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腥風血雨驚死人

嗚嗚…..阿母喔!死去咧!歐多桑(父)就安尼死去咧!膩江(兄)頭殼中鎗腦屎暴散當仆落去沒靜動!唔係發夢唔係傳說阮就安尼一塔塔一群群中鎗乎殺死去咧!敢係人間真實个代誌?短鎗步槍機關槍碰碰碰慘慘慘向咱人民開來…..阮單係憨憨東看西睇單係惱惱縑縑行過去請問个明白,單係空手空腳走過去,因何就機關槍相向咧?台灣人哪有過安尼無緣就流血陳屍?日本狗仔講係殖民台灣也沒安尼通通亂殺亂剿!

阮?阮係賣蚵阿煎的小販仔哪!

阮?阮係延平學院台灣大學師範大學的ㄒ一ㄝˊ ㄙㄣ啦。

阮?阮係工廠的失業細工。失業个,知嘸知?

阮?阮哇鐵之道部訥阿凱播(帶紅小帽在火車站賣飯包的)得是!多悉得喔累喔槍殺之斯路塔?(為何槍殺我?)

阮?阮係台北高院的推事判官,平生哇辦案卡納拉之(必然)依法公平得是唷!是人尼無冤無仇多悉德字分違法受給塔(受的到)責罰之?多悉得不可伉力事故訥死呃喔累尼(向我)討索價?喔累呃虐殺之,可訥(這個)冤恨,地獄人間尼如何消平得其路(可能)?

嗚嗚……唉呦!唔安願!阮無罪過失就安尼死了了係目珠無會瞑咧!想起前年八、九月,終戰囉,光復囉,迎祖國,三兩夜嘸瞑,路迢迢來迎接祖國的官兵,想係出頭天囉,台灣人回到祖國家已個祖國懷抱,在唔使過殖民地二等國民个日子囉!雖然迎接到的祖國關子仔兵隊桑係安尼破堪堪齷齪齪个的「蒲團兵團」(棉被兵團),阮大家理解諒解--那係對日八年苦戰人困民窮的自然現象,講係越發愛乎伊阿諾(讚許),也不為過。唉唉!蒼天!誰人知?祖國人祖官兵,破堪齷齪者不單信外表,伊个作風伊个性格人格,攏係破堪堪齷齪齪个?咱台灣的糧食呵伊運去打內戰,搶做私人物件發光復財,工廠呵伊拆去當破鐵賣,接收个飛行機好好个,伊空軍官兵竟澆上鹽水使機身生鏽,阿後摘來論斤賣「阿路米」(鋁),所以光復後台灣人最大好處係有便宜的阿路米鍋好買!台灣特產的樟腦、樟腦油呵「白蟻」吃了了咧!街巷外面公共設施个鐵器銅線鋼絲呵剝下來去賣咧!台灣人職位乎搶去,日產乎接受劫;「台灣光復」,歡天喜地,貪官污吏,花天酒地,警察蠻橫,無天無地,人民痛苦,烏天暗地,金子妻子房子車子面子--五子登科,者就係偉大祖國官仔个表現!加還沒夠,於今愛搶救搶,愛拿就拿,啥戒嚴來令刣人親像刣牛刣豬!幹咧娘!阿山仔!於今刣死阮,阮係死無瞑目冤魂不散阿!咱就試看邁,看伊蟹仔去橫行,橫行到幾時?台灣人民啊!起來!起來拍死阿山仔!趕走山豬官仔!咱陰陽兩界湖立拍拼!各位台灣个同胞啊!唔好!唔好使阮的鮮血白流咧!愛光復台灣咧!啊啊!阮死瞑目!死嘸瞑目啦!台灣人免驚!起來!起來乎伊拼!無拼哪有出頭天哪!啊啊!阮係生為台灣人,死做台灣鬼!阮還生个時陣想沒到底;死了後係徹頭徹尾想通透咧!台灣人免怕死,敢死就沒驚伊;敢死就拍拼才能打通台灣人個路,才能掌握家己運命!台灣人啊!安尼還看沒夠係嘸?安尼還沒覺悟係嘸---阮又,愛哭了咧……。

由台大文學部部長林茂生社長的「民報」刊出嚴詞譴責陳儀政治的社論。

其他李萬居任發行人的「台灣新生報」、林宗賢任發行人的「中外日報」、李上根的「和平日報」、王天登的「青年自由報」(三日刊)、宋斐如的「人民導報」、陳逸松的「政經報」等等都有或詳或簡的報導與評論。

由於報刊披露,台北市人才知道,國大代表醫師謝娥經營的「康樂醫院」,昨夜遭到憤怒群眾的攻擊-比想像中的嚴重;一、二樓能搬動的家具、醫療用品藥品、載昨夜全給搬出來,當街全部焚毀;連一個中型保險櫃也被扛出來,砸破拋進烈烈火焰裡。至於一樓的診療室,也被投以火把,但旋即被撲滅。謝娥本人挨了衝進二樓臥室的青年幾耳光;原就略肥的臉頰紅腫加倍看來十分「福相」。伊是家人暗中遙電話向憲兵隊求救,被憲兵護送到長官公署躲起來。

另外,外省人經營的「台新公司」、「正華旅館」、「虎標永安堂」等大目標都全給搗毀門窗,搬出器物用品,包括現款鈔票-一律當街焚毀。

報紙特別報導說:憤怒的市民,先是把「肅清貪官污吏」、「撲滅阿山」、「打倒陳儀公司」-等標語張貼起來,然後演說,之後動手。這些行動,他們無一例外的:就是絕對無人順手走任何財物。他們到處絕未損毀孫中山的掛像。他們的口號是:「咱者唔係強盜;咱者係起來反抗不義!」、「台灣人乎豬仔無共款」…..

三月一日,日頭剛剛昇空就灑落一片麗亮春陽,可是十分鐘不到又被灰白雲層包圍,於是又有些冷雨飄落下來。

台北市區、市郊,處處揚起鼓聲、鑼聲,卻不見人群出現;而顯然是發自軍警的槍生疏落點綴;兩者之間行程隱隱詭秘的對峙意味。

台北市街道上,架設輕機槍的憲兵車,武裝警察的巡邏車時而呼嘯馳過;車隊過後捏緊磚塊、手持木棍的市民又紛紛現身。

令一方面,鬥志高昂,憤怒激烈的青年們、學生們,正在編隊編組,檢修少數昨夜奪來的輕武器;有些人從家中拿來鋤頭柄、杵柄、長柄鏟、禾銲叉等「武器」,他們決定採取有組織的抗暴行動…..

上午十時,台北市議會邀請國大代表、省參議、參政員等在公會堂(中山堂)正式組成「緝咽血案調查委員會」。委會由是參議會長周延壽主持;主要任務是「正式」代表台北市民根長官公署舉行談判,謀求血案的合理解決。

委員會經過充分的討論後-修正昨欲討論過並向長官公署提出的五項建議為五項「要求」,共同推選黃朝琴、周延壽、王天登、林忠等四人為代表,向長官公署提出:

一、 即刻解除戒嚴令。

二、 即時釋放被捕市民。

三、 軍警不許開槍。

四、 由官民共組處理委員會。

五、 陳儀長官應向民眾廣播。

代表們還是未蒙長官接見,還是跟昨日一樣由警備總司令參謀長柯遠芬接見。柯某還是那句話;政府一定秉公處理,意見一定呈請長官定奪……

王天登忍不住衝口說了一句重話:

