物,第二天早晨,幾個市民去認屍,結果附近的憲兵開槍,一人大腿受傷,大家狂奔逃命。後來四具屍體被拖開,堆放在公署對面「台北州廳所」前面草坪上。﹙今之監察院﹚

逃散的人眾迅速湧回市區每個角落;百十成群聚集在街頭巷尾,將荒、憤怒、怨恨夾雜的心情情緒交流著、融匯著,新恨舊仇激盪而爆發!

於是由獵京兇手而變成以「阿山仔」為對象的喊打喊殺;「打死阿山仔」、「打死豬仔官」、「清除貪官污吏」終於成為全台灣人行動的共同目標。

下午二時左右,一些積極行動的台北市民不約而同地往「公會堂」﹙改名為中山堂﹚匯集,準備討論如何應對變局。可是公會堂附近有鐵路警察隊和憲兵隊人馬集結在附近,動機不明,大家不敢靠近。後來便自然地轉到新公園這裡來。新公園是台北市庶眾最愛來閒聊乘涼所在,也是適合於聚眾發表高論的地方;在市參議及省參議選舉期間,這裡成了「政治廣場」十分有趣。

憤怒的市民自各處湧向新公園(正確地點是現今博物館後面)之後,先是三、五成堆揮拳擦掌怒斥陳儀公然指揮殺人,然後形成一、二有領袖魅力的人為中心,開始討論問題。

「正式會議啦,看堆啥人做主席?」有人這樣提議。

大家熱烈贊成。有人發現名律師李穗台被依群人圍著在高談闊論。於是不由分說被推為主席;一場真正的「眾民大會」就這樣促成招開了。後來使參議李仁貴到場,此人向來已敢言敢作度惡如仇傳名,於是這場大會「二李」成了要角。

李穗台新竹縣竹南人,擔任北市律師公會副會長,所載長住北市,是一位理智冷靜正直而執著的人,因為贏了幾場大官司所以名聲十分響亮。世事難測,誰知道這樣糊裡糊塗當上主席,卻在十幾天之後以「率領叛亂」大罪,與同是律師的弟弟李穗風同遭大劫。

這場大會熱烈紛雜兼而有之;從發言這背景看來除了一般平民百姓外,所謂海外返鄉「軍屬」和青年學生二者嘴為踴躍激昂。另外重勞動者和小公務員、教師等也不少。

(按:台灣人被征赴南洋的青年,當上正規軍的極少,大都是軍夫、勞動隊員、佐理人員等,泛稱為軍屬。)

再近一個小時的討論後,做了兩項重要決議:一是依不同的背景與團體性質,分頭組織「自救自衛」團體,決心和陳儀的摟儸拼鬥;二是組成五十人「特攻隊」,立刻佔領到公園內的電台(在集會的右斜對面,即近臺大醫院處),目的是向市民,甚至全島廣播慘案經過及陳儀的罪狀!

提案獲得全體醫治支持,於是一群近百的「特攻隊」便「攻向」公園內的電台-所謂「攻」只是滿腔怒火和僅握的雙全而已。

電台的「攻防戰」在十分鐘之內結束;「特攻隊」與上外省籍人士,無論官吏或百姓揪起來就是痛毆一噸,打夠了便放人。再電台內外八、九個外省籍工作人,有的見機得早,未經「接觸」舊翻身逃走,有的挨打跪地求饒或痛哭福地求救,之後都放了他們。可是誰知道十天之後,這裡成了污血遍地,裂屍碎肉散掛樹幹支蚜的阿鼻地獄?

