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阿鼻地獄大門前

三月四日傍晚,臺北下了一場雨,入夜之後雨歇風起,溫度反而驟降。

設在臺大政治系第二共同教室的「學生聯隊指揮部」卻是燈火通明,聲浪高亢,激辯正在進行。

爭辯的原因是,上午在公會堂召開北市學生聯合大會時,屬於「政治建設協會」的蔣為圳、張晴川;「臺灣自治同盟」的蔣時欽,以及事業陳炘等參與了,發表意見外,又和學生共同組成代表團,向陳儀提意見。部分學生認為那些「政治人物」成員複雜,思想隱秘不明,學生不如「獨立作戰」比較安全且有效率。

另一方面,下午二時召開的「處委會」上,有人提出「聯合國託臺灣」,甚至還有復員軍屬居然喊出「臺灣獨立」的口號。(此人姓郭名士達,是屏東人。)這幾件事很快就成為「學生聯隊」的共同話題。今晚就打算大家公開辯一番。本來這也僅限於參與學聯份子內的爭辯,誰知消息一傳聞,竟然引起臺大「各路人馬」的高度興趣;尤其政治系各年級學生與師生們,醫學院學生,蜂擁而至,認真地參與爭辯,幾有喧賓奪主之勢。

學聯隊負責人郭瑞清政二小老弟而已,在這場面反而退居一旁觀看。

「……可憐……」實際上,現在他眼前腦海——這兩天兩夜來都是一樣——全是同學、百姓鮮血漓的印象,腦露腦碎的影子。

現在是行動時刻,不是爭辯的時機。書生,哼!他在心埵蛬y著。

——他正在失神之際,有人拉了他一把。是學弟小楊。小楊負責學聯的對外聯繫工作,是一個鬼靈精,不知什麼事故,顯得滿慎重的。小楊示意他到室外說話。

「根據情報」小楊附在耳邊說:「監視警備司令部訥報告:敵方,特別行動,有卡西朗?」

「……得?」他心堣@震。

「七時三十分起,每部機動車三人一隊,幾分鐘出發一隊,已出動六隊,喔怪西哪!全是私服」所謂機動車,大概是日軍留下的,附掛一人座車廂的重型摩達車,向來是軍中專用的,何以改由「私服人員」使用,而且是傾巢而出?

「唔……車輛有就好嗒。」郭皺緊眉頭。

「逗斯路?」小楊不明用意。

「斥候斯路。動機查明——密謀搭哪!」

「……自轉車,宜嘎?」

「自轉車摩宜喲!有?」

——「自轉車得?」女孩的嗓音。是葉貞子和一位矮胖同學。

「嗖嗒!安搭,自轉車有,借給得?」

原來貞子有一輛新自行車。聽說直接自美國進口的,這是不得了的,所以同學間幾乎無人不知。

略一交涉,貞子答應借車子。不過伊表示最好一起行動——兩人騎一部。

「貞子桑,喔多媚(少女)夜出,奇險約!」

「喃嗒!來年,見習醫師啅!」伊表示抗議。伊輕笑一聲說:「男女一緒,少被疑喲!」

對於這位姐姐級的貞子,郭祇能唯唯諾諾。他實在擔掛夜行出事,不過市區的秩序實際上是青年學生在維持了,應該不致遭受攻擊才對。他想。

依據小楊的說法,經沿路維持秩序的學生傳來消息,那些摩達車,大部分是往「明治橋」方向駛去。也就是「圓山動物園」的方向。

久住臺北市的中老年人都知道,圓山動物園對面有一座美麗的「明治橋」(即中山橋);這堿O古老臺北在稱為「艋舺」之前就開發的老基地,保有文化古蹟的先民廢墟。現在在這堿O軍隊駐紮地。好像是憲兵,可是出入的軍人,看服制又好像另有其他軍種。至於,動物園再過去(現在的兒童樂園)卻是人人害怕的「勞動總隊」所在地。新生勞動營,就是流氓的管訓單位;日據時代這奡縉@為臨時拘留所,「光復」後發揚光大為頗具規模的管訓所在地了。

——郭瑞清和葉貞子騎上堅固高大的自行車,朝臺大醫院方向急馳。可是一進入中山路兩個人就同時覺悟——這樣子莾撞往圓山駛去是極不實際的;太遠了,而且路燈昏暗,甚至前方一帶好像一片漆黑。路燈全壞了嗎?

還好,就在臺大醫院轉角處遇上一部學生佔用的軍用卡車。郭瑞清說明目的後,兩個學生便答應把他們連車運到目的地。他們在動物園附近下車。現在多了一個伴:森林系的田添和要求一起行動。

他們三個人推著自行車在動物園門口張望。鐵門關著了。貞子問現在如何行動?郭反而苦笑了。

明治橋對面突然有強光照射。原來是大卡車往外開過來。這是緊急狀況,三個人不用示警,同時「倏」一聲跳進馬路邊的寬深下水溝堙C

大卡車是右轉往「新生總隊」開的。郭瑞清作手勢,命其他兩人不動,自己卻跑步往卡車走的方向跟踪上去。

「奇險搭!回路!」葉貞子爬起來趕上去。

「……」郭把伊推回去,悄聲說:「你們,藏身,監視;俺累探得即回路,安心唏咯!」

伊祇好讓他獨自行動。他是很固執的男孩,伊知道。因為同是苗栗區苗栗鎮人;在鄉下如苗栗,讀大學的人很少,尤其是臺灣大學學生,更是歷歷可數。兩人還是遠房親戚;伊是苗栗鎮第一個臺大醫學院醫學系的女學生,又是最高年級,所以苗栗籍各學院學生都把伊當姐姐看待,伊也天生頗有姐姐的脾性,所以很能照顧這些學弟學妹們。

伊很後悔答應他這種目標模糊,而又情況不明的危險行動。現在進退不得,伊暗暗焦急著。小田表示要去接應。伊不肯。小田說祇是相機勸他趕緊撤退,不然也多一分耳目,可以減低危險。不等伊再說什麼,人就一躍跳上馬路,靠著左側坡坎匆匆走去。

「可累甲……」伊方寸亂亂地。

突然,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

伊平時不相信什麼第六感,或超能力這些的。可是這瞬間伊的腦海驀地閃過一縷藍白色亮光,像金屬片劈落似地切入腦海中心部位,一種奇異的疼痛升起,伊哇一聲驚叫,同時爬上路面來。

——也許就在同一瞬間,或上一瞬間吧,一陣機槍怒號自腦海掠過——不,是身邊掠過……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啊!」伊未經思索,一旋身又撲落水溝堙C這是長期「空襲防護演習」的成績表現。

百公尺之內響起隆隆卡車聲。伊貼地伏藏不敢稍動,臉頰卻淚水淋漓。

——「哇呵呵……」卡車經過,暴烈的譁笑聲顯然來自卡車上面,可想而知卡車上載滿了人。什麼人呢?

——「幹咧!笑死人!」

——「戴罪立功?啥昧卵鳥功!」

祇能聽清楚掠過的片段話語而已。聽口氣,用語是本島人,而且是?……

車隊通過了。四周靜下來,伊默數估計過,大概有五輛大卡車。這些人,入夜需要開往何處?剛才一陣槍聲,郭和小田呢……。

伊再也忍不住了,爬上路面後,伊半蹲著,查看無其他動靜,這就往前摸索前進。

「貞子桑!」聲音來自十丈左右左坡坎草叢堙C

「田君嘎?郭君哇?」伊迫不及待。

——哇!小田未及回簽,因為伊發十幾二十公尺外,馬路同一邊邊上躺著一個人!那會是別人嗎?