「參謀長閣下,這是拖延,不是積極處理問題的態度…..」

「麼個意思?」柯勃然色變:「王參議:你這話麼個意思?」

「本人是說,外面情勢嚴重,不可拖延不處理……」

「無麼個問題!情勢全在掌握中!政府已經……王先生:你唔好干涉政府處理方針!」

「請問科參謀長閣下:如此下去,情勢發展到全島動亂,誰來負責?」

「政府負責!」柯某拍桌而起,以指遙指王的鼻子一字一句說:「陳長官會負責!我柯參謀長會負責!你們:請吧!」隔幾秒中再補一句:「給我出去!」

四個人憋住氣,鐵青著臉步出長官公署,坐上轎車。在車上黃朝琴說話了。

「周兄:阮,阮愛退出處委會。」

「阮麼退出。阮看呵……」林忠搖頭嘆息。林忠原是廣播電台台長,三十五歲,參加省參選舉得一個候補名份,卻因特殊政治關係被弄到一個「參議員」的榮銜。

「這款代誌,唔係退出撤身個問題-咱回參議會去大家參祥看,安哉來救救百姓咧!」王天登說。王的語氣不急不燥,顯然他掛懷的不是柯某的威脅性言辭神色。

「係阿係阿!現下啥郎嘛免講脫身退出-黃兄:好否?」周延壽說。

-這是「緝調會」的第一次出擊,灰頭土臉的結果。以後一週時間內,他們頻頻集會開議,不斷向陳長官,向島民發出建言或廣播;他們曾集思廣益,打算以事件為契機,提出廣泛的政治改革要求;在以往他們對於支配者是批評的、失望的,甚至於絕望。可是這回他們仍然熱切祈求台灣的政治能夠有一次「和平改造」的機會。台灣人總是這樣謙卑柔順得幾近懦弱的。然而在以後的一週裡,事實上是衝突不斷、戰鬥不斷;死亡不斷增加,亂事迅速擴及全島。一週後竟然是血雨腥風碎肉紛飛哀嚎遍野……台灣有史以來最慘烈廣泛的恨史就這樣展開了……

-整個三月一日的上午,台北市內的「抗暴團體」都在組訓待命的蓄勢狀態中。

-傳說在圓山動物園對面「明治」橋頭,一群年輕人在全然「不知不覺」下,北巡邏隊以激槍掃射而全體罹難……

-據說,基隆地區大部分的警察機關都被青年學生佔領,人員予以集體「管理」中…..

-據說,桃園、中壢、新竹等第的市區民眾已經紛紛響應-奪取員警槍械,毆打「阿山」……

-到了下午,台北市內三支抗暴隊伍終於完成組織,並具備了粗略的指揮系統;一是由社會青年、海外還鄉軍人組成的「抗暴義勇隊」。本隊集結在萬華龍山寺,總指揮是魁武威武的白程吉。白是昭和十八年台灣第一批志願兵的一員;官拜日陸軍少尉,終戰解甲時晉一級為中尉還鄉。這就是所謂「波次坦中尉」。白軍隊伍分「海南中隊」和「南洋中隊」;顧名思義這兩隊中的成員來源;實際上其中卻摻雜了不少未出過海的本市年輕人。這個隊伍人數約二百人。不過以後的幾天中隨意加入參與的超過五百人之數。

第二個隊伍就是名聲響亮,後來也是死傷最慘重的「學生聯隊」。主要成員是台大和師院的學生,也有少部分工專、高職高中生「志願」加入的。聯隊長是台大政治系二年級的郭瑞清,兩個副隊長是師院的邱光湧和台大醫五的葉貞子。這個聯隊有一百十多人。

第三個隊伍是言平學院師生組織的「民主保衛軍」。因為是夜校,學生年紀較長,所以行動比較沉著堅定而有力。他們主張「突襲」與「重點攻擊」,所以是最具行動效力的戰鬥團體。「本軍」檯面上是由法律系一年級的湯慶銘掌旗,實際上的籌謀推動是留學法國回來的歷史系講師孫英夫。這個對無法確切指出人數,因為全校師生有七百六十多人,幾乎人人都熱烈「支援」或參與行動。他們最大的特點是採取「小組行動」方式-每七、八人一小組個別行動,發現大目標時又立刻聯合各小組共同行動,機動性特別強。

-到了午後,這些粗具組織規模的抗暴團體終於展開行動了。實際上所謂「攻擊」或「對抗」軍警的行動,是在這個十分才展開的。

昨日以來零零星星的戰鬥中,台北市民惱恨的重點,除了憲兵隊外就是鐵路警察隊。憲兵團有軍隊制式武器配備,各抗暴團隊無力直攻張慕陶的指揮部,憲兵出勤又是機動車輛配上輕機槍、四人以上戰鬥人員。所以大家不約而同地以鐵路警察隊為攻打的對象。

昨日攻擊專賣局台北分局與總局十,鐵警也是支援單位。鐵路局長陳清文等貪污、排擠台灣人員工的惡名更是全島皆知。

-太平町與萬華龍山寺一代是台灣庶務密集的地方,一北一南交接處就是北門(現在的延平北路一段,與中華路一段交界;東西是忠孝西路一、二段分界。)

下午三點左右,萬華龍山寺地區、太平町所屬建成地區的青壯後生,不斷往北門城這邊集結;大半是赤手空拳的,但也有不少人提著棒棍、三叉草叉或長柄伐刀之類「武器」,他們有所忌諱,把刀叉以報紙或布片包裹起來。

實際上,這些人怒火奔騰地想要決死意志一樣,可是如何「出手」卻一直是茫然的。

這是「抗暴義勇隊」指揮白程吉的觀感。他是台灣人中少數有站地作戰經驗的復員青年之一。

白程吉隨同「南洋中隊」隊長陳俊光,領著五十多人開到郵政總局前,放眼望去,北門城一帶全是人潮。

鐵路警察隊就是在那個孤零零的城門西北角。

「隊長:阿所個!」陳俊光手指嘴撇,示意朝又前方看去,說的事純熟的日語。

「學生聯隊-旗號!哈!宜啅!」白程吉說。

那是金鈕扣黑制服的學生隊伍。兩面黑底紅字的巨大旗幟,迎著略為西斜的陽光,特別顯眼刺目。

「抗暴義勇隊」的對旗比較小;黃底紅字也相當醒目。

「人,太多人,行動,困難啦!」陳說。

白略一沈吟,作手勢命令陳整理隊伍,然後跨上三台尺高的電線桿助墩,以自製話筒像大家喊話:

「米納桑,茍注意…..」他想想,改用台語說:「敵區-豬仔有槍仔、機關槍安尼闖去,危險!請退下,交予有作戰經驗個來拼卡好。各位看安哉?」

連續呼喊了幾遍,有些人眾往路邊挪開,有幾個少年卻反而往前面擠上去。

這時「學生聯隊」的隊旗已經通過北門城城門。白程吉發現學生中有部份人攜有日本制式步槍。他吃一驚。他這邊擁有從警局「繳械」得來的七、八支步槍,可是總共只有二十一發子彈,他嚴格要求;槍枝不可輕易露出,非他直接下達命令不許射擊。

他原先是命令陳俊光率隊不動,由他接近對方探清情況後再行動,可是這些臨時組成的隊伍怒火中燒,很難節制。所以陳幾乎等於領著隊伍緊跟在白後頭前進了。

白程吉等和學生隊伍會合了;學生聯隊的領頭事一個矮矮壯壯的學生。

「樸哇邱光湧,師院,有咯西酷(請指教)。」

「我隊作先鋒,先攻;安搭塔計,第二回戰尼希右,逗嘎?」白開門見山,提出聯合作戰構想。

「……」邱一時答不上來。

-「碰!碰碰!碰碰碰!」一陣銳利槍聲切斷人潮的喧嘩,空氣似乎頓時凝固了。

「哇!汽車驛!汽車驛方面……」有人大聲提示。日語「汽車」指的是火車。

隊員中有人遞一副望遠鏡給白程吉,那是軍用高倍數站場用望遠鏡。這些具有南洋經驗的青年默契極好,望遠鏡一到手,他就給高高抬了起來。

在鐵警與火車站間的長廂行建築物是鐵路局。現在出現在鏡頭的場面是;鐵路局朝車站這一面一片硝菸,槍聲不斷;再前方十公尺、三十公尺處一仰二仆三個人倒在地上,身邊一灘烏紅,顯然都重槍斃命了。

幾個中學生模樣的青年拼命往火車站那邊狂奔。火車站那邊擠滿人,揮拳吆喝,大概是替狂奔逃命的青年打氣吧?

「碰!碰!」

又有一個人中槍倒地。大概未中要害,很快就掙扎而起,再往前衝刺,可是腰身一軟,還是倒了下去。

白程吉示意放他下來!