-一切相當順利。廣播詞是李穗台、李仁貴二位協助一位台大學生匆匆草就的。內容分兩部分,第一部份簡單明白報告昨夜在天馬座茶坊緝煙傷人,以至於長官公署前機槍殺人的經過;第二部分是呼籲市民團結起來自救,請求全島同胞仗義支援。這部分的大意是這樣L用日語撥出)

「台北市駱坳比台灣全島若米那殺馬(諸君):我卡台灣,終戰後中國國民政府接收後,政治黑暗,貪官污吏到處尼橫行,十分跋扈無理!陳儀場官哇,週一惡民政處長、加上張廷哲、包可永、嚴家淦、胡福相等小人處長、大惡人葛竟恩秘書長、柯遠芬參謀長,貪官污吏一個不曾處罰!他們貪污而有所仗恃,牽親帶戚乎朋引伴,佔據高位尼互相包庇為非作歹。苛訥樣官吏和軍隊結合下掠奪財貨,勾結走私;台灣豐足訥糧食被奪殆盡,人民生活之資已無!苛訥樣下去那拉,搭單餓死一途。與其餓死又利,我等不如站起來貪官呃消除污吏呃打倒,求得生存……」

這一段激昂憤怒的廣播猶如嚴冬裡一記焦雷,震醒蜇伏的心,也激起抗拒報復之念,於是全島風起雲湧,山河動盪起來。

下午三點鐘,林志天搭火車回台中。下午三點鐘正是陳儀命令警備司令部發布戒嚴令的時刻。

台灣人不了解,更沒有生活在「戒嚴令」下的經驗。

實際上,台北市民生聽事件廣播以後,先事關店閉戶-不是如此「明哲保身」,而是走出來集結在街道,大家商討如何「採取行動」。

台北街頭在戒嚴令下,開始進入碎肉血流的剿殺風暴之中……

二月二十八日入夜之後,逤風細雨時續時驟,一團沁骨蝕髓的陰寒攏罩著整個台北市、全台灣……

每個人的心,更是給寒雙水雪凍僵了。

下午三時警備總司令部發布戒嚴令之後,台北街頭出現使所未見的軍民混戰場面。

因為台灣人根本無法理解「戒嚴」的嚴重意義。

陳儀長官夏令軍警人員,以火力「掃蕩」街頭群眾;在軍警槍擊聲中,台北市民由驚覺而怒極而設法反擊。市民單憑赤手空拳,或棍棒是無法抗拒真槍實彈的,於是市民把「消除貪污」、「嚴懲兇徒」的激憤,轉而向一般「阿山」下手;燙無標準的毆打「外省人」、「中國人」!

青年學生和海外回台的軍屬們腦筋轉得快,他們展開襲擊派出所,奪取槍枝彈藥;「戰鬥」的隊伍迅速組成,指揮系統立即建立。台灣人的秩序能力、團結習性,在這不幸時刻顯現出來從事不幸的抵抗戰鬥。

一些地方紳士,有影響力的人紛紛集會商量;他們推選代表到市參議會,尋求處理方案。參議會立刻召開臨時緊急會議,決議推派本市出身,剛選上「省參議」議長的黃朝琴國民參政員林忠、北市參議會議長周延壽等三人為代表,向陳儀提出-槍決兇手以撫民心等五項要求。警備總部參謀長柯遠芬代為受理後,卻再晚七時半向市民廣播長官公署的態度;他說這是「少數暴徒毆打外省同胞,並焚毀公家財物的痛心事件」、「是台灣同胞的一大恥辱阿!」最後柯某表明長官公署的處理方針是:

一、 依法嚴辦肇事緝私凶犯,保證以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二、 少數暴徒越軌危害社會治安…..盼望市民發揮手法精神、遵守秩序、信賴政府,靜待合理的解決……

-台北市民幾乎已經「習慣」於陳儀官署的心態-拐彎抹角說來說去施則還是在市民,市民是「暴徒」!

今晚台北街道的路燈顯得特別昏暗;遠近疏落的槍聲卻非常清晰。全市各個角落傷亡的人數不段增加。新的手段、新的機謀,以及新的抗暴組合正在滋生、進行;其中意義重大、關係至深的幾路人馬,正在研議密商,正在規劃謀略……