小田好像還出聲阻止伊,可是伊霍地一震,然後衝了過去。

「貞子桑,貞子桑!」小田也現身衝過去。

「瑞清!瑞清!」伊脫口以自己的母語喊他:「你,你,仰般?瑞清!」

「唔……喔……」郭瑞清發出沈沈微弱的呻吟。

靠著遠處路燈,可以隱約看清郭的模樣:他的右胸連同整個腹部都是一片墨綠、濕漉漉的。是的,那是閃著亮光的墨綠色,昏暗路燈反映出一灘血漬……

「振作唏咯!郭君!」伊猛吞喉頭的一個鳴唈,又改以母語說:「敢耐啊咧!嘿!透氣,慢慢長長咧——吸……呼……」

「唔使咧啦。趕急……」郭咧嘴笑了,嘴角湧出墨綠的血液:「捱咾妳講……佢堸癒]他們)、佢……」聲音人越來越含混不清了。

「奇險卡拉,阿所可尼……」小田表示把挪到斜坡草叢堣騆妥當。

「……佢……放流氓出來,出去,去,去殺,殺人……」

伊當機立斷,咬牙、一口氣把郭挪到草叢堙A這堨縝n有一棵巨樹作依傍,應該是比較隱秘的地方。

可是,郭已經暈過去,或者已經死了。實際上伊明白,勿論失血速度,傷害程度,以及這段距離,郭是注定無救了。

「逗是路?」小田也快哭出來。

「……嗚……」伊搖頭、哭泣。

「俺速刻——醫院尼……」小田不待伊回話,轉身就走:「阿訥自轉車得!」

「注意希得!呢,安全第一!啊……」

小田拉上腳踏車,猛一蹬急馳而去。夜深了吧?冷冷的毛雨密密把伊和他包圍起來。

「唔……」郭身子微微一震,發出聲音。

「瑞清!你醒了?清唔好睡忒!救護車就會來咧!」一線希望升起,伊振奮起來。

「佢婺隉C捱知咧啦。慢慢透氣,保住精神。」

「……」他搖搖頭:「沒用咧啦。妳愛急急通知大家。」他喘一口氣:「放,放捱下來……」

「沒哪。哪有放在堣U?」

「貞子桑…沒、沒想到安尼个結局?」他好像笑了一下。

「唔會!唔會!等一下救護車就會來。你靜靜……」伊講不下去了,救護車及時趕來嗎?伊心堬M楚得很。

雨勢加大,昏黑的臺北夜空卻好像泛著淡淡的灰紅色。不遠不近處,還是步槍聲、機槍聲陣陣傳來。

郭的上半身躺在伊懷堙C伊感覺得出,現在伊的衣褲已經給郭的鮮血濕透了。郭全身微微顫抖著,呼吸急促。伊知道,時間到了。

「郭瑞清,悉加力唏咯!」伊的嗓音也顫搮著。

「嘻嘻!」郭突然笑了起了,冷澀澀的笑聲:「捱突然想起林,森林……阿木哥個遭遇……」

「郭桑……」伊改口尊稱為「桑(先生)」。

「窩磨喜萊(有趣)」

「?……」伊不知道郭怎麼突然想起毫無相干的事。

「卡歪嗽(可憐)搭哪!林森木……」

「?……」

「苛訥(這個)時代,坑納(這種)政府……坑……納國家……」郭的嗓音越來越微弱。

「塔訥姆(求你)……」伊力持鎮靜:「話,唏奈得!」

「喂!俺訥棺木摩,『大平頂式』得?呵呵……」

「……」郭臨於前是完全亂了吧?伊想。

「……嘻……貞子桑……僕訥父上、母上尼……」郭最後一句話還是以母語說完:「拜託妳……佬佢……講……捱,捱不,不孝……先,先走……咧……」

「阿瑞清……」伊還是失聲而啼。

然後,伊暈了過去。

伊醒過來時,眼前一片白亮。是在臺大附屬醫院走廊上;伊躺在病床上,左臂上還打著點滴。幾個學妹站在一邊。

「郭瑞清君?……」

「太平間尼……」一位看護伊的學妹說。

「幾時搭?」

「早晨,八時近。」

「田,田……田添和君哇?」

「……」對方想想:「聯隊訥田添和君?一直影子摩,見奈!」

這位學妹還悄聲告訴伊:昨夜到處槍聲不斷,早上傳說是昨夜出現許多不明身分的人,到處開槍殺人,也有闖入民家搶奪財物的,殺人傷人的。受害者卻不分本地人或外省阿山仔……

伊默默落淚。小田也被殺了嗎?有些恍惚。恍惚埵n像看到那些神秘身分的人在殺傷人,在製造更大傷害,恍惚婺ㄝ中全是郭瑞清鮮血淋漓的形像,還有黑夜槍聲,隆隆卡車暴烈的吆喝。然後是郭臨終時那些聽起來怪怪的,沒有相干的話語。

「人的意念,真是不可思議哪!」伊,算是半個醫師了,實在想不到,人在極限狀態下,會有這種反應?

林森木是郭瑞清姨表哥哥,在中苗警察分局左邊開一家「大木電器行」,是苗栗街三大電器行之一;林本人是學徒出身,原是在電力公司「外線生」任技工,終戰後發現公司「很亂」,這才辭職開業,所以老闆本人就是「技術本位」者。

所謂「大平頂式」,是苗栗地區終戰後廣為流傳的幾則笑話之一,因為都跟苗栗街市南端「大平頂」的駐軍有關,就有人取一個日語式的名字:「大平頂式」。其中一則笑話跟被稱為「阿木師傅」的林森木有關。「故事」是這樣:

去年(一九四六)年初,某日早上一位尉軍官率六、七位阿兵哥來店堙A買了約二十丈的電線,二十幾個燈炮和燈座,他們付錢後就匆匆離去。

可是第二天早上七點,林森木打開店門,一眼就見到那位中尉軍官及幾位阿兵哥;不由他分說,中尉默不作聲把他痛打一頓……。

「媽拉個巴子!你敢欺騙國家的軍人?你找死啦?你!」中尉顯然夠惱火的。

「你?你打人你……」林森木掙扎著想爬起來。

「操你媽喲——嘿!」中尉又飛腿踢人。

「仰般哪?有話慢慢講,仰安尼出手就傷人!」林的老婆怯怯地蹲下去扶老公。

這一喧嘩,左右鄰居、路上行都走過來探問緣由;經過一陣手語加上猜測,這才弄明白,原來中尉買回去的電燈「都不會亮」,顯然是這家電器行「使詐騙人!」

事情弄清楚,在場每個人都目瞪口呆……。

林森木心埵陪茤酗F,不覺搖頭嘆息。

這一類笑話,早就傳遍全島,想不到活活在此演出?林帶一個副手跟中尉等上大平頂查看「電路」……

原來大平頂的營房根本還未有家電電線裝置。他們在新建的簡陃營房天花板上鑽孔,「裝」上電線,電線一端「綁緊」燈座,燈座上當然插著燈炮……

林森木吩咐副手絕對不能笑,他自己卻把下唇咬破了,還忍不住要笑。他耐心地,懷著悲哀的心情給中尉等說明「燈炮不亮的道理」……

「他媽的,那,你們要賠,賠國家損失!」

「國家的?」他愣了半天,總算想明白了:「好,這些,我,我拿回去,錢,全都還,可以呵?」

「可以,但……」中尉想想說:「要賠我們損失……這個,在,在私下談。」

林森木就這樣白白挨了一場毒打,還錢外賠了「國家」幾十塊錢損失。(按:林氐目前-1990年仍健在,可以查證。)

另外兩件是:駐軍進駐之初,有一天伙食班長向南苗秋金仔五金雜貨店要求:送去五口銑鐵鍋、五十桌份碗筷。這是一筆大生意。秋金仔滿心歡喜;因為店堿擐釣滮f大鍋,還緊急向新竹調貨。

「一周後付錢。直接到營房向補給官結帳。」班長說。

一周後秋金仔夫婦如期上山拿錢。結果是夢想之外的「清況」;伙食班長一臉冷漠說,那些鍋筷有破缺,檢查不通過:「如果還要」,自己搬回去!