-「注意希咯!」有人急恐示警。

-郵政總局隔著馬路側邊就是美國領事館。就在大家被槍聲震懾的時刻吧,一部載著七、’八個武裝軍人的卡車大概是由南朝北駛來(現在的忠孝西路二段),到達接近北門城門口,靠著右邊美國領事館的圍牆停下。

卡車想左轉駛向西北角的鐵警局吧。不說前面全是抗暴人群,一規例也不該在這裡迴游轉彎的。

住些抗暴人眾突然面臨情況,竟然失去主張,忘了動作。

可是卡車上的來福槍噴出青煙,「碰碰!」兩聲,接著「殺!殺呀!幹你老媽嘿!」吼叫助威,十分恐怖。

「臥倒!」白和其他隊員齊聲喊叫。

不要說義勇隊的人,就是一班台北庶眾也熟練於「敵機臨空就地防護」訓練的。所以一聲令下,人群立刻就地於瞬間找到最佳掩體仆倒下來。

實際上,大部分人只能蹲著,或側倒在空曠的馬路上。不過這齊一正確迅速的動作,顯然把滿車士兵嚇了一跳。卡車急速左轉,猛按喇叭,轟然聲中往鐵警局衝去。

-「碰!」陳俊光以正確的立姿放了一槍。

卡車上靠右邊的瘦小士兵突然身子往上「跳」了一下,然後往後倒去-是中彈吧?不過已經消失在寬寬的候車亭子的柱子後面。

在郵政總局前與美國領事館的北側圍牆間躺著四個血人。另外好幾個輕傷的,由朋友或路人扶著找醫院急救去了。

兩個人還能挪動;一個大概是大腿根部中彈;一個是又肩膀中槍,是個年輕女子。

當場斃命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一個頭蓋飛了,灰紅花白的腦隨塗在倒地的水溝邊。另一個直直躺著,顯得很安詳;只是左心臟不為飯碗大小的血池令人心顫神遙。

經歷一日兩夜大變的台北市民,面對慘劇慘象反而冷靜而沉默下來。沒有人走開,也沒有誰躁近的表示。

「米訥桑;正式戰鬥開始斯路,正式戰鬥人員以外,速刻撤出喔希望斯路!」白程吉還是以日語如此要求。他不急不躁,沉著鎮定,炯炯眼神中閃著一星一星的異彩。

「逗斯路?」陳俊光一臉煞白。

「突擊敢死隊喔組織,特攻攻擊喔發動斯路!」白凝神釘住陳問:「逗悉達?」

「阿納-頭部中槍那林秋郎君,陳納伊多可弟弟(堂弟)搭右!」

「阿!那拉,爾,處理伊去!」

陳俊光搖頭拒絕。陳低頭對著手中步槍發呆。

這時學生聯隊的邱光湧等也走過來。邱的身邊多一個白淨高瘦青年學生。邱介紹說是學生聯隊的負責人郭瑞清。

白要求學生聯隊退出,或做支援單位。白說這是正式開戰,學生不宜投入犧牲;應由有戰鬥經驗的義勇對去攻擊。

「我學生隊,誓死訥決心,有!」邱光湧說。

白程吉想想提出「聯合作戰方案」;由義勇隊發動「鉗行攻擊」-堵住後路,左右夾擊;預留前方一面任其逃出,然後學聯隊在逃脫路上劫機殲敵。

方案迅速達成協議。現在最大的困難是火力不夠。這是短時間內不可能突破的困境。白程吉卻胸有成竹,招集六、七位有些戰地經驗的幹部,向他們說明一種「小隊突擊」的作戰計劃;利用無組織人群正面推進的狀況,吸引敵方注意,然後從相反相像撲近敵陣;利用有效地形掩護,以準確的射擊懺敵,最後予「火攻」克敵……

-原來他們準備了兩個小桶煤油,以及用舊棉被的棉絮做成的「燒夷彈」-一辦是綿絮包裹石塊,作為引火之用,一半是酒瓶以半瓶煤油,用棉團為塞,做成可以拋擲的火攻武器。

不知不覺,已經對峙了兩個小時。五點一過,四周有些昏暗起來。

這時附近的收音機開始廣播陳儀長官的談話了。廣播的要點是:(一)緝私煙誤傷人民的已移送法辦。(二)被打傷的女人已經給予治療,並付五萬元安慰金,另一中流彈死亡的男子已經給予二十萬元撫恤。(三)今晚十二時起解除戒嚴。(四)參加暴動被捕的人……

「畜牯牲!」

「幹咧!陳豬官!幹爾娘咧!」

這段廣播反而引起在場百姓怒火奔騰!這算什麼話?實際上長官公署前機關槍掃殺五、六人以來,可以明確指出的被殺人數-包括眼前的五、六個人-至少在二十人以上,如果包括傳說中明治橋(圓山動物園對面)的襲擊無辜學生們在內,冤死者可能再一百人以上!

而且濫殺行動還正在進行中!

陳儀是兩面手法,而且完全以廣播媒體欺騙百姓。台北人是越來越覺醒也越決心做生死一搏。

然而,面對裝備齊全、防禦鞏固的彼敵,手中的棍棒伐刀又能如何出擊?

「咦厭-!」

「哇阿!」

幾乎是同一瞬間,在場屬白人同時發出震天憾地的奴吼,或赤手空拳,或揮舞棍棒想百公尺外的鐵警局、鐵路局狂撲過去!

「瑪等!瑪等!」白程吉、陳俊光等人大驚,狂吼驚呼要求群眾不可冒進。

可惜,太晚了,或者說,根本就不可能遏阻這場悲劇!

-「碰!碰!」鐵警局又開槍了。

「預定訥作戰計劃,速刻執行!」白程吉當機立斷,雙手揮動指示,戰鬥人員急竄而出-一原先計劃,避開正面的人群,自左右兩側包抄前進。

學生聯隊的人員也頗能默契協調;立刻撲近巴士後車亭子,北門城角、寬口大水溝等既能掩護,又能掌握敵人逃脫路線的地方埋伏著。

「米納桑!撤退!撤退!臥倒!臥倒賽唷!」學聯的郭瑞清不放棄勸阻狂怒狂奔的人群,可是效果幾乎全無。

「碰!碰碰!」

「唉唷!」又有人中彈!

「俯賽!俯賽!危險危險!」郭瑞清和邱光湧等忍不住在大聲警告!

「啞昧咯!啞昧咯!死奴啅!」學聯隊的人幾乎全都站起來,大聲示警喊話!

-「碰!碰!碰碰!」

-「阿呀-呃!」右一個倒地。

白程吉等八、九人已經進入鐵警局左翼。瞥見百十個年輕人瘋狂地撲向火往,他只能大聲喝吒,只能誇大地雙手揮舞表示不可前進。

當人無效,他知道,現在減少傷亡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逼近鐵警局,以決定之手段與敵偕亡,或者逼彼投降或脫走。

接近四十公尺之內了。

很遺憾,這一長方形朝南的房舍,西邊的窗戶很小也很少。這一點是火攻的重大阻礙。

「陳君阿挪右側逗嘎哪?」陳俊光等是從右側進攻的,那邊容易暴露目標,所以只是誘敵,這邊才是主攻點,所以僅有的步槍與「火攻」器具都在左翼這邊。

-「特制襲敵!呀!」由正面進攻的憤怒群眾喊出衝鋒的口令。他們以血肉之軀迎向敵人的槍械武器!

「噠!噠噠噠!噠!」這是機關槍開火。

-「碰!碰!」

「唷!啊啊-」

「呃!呃唷!」

不用看,十字路口到鐵警局之間瞬間死傷遍地。

白程吉右手握著一把子彈上膛的來福槍,領先衝到鐵警局後邊;後邊緊跟著兩個人各抓一把棉絮渣成沾滿煤油的「燒夷彈」,以搶到西側小窗戶下邊;另外幾個隊員,或持槍持刀,或同樣配備火攻器物-他們是主力,也都到達白程吉那個攻擊點來。

-「咻-」白從口發出一聲短促的口哨。

這是暗號。於是左右兩側,六、七顆「燒夷彈」同時投入屋內,頓時著火冒煙了。

「哎呀!」裡面傳出叫聲。

「火!失火!失火啦!」

-「咻!咻!」哨聲再起。

「射擊!」白下達命令,然後以最高抗的嗓音吆喝:「特製擊敵!殺!」

「殺!殺!」其他隊員也同時喊叫。

「碰!碰!」六把槍同時噴出藍煙。

「殺-之那黑!」

「碰!碰!碰!」

這是凝聚全部氣力、灌注全副精神喊叫,白程吉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全身內外,猛烈地燃燒著、爆炸著;北呂宋島森林中血戰的景象驀然漫天滿地的湧撲過來。心頭卻是清楚得絲毫不亂;這二十年來發槍聲、九個人的吼叫狂喊,如果不能懾服敵人,不能嚇散敵人,那麼自己八、九人的命不足惜,在場不知逃命的百姓,可能要傷亡數百千以上了!