台灣警備總資令是由陳儀本人間銜的:警備總部的實際負責人是參謀長柯遠芬將軍。

在長官公署內的警總部煙火輝煌。議事廳座著二十幾個人,柯某向市民的廣播完畢,黑色轎車駛抵廳前是八點過五分。

「起立,立正!」憲四團團長張慕陶少將適時發出口令。

「不!不!張團長;從簡-」柯某短小結實的身子陀螺打轉,雙手不斷作入座免禮的動作,人很快就趨到前端講台前。

這是軍政主管第一次為事件舉行的集會。

民政處長周一鶴、警務處長胡福相、憲兵四團長張慕陶等之外,屬於「軍統」的內部幹部劉啟光、林頂立、陳達元等也參加與會。

另外就是直隸總部,由柯某直接指揮「特勤室」各組負責人,他們一律黑尼中山服,理平頭佩手槍,是「武職文官」,幾乎不與外界橫的相關單位接觸。今天他們竟集體出席;面對一張張冷肅嚴厲的模樣,連民政、警務單位的一級人員也有些忐忑不安。

會議自然由柯某主持。幾句場面話後,柯某直接了當地提示「政府」面對「事件」的原則:

一、 以大方針處理小事件的原則:領台伊始根本未定,政府決定利用這次「小事件」,徹底剷除阻礙施政大計的人與事物。

二、 誘蛇出洞原則:先擺低姿態,引誘隱藏的反動人物現形,然後在適當時機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三、 高壓善後,震撼原則:這是前一、二項原則的實踐,也是唯一的必要手段。

「討論」就在這三原則範圍內進行。這時柯某特別向與會人員保證:這是陳長官祥議後的決策,也就是陳長官的命令。柯說:

「這個方針,在六小時內-也許現在已經專電報告中央。」

「那這個,參座,關於急電中央派兵平亂……」胡處長說。

「嘿嘿!同一電文,知道嗎?同一電文,哈哈!」

「報告參謀長,我兵力,不夠哪!可要多…多……」

張慕陶跟柯某另有過節,當面談公事有點怪怪的。

「放心,張團長-各位:座都是政治作戰老手;陳長官這三原則的深意妙用,到了中央,中央豈會不明?」柯某話題一團:「反正中央知悉台灣人造反,一定會派大軍來援;大軍一到,如何擺平叛徒,如何全面鎮壓,那是台灣地方事務,中央管不著不是?所以…..」

所以正式會議結束後;柯某把「特勤室」人員,以及劉啟光、林頂立等人留下來。

「參議長要我們怎麼做?」一直未發一言的林頂立說。

「嘻嘻……」柯某笑將起來。

「我們『軍統』,在這次事件中,可要小心應付。」劉啟光說。

劉是頗為謹慎的人。

「啟光兄,應該是;可要好好把握、利用!」柯糾正劉的說法。

「這回是……」林「特勤室」的人員一眼。

「林兄:直說無妨,全是自己人。」

「這回是我們『軍統』和『政學系』聯手對付『C•C』……」

「對。」柯雙眼迥迥閃亮:「鎖住『C•C』,不許他成氣候。當然,也不能讓『政學』趁機

坐大-這還是『中央』的意思,懂吧?」

劉、林、陳等含首表示心領神會。

「黨、台主委李翼中,沒什麼啦!」劉說。

「台、黨部調查室主任蘇泰楷才是膿頭,最好揪掉!」林是行家說行話。

「完全正確。不過…..」柯掃大家一眼,冷冷一晒說:「李友邦這個人,更要藉這個機會……

想想:三青團中央直屬台灣區團部幹事長,直屬蔣先生。這不打緊,三青團的勢力最先進入台灣,到今天,在台灣,軍、政、黨三方的勢力都抵不過三青團……」

「是是。不過三青團,也不是那樣一條鞭單線一貫的吧?」他和三青團另有淵源,所以也感

不安。

「也是也是。」柯神情一爽,笑笑說:「關於李友邦……嘿嘿,這個人髮長辮子粗,有人會揪

住它的-喔!這話就當沒說。這位:得保密防諜喔!哈哈!」

柯某話落,神情一肅;在座瞬間臉色有些轉白發綠啦。沒誰再發言,或線出名確的表情。柯

一愕,緊轉一個話題-要求「大家」配合的事務。他招呼「特勤室」人員中最魁梧的一人到前頭來,然後向劉等介紹:

「這位同志,各位大概聽過,是新竹人-徐得暉,我們警總調查室直屬『行動隊』,台北大隊隊長。」

接著柯把目前的「行動」方針簡明告訴劉、林等人,並敲由他們立刻展開「行動」。林臉上有些笑意。因為徐得暉是他的心腹呢,柯還是密中有疏吧?