「在哪堙I」秋金仔雙腳都軟啦。

班長告訴他「東西」在廚房後面。所謂廚房其實是民家茶園的一角;那些沾滿油膩,未曾洗刷的大銑鐡鍋,幾百隻碗就散亂地丟棄在茶園堙K…

「安,安夭壽……」秋金嫂忍不住哭了出來。

(按:秋金仔的兒子目前還在原址開店,專賣高級碗盤、玻璃、瓷器等。)

在「鍋碗事件」後三個月入夏時候,那天近午時分,南苗「榮華壽器行」前來了一小隊阿兵哥。帶隊的居然是一位少校。

「要口頂好的,頂便宜的棺木——多少錢?」少校說。

「嘻……」老闆邱阿坤笑了起來:「三百元,嘿,頂好的,又頂便宜的。要付現金。棺木,不能、不能……」邱阿坤會用北京話堙A找不到賒帳的說法,他是學乖了,給阿山仔做生意,如果賒帳麻煩就大了。

爭執了半天,少校把阿兵哥留在走廊上等候,他自己一個人走了。直到下午三點鐘少校才再出現,付了錢命阿兵哥把棺木抬走,他自己留下來要求開立收據。

「開六百元的收據,就這樣。不要拿你的回扣了。」

「這……個,我賣你三百元喔,怎麼開六百元?」

「叫你開六百元就開六百元,嚕嗦什麼?操!」

「喔!喔嘔!」邱恍然有悟:「好,好,就開六百元!」

少校大人吹著口哨走了。邱阿坤又笑又搖頭。

臺灣人以往不曉得「回扣」及「抽頭」的意思,「光復」一兩年這才心領神會其中的奧秘。至於「紅包」以往是家族喜慶時專用的名物,現在「意義」擴張了,甚而其中「黑暗」的內涵已然佔領原先喜氣洋洋的好印象。

——邱阿坤那筆買賣並未銀貨「兩訖」,三天後,少校先生領隊,阿兵哥又把那具棺木抬回來。少校說,棺木質料不好,退回!

看看棺木油漆刮損清形,內面撲鼻的異味,很顯然這具棺木是「用過還貨」!

「哎唷!阿母哀喲!你,你要退,退貨?」阿坤哥一臉煞白,哭笑不得。

「怎麼?不合格,退貨,不可以呀?」少校理直氣壯的模樣。

「用過了,用過了那好退?」

「新新的怎會用過?」少校想想,補充一句:「用過又怎麼樣;新新的,留著自己用不好?」

阿坤哥不再吭氣,到櫃檯拿出十八張十元券、二十張五元券、二十張一元券給少校。(按:一九四六年,五月廿二日臺灣剛發行「新臺幣」分一元、五元、十元三種紙幣,以及一角、兩角硬幣,三百幣值約等於今天的九千左右。)

「收據,還我」阿坤說。

「……才,才三百塊錢?少三百元呢!」少校交還收據卻加上一句。

「嚒介啊?這個,這收據多寫三百元!」阿坤哥的臉現在是由白轉綠啦。

「放屁!」少校一個箭步趨前,揪住他的衣領:「你想打對折啊!門都沒有!你收據寫多少,就該退多少,對不對?」少校乾脆向看熱閙的人亮出收據,好像要請大家評評理的意思。

「還啦!還啦!阿山仔,認咧啦!」有人說。

「六百個銀?大貴咧呀?仰安貴?」有人批評說。

「好!好!就再分你三百,分你再買一副!」阿坤終於認了:「盤古開天地,老祖宗闢臺灣唔識堵到咧!好!好啦」

把床頭櫃堛漱j鈔,櫃檯的零星再湊足三百元給少校。阿坤哥說:「人生一世,難免遇到『神頭』衰就係咧!以後就昃棺材賣不出留等自家用,也唔管佢死人爛屍,唔再賣佢就係!」

——葉貞子記憶中,這類讓人笑山酸淚的「笑話」很多。例如:洗衣服,故意撕壞或沾污墨汁,然後強求賠償新衣;鞋子後跟磨損後要求無價換新;收音機真空管燒毀送修,卻誣賴店調換零件而要求賠償整臺新機;理髮落髮後,以髮型不妥,要求賠償「損失」;走進店講價一陣,突然表示身上現金遺失,硬要店主「還錢」;要求送貨,言明貨到錢清,可是收到貨品之後,突然反臉說是早已付清價款……這些,在以往,文人筆下也寫不出,因為臺灣社會堮琤豪S有這種奇情故事,而現在——終戰後兩年來「奇情故事」竟遍地發生,處處日日出現。這是什麼緣故呢?是奇夢幻境還是時空倒錯?一個戰勝國——自己的「祖國」,會是這般充滿「奇人奇事」的國度嗎?想著念著,伊不由地總是陷入幽深的迷惘堙C所以伊總是抵抗它不去想它,可是「它」像一座無形的強力磁場,由不得妳,會把妳吸引誘入,去想去陷落,跌入無底無邊的迷惑之網中。

這就是一年多來心境的寫照。而今呢?意想不到,也可以說意料之中——動亂竟然閃電般來臨,轟然爆發了,流血了,死亡實實在在地逼到眼前來。

許多不認識的,認識的臺灣人死了。郭瑞清,好可愛的大男孩,伊的遠房親戚,就這樣消失於人間。那個小田大概也遭了毒手吧?還有鐵警局前的林秋郎君、謝道琳君,還有……死,是這樣!伊從來未想過自己會突然面臨這麼多死亡,而且是慘死。伊自己沒死,伊心底一直如此提示自己;可是伊明確地、清清楚楚地覺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或者自己每一部分的一些成分,已然隨著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臺灣人的死一起「死」了。

是的,那是一種死亡;「自己」死亡一部分,一些成分之後,在那空下來的位子上,迅速地、悠悠忽忽地又孳生了一些什麼。伊不能確認孳生了什麼,不過伊肯定自己的身心某處孳生了原來沒有的什麼。

「變了。」心底,響起這樣一個聲音。

是的,一切將有重大變化。伊知道,包括自己在內,一切都在劇變中。

明日,會是晴天,還是陰霾的日子呢?

三月五日,一大早就風雨交加。

「學生聯隊」七人死亡,十幾個人失踪。聯隊部媊j漫著悲傷與憤怒,尤其行動總指揮郭瑞清的死,揉碎了每個學生稚嫩純潔的心。

整個局勢更令人悲觀:一方面「處委會」每天上、下午都在開會,人多口雜,而且似乎成員一直在變動。就在這種混亂堙A軍統與「CC」的人員不斷滲透進來;眼看領導權、方向等陷入迷離中。另一方面,很明顯地有一個「團體」在製造騷亂與恐怖氣氛;例如搶劫,放火、勒索、冷槍暗殺等。還有一群戴日軍「黃頭帽」,一律黑衣黑褲的不明身分青年,包圍了「文山茶行」喧鬧吆喝一陣後又匆匆離開。

「學生聯隊」參與者陡然增加數倍,有人倡議為了挽救危機,最好與「處委會」分開,另組學生的獨立團體。

這個意見立刻獲得大多數人的贊同;延平學院方面也表示投入參君。於是包括臺北地區各大學、中學的「青年青盟」成立了。這時,其他社會青年,白程吉所部返鄉軍屬青年等看出「處委會」難有作為,失望之餘也紛紛要求加入「青年同盟」。幾經磋商,在決定「由學生領導並為主體」的原則後,終於允其加入;為了串連全島,所以最後命名為:「臺灣省自治青年同盟」。

這個組織名稱就透露了兩則要旨:一、追求臺灣自治;二、以青年為主體為主導;非一般「政治人物」的團體。

這是臺灣歷史的第一回:回學生發動並為主導,結合全島青年,想以組織發揮行動力量,承擔時難、創造前途的團體。雖然一週之內大刼驟臨,血河屍山,但是那一代青年學生,個人生命行程與族群生命行程交會了;個人雖然倏而湮没於荒烟蔓草,但是見證時代的意義,已然永留在史冊之上。

——「青盟」設主席一;各學校、青年團體的負責人為副主席數人。郭瑞清「陣亡」,葉貞子身心交瘁,所以另推臺大法律三年級的葉有勝擔任。蔡君短小精幹,濃眉大眼而皮膚黝黑,形貌十分搶眼;傳說是基隆巨富顏家的外甥;此人平時寡這,卻常在適當時刻能夠一言服人。本來學聯成立時他就是第一選。當他堅決辭卻,在簡單公祭郭君時,他哭倒靈前,也因而把大家的情緒提引到火花閃閃的境地;在推選主席時他是欣然受命了。

「青盟」經過數小時的研討,訂下數則「工作綱要」:

一、維持治安、防止暗殺、搶劫、放火等為本盟中心任務。

二、即時派遺盟員到中、南、東部組訓青年,以執行右列任務。

三、即時派遺盟員趕往烏來,以及中部山地,呼籲山胞響應抗暴。

四、派員赴各軍事基地,要求人員與武器不得離開營;如遭拒絕即予攻擊。

關於第四款是白程吉等原「抗暴義勇隊」成員堅決主張的,大半的學生憂慮演變為正式「開戰」,但是白程吉等認為,如果不在最短時間內遏阻彼方以「軍事行動」對付市民,怕有屠城之危!