-火攻成功。屋內濃煙滾滾了,還有幾道小小的火舌茂出來了!

「射擊喔,繼續賽唷!」

「碰!碰!」

「殺-殺-」

第三波攻擊發動了,最後幾顆子彈發射出去了。最後是最猛烈的「聲波攻擊」-喊殺喊衝鋒。

-「哇!哇哈!」隔著房舍的前方,突然升起吵雜的嚷叫聲。

敵方的機步槍射擊,不知哪一十分停歇的。聽聽看:事的,濃煙中隱隱傳出雜亂的腳步聲、器物倒地碰撞聲。可以想像整座鐵路警察局,必然一片混亂,可是能否「攻破」卻是誰都沒有把握。

「看:支那兵逃咧-逃出去咧-」

-「殺-苛戳賽!」

-「萬歲……台灣人萬歲!」

「搭累嘎?」大家一陣疑惑。

「右翼攻擊隊-陳俊光君塔即搭嘍?」白說。

「奇蹟」終於出現;四十多近五十名鐵路警察慌慌張張地撤出局所,他們擁有四、五部軍用中型卡車,奇怪的是大家推推擠擠,每部車子只做幾個士兵,其他的就載卡車前導下,又嚷又罵地跑著追著,往北門城這邊開來。

他們好像都背著背包,卻空著雙手,他們為把武器攜走?

有兩輛卡車好像架著機關槍的樣子。

這時烏裡不在冒出火焰,黑煙也轉稀了。看樣子剛才只是沾煤油的花棉絮著火,並未點燃他他器物。

現在,陳俊光等右翼隊員,其他後援人員全都到期。正準備步步為營「攻入」鐵警總部,卻又被另一景象吸引住;在警察隊後面,緊跟著跑出二十四、五名鐵路員工。看樣子是台北站的職員,或是眷屬的一部份?

這時刻出現一群「難民」並不奇怪,因為廣播中就交代過;「阿山」的眷屬最好集中到軍警駐地以策安全云云。奇怪的是;未什麼讓一群文職人員殿後陷入危險之中?

放眼望去,近一百公尺範圍內靜悄悄的;天幕半黑,灰黑的景物襯托下,地上死傷縱橫枕藉,幾乎是手腳相偕、烏黑血水溝連成泊。

一百公尺之外就是死寂的人牆,死寂中偶爾也會裂開一縷一絲淒厲的哭號聲。

鐵警們在北門城路邊略一停頓,他們大概是不敢往郵政總局那邊撤出(中華路),因為那邊擠滿雙眼冒火的市民。他們一拐彎,由另一條路(延平南路)往南撤。很顯然,他們的目的地是公會堂邊的警察總局。

路邊的市民也許嚇壞了,也許怨恨已經超越到任何語言表情與動作所能表達的極限;他們除了雙眼冒火之外,竟然始終是冰冷的寂靜凝視,連呼吸都摒出的靜止,眼珠凍結的視而不見!

-「啊啊……」人牆那邊終於有人發出聲息,接著咒罵、吼叫、哭聲突然爆炸開來。

約五分鐘之後,「抗暴義勇隊」-「南洋中隊」的戰鬥人員,「學生聯隊」的成員計約八十多人,聚集在人員已經撤出的鐵路警察總隊部前面。

「擄獲」的長槍約四十支,翻箱倒櫃卻只找到二十多發子彈。看來這批「支那兵」腦力不一定夠,心眼倒是夠陰的,攜帶武器難以通過群眾人牆,把子彈拿走,槍枝變形同廢物了。

學生聯隊要求分去一半長槍,白程吉如數交給。這時有一隊長報告說:

「算算當場死去的,有二十五、六人。」

「……」

「重傷至少一百人以上……」

「啊?安搭、阿細訥血漬……」原來說話的隊員的右大腿濕漉漉的。

「中彈搭!嘛……」突然改以台語說:「死未去咧!幹!」

-「謝道琳君逗客亦搭?」邱光湧查點人數時才發現少了一人。

「啊!」大家這才如夢出醒,趕緊分別清點人數。

「報告!謝!謝道,道琳中彈,中……」

四周已然全黑,隨著哭聲,點點微弱的手電筒在移動。原來是市民在群找可能罹難的親友。

謝道琳仆在候車亭子的鐵欄杆邊;是腹部中彈,腸子全給掏了出來。背部是子彈穿出口吧?居然有飯碗大小的碎肉模糊「傷口」。據後來國外記者追查研究,竟是打中後炸裂的「萊姆彈頭」。

這是一個謎。什麼子彈會造成如此可怕的殺傷結果?

「謝君哇,農經系三年級生……」郭瑞清說。

「殘,殘苛酷哇!嗚……」哭的是學生聯隊的另一副隊長葉子貞。貞子醫學系五年級,原是一個害羞沉默的女孩。

白程吉長長吸一口氣,然後沉聲宣佈;把吾人認領的死體搬移到郵政總局前安放,傷患送到附近醫院急救。

「傷患,臺大醫院嘎宜得是。速刻。」葉貞子說。

大約六點鐘以前,各隊人員全部撤離。據在場的人說,那些鐵警局逃出來的二十多了鐵路局職員,並未跟著「支那兵」到警總局,而是躲進美國領事館去了。

「那些豬仔官兵根本不管別人個死活!」

「那群豬仔,在乎咱拍死無?」

「無啦!有拍啦!伊哭又跪下求饒,拍三兩下,他就連滾帶爬走咧啦,走入阿垛仔史館裡去咧。」

「無拍死半個人?」

「無。攏無,皮肉痛是難免啦。」

「那,台灣死去二、三十人!」

「……」

抗暴義勇隊隊員惱恨又悲哀,這些話不斷傳進耳裡。他們默默無言他們回到龍山寺隊本部,派人警戒放哨,其餘解放用餐。

「一時之後集合,今夜、夜間作戰訥覺悟唏咯!」白程吉一字一頓地宣佈。黯然燈光下,他的眼珠顯得特別亮、特別大,好像在燃燒著。

又下起小雨來,天氣轉冷。二七晚上就是冷寒之夜,次日也是酷冷。什麼時候轉暖的?昨夜還是今日早上?或是並未暖和過;現在感到特別涼冷,這才想起前此曾經暖和過吧?人的感受總是這樣的吧?

今夜事一個作戰的夜晚嗎?血流得夠多了,全是無辜者的血,要報復作戰?那就會流更多的血;幾乎註定的,流血的總是自己這一方。這是台灣歷史的經驗答案。能夠不流血多好。如果「今夜」流血了;「明白」就不在流多好!當然最好今夜就不必流血。然而心底明白,而且身邊繚繞隱隱哭聲,那是兩天來死難的冤魂魂魄發出來的吧?是的,血,不流,是不可能的。

白程吉想著想著,又陷入昔日異國戰地的乎夢境裡。不過他是意志如鐵的人,一發覺夢境入侵,他馬上警惕地搖頭挺胸,站了起來。他找到昨夜剩下的半瓶清酒,嘓嘓灌了兩口,然後找飯吃去。

夜已深沉。依據廣播,十二時之後就戒嚴了。

「文山茶行」這邊,四周一片寂靜。不過,遠處仍有沉沉的、斷續的,有時卻又是躁烈的槍聲。

台北市人已經聽得懂地對地的機關槍掃射聲;空對地的機槍、機關砲聲,載太平洋戰爭末期到是熟悉的很。

王天登在黃藤大交以上枯坐好一段時間了。他雙手緊抓扶手,肩膀緊貼靠背,伸長脖子仰首面向天花板,雙眼卻是緊緊閉著。那是一副全力抵抗什麼,或苦苦思考什麼,或想要掙脫什麼的模樣。