劉啟光、林頂立、陳達元等人離開了。柯某把徐得暉帶進個人辦公室繼續密商明日議後各項行動細節。

在同一時段,「延平區內」,也有兩處兩股人馬,正在熱烈而嚴肅地密商對於事件的因應大計。

其一是延平路一五九之三號,主持人是烏處蔣為圳,蔣某是日據時代文化協會名人蔣為穗之弟;文化協會分裂後,蔣為釧參加右派的「台灣民眾黨」並任中央執行委員,終戰後與同是民眾黨中央委員的張晴川等組成「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積極從事政治活動。

今晚與會的就是「政協」的張晴川、呂伯雄等人為主,其他有民報主筆陳旺成、延平區區長張清港、市黨部委員王江崑、中山區區長黃逢時、市參議周百練新竹縣籍省參議,也是省黨部紅人的彭德等人。

快八點了,與會人數比預計的少。蔣某早先表示黨團二單位負責人一定會來,可是李翼中、李友邦卻遲遲未見露面,結果只來了黨部調查室主任蘇泰楷。

蔣某還未把話題引入正題,張清港和黃逢時這兩位區長(同時是後補是參議),便跟周百練大聲爭執起來:

「總之,謝娥嘸應該黑白廣播-明明統殺五、六人,為啥昧死傷事故係混亂中撞傷踏死?」張清港十分腦火。

「這個時陣安尼講,大傷市民的心啦!」黃逢時付合說。

「係安尼啦!」周百練是替同是醫生的謝娥開脫:「伊係勸合啦!想緩和民眾各氣憤搭唷!」周多年來日常全用日語交談,現在用起母語來反而十分拗口,說著說著語氣詞又露出「日式」來啦。

「好!免講咧啦-謝代表來電話講無來咧啦!」蔣某開口了:「伊講:民眾包圍伊的病院;將藥品、家具拍破去咧,還拋出去點火燒咧!」

「阿!」在座人人出聲驚呼,面面相覷。

「伊講請憲兵去保護-伊那無逃走,怕係生命難保…..」

也許這一席話帶來震撼太大,近兩個小時的聚談、發言卻十分冷淡,反而是交頭接耳在交換「保身、保產」的切身話題,因為這些人都算是家大業大的人物呢。

最後蔣某在十分心煩雙唇緊鎖的神態下,做成三點「決議」:

一、 政協會成員務必團結力量,集中意志亦面對變局;消極方面,以團體力量謀求各成員利益、身家的安全。積極方面,伺機壯大政協,發展政協潛在勢力。

二、 加強團黨聯繫,急電中央某某,維護在台逐漸壯大的實力;嚴防「軍統」趁機迫害。

三、 採取「兩面等距策略」-一方面主動向「攻擊」、「軍統」輸誠,表示共紓時艱令一方面與「在地派」暗通款曲。

關於第三點,蔣某特加予解釋:

「政學和軍統是我們真正之敵,但是目前對方勢眾權大,向他們示好,可以紓減對方敵意;將來在地派垮了,我們是『平亂有功』」!蔣某平板瘦削的臉頰有了笑意:「萬一在地派搞得出局面,那時我們又可平分天下的。所以,嘿嘿!」

「沒唔對!」張晴川適合表達了他敏銳的政治見識:「者擺個事件,係今後台灣大局個轉變點,愛好好考慮、好好運用-下者保身家生命,上者成風架浪創造大業!」

張某四十五歲,比蔣某小三歲北市參議員。蔣某只是候補參議,不過他卻是省參議候補又是政協掌門。可是張某的財資就非他能比的-是台灣第一劇場總經理、台灣汽車公司董事長。蔣、張在政壇上名聲在伯仲之間;今晚這一唱一合之間,此派人士的政治智慧、風格,可說是表露無遺了。