「僕牯(我),海南島得,支那人經驗有——野郎們,非常奇險啅!」一個左臉頰好像被削掉大半塊皮肉的青年激動地說:「卡那拉之(必須)武器、人員,阻止市內尼進入!」

實際上這類情況,已非大中學生所能置喙的;由這兩天來的經驗也告訴大家,如果不作全面的防守性擊的話,彼方不但不歇手,還極可能來一次殲滅性的突擊呢!所以幹部最後還是痛苦中作成第四款行動綱領,並責成白程吉領導行動。

——這一著,是不是造成後來重大傷害的原因之一呢?在事後,在「遺失了近二十年的時光」之後,葉貞子伊尋回自己後,好一段時日,朝晚伊總是不斷追問自己……

——關於「襲擊」行動的決議,當時與會的師長都表示不可。但是白等提出的警告卻又是大家心底有數的「非常可能」。然則,書生,唯有喟然長嘆而憂心如焚一途了。

年輕的精神科講師林宗義就是其中之一。

林剛從日本學醫回來,臺大醫院日籍醫師正紛紛歸國,尤其專攻精神科的他,幾乎成為島內唯一的人才了,所以還未把新婚妻子安頓好,他就走馬上任當了臺大附屬醫院的精神科醫師;又以同一理由,被羅致為醫學院的精神科講師兼主任。

由於自己也正在熱血澎湃的年齡,經過日本內地學生激情狂烈學運風氣薰陶的他,面對醫學院又有近半學生投入「青盟」情況下,很自然地就參與了學生們的活動。

「唔好失去師長家已个身分哦!」老爸叮嚀他。

「阮知。」

「學生組織,唔好超越自保个範圍。」

「知啦。」

林的老爸不是別人,正是臺大文學院院長林茂生博士。宗義排行第二,大哥有痼疾,以下一個妹妹,四個弟弟。

——學校一直停課,今天傍晚援例是打籃球;身高超過一米八十的他,進大學後就是籃球迷;目前醫務與功課再忙,他也每週要抽兩個傍晚上球場過過癮。

站在走廊端,看那雨後球場還有一灘灘積水,但是掃帚撥幾趟就可用了,不過今天實在沒興致。他站著發愣。

「忘神忘神地,汝撞啥?」有人輕拍他的肩膀招呼他。

發話的是大瀨貴光先生,臺醫公共衛生學教授。大瀨比他大好幾歳,去過中國大陸,能說一些北京話,也熱心學臺灣話;經常一起打籃球,成了好友。

「暴風搭喲!刻即,窟路哪!」大瀨悄聲說,警告他不宜在這種埸合露面。

「……」他直直地盯住大瀨。

大瀨反而一愣,神色一肅,在他耳邊說:「話,有,請宿舍尼,來——個別尼,來……。」

大瀨說完,頭也不抬地匆匆走開。他心口陡地一震:要他分開來走動?是什麼嚴重事故呢?為了尊重對方,他還是在校園溜一圈,然後走到大瀨宿舍來。

他默不作聲進了宿舍的玄關。大瀨立刻把門關上,然後長長吁一口氣——好像是「終於放心」的意思,他還是拿雙眼緊緊盯進大瀨,希望趕快抖出「謎底」。

大瀨喜歡喝臺灣烏龍茶。好整以暇地奉上茶後,以日語、北京話,還夾雜幾句臺灣話跟他聊天:

「安搭,不要去,青年同盟的地方。」

「悉得路。」他表示能理解朋友的關懷。

「臺灣,會大事,不好了呢!」

「喔!事實,可能比你想的還嚴重……」大瀨又嘆口氣說:「臺灣人在,做夢。幽夢嗒。談判要求,陳儀會放掉……權力?」。

「唔……」他開始認真聽了。

「中國,中國人,不是這樣子的。」

「先生訥話得哇?」

「善後對策會訥談判?馬鹿!psycho path!陳儀讓步?力?力量呢?」

「……」他茫然。

「中國式!時間哦拖長,」大瀨飲盡那杯茶,瞪眼說:「準備足夠時,彼,反擊斯路!僕看來,時機,迫近喲!」

接著大瀨告訴他一些「中國經驗」:在中國,軍和政是二為一的;像柯遠芬等絕不是一般的軍人——軍人只管對外敵作戰的——他們卻是深通打擊政敵,並精通鎮壓人民伎倆的。

「人民為對象?」他十分驚訝。

「你以為日中戰爭,蔣軍,全用來『打日本鬼子』?哈哈!」大瀨笑了起來。接著說了許多有關中國的「奇事奇聞」。

當然,年來他也聽說類似這些「中國之秘」的話題,不過乍聽這些時地人要件齊全的叙述,不由地還是有些慄然不能自己。最後大瀨說到重點了:

「林桑:御父樣,留在家中,奇險啅!」

「未啦。阮唔信!」他搖首,深不為然:「伊,無參加任何行動——公會堂个演講嘛臨時拉去一回爾爾!」

「這是你想的。御父樣一定也這般想法。」大瀨又搖頭,微微一晒,說:「中國來說,父樣有罪,因為有影響力,在報界,在國際上名望很大。」

「……」他就是不懂其中奧妙。

「不論他,有無參加,有無批評,都不能放過。」

「什麼意思?」

「他是臺灣人有力領袖,所以他是可怕敵人。」大瀨盯他,嚴肅近於凌厲的口氣說。

「臺灣人領袖得?就是可怕敵人?」他越聽越迷糊。

「可累哇,『中國式』搭!中國政治,特格排拒社會有力領袖,地方名望。搭卡拉……」大瀨作結論:「御父樣尼要求:他地尼避難悉得,等到事件過後回路搭。」

「他,本當尼,什麼未犯,未做喲!」他還是不能體會,不能接受大瀨的「過慮」。

「林桑:御父樣避開數日,他地住數日,有何不可?要知道:這是軍閥政府,軍閥是封建思想,只要統治權,其他一切不考慮;今天臺灣人的抗暴、反抗,還有對策會不給面子議論——陳儀,不會放過臺灣人的,全部不放過!」

「西卡西……」他想辯說。

「御父樣是臺灣人中可畏的,就是最受尊敬的人,得哇,陳儀心中最大的敵人,搭卡拉,絕不放過。悉得路?」大瀨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說:「Hurry up or you will be late !」

他不再說什麼了。最後大瀨說:「當「中國式」的報復發動時,那是迅速的、全面的、殘酷的;那是不容辯解的、預定目標的;對準目標展開行動,那是不問「事實」如何的。陳儀是在拖延時間,等待中央援軍……。」

他總算被說動了。他決定回去和父親詳談這件事。

林家自終戰後就由臺南遷居北市,住宅在錦町(屬今大安區,但毗鄰古亭區之臺大)。宗義學成回國任教,因已結婚,所以搬入臺大教師宿舍居住。兩地相距步行約十幾二十分鐘;老家弟妹眾多,他一直希望老爸來住宿舍。然後經常回錦町家看看就成了。可是老爸總是笑著搖頭說:不打擾你們小倆口……。