實際上,整個下午他都未踏出大門一步。經常聚集的各路人馬今天都來過,在天黑之前他要求大家回去;現在只剩下蕭來福、蘇新、王萬得、林日高等四人。王和林是不敢回到自己的任職住所,蕭和蘇是王天登「人民報導」的合作人;今夜四個「清一色」同一「立場」的他們齊集王府,而且等到「其他人等」走光還不走-是有他們的特別苦心的。

「我們研究了一晚,我們認定;天登兄你,該承擔掌握大局的責任。」蕭開門見山就這樣說。

接下去蘇和蕭詳盡的說明;剖析大局、情況、手段、目標等等。

「阮知,阮知樣。」王近於自語:「變化太快太大,大出意外。咱愛思考,愛好好參詳-唔免逼阮…..」

「實際上:王兄,只要你去掌握實權-領導、指揮的位置。」蘇說。

「過重要個係:宣傳、文宣權職。」蕭補充說。

「阮知。阮知你等個想法、做法。加嘸過,有些根本上個代誌咱無多大共款咧。」

蘇和蕭對看一眼,都輕輕嘆了口氣。

王陷入苦思焦慮中。

是的,他和他們相處愉快,對時局時勢看法十之七八相同相似,可是那相異的十之二三卻是如此格格不入,相對相斥。

然而,現在情勢如此,事實已然不允許人深思常考了,可是,面臨的卻又絕對非深思熟慮不可。

他已經明確領悟到,這是一場大劫難,而真正的慘劇還在後頭,目前只是序曲前奏而已。大劫的面貌如何也許目前難以測度,不過劫後的台灣,包括社會與人心必然大異於前的。

「誰能安度這場劫難?」

沒誰知道,因為台灣人未曾面臨如此情況。

「我們單獨行動無夠力。」蘇是很坦白的人:「王兄你其他來路朋友是清談派,不徹底的人;

惟有和我們合作才有作為-我們願意共推你來掌大旗。」

「中南部,阮嘛已派人傳達這個想法。料想中南部個朋友一定讚成作夥個。」蕭補充說。

「唉!阮,阮到底是無……」王還是沒有把話講到透徹透明。他想:到底安哉去做?話到唇邊,還是吞了回去。他原是果敢決斷的人,現在面對的卻是生死一決的大事,他不能不苦思考起來。

傍晚時分,「台灣政協」的張晴川來了電話說;蔣為训想請他過去「共商大事」。他以安全考慮為由婉拒了。蔣張為主的「台灣政協」,在政治光譜上是親統治者的,或機會主義者,和明白的「在地派」實際上是隱隱對峙的事態。在此情此景,合以表示親善?令人疑懼不已。

其次是林茂先生的電話。林事一位率直豪放的學者,在電話裡「什麼話」都講的出來。

「阿登仔,有出去否?」林說的是標準台語。大家都知道這位台灣第一位東大文學士,又是第一位哥大博士,在家裡是禁止使用日本話的。

「無。在厝,唉……」

「阮個夢碎了。」

「唔……」他不大能體會這個話的全部意思。

「中國人變質咧啦。抑係阮了解個中國人嘸係安尼。」林好像長長呼了口氣:「咱台灣嘸應該受到安尼個災難咧。」

「唉!先生你看,安哉才好?」

「阮係文化人,嘸之政治,加嘸過……」林停頓了一下,似乎下了決心地說:「阮還是主張;『台人治台』,安尼,月白風清。」

「先生!」他想阻止林說下去,他知道「隔牆有耳」的道理。

可是林好像全無警覺,居然說:

「台灣人無組織,者係大缺點。阿登仔,你愛好好試去組織民眾才好。」

「……」他不好開口。

「安尼亂草草,嘸知愛死多少咧。」林自言自語地:「想想係時間嘛沒到。時機,唉……」

「先生,唔,失禮呵,阮看找時間去看先生,者時才好好參詳好嘸?」

他自覺很不禮貌地掛斷電話。不過他知道林一定會立生警覺的,那就不會怪他了。

林主持的「民報」和他的「人民報導」,是台灣人心中伸張正義和台灣人立場的兩份報;單然也就是陳儀的兩隻眼中釘;尤其「民報」一貫的嚴厲批評,可以說是整體性地冒犯了陳儀;林還拒絕了參政員的任命。他直覺地認為林有淺在的危險……

他不能以電話把心理話傳出去,他決定找時間到林的宿舍提醒一番。

現在,他必須深切的考慮之後做決定的是;自己該不該挺身而出,真正負起一份「處理事件」的責任來?其次是:自己的立場問題;明白的說是,跟蘇等維持何種對應關係。

第一個決定似乎比較簡單;出手不得不要一個名份:如果要減少同胞傷害的程度,那就必須積極參予「處委會」的工作。

第二抉擇比較難,而且並飛騰夠「說一就不二」的。不過不能決定中,其實心中仍有一個隱約的分際,那就是以自己向來的「百姓立場」,也就是「台灣人立場」為根本,願意嚴肅地,也是誠懇地接受「大家」的意見,甚至於行動方針與手段的提供。對於「紅的」朋友也是如此。

這樣一想心中就釋然平靜了。在沉隱悠遠的雞公啼聲中,他終於入睡。

三月二日,王天登起來時,除了樓下熟悉的家人腳步聲外,四周靜悄悄的。

電話鈴響了,是市參議李元貴的聲音。李參議向他報告幾件他不知道的「情況」。

一、 昨夜在台北市內,幾個警所受到的襲擊,但是「戰鬥」時間不長,學生隊員、青年對指求「繳械」;槍枝到手,只有發洩性的傷人,並未殺害。

二、 據青年報告說,入夜以後有來路不明、便服的武裝人員出沒。不少青年與學生死在這種暗槍之下。

三、 在基隆方面:二八日入夜之後就有憤怒百姓的行動。據說昨日下午就把基隆要塞包圍起來。軍車落入抗暴隊伍的不少,雙方互有傷亡。另外板橋一帶也在昨日響應。桃園在二八日晚就集議響應。昨晨攻擊警局,並以酒瓶成汽油點燃後投擲-對付警方的槍彈攻擊。結果至深夜外省籍警官警員全部撤出,並以撤至台北。當地青年「接收」了警局與武器。

「壞咧、壞咧啦!大勢難挽救咧…..」王對話筒喃喃自語。

「聽講新竹、台中、嘉義、高雄各地攏有行動喔!」李顯然頗為興奮。

「拉吉歐播送!」他以日語說:「拉吉歐播送、一日內尼、全島悉知知搭!」

「昨夜十一點後,你要聽播送台否?」

「唔……阮……」他的話語有些模糊。

「長官公署個播送講:台灣人攻擊美國個台北領事館!」

「哪有這款代誌?」他大吃一驚,睡意全消:「昨日暗嘸係講北門城地方,百姓呵射殺二、三十人?」

「係啊!係啊!咱拿啥米攻擊咧?」

「黑白講!幹咧!阿山仔,豬官!」他不覺怒火上騰。

「又講;加嘸過,安啦,美國人攏在行政長官個人權保護之下-假仙,伊娘咧!」

王至此氣得幾乎要以頭撞壁了。

他決心不顧一切,積極主動地參予緝煙血案調委會。早上九時不到周延壽就來電催促開會,點是周的二樓。周是律師,終戰後還擔任開南商工的校長。

王到達時,黃朝琴、林忠等「原班人馬」已經在座。略事商量後,就趕往長官公署。這回陳儀表現頗為積極;立刻在三樓接見。周率先表示,希望「處委會」能夠有「夠份量」的長官參予。

陳當廠指命公署秘書長葛敬恩、交通處長任顯群、民政廳長週一顎、工礦處長包可永、警務處長胡福相、農林處長趙蓮芳等參加官民共同處委會。

至此,陳長官的親信要員幾乎全都包羅了。(後來當上財政處長的嚴家淦,此時正在台中林獻堂家避難。不過警備總司令部實權人物柯遠芬並未被指派參與。在中國的政府裡,軍系向來就是有命令系統,表面上是要獨立作業的。)

這次的「接見」與前一次迥然不同;這次陳長官笑容頻現,把臉上紅光閃閃,還特別跟王天登握手把臂言歡話私,神情言語裡大有「暗中致歉」的意味。

受到這個鼓勵,他們臉上陰霾一掃而空,各各欣然安慰而躍躍欲言。他們「長官」約定在下午兩點半開會,並定名為「二二八事件省處理委員會」。在開會之前,陳長官又經由葛秘書長「宣示」八項處理要點。其中包括恤亡撫傷、從寬處理、減少武警巡邏、供應米糧恢復常態等等。