-同在延平區建昌街十五號(今之貴德街十號十二號)「文山茶行」,被蔣為川稱之為「在地派」的主要人員全都聚集在此;王天登、「紅色的」林日高、蕭來福、蘇新、王萬得、連溫卿;文化人王白淵、林秋水、巫清芬、王詩琅;市參議黃朝生、徐春卿、李元貴,律師、又是國大代表,板橋的林宗賢等人。大家討論到一半時候,律師兄弟李穗台、李穗風,新生報總經理阮朝日三人也連袂到來。

首先大家為一個原則爭執得十分激烈:蘇新、蕭來福等人主張立刻組織群眾,指揮群眾-尤其聯絡復員「返鄉軍人軍屬」,以及大專學生-迅速展開武鬥,以武力「改革政治」……

幾位參議員和文化界的朋友則主張:協助市民避難。他們認為「武鬥」欠缺成功條件,徒增傷亡而已;可預見的報復行動尤其可慮。為今之見 :一、運用影響力,力勸市民冷靜下來,停止鬥毆行動,恢復日常生計作業;二、速急由民意代表、社會清望人士,聯絡黨政人員共同組織「處理委員會」。一者藉以出面保護市民,二者代表傷亡者向政府較設賠償事宜。

「阮看呵…..」天王登長眉聳顫:「者兩案真是南北兩極,怕難找出共通方案-大家都接受各路子來。」

「又是左右分家-唉!」山水亭主王白淵是台北藝文界共同友人,在此艱難時刻,面對兩難之下不絕喟然長嘆。

「天登兄,系安尼啦:無論如何,難以善了;白白等死,莫如採取主動,呵伊拼咧!」蘇新說。蘇「最紅」,大家都知道;平時他講究謀略,今晚提議硬幹,頗出人意料。

「無過,拿啥咪去拼咧?」王雙手一攤說。

「返鄉軍人、軍屬、大中學生-槍枝?接收軍警個;援軍未到前,有夠啦!」蘇說。

「可惜。可惜咱個……來得太快,也太出意外咧啦!」蕭來福說著說著,後半成了自言自語啦。蕭說的「可惜咱……」意思大家都明白。

「各位嘸知有想到無?在中國個政治來講,任何事件,意外變化,到了後來嘿嘿!攏變成攻擊政敵個工具,政治鬥爭個籌碼咧!」說話的是王萬得。他到中國大陸,有「豐富的中國經驗」,所思所擔掛又是一層面問題。

「工具?大家面對災難愛好好團結應付才係咧!」王白淵說。文人本色,實在很難接受王萬得的奇論。

「係安尼:咱多少嘛知樣:國民政府『CC』、『軍統』長年鬥得激烈,其他小黨派各個或歸隊靠邊捉對鬥,或劃分勢力合縱連橫……」王萬的說到奧妙處,那神情是又興奮又腦火:「還有-者嘛係友邦兄講個 :黨團政軍特各系統勢力進入台灣先後遲早有別,所以在台灣各系統強弱深淺無共款;各個為了壯大家己,攏嘛使出渾身解數,盡力搞垮別人……」

「係啊!友邦兄確實合阮講過:伊個處境極危險-伊分各敵對派係認定:勢力最大,佔盡台灣個政治資源!」林日高說。林是三青團紅人-曾是台灣區黨,台灣分團籌備處第二股長,他是最能理解個中奧妙。

「看來係人人危險。」

「係喔。嘸知啥人會成了犧牲品!」

「阮看三青團最險!伊最大,伊就係共同敵人嘛!」

「應該講係:唔知啥人能逃過被犧牲!」王天登沉聲說。他看看蘇和蕭一眼,欲言又止地。

「阮唔知,阮實在唔知中國人個政治安哉搞!」王白淵是一片迷惘,一臉悲憤:「日本人雖然壓迫台灣人,但是伊無安尼可怕-伊个手段手法,可以預料个……」

「王兄……」一直不亢氣的王詩琅適時阻止王白淵可能被斥為媚日的論調。

這又是一次無結論的議論。基本上,王天登的意思傾向於「以靜制動」、「減少傷害」的原則,不過,他也認為忍耐有限度,犧牲不可無代價;台灣人已經流血了,那就不能任他白流--團結起來,以談判方式促陳儀改革政風減少公然的貪污!