不過,三兩天,父子一定可以聚聚的;不是他回去看望老人家,就是兩老散步來看他們;美貞懷孕了,「孕癖」不好,不方便走動,所以近來是老人家來看他們的次數比較多些。

這晚,老爸應該會過來吧?可是沒有。近九點了他才走回老家。老爸正在獨自一人擺譜下圍棋。平時思考什麼或憂心什麼時,老爸就是會這樣的。他默坐一旁不吭氣,因為老爸皺眉苦思的樣子,使他心媮蘅籈@痛。

「美貞好否?」老爸指的是害喜的症狀。

「穩當咧啦,就是愛睏。」

「唔好用藥,自然就好……愛陪伊運動……」

「有。運動嘛有準時做。」他清清喉嚨說:「阿爸:時局,無轉好哦……」

「唔……」老爸抬頭看他。

他把準備好的,以比較迀迴的說法轉達了大瀨貴光教授的提議,最後他說了大瀨結尾說的句話:「陳儀係在拖延時間,在等待中央援軍。」

「者係無唔對。」

「阿爸」他低頭盯著棋盤上的黑白子說:「去避幾工嘛,係好主意咧。」

「者係無道理个!」老爸嗓音猛揚:「阮一生無作非法,或敗德个代誌。為啥昧愛閟起來咧?」

「阿爸:伊中國式个做法……」

「等伊好啦,阮會撥走伊等。」

他不能再開口了。其實老爸的反應他早料到的。對於臺灣知識界尊為臺灣第一位文學士,第一位晢學博士的老爸,他是相當了解其人格與性格的。由於哥哥宗昌痼疾纏身,宗義他是以長子身分被期許的;自子耳濡目染,加上親炙面命,他知道父親耿介正直不忮不求,憫愛大眾但先理法而後私情的性格,要其低頭哈腰遷就現實,等於是屈殺之羞了。記得一九四六年八月臺灣選出五位「國民參政員」,由於政府以「廢票」手法排擠廖文毅、楊肇嘉二人,他便發表聲明退出抽籤,當局仍照預定舉行抽籤,他獲得當選,卻鄭重宣佈辭任。其間主持民報給予陳儀政府系統批評,雖然有關方面一再派員「溝通」,他始終如一,保持報格,以民間報紙立場批彈時政。

他經常說的兩句話是:

「中國人變咧囉。或者係:實際個中國人乎阮心中个中國人差極咧?」

「中國歷來無民主法治觀念:在臺灣培養民主法治素養,係今後全臺上下第一大代誌!」

——這樣一個人,要如何要求他「無故而逃匿」?

年輕的宗義,面對這樣的一位父親,陷入這樣荒謬處境的學人,他,眼眶發燙,有些潮濕了。

不知什麼時候起,母親就站在客廳廳門口了。父子對話,伊都聽到了吧?伊,郭寬女士雖然操勞持家,養育了七個子女,現在還是一位美婦人,一位忍耐克己而又頗有主見的臺灣阿母。

伊朝他點點頭。母子連心,他立刻領會伊的意思了;做個細微的俏皮表情,然後向老爸說:「安尼好否?到阮个宿舍來……」話溜出口,這才發覺「說辭」不太適當。

「安哉?去爾个厝閟起來喔?」

「唔係啦。阮係講,美貞行動無方便,阮無過來看看又唔放心,那,阿爸過來,一切OK啦。」

「安尼,爾阿母去就好了。」老爸是微笑著說的,那神情,當然是了解兒子他的用心了,所以嘿嘿兩聲,然後雙手舉起作投降狀:「好!好!者幾工,阮,盡量去爾宿舍睏。好否?」

「好。極好。加唔過,日時頭,少上街,嘛到宿舍歇睏卡好。」

父子「談判」完成。老爸說今暗不過去。命他趕緊回宿舍——讓害喜中的妻子獨自一人是不可以的。老爸正色說。以後幾天,老爸果然守信都會過來。不過有時卻堅持回錦町老家看看;所謂看看,卻又以夜色太晚留下。這期間,大瀨桑曾再一之警告他,要他務必把御父樣送到別處藏匿起來。老爸還是那句話:阮無作惡,無敗德,也無作出反抗言行,阮無錯,阮唔走,伊來,阮會撥走伊等!

這是三月八日大瀨桑再三警告後老爸的態度。兩天後,悲劇就發生了……

躺在桌上的掛錶,時針不知怎麼地就滑過十二的位置,迅速奔向一的號誌了。身邊竟然響起叩叩叩的聲音。不可能聽到掛錶發出的聲響,祇是心底的鐘在響吧?現在是凌晨一點,三月七日。

是凌晨一點,三月七日。

王天登斜斜躺在藤椅上,就是睡不著。尤其半小時前掛斷楊阿生的長途電話之後,他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就要萠頹瓦解了。這個感覺使更深的那個「自己」悚然警覺,趕緊振作起來維持一個「完整的自己」……

於是他流著清淚,把楊阿生的慘劇記錄下來。……

實際上,自從「二七緝烟事故」發生,自己積極參與處委會起,每晚入睡之前,他都要把一日的種種記述下來;這是很奇怪的意念,或者說這個「行動」好像不是自己意念所發動的;是「自己」自然要這樣做!

「敢唔係阮……?」心底悄然升這樣模糊的疑問。

這是很愉快的一問,背脊連同頸項無由地泛起一絲寒意,而寒毛聳然。

於是,他終於跟自己妥協:是的,不要躲避啦。起始,心奡N十分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做了之後會是什麼,而擺在前面的生命行程會是如何,以及自己將以什麼姿態迎向它。是的,一切都那樣清清楚楚。

而這份清清楚楚卻非經驗的,也非「自己的」,然而,「清清楚楚」已然植入心田之上。

「阿天登啊……」熟悉猶如自己嗓門發出的呼喚輕輕飄過身邊。隨著呼喚,他他感到一團暖意湧在身體四周。

他還是不能入睡。他把「記事欄」翻開來,再一一回味所歷的種種……

昨日——六日,各種謠言的散布越發繪聲繪影了。其一是柯遠芬直屬特勤人員徐得暉等,假借維持治安組成的「忠義服務隊」,確實到處放火搶劫,製造事端。他們「行動」的對象也包括「阿山仔」。換這之,其目的顯然在擴大紛亂、製造更大糾紛與仇恨。

其二是中國大陸的援軍就要登陸了……

三月六日上午,處委會為了澄清事實,發表了一份「告全國同胞書」,內容重點是:二二八事件意在肅清貪官污吏,爭取臺灣政治的改革,不是要排斥外省同胞;正式聲明,要求不得毆打外省人。希望全國同胞諒解,並予道義支持……

另外,處委會又以全體參政員名義,打電報給國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長蔣介石。這份電報內容比較具體,不知主席是否感動。主事者之一的王天登面對電文先就哽咽不能自己。其中一段是:「擊斃民眾激成公憤,引起嚴重慘劇,死傷人民甚深,以次事變導因於地方政府民情隔膜、人員舞弊層見疊出;人事制度紛亂,若干公警人員不守法紀,輕視臺灣人才,省內外人任職,待遇差別:過去日產乃臺灣省民血淚所造成者,多半收為官營等……。」結尾的要求是:保障人民的言論、出版、結社、集會等自由;保障人民的生命、財產等安全。請派大員來臺協同處理本案;勿用武力彈壓……

三月六日下午,處委會中紛亂的情況令危機感敏銳的人士焦急難安,於是以王天登為中心,包括「左右」各路人馬,在公會堂正式宣布成立「二二八事件省處理委員會臺北分會」;王被推擁為分會主席。

他實在不願意在處委會下再成立分會,予人疊床架屋而又分裂行事的印象。不過事實上,處委會各路人馬確實是組織癱瘓各行其是,他是心力交瘁了。那些人馬,不是旁觀待機,就是藉機壯大自己;還有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顯然的,陳儀、柯某的人脈在「操作」,可是何以「顯然」而被操作呢?臺灣人就是這個德性嗎?他不以為然,他認定臺灣人「尚不至於如此」,可是這種混亂紛擾如何解釋?