在離開公署各自上車回邸之前,大家都也些惘然之感,周和黃幾乎同時說:

「卡瓦得路(變了),陳哇!」

「美珍拉細啅!(新奇的呢!)」

王天登默不做聲。林忠的意思是再一起到周家交換意見。王說另有約會,所以就散了。

實際上他不是有什麼特別感受,或心思細密,而是在樓下的時候,再二樓轉叫處他卯見了幾個極不想碰面,而且又是「不宜」在此出現的傢伙。

-在二樓轉三樓處,他知道左邊就是柯遠芬的辦公室之一的地方,右邊即對面的斜角是廁所,他無意中卯見了柯矮矮的背影,他忍不住轉身,卻又卯見柯的辦公室們狗伸出兩顆腦袋,一高一中矮-林頂立和徐得暉。

「特勤事的徐得暉載柯者邊撞啥?」

他知道徐這個人的。日據時代就是當統治者鷹犬的,誰知「光復」後被「接收」過來又在「重操舊業」!這也是台灣人的悲哀之一吧?不管如何,隱隱約約地,陳長官的可掬笑容後面密藏著什麼。

-實際上,他在中命的最後數小時裡,柯某就指著他血肉糢糊的鼻子,告訴他,三月二日下午「緝煙血案調查委員會」開會時刻,柯某也正招集劉啟光、林頂立、陳達元、徐得暉等軍統人員,開會決定武力鎮壓的謀略;調動台南、鳳山部隊北上的指令也是同時發出的。

-上午九時,自稱「學生聯隊」聯絡人的楊某來到「文山茶行」,告訴他一小時後也在公會堂集合,要求他參與的意思,王想想後表示:

「阮去看看係好啦,但係唔表示意見。」

「還有,各位研究維持秩序就好,唔行……」

楊笑笑,表示「知悉」,然後就走了。王決定去了解一下。他到達公會堂時,出現眼前的竟是裡外滿滿的學生,目測估計,會堂上就兩百人左右,加上室外連同廣場通路上的,怕有一千、三五千人以上。

他婉拒邀請上台,指在靠邊角落觀看。

從學生裝束一眼便看出來,大都是台大、師院、延平等的大學生,也有數十位中學生模樣參在其中。他們共通的是,人人額頭細著白底黑字的「後缽卷」。(日人民間,勞動者喜歡纏上絞成繩型的「淚缽卷」;嚴肅辦事,例如出陣作戰則一律結結餘腦後的「後缽卷」。)

學生「後缽卷」上的黑字有:「決戰」、「保衛台北」、「保衛台灣」、「正義」等。

楊姓學生適時過來,告訴他「學生聯隊」的幹部和組織情形。實際上,這些活躍的學生領袖,他雖未全數認識,耳聞卻是無一漏落,因為這些學生,傳統地就關注社會動態、周圍的事務。自日據時代就是如此;萬難中成為優秀的「高知識分子」,從此就在意識底層存一份自許;除了成就自己學業理想外,對於社會對於這個島嶼就懷抱一份責任感。另一方面,台灣學生也從日本「內地」學生學到激情熱烈的流風,執著處生死一覺,慷慨赴義就古之「武士」那樣。

而台灣社會,也以嘉許欣賞的心情對待他們。終戰以後也是如此,所以王天登毫不為怪。不過心中隱憂卻是濃重的,因為一年多的「中國經驗」告訴他;中國的統治者疑心很重,不會把學生的作為視為「單純熱情」的;從一些耳聞裡,好像中國大陸的學生也不會台灣學生那樣「單純」?

講台上,學生輪番上陣,極力批評時政、攻擊陳儀的貪斂與無能。有幾位師院學生還深刻地指出教育上的缺失,呼籲倡導民主自由教育的迫切性…..。

「摩,期待,得豈奈!」楊搖頭說。

「楊君:先生參加悉達?」他問。

「少個許,那…..」楊只給他看:「私下,都支持得是。」

學生的會議,進入決議與分配工作階段。主要決議是:一、負起維持治安與交公秩序維護的工作。二、支持市民做自保的抗暴。三、廣發宣傳單,呼籲市民起來抵抗。四、派員赴全島各地,說明事件經緯,並協助組織各地青年。五、成立醫務中心,不分內外,救助傷患…..。

「楊君」王改用台語說:「阮看;學生,維持交通秩序和救護商會就好咧,別款,唔免插卡好。」

「王先生,咱知你的好意,家無過,台北市人傷亡者極多,已經全面抗暴,咱是學生哪好置身度外咧!」

他,無言。

這時講台上站著一位女學生,他是台大的,清瘦高窕,臉上卻是土氣未脫。伊左手高舉,兩指捏著巴豆大小的東西。四周倏然靜了下來。

「葉貞子,台大醫五的高材生。」楊說。

「鐵炮丸!」有人高聲說是「槍彈」。

葉貞子說話了。他仍然不脫台灣腔的日語;這是一粒步槍子彈,但不是一般子彈,是有特殊爆炸力的子彈;子彈前頭是割裂的-請教過先生,說這是叫「萊姆彈」的一種,是國際上明文禁止使用的……。

「啊!」驚呼連連。

「昨日,北門之戰,一學生腹部中彈-下腹被炸成大洞,可能可訥丸搭!」伊接下去說:「可訥一丸,可能是巡邏隊開槍,穿入民屋-是在書本中穿插得發見悉達。」

王深深震懾住了。昨夜就聽說軍隊使用這種強殺傷力的特殊彈頭,於今目睹,仍然心口狂跳不已。

今天,台北市人,台灣人面臨的是何重意義的國家與軍隊呢?面對這樣一群天真純潔的學生,他指感到心頭一直刺痛。他知道自己應該極力勸阻他們所有「行動」;他隱隱領悟到,他們已然一步步陷入毀滅的死地,可是事態至為清楚,憑他絕不可能有效阻止的。

至此,心裡深處,以加上一種決意了;自己跳入最底層去承擔吧!也許無辜學生青年可能因而減輕一些傷害吧?

在講台後面,四、五個學生在補貼標語,在孫中山先生肖像兩側的對聯被掩蓋了,換上的兩句是:

台灣自治、重建秩序

政治民主、教育自由

這時候,台上台下已經陷入情緒的亢奮燃燒狀態中。因為有人描述市民、青年被殺慘狀、也有人報告青年學生接收警所槍械,以及「集體看管」警察、官員等「戰果」。

王正想離開,楊領著一男一女兩個學生走過來。男的是郭瑞清,女的就是葉貞子。王告訴他們,下午就在公會堂樓上招開處委會的正式會議,希望學生能派代表列席。

「阮係講列席;參詳後,阮細愛請學生代表也當處委會委員。」他說。

郭答應準時赴會。葉貞子問他關於「裂鼻子子彈」的看法。他悄聲告訴伊:不宜大聲張揚。「證物」不如暫時保管著,等待「時機」公之於世。伊說不如設法速即交到外國使館,比較妥當。他拿眼睛問伊:所為何來。伊臉色愕赧然,說:不然,誰可靠?他說不出話來。

誰可靠?這個一臉樸實而有點倔強的女大學生,合以如此不信任人?在他的世界裡,在他認知的青年後生中,家庭與學校都一樣,教育他們的是,信任別人,就像信任自己的人格一樣。然而,今世何世?年輕女學生,居然坦坦而說不敢信任人!是伊的突變,還是這個社會發生了巨變?王天登他,滿懷迷惘。

下午二時五十分,由官民組成的「二二八事件省處理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在公會堂二樓招開。

長官公署官員,一如早上陳長官指令一率參加;另外,台北市長游彌堅也列為當然委員。

在開會前,公會堂裡外,已經黑壓壓一片人頭。

主席仍由周延壽擔任。這一會議最大的特色是,發言的機會幾乎都給長官公署的代表佔據,而他們主要論點是:為了加強處委會功能與代表性,應該增加代表成分與人數。結果當場決議增加商會、工會、學生組織、台灣政治建設協會、民眾組織等五個單位。