「未行個啦!無顯示力量,無效啦!」蘇說。

「咱團結起來抗爭-據理力爭,加上人民的鮮血,陳儀能完全不予理會?」王天登臉色轉青,因為他不相信。

「目前情形阿!除非拼!武鬥,暴力對暴力-台灣人民一致起來抗暴,在伊救兵未到前控制大局,彼時陳儀就會坐下來講理啦!」

「……」

「彼个時陣,蘇兄:爾一陣人還會坐來下未?」有人話中帶刺。

蘇新俯首不語,蕭來福輕拉他的衣角,搖搖頭……

「阮……」王萬得清咳兩聲:「阮也係無贊成拿無經驗个台灣青年、百姓和陳儀開戰,加唔過,陳儀者款人係不可能和咱坐下來講理个啦。者个認識唔好無喔!」

一陣爭辯,依然不得共識,不得要領。

蘇新、蕭來福、林日高、王萬德等人終於連袂走了。他們並非回去睡覺;他們決定「獨立作業」。

-夜深了,咻咻風雨中,仍有疏落槍聲。

-在這深夜,台北市裡,還有數處數批人馬在討論、會商。

台灣大學、師範學院的學生領袖,聯合起來再台大禮堂集合、聲討陳儀暴行,商量對抗大計-在討論組織「聯隊」之前,五個穿著黑衣金紐釦制服的台大學生突然端著步槍衝上講台。就在大家譁然之間,居中那位矮壯學生開始報告他們的「戰果」:

「大本營發表!」他裝腔作勢,以日語學日本軍部廣播戰果的調子說:「午後五時三十分,植物園外得一卡車戰利品呃奪取……」

「喔?」大家一愕……

「車上訥支那憲兵-二十名武裝憲兵呃俘虜悉達!」

「可累哇?……」這才是大吃一驚。

「喔!斯巴拉西啅!」(太棒啦!)

群眾沸騰起來。接著矮壯學生說明了十分戲劇化的「戰鬥過程」:他們五人站在路中央,雙手舉高命令載滿武裝憲兵的大卡車停車。車子停下後,兩人作衣袋中有手槍狀,司機臉色轉白跪地求饒。

-「不要動!」路旁建築物適時露出五支槍管對準車上蠢蠢欲動的憲兵……

事實上,那「五支槍管」不過是日據時候軍訓用的「木槍」罷了。

「哇哈哈!萬歲!萬歲!台灣大學萬歲!」

「師範學院萬歲!萬歲!」

「無敵訥台灣人萬歲!萬萬歲!」

本來是想要冷靜地討論如何「對應時局」的吧?這一段「大本營發表」-輕取豐碩戰果的消息卻引起極不利的導向:以為「支那軍」根本不堪一擊;俘敵奪械都是易如反掌的。這是不性的開始,在短短半個月中這群天真無邪的大孩子竟然十、九入阿鼻血獄之中……

在台灣大學文學部(院)部長-林茂生博士客廳裡,入夜之後也聚集了七、八位教授學者;其中還包括了羈台的日籍學者金關式、國分式,以及民俗學者池田式等三位。

他們有的慷慨激昂地在訴說陳儀的不法,有的在謂嘆事態的嚴重,有的在憂慮後續的風暴;他們都提不出什麼解救的方策來……

-在私立延平學院(今之延平中學附近)孫姓教師宿舍內外擠滿了怒火燃燒的學生;其中也配上了四、五位年輕師長。人太多了,有人提議乾脆到學校聚會,於是全眾吶喊,呼嘯著馳往學校;操場沒有照明設備,又怕警方突擊,又沒有禮堂,只好就佔用上下二樓相通的教、訓二處辦公廳開會討論。