「中國人這一套,太厲害!」這是不得已的結論。

成立臺北分會就能整會起來,發揮統領作用嗎?他是懷疑的。就以自己身邊「各路人馬」來說吧:平時吵爭分歧是無可厚非,甚至也是健康的,然而面對眼前立即的危機處理時,為什麼彼此還不能以「事務」為著眼點,協同解困呢?

「天登啊!爾唔免乎『紅個』利用喔!」一邊的知己這樣提醒他:「紅個一插手,攏壞了了咧啦!」

「王兄:資產階段的不徹底性、反叛性,你是知道的,跟他們耗下去,能怎麼樣?」另一邊的朋友如此警告說:「不要談判,不要妥協,祇有行動!」

是的,一邊的知己根本說不出具體的行動與主張來;另一邊的朋友能指出明確的手段,至於最終目標卻也是自家也還在爭執中……

另一方面,積極行動的海外歸國軍屬們,在對處委會失望之餘,已然陸海軍分別集會組織起——服役日本陸軍的在太平國校組成「大同青年同盟會」;海南島歸來的軍民組成「海南島歸臺者同盟」;服務海軍的「工員」們在中山堂開會成「若櫻敢死隊」。其他「青年同志會」、「臺灣民主同盟」、「臺灣省自治青年同盟」、「臺灣民主聯盟」、「臺灣自治同盟」、「臺灣省政協」、「人民協會」……如此這般,如何協調整合,如何作有效的抗爭?

至於中、南、東部也不斷有消息傳來……衝突、毆打、被殺,還有紛爭、不斷紛爭!雖全臺已經成立十七個處委會分會,但是在「如何與陳儀政府談判」這個要著上,一直無法協同一致。

各地方做得成績可見的祇有一件:由青年們維持社會秩序這一點,顯然地比二年來「專業」的軍警良好有效。

可是各地也傳出這些正直可愛的青年遭受攔擊暗殺的消息。

六日晚七時剛過,王天登小事務房中個人專用電話響了,嗓音是陌生的外省人。

「是王省參,王天登嗎?」很圓潤的北京話。

「是,是啦。那一位?」他想會不會是茶葉那一行的人。

「確實是王省參啊?沒有其他人在旁嗎?」

「是,正是王某,無外人……」他覺得怪怪的。

「那麼,王先生您聽清楚——我是你的朋友,知道嗎?一個朋友,沒關係,我祇要告知您一個重要消息——您聽清楚,我是在公共電話亭撥的……」

「係!係——是是,你說……」

「第廿一師援軍已從上海出發,憲兵第四團兩營全副武裝憲兵由福州開出,大概一天半到兩天到達臺灣——你們小心了……」

電話倏而掛斷。王天登恍惚陷入夢魘之中。實際上「援軍登陸基隆」這個惡夢頻頻出現,那麼剛才飄忽的陌生電話,會不會祇是自己的幻覺?

再看看掛錶,時間是七點十一分。

今晚客廳廳上比較冷清,因為「各路人馬」都去草擬處委會打算訂定的「處理大綱」去了。在場的是文化人王詩琅、林秋水、市參議徐春卿和黃朝生、王白淵等五人。他走進客廳來。

「安唔?啥個電話?」徐春卿問,大概看出他神色有異吧?

「無啦。」他掩飾地:「外地个打聽消息爾爾。」

「唉!」黃朝生吁口氣說:「阮看係大大不妙!」

「嗯,各位看:日來,援軍快到個謠傳,有多少成分係真个?」他插嘴打斷大家的話頭。

「……」眾人有的閉目低頭、有的搖頭輕嘆。

「天仔兄!」一直在讀磚塊大書的王詩琅突然揚聲說:「者電話,傳來啥重大情報是否?」

他終於把「神秘電話」說了出來。然後問大家如何認定其實假。

「兩種可能:一係真個,一係陳儀个恐嚇手段。」徐春卿想了補充說:「問問別人看邁,有接到款電話否?那無,單者一通,就係真个囉。」

徐的分析人情入理,大家都認為可以接受。現在的問題是:如果電話查詢的結果,其他主要「單位」都表示不曾接到此類電話時,該不該把「神祕電話」事傳達出去。

「登仔仙,爾个身分敏感,由爾傳出電話个代誌,者是情報,唔係傳說囉。」黃朝生市參議表示。

「者款大代誌,無傳達哪好咧?」王白淵說。

「傳達,又安哉咧?」王詩琅是有名的「安那琪斯托」坐過政治牢,對於中國始終懷一份難以言喻的情懷,卻也有過人的理解;「阮敢說:者一切都係真个,陳儀援軍來咧喔——陳儀个手段必然極殘忍——撒手嘛來不及咧!」

「阮唔係講家已撒手个問題:係一般民眾、係青年个安危誌……」王天登有些激動。

正討論間,電話又響了。是李元貴市參議員搖來的,提醒把收音機打開……。

剛過八時,是陳儀在事件後的第三次廣播。

這篇廣播提出三重點:一、省級行政機關,將向中央請示改為省政府;各廳廳長、省府委員盡量任用本省人。二、縣市長預定七月民選;未選前,現任縣市長中當地人民認為不稱職的,將予免職;由當地人推選三人由陳圈定一人代行。(此點宣示的結果是種下地方人互相陷害的因子,多人因此而慘遭暗殺!)三、政府將盡力平抑物價,尤其解決糧價暴漲問題。最後陳以感性而不失威儀的腔調說:「我希望你們信賴政府,切勿輕信謠言。中華民族最大的德性,就是寬大,不以怨報怨。我們對於本省的同胞,難道還會不發揮偉大的美德嗎?……言必有信,我的話完全負責,在這次沉痛的經驗後,希望政府、人民,共同爭取安定繁榮、愉快和平的生活!」

「者廣播……講啥昧?」徐春卿第一個說。

「糞餿垃圾、陳腔濫調!」

「伊講:奸黨造謠惑眾——者係指啥昧?」

「愛注意者句:」王詩琅用北京語說:「要信賴政府,切勿輕信謠言。者句大有機關!無啥謠言啊?安哉一再要求要信賴政府咧?係唔係怕咱臺灣人啓疑、警覺,驚伊陰謀提早暴露咧?」

「伊愛咱昏昏吞吞中,任伊宰割!」

「可能,那關鍵時刻到咧!」

大家激盪推論,越深入探究越是心驚膽顫。然而「安哉者好」?無人提得出來,祇有聲聲嘆息。

匆匆就是十時過後。王天登建議大家回去各自思考,暫時不要個別對外提及「神秘電話」事,這件事由處理。

「明後日,阮愛要求處委會採取斷然措施!」他毅然說。

「安哉斷然?」幾乎四人同聲問。

「唔係解散所有民間自求團體,就係號召全臺民乎陳儀決裂拚咧!」

「登仔仙?……」

「無安尼敵暗咱明,何時乎伊剿滅嘛唔知!」他嘆口氣說:「當然,善辯最好,解散一切最好……」

「天登兄,不管安哉,汝唔好全聽『阿卡』個,乎伊利用,無價值!」

「阮係聽聽各方意見,阿卡嘛一方意見,阮全會聽,加唔過,阮自有主張!」說著說著,心底的不快急再濃。他表示送客。

客人們下樓,大客廳的電話又響了。

「阮係阮?講啥?半夜三更!」他心火隱隱,陡地冒了起來。

「喔?阮啥人爾敢係無印象?喲!貴人多忘哪!咳!咳——」 對方的話被一陣帶哮喘的咳嗽聲淹沒了。

「哇!爾係『阿沙嘻』(朝日二字日音)?失禮!失禮!」

原來是阮朝日兄。難怪會自我介紹「阮是阮」!阮是新生報總經理。前日子氣喘發作,他曾去探望;聽說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工作,不知何種重大事故竟然深夜來電話?