至於會議主題,雖然圍繞在合理處理事件,改進政務措施-上面紛紛陳述不斷建議,但是每一個議題都出現極端對立的意見,這些意見的提出者又都事一些陌生臉孔。主席一臉無奈,王天登一頭霧水……。

這次正式的處委會中,王天登被推為宣傳組長。各單位的負責人都由原先組織的領導人擔任。

會議在吵雜、決議空洞、行動不得要領的狀態下匆匆結束。王天登擺脫與會人員已經關注民眾的圍困,趕回住處想要閉門沉思。當然,「文山茶行」的樓上樓下還是座滿神情凝重的朋友。

他走近樓上小辦事間,一座下來就閉眼仰首,做徹底紓放狀。

而這時收音機撥出陳儀長官第二次的「致台灣同胞的話」。好快,處委會剛結束,四點不到陳的廣播就出來;顯然廣播稿在會議結束前就完成了。

廣播內容還是和第一次相差無幾;不外從寬處理「缺乏理智的人民」,家屬領回被捕人民,從優撫恤傷亡,處委會將會完滿處理全案云云。

最後陳說:「政府寬大為懷,大眾應該放心。我愛護台灣,我愛護台灣同胞……經過這次事件的教訓,人民與政府一定更能和諧合作,達到精神團結的目的……。」

廣播結束,上樓下立刻爆開吆喝叫罵聲。

「唉!看來陳儀這隻豬仔官….」王喂然一聲。

外面電話聲不斷,突然有人大聲驚叫,原來接電話的是李元貴。

「逗悉達?撘累?」幾乎異口同聲問何事?誰?

「台南訥湯桑……台南訥部隊、午後北上……」

看來外面的傳言是信而有據了。王天登略一思考,然後搖電話找李穗台辯護士(律師);李也是經常和青年學生有聯絡,他要求李去和台大或師院的學生「研究」因應之道。這件事交給李穗台處理還有一層考慮;依常識推想,如果台南的部隊往北增援,由於車輛缺乏,唯有搭火車一途;照速度與時間算,目前的位置大概是台中附近。李是竹南人,又在新竹地院登記為出庭所在地,所以由他處理應該最能掌握。

-關於這件情報,在次日,三月三日清晨就獲得證實;在入幕時分,一列載有三百人左右的「貨車」悄悄駛進竹南火車站。竹南的青年雖然事先得到警訊,但是人員未經組織,面對武裝配備齊全,步槍機槍相像的事態,只好「密切監視」了事。

火車使到新竹近郊,突然發現前面軌道上冒起一團火焰。司機下車查驗,原來事一堆木柴在燃燒,而且後段的鐵軌給左右扳開,不能通過了。顯然是被動了手腳。

一陣混亂。兩名正、副司機趁著混亂,消失在夜色深濃的香山山崗裡。

-據說這一群調動受阻的三、四百武裝軍人,這就侵入新竹是掠奪、射殺,演出另一幕慘劇。

三月三日「處委會」再度集會。因為內地援軍將到的消極傳開,許多「有聲望的人」便拒絕出席了。結果不得不「擴大參與面」,羅致了更多來路不明卻被官方推薦的人物加入。

三月三日是一片渾沌的日子,而槍及與攻擊事件此起彼落。

到三月三日入夜為止,以電話查詢的結果,全台各地主要程式的情況約略是這樣:

基隆方面:基隆是港都,最早領受專慢局緝煙人員即緝私之名,行勒索貪污之實的地區,所以市民響應抗暴最快也最烈。凡口音不像台灣的人,穿中山裝或長袍的中國人,都遭受毆打修理;但不曾動刀槍殺害。

不過基隆要塞調動武裝軍警鎮壓時,雙方開火,終於流血。市參議及民眾代表在三月一日下午開緊急大會,由副議長楊元丁主持。會中一致決議要求賽司令部撤銷戒嚴令,次日衝突升高,是民眾中槍死傷者上百人。是參議會向司令部抗議無效,二日下午碼頭工人襲擊十四號碼頭軍用倉庫,奪得不少槍械。青年學生與工人於三日凌晨包圍司令部,雙方對峙。此後數日市內秩序,實際上由在地青年學生所維持。

楊元丁這位日據時期就投入社運的副議長,他的悲慘命運這就形成了……。

板橋方面;於二月二八日下午開始響應抗暴,但被毆打的都是平日欺侮台灣人的中國官員。三月一日,省參議林日高、鎮長林宗賢等出來組成「二二八事件省處理委員會台北縣分會」,處立本地區政治、治安問題。板橋、士林、新店、三重、淡水等地區民眾,因受軍警武裝攻擊,也紛紛以軍事倉庫為目標多次出擊,破壞設備,奪取槍械。

宜蘭方面;蘭陽地區百姓土性厚實,強悍剛直,血案消息傳抵之後,中壯市民、復員返鄉軍人、青年學生等很就接管警局,集中「保護」中國官民;三日起攻擊空軍倉庫,奪取六百餘枝長槍許配備的彈藥。三日入夜之後,治安、交通全由當地青年負起責任來了。

桃園方面:因為「通學生」的方面串聯,所以響應迅速熱烈。青年學生圍攻縣政府,並迅速佔領。要求警局將人員集中管理;武器則集中所在軍械庫中,禁止軍警攜槍外出,警方拒絕。結果青年包圍警局,警方竟以機槍掃射,當場射殺十多名民眾。但二日凌晨終於撤出,逃往台北。桃園是自此交由當地青年與學生維持秩序。本縣其他鄉鎮-中壢、竹東、竹南、苗栗也都有集會響應,但毆打事況不多,主要是當地百姓、青年出來自動維持治安與交通秩序。因為有中國官員全都銷聲匿跡了。在沿海地區,住民還自動組成「海防民軍」,負責監視沿海船隻的出入。

新竹事的情形,本來很平靜,但是三日凌晨意外開入市區的原駐台南部隊,卻給平靜的竹市帶來血腥屠殺。據說一群北市派來「宣導」的青年學生住在旅館裡,來不及反抗就全部被捉。他們被押赴公園(即今之動物園),經過斜坡通道時,正好一群石油公司技工訓練班的員生迎面而走過來,因為齊一是輝藍色衣褲,「國軍」以為「敵人」埋伏,於是立刻以機槍掃射,二十幾個技工員生全部罹難。

被押的青年學生也在公園小湖前全數格殺。

台中地區是最複雜、變化最多的地方。依據林志天的電話報告,大致情形是這樣:

二十八日傍晚,台中市民就知道緝煙血案,以及台北市的動盪情形。三月一日上午,市議會方面,在三青年團台中分團及「人民協會」兩路人馬強力催促下,召開包含中縣與彰化市參議的聯席會議;除決議支持北市抗暴行動外,並提出(一)速即改組長官公署為省府;(二)速即實施省縣市長選民的要求。另外議決推派辯護士、國大代表又是省參議林連宗,代表該會前往北市傳達。決定二日上午在台中戲院舉行市民大會。「歹命」的林連宗,就這樣竟步上死亡的道路……。

二日九時舉行的市民大會有近千人參加。先有籌謀的「人民協會」主腦謝雪紅女士被推為大會主席。

在會中「人民協會」的人原本打算趁機宣佈成立「人民政府」,但是引起其他各路人士的疑慮排斥,結果不了了之,卻也種下以後抗暴陣容的互相疑忌,近而組織鬆弛難以調度的遺憾….。

台中市民的第一個行動是解除警員武裝,查封局內槍枝彈藥。結果兩小時內「和平接管」警局。其次是焚毀專賣局台中分局財物-就如台北市民所為一樣。

台中縣長劉存忠是一個市民恨之入骨的貪婪之徒。約三、四個五組織的市民,再午後三時許不約而同地把縣長的關社團團圍住。

這時另有幾個「阿山官仔」也在這裡避風頭。劉等一看群眾來勢洶洶,居然紛紛開槍鎮壓。結果射殺一人,傷數人。

本來台中市民迄至目下,雖然有零星毆打事件,但都未達到傷亡地步;誰知劉某竟然開槍打傷數人,當場射殺一人!