延平學院是終戰後朱朝陽先生所倡設的私立學院。朱先生畢業於東大法學部,高考及格;曾任北九州鐵道運輸局長;在學期間就深受日本先覺思想加福澤諭吉的「西洋事務」、「文明論概略」等著述的影響,強調獨立自尊精神;創校後即高揭此進步思想為施教理想,頗受本土智識界敬重與欣賞,所以初創新校就擁有七百名學生。

朱昭陽先生諄諄教誨的民主法治、獨立自尊、理性平等、不畏強權,所以學生儒染之餘,個個理想崇高,正氣凜然;面對「夢寐難信」的陳儀貪暴作風,久已怒火填膺,而今既然平白槍殺百姓-他們終於走上徹底抗暴的不歸之路。在以後的半月不到時間,這個青年學府的純潔學生幾乎是獵殺殆盡,血染校園……

-其他幾個聚會是:台北一中(今之建國中學)教員王祐仁的宿舍裡。王氏曾是新竹地院檢察官,因為偵查竹市市長郭紹宗貪污案被設計陷害;王引咎辭職後,在亦師亦友的一中校長陳文彬力邀之下,於去歲九起來校擔任英文教師。

今晚與會的除同校教師五人外,還有一位是王祐仁的留日前輩,也是司法界前輩-台北高院推事巫宏基。(王是東大,巫是日本大學,後轉上海協和大學)王和巫雖然彼此知道有對方這一號人物,卻不是十分熟稔。他們是偶然間在美國駐台使館副使派爾家見了面才交往起來的。派爾是王祐仁的老師;派爾和巫則在東京交上朋友。王是何種情況下在教書的,巫很清楚。巫為了承辦去歲時二月在員林發生的-保安隊與法警流血衝突事件,竟然受到「內部」莫名其妙的壓力。曾經在日本內地任過檢事的巫實在無法想像「其中道理」。另依方面為了判決一件醫療糾紛-一位上校夫人生產時流血過多死亡,上校控告醫師過失致人於死;經他詳查事況推究法理,終於判醫師無罪。結果天天接到恐嚇電話,報請處理卻無動靜。他有了退意,派爾提醒他,何不學學王祐仁?

巫宏基是為此來找王祐仁的。當然今晚不會談到那種微末事務的,然而杳杳天意,誰知道這兩位本島出身的法界精英居然雙雙在旬月間罹難?而巫宏基可能是名望人物中最先慘遭恐怖虐殺的……

-在三青團中央直屬台灣區團部、幹事長李友邦寬敞的官邸裡,由三青團台區團第二股長洪石柱負責在招呼與會人士-包括三青團台北地區幹部,以及「關係人等」;例如教育處副處長宋斐如正是座上客之一。

他們是心情最沉重的一群。

李友邦台北新莊人,台北師範院退學後(註)到大陸入黃埔(二期),抗戰期間奉軍委會之命組織「台灣義勇總隊」,任中將隊長。洪石柱鳳山人,舊農組幹部。李的另一得利助手張克敏也是舊農組的人,黃埔四期生,以上校任總隊副(目前奉命赴日不在台灣)。他們曾經在閩浙一帶配合中央軍作戰;他們與中央軍、土共都有過接觸經驗,他們相當了解「中國人」。正因為了解-明白自己樹大招妒與中國式「平亂」的手段。

(註:李友邦原名「李肇基」。1906年生,1922年4月17日台北公校,師範部普通科,1924年3月19日以性行不良(打架)被退學,與李友邦同日退學的另一人是早期台共重要人物,謝雪紅唯一真正愛侶林木順。謝林曾一同留學莫斯科,反中後,林據說死於內戰中期,謝與楊克煌等於228事件後,脫走大陸,楊著「二月革命」小冊子屬名林木順、世人多誤以楊為林,或林之著作均有誤。林之繼子為科技專才,目前任職某公家機關,上述史實係由彼提供原始資料而撰。案:學籍簿記載「打架」,實際是「打巡察」)

李友邦算得是有志之士;對於多難的祖國,悲運的同胞,光復後的台灣,他淚流滿面過,他熱血沸騰過。然而「光復」僅近一年半中所眼見面臨的異象、怪事,他驚訝了、迷惘了、冷卻了;現在是困惑加上深刻的疑懼。李幾乎是明白看出了即將出現的巨變;慘烈鬥爭,殘酷屠殺。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