「有一東部來朋友,今那即去爾厝拜訪……」

「今那?者夜深嘿!」

「伊講……嗯,見面即知啦。咳咳!阮嘛感覺有必要。」阮的語氣十分嚴肅。

「啥方面個人?」他遟疑而困惑。

「花蓮巴士開訥職員——僕訥親戚。安全搭黝!」阮改以日語說。

阮朝日是一位奇才,比他大一歳,屏東望族,田產多,並經營鹽、台車、糖等事業。阮氏在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相當於簡易師範)畢業後,赴日考入高等商校。由於對汽車製造有興趣,所以在學期間就到「自動車會社」打工當學徒。

阮氏高商畢業返臺後,除與友人創設「屏東信託株式會社」(與「大東信託」、「臺灣興業信託」合稱日據末期臺灣三大信託業。)——之外,因熱心文化改造又與報業結緣。在任職「臺灣新生報」前身「臺灣新民報」販賣部長、印刷部長期間,又與朋友合作投資「日之丸式木炭自動車株式會社」及「朝日式木炭自動車株式會社」。當時臺北市尹的座車就是由他的會社製造;目前花蓮方面那比較輕型的客運「自動車」大部分還是「朝日」的出品。因為這個緣由,阮與汽車業有關連自是想當然的,可是會有什麼事要深夜來訪呢?

正盤算問,人力車煞車軋然傳來。一定是「稀客」。他匆匆下樓「察看」……

是一個矮壯的年輕人,姓楊名阿生,阮朝日姨弟的兒子,在花蓮客運管人事,楊這樣介紹自己。

憑他閱歷甚豐,很快就認定此人「安全無虞」,所以請楊上樓談話。坐定後,他開口就問:「花蓮,東部,無啥行動嘿?」

「有喔!哪無?驚天動地咧!」楊阿生眨動大眼睛,昻揚地說。接下簡單說明,屏東和臺東、花蓮三個地方的概況:

屏東,在三月四、五日間,市府就被市民接管;憲兵、警員槍械繳下,集中保管。另外,貪污惡名最著的屏東糖廠也予接管,官吏「集中管理」;治安由當地青年承擔下來。本地的組織與企劃,由市參議副議長葉秋木負責。

屏東的山胞也組成「高山隊」,協助維持治安,並接受處委會的調度指揮。

臺東地區,在三月四日下午就群起「響應」。此地大多數貪官污吏都是福州人,所以「修理福州人」成為臺東人抗暴的第一口號。於是一日之間彼等逃之夭夭,治安由當地青年承擔,六日組成處委會分會。

花蓮地區,行動最為熱烈。三月四日上午,由三青團花蓮分團幹事許錫謙氏主催召開市民大會,未經行動,官警人員就悉數逃走。接著成立處委會分會,由青年組成「青獅隊」,負責維持治安;另由復員軍人編制「白虎隊」,負責解除市內軍人武隊……

「支那兵抵抗中,情況不明……」楊這樣說。

王天登他,一直靜靜聽楊眉高眼低精采動人的叙述。話告一段落,他定定的眼神,使楊一愣,楊這才猛然想起此行目的似的,急忙說:

「阮係午後從花蓮來個,有一代誌向爾報告——敢係極重要個……」

「汝講!」他這才精神一振。

「上午十點左右,一隊豬仔兵為坐巴士,合行車个人衝突,有一軍官大聲聲講:『別神氣!中央援軍一到,哼!殺你臺灣人流血成河堆屍如山!』」

「看你臺灣人狗命!還能活幾天!」另一軍官說。

「伊係……新登陸个援軍——中央來個?」

「唔係啦。應該唔係。唔過,」楊阿生壓低嗓門說:「火車上,有聽貢寮上車個澳底港漁民講,在鼻頭角外海,好像極多外國船……」

「外國船?……」

「係講,漁民看……認為,係唔係中央个援軍、運兵船?」

「啊?者……」

「阮合阿日叔報告巴士出事代誌,順便講起運兵船,阿日叔喊阮來報告一聲。

「原來……」幾件事況同事在腦沈浮著。

「唉!真慘。」楊自語著。

「爾有加過別人講無?」他問。

「漁民講个,無啦。」楊想想說:「巴士出事代誌係有講有啦。」

「爾緊講巴士出事,啥昧事故?」

「全車闖落海中——三十幾人一下了了咧!」

楊阿生接著依自己所知、見聞,加上想像,把這件慘事說了出來:

六日,花蓮市區已經相當平靜,因為青年負責維持秩序,憲警武器被繳下集中保管:這些人員也頗知「合作」,都集中「留在」指定的地方。所以市區內人來人往,呈現一種「奇異的安詳」。

「花蓮客運」的前身就是「花蓮自動車會社」,是東部中近距離唯一交通大脈。車輛大部分改用「瓦斯發動」,也還有幾輛「木炭發動」的。東部人生活步調比較早。或著說是配合夜火車到站時間,在清晨五點卅分就開出第一班車了。

「花穗線」——花蓮到瑞穗一天有四次班車。上午九點四十分發的是第二班;在九點半三十五個座位就坐滿了。司機簡武雄仔細檢查引擎、水箱汽缸,然後就坐上駕駛座等候發車的鈴聲。

簡武雄是新姓名,一年前從蘇門達臘回臺後才使用的。他自懂事以來就叫做「竹本武雄」,阿美族人,未滿十八歳「自願」參加「南方勞務青年團」,在蘇島從事石油勘查工作,後來被調征協助開闢軍用機場,承擔挖土機駕駛副手;在終戰前七個月,依據「戰地特別志願兵條例」,他「志願」成為陸軍二等兵,職務也調昇為重型車的正駕駛員。

在「榮膺」志願兵時,依不成文法要「改姓名」。實際上,他在故鄉早就全家取用日人姓氏——竹本了。依據老爸的說法是,他們那個社莊在桂竹林堙F除季節性打獵外,就靠桂竹園維生——很早就從從牧獵轉為定耕的一族人,所以取姓為「竹本」。終戰回臺後,戶籍課人員指定要用漢人姓名,而且備有參考姓氏讓他選擇;結果他選上「簡」姓——竹下門內還有田,他很滿意這些「內容」。至於名字則不變,不過「武雄」以日語發音,自覺是雄糾糾威武十足的;可是用他熟悉的福佬話發音,或阿美人母語,意思都很容易和一些骯髒不光彩的音義混淆起來。這一點他總是耿耿於懷,在喝到半醉時候,他會大聲嚷叫:

「僕哇,高砂族訥人,本當訥臺灣人嗒!『生藩』摩宜!摩宜!僕哇『哈路』、『尼用』,簡武雄假奈!」他說他不是什麼「簡武雄」,而是「哈路、尼用」。

然而,哈路、尼用已經沒有機會使用這個名字了。

——九點四十分,鈴聲響過,車掌小姐吹起一長聲哨音,正要排檔上路,突然一隊人馬吆喝著衝了過來。是武裝軍人,有三十幾個,他們手上端著制著制式步槍,還有兩挺輕機槍。軍官模樣的傢伙以手槍指示,命令簡武雄下來。

「難搭——是什麼?」簡關油門、熄火,人卻不動。

「下來!下來下來!統統下來。這是命令!」

「攏總下車!聽有否?」一個傢伙用生硬閩南話說。

三十多人迅速把汽車包圍起來。兩個人伸手拉車門,沒有把手拉不開,於是揮起槍托「嘩啦」一聲,門玻璃給敲碎了。

「哎喲!哇!」乘客驚叫、小孩哭喊!車掌嚇呆了。

「阿開咯!美子桑!」簡提醒車掌小姐開門。

車門給硬生生拆開了。乘客卻不動,是不敢動,也是不知道如何動。簡推開乘客要下車,卻在門口便給揪住衣領拖了出來。

「馬拉個巴子——老子斃了你!嘿!」迎在車門一個比較不矮的傢伙不由分說,揮掌就打。簡武雄夠高的,夠不上打耳光,祇好朝簡的胸腹猛擂幾拳!

「巴卡野郎!開!躍得開!」簡身子一旋,脫出他們的包圍,跳開五尺,然後擺出「迎戰」的架勢,嘴媮椌蔔菕u躍得開」(攻過來!)

「斃了他!斃了他!他叫我們開槍,聽到沒有?」惱怒如狂的傢伙拉動扳機,「卡卡」連響——子彈上槍膛啦!