警察「繳械」的槍隻本來就封存在庫裡,憤怒的群眾這就理直氣壯地把武器班出來了。

「豬仔官唔出來,就來烤豬仔好否?」有人如此提議。

於是有人把消防車灌滿汽油,開到縣長官舍前打算火攻。就在點火即燃的瞬間,謝雪紅趕到。伊要求給伊十分鐘時間進去勸降。伊隻身進入官舍要求劉某等棄械投降。劉某雖在伊保護之下,死罪可活活罪難逃-被憤怒的百姓痛打一頓,然後「收押」在警局拘留所裡。

入夜之後,因受到劉某槍殺無辜的刺激,青年與學生開始大量投入,走上街頭。台中的狀況比較特別的是,很少攻擊個人,他們攻擊「七五供應站」的第四倉庫,以及第三飛機場倉庫等;他們只想獲取武器裝備,並未破壞設備。

三月三日之後,「阿山」軍警未被「集中看管」的,連同家眷撤到水南-及第三飛機場-也就是「三六部隊」。在此由台灣兵成立「保安隊」保衛軍械與人員不致被「宵小」侵犯-隊長台灣人醫官中尉許芝則是這樣向「民軍」說的,所以「三六部隊」控制下的水南機場一直未被「民軍」接收。

另一方面,三月二日下午,台中市也依北市方式宣佈成立「台中地區時局處理委員會」,組織治安隊,維持秩序。

中部虎尾、員林、斗六、嘉義;南部台南、屏東等地,大都在三月二日上午或下午開始發動抗暴行動。也許是全島電台廣播網之功,各地行動都大同小異;首先集結成隊,包圍污名高揚的貪官公舍,「接收」政府機關、或以勸說,或以行動繳下軍警武裝,然後人員集體「看管」,武器查封庫存。

員林比較特別:群眾控制全局後,他們把拘留所內的台灣籍犯人全部釋放了。理由是:這些人都是因反抗搜括米糧被捕的,他們實在並未囤積糧食,他們並未犯法。

高雄方面,行動比較晚,直到三月三日傍晚,三輛載滿台北青年的卡車突然出現高雄街頭。然而以後十日之內,高雄與嘉義、基隆三處竟然是血河屍山,屠殺最慘重的地方…..。

-綜觀全島各地的百姓,自消息傳到以後,震撼、憤怒、集會、行動、規範與守則等,大都是一致的,相同類似的:

第一、反應迅速,行動一致:不是各自為謀,也非逃避自保;而是聚集一起,推舉領導人,組織隊伍,然後以團體運作展開行動。

第二、年學生與返鄉復員軍屬位行動主幹(按:除極少數一、二期志願兵與「徵兵」為正規軍外,台人時之八九是以軍中附屬人員身分從軍的),但教師、公務人員參與者亦不少,至於地方名望人士,十之六七也紛紛投入-他們的用意至為簡單;地方青年應予指導減少彼身等置身危境。

第三、迄至三月三日止,各地毆打「阿山」行動此起彼落,輕重傷有之,尤其外省百姓部分並無「殺死」消息。至於雙方以軍卸相抗部分,本島青年死亡已超過二百人,「國軍」數日當再數十人之譜。

第四、被繳下軍械大部分查封庫存,軍警以及部分文官與眷屬則與以集體「看管」。

第五、各地交通秩序與治安事務,幾乎全交由當地青年負責執行,情況十分良好。

第六、各地紛紛成立「處委會」,但成員複雜,意見分歧,大都難于有效的運作;尤其似乎都有特務系統人員,以及地痞流氓混跡其間,可能給未來帶來嚴重後果……。

-王天登思考到此,不覺又是喟然長嘆。

台灣人啊……

你真是……

「台灣應該何去何從呢?」他自己接不下去,或者說答不上來。

是的,在日治時期,很自然的在「非日本人」的自覺下,「我是台灣人」這個覺悟在稍知人間世事時候就明確有些浮動起來。

「台灣人←→支那人」「支那人←→台灣人」,這其中相異又相同,相似卻又不同,到底如何釐清其中糾葛?

王家不算什麼望族,但是他受到很好的教育;除了制式教育擁有中等學校(商工職校)學歷之外,早年就讀了四年的「漢書」,所以在那青少年的心靈裡,除了「我是台灣人」的自覺之外,很自然地還淺存著一個模糊的歸屬意念:「我也是漢人-那西岸朦朧的原鄉─那個支那,也好像叫做中國的國度,是我……」是我的什麼?心底怯怯地,實在很難肯定下來,也難以否認。

可是,一九四五年終戰了。喔!光復。是的「光復」。只不知「光復」兩個字,最初是在台灣「產生」的?還是大陸那邊「發明」的?不管如何,「光復」這個天搖地動的變化來臨,確然是改變了一切;他終於從雲霧瀰漫的迷惘裡找到那真實真切的「祖國」了。

是的,「祖國」,萬千的世代生活在迷惘屈辱中的台灣人,似乎「祖國」這一春雷併發之際,一切釐清,萬里無雲。而且欣喜欲狂。因為從此……哈哈!

然而……然而。唉!這個「然而」,一百八十度的轉折句子,中國式的驚天動地句法,把臺灣人轉折得三魂出竅,七魄潰散。

然而,我是?……他不得不重新,也是從頭思考把自己心靈的故鄉了。

——記得省議員成立的第二天晚上,議長黃朝琴宴請北市與北縣籍的參議員。黃氏神通廣大,把從來不肯參加宴請的林茂生博士請到了。在飯後閒聊時,林博士好像興致很好,談了一些教育問題後,話鋒一轉,突然說:

「阮半年來,常常想个極有趣味个問題。」看看大家,輕輕一哂說:「像阮,係穿過兩个時代个人;也可以三个時代……」

「?……」沒誰接得下去。

「阮在深夜,一再問家已:阮受日本高等教育,阮个博士又是米國个,阮又極愛漢詩——法律上或感情上,咱係啥咪人,極易決定;加唔過,在文化上,理智去思考過邁;文化上,阮个祖國係逗位?」

「者……」大家還是作聲不得。

「思考看邁:咱个祖國係?咱臺灣人,文化祖國係逗位?」

這個夜晚,以致後來許多個暗夜,腦海總是旋轉著林茂生博士那句問話:阮个文化祖國係逗位?

——而今,面對此驚天動地的慘變,在感情上、理性上,都逼使他一再反問自己:我的文化祖國是什麼?

文化祖國的疑問,在骨子堨B又隱藏著另一必須回答的問題:你,認同為什麼人?什麼國國民?

「做一個臺灣人……?」他的思緒依然無法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而屋外,寒風咻咻。三月了,仍然是嚴寒的日子。在咻咻寒風中,還時而劃過輕微卻相當清晳的槍聲……

然而……然而。唉!這個「然而」,一百八十度的轉折句子,中國式的驚天動地句法,把臺灣人轉折得三魂出竅,七魄潰散。

然而,我是?……他不得不重新,也是從頭思考把自己心靈的故鄉了。

——記得省議員成立的第二天晚上,議長黃朝琴宴請北市與北縣籍的參議員。黃氏神通廣大,把從來不肯參加宴請的林茂生博士請到了。在飯後閒聊時,林博士好像興致很好,談了一些教育問題後,話鋒一轉,突然說:

「阮半年來,常常想个極有趣味个問題。」看看大家,輕輕一哂說:「像阮,係穿過兩个時代个人;也可以三个時代……」

「?……」沒誰接得下去。

「阮在深夜,一再問家已:阮受日本高等教育,阮个博士又是米國个,阮又極愛漢詩——法律上或感情上,咱係啥咪人,極易決定;加唔過,在文化上,理智去思考過邁;文化上,阮个祖國係逗位?」

「者……」大家還是作聲不得。

「思考看邁:咱个祖國係?咱臺灣人,文化祖國係逗位?」

這個夜晚,以致後來許多個暗夜,腦海總是旋轉著林茂生博士那句問話:阮个文化祖國係逗位?

——而今,面對此驚天動地的慘變,在感情上、理性上,都逼使他一再反問自己:我的文化祖國是什麼?

文化祖國的疑問,在骨子堨B又隱藏著另一必須回答的問題:你,認同為什麼人?什麼國國民?

「做一個臺灣人……?」他的思緒依然無法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而屋外,寒風咻咻。三月了,仍然是嚴寒的日子。在咻咻寒風中,還時而劃過輕微卻相當清晳的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