「宋兄:您看如何?」李已經習慣於使用北京話了。

「不動聲色;不談事件,不聚會,不外出,也不搖電話,不發電報……總之以靜制動,完全置身度外!」宋斐如說。宋雖然是本島人,卻有中國官場經驗,所以思慮周密,深桉自保之道。

「宋兄你可以,三青團怎能置身度外?三青團團員遍部全台,哪個人哪個地方不跟地方事務關係密切?唉!」

「尤其……嗯。尤其你那三青團在地幹部,部是舊日文化的,就是農組的,農組是全紅的;文化的,也左-這下『軍統』和『政學』怕是船到江中遇風暴-橫了心哪!」

宋斐如真正是越剖析越心驚。

「我想……先給委員長詳參一本……」李說。

「人家會說我們搞分裂……」洪石柱小生說。

「縱單線、忌連線,本來就是委員長的意旨嘛!」

「說得也是。」送沉吟一陣說:「参一本是必要的,那是救命仙丹。至於在本地,『完全不動』、『絕對不聯絡』---大概是目前上策妙計了。」

宋苦笑了起來。他把話頭轉過來:他主掌的「人民報導」年來難免也得罪了一些人,希望不會誰趁

「剿」了才好。他說:

「事件是平靜下來時,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停刊『人民報導』,嗐!看破了!」

是的。宋是看破了,可惜他這一生已然沒有機會去過那「看破之後」的悠然歲月了……

----今夜台北市另一個大場面的聚會是在龍山區的古剎---龍山寺中庭廣場上。

龍山區、龍山寺、寶斗里正式台被是低層庶眾住商之地。今晚在這裡聚集的卻是青衣色的「少年郎」;他們是海外歸來的軍人、軍屬。其中約一半是南洋地區---菲律賓、蘇門達臘、新幾內亞、爪哇等地的「興亞勤勞青年隊」、「某某派遣航空場技術大隊」、「海軍工員」、「空軍工員」、「某某礦油勘查隊伍」等成員,也有繼位真正的「志願兵」---例如今夜被推為總指揮的白程吉就是昭和十八年,台灣人第一批「志願兵」的優秀青年……

今晚與會的另外一半人員是所謂「中國戰區」回台的軍屬。其中大部分又是從海南島回來約半年之久的青年。這是一批「最最特殊」的一群:一、他們大都是正式戰鬥人員,有過與中國軍隊作戰經驗。二、戰後首先是被中央軍誤認作日人俘虜,清查之後,又以疑似海南土共而飽受剿殺,最後則被看成難民;受盡剝削勒索之後才以自己之力籌資購船,經過九死一生,在中戰後進一年才陸續回返故鄉台灣。所以他們是自認對中國人認識最清楚且情緒難平、心懷仇恨的一群受傷害的年輕人。

當他們踏上故鄉土地時,正是貪污橫行暴斂處處,產業破壞停頓,滿街失業人群,物價日日飛漲---陳儀之惡完全暴露,台灣面臨徹底癱瘓的絕望時刻。

他們回想在海南島的種種,在面對故鄉此番情狀,他們已然失去思考能力,他們化成憤怒的火焰,在歷史的不幸時刻,猛烈燃燒,「勇敢」地出擊。他們是受害者,然而卻也造成更大的傷害。

也已深沉。風和雨悄然止歇。是寂靜、靜止而陰沉的夜晚,一種徐徐默默浸蝕門窗牆壁衣被、穿透肌膚沁入心肺骨髓的冬之陰冷,佔領了這做不幸的城市。

連疏落槍聲也已消失,卻有漂浮攸忽的鼓聲夢幻般地此起彼落……

七、八處的聚會,密商、計劃;有的已散會,有的仍在熱烈進行,有的爭執不下,有的陷入無言愁思……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灣人驚慌、憤怒、悲慘,狂亂的第一日終於過完。然而二月二十八日、「二二八」將永遠永遠留註在台灣人的淺意識中,留住在百代千萬子孫後裔腦海灰質層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