「不行!我們要人開車——急援鳳林——現在,還不能斃人。」軍官頭頭說。

「操他奶奶的!還留他狗命呀!我操!」

「不行!先廢了他才說!這個亡國奴!」有一個這樣罵一句。

「難搭?清國奴!清國奴!」簡武雄依然沒有屈服的意思,也許聽懂「亡國奴」的意思,竟然回應以「清國奴」。這三個字原是日人用來斥罵島人的,今天這位最老資格的臺灣人竟然羞辱「祖國」的軍人。

「不准亂來!大家聽我命令:立正!預備——舉槍——就『立射』姿勢!」

「啪!啪!」——幾十枝幾步槍突然對準簡武雄射擊防備姿勢……

「啊——」簡的嗓音突然沙啞中卡住,發不出來啦。

遠處升起尖銳叫嚷聲,附近卻是一片死寂,怕是所有呼吸都屏住了。

「馬班長……」軍官側頭擠眼揚眉,作某種行動的指示——

那個原先擂拳打人的應聲放下步槍,然後繞半個圈,衝到簡的背後,以相當訓練有素的動作——倒提步槍,握緊槍管,雙腳打開,揮起手中槍身,以槍柄砸向「敵人」——操你奶奶的!

「嘿——唷!」簡身子半旋,往前衝出四五步,晃動幾下,然後還是站了起來。

「我打死你——嘿!」又一槍揮打過來。

「啊——」他身子打偏、腳步踉蹌,顯然有勉強反抗的意圖……

可是簡正要面對攻擊者時,攻擊者又是猛地揮槍攻來。這次是斜斜地打在右邊胸腹之間,他有膝一軟,身子傾斜下來,倒了下去。

然而一分鐘之後,簡又掙札而起,而且作勢欲撲向攻擊者,攻擊者卻乘勢飛腳一踹,他又倒坐下去。

「夠了。」軍官說。

軍官微微一哂,然後走到車門敞開的旅客前面,先做命令下車的手勢,然後說:「下來!全部下車!」

車上的人從失魂中驚醒,持槍人的意思大概懂了,於是爭先恐後地爬出車門,趕快脫離現場。

頭頭還未下令,大兵們一聲歡呼就擠上巴士了。

還有一對老夫婦,畏縮地蹲在駕駛座後面,他們是把座位讓出來了,可是一再叩頭、合十膜拜——懇求不要拖下他們。

「上車!乖乖聽從命令!」頭頭向簡說。因為還有幾個座位,這個人大概心腸一軟,向乘客示意,要他們也上車。

「看,看幾個人上,上去。」車掌美子驚魂甫定。

幾個膽子大的,準備搶先上車。

「未行個。」簡以福佬話說:「專載豬仔啦,各位未行上!」

「?……」美子有些迷惑。

「美子桑,挪凱(走開)!」簡拭去唇角絲絲鮮血,雙眼圓睜:「酷路那!(不要來),車掌,必要那西!」

「小姐!來!來啊!快快上車,嘻嘻!」穿軍服的歡呼叫囂,十分瘋狂。

簡緩步上車,身子有些搖晃。持手槍的看看車掌——伊畏縮不前的模樣,放棄地嘆口氣,然後最後上車。

「歐吉桑,歐巴桑,速刻歐離那賽!」簡要求。

可是那兩位老夫婦無論怎麼說就是不肯下車。

「阮個外孫生下一年,生日啦!無去未行啦!」

「車,無到瑞穗喔,祇到鳳林——爾等下班車去!」

「好啦!開車!老傢伙死活,別管!給我路!」頭頭還是手槍在手,手指扣緊扳機,隨時可以擊發。

簡武雄回頭看老夫婦,深深盯他們一眼,搖搖頭嘆口氣,咳了幾聲,竟又咳出縷縷鮮血。

他,帶有擦傷有些浮腫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隱隱的、陰暗的笑意……他向發呆的美子桑揮揮手……

——這個人在什麼時刻,如何做出「決意」?這是永遠的謎題,大概祇有咆哮嗚咽相間的花東太平洋之海水能解答吧?後來唯一殘肢斷腿的傢伙,留下了不完整的事件證詞。

——花穗公路是東部「山線」幹道;另一條是「海線」,平時汽車開到「仁里」,右轉便入「山線」,經「北昌」;「鳳林」就在「花穗線」的二分之一的地方。

這部載著三十多人的汽車,也載滿了喧嘩叫囂。有人說葷笑話,有人打鬧吵架,還有人以刺刀刀鞘端輕剌駕駛的後腦、背部,以對方的驚動抖勯作為笑料。

簡武雄一直馴服而沈默,祇是偶爾沈沈地咳嗽幾聲,是否還是咳出鮮血?是否剛才的毆打,已經傷及內腑?這些都沒有人知道。

車子開過花蓮市效,很快就到達「仁里」,依「山線」的走法,應該右轉進入「北昌」,然後「壽豐」、「鳳林」……

可是簡卻不右轉,而是方向盤微微打左,朝濱海「海線」駛去;今天車子跑得特別快,半小時左右就駛近「賀田山」了。

「喂!老鄉!不對啊?」有一個也像軍官的發覺路線有些不對勁。

「喂喂!停!停下來!你——」持手槍的也似有所警覺地站了起來。

「沒有啦!對的啦!快到啦!」簡用生硬北京話回答,車子卻依然向前直奔。

「到底搞什麼鬼!停車!停車!停車!聽到沒有?」

「我們,走,近路啦!對的啦!」

車子駛過「賀田山」山區,方向盤再微微左打;因為馬路更貼近海岸線了。前面就是「鹽寮港」……

官兵們議論紛紛。持手槍的好像還是一再命令他停下車並不斷以開槍威脅簡。簡突然唱起日本軍歌來——

代替上天討伐不義,

我忠勇無雙的大兵啊!

而今由祖國出發……

不到勝利絕不活著回來!

誓死的決心多麼勇烈!

——「哇!哇!日本兵!日本兵!」有人驚極而呼!

「停車!這是命令!」持槍軍官大聲喝斥無效,舉起手槍,朝上開了兩槍:「砰!砰!」

「斃了他!快!快開槍!」幾乎人人同時拉板機,舉槍欲射。

「不行!車子會,會掉入……」

「媽啊!他是日本兵……」

「哈哈!」簡武雄又唱了。這回是「幼鷹之歌」:

充滿青春熱血,豫科練生

七顆鈕扣上,櫻花和鐡錨

今天  又是不斷翱翔  翱翔

霞蒲的藍天上  希望之巨雲洶湧不已……

——「槍斃他!嗚……」

——「完了!完了!日本兵哪!」

歌聲還是繼續:

燃燒似的精力銳氣,豫科練生

臂膀是鋼鐡  火球般的心

——「碎!碎」手槍對準簡的背後開了兩槍。

——「哈……」簡輕輕啊一聲。車子反而加速往前衝去,直直衝去——他,還是繼續吟唱:

倏地飛去,  横越驚浪狂濤的海洋

朝敵軍陣地  畢直俯衝下去……

——「砰!砰!砰!砰!」步槍手槍連續朝簡武雄開火,簡的歌聲似不受影響,一直唱到

「畢直俯衝下去……」

——汽車先是撞上右邊岩壁,然後翻一個身,「畢直俯衝下去」,掉入白浪翻捲的太平洋中……

在車身翻滾時,好像有三個人被彈出來,其中一人隨即「個別」跌入海中,一個腦袋開花,幾分鐘後斷氣;祇有一人右臂左腿兩斷,右腦三斷而倖活了下來。

這件事被午後的班車發現,把人救回花蓮,消息因而傳布開來。

——「可憐係,伊兩個老人啦。」楊阿生最後這樣說。

「司機簡武雄,者個阿美族青年實在……」天王登他不知要如何把句話完整說出來……

他開楊阿生要不要住下來。楊說要緊的話帶到,責任已了,還是回去的好。

楊阿生,一個說陌生卻好像鄰居的後生人。人走了,對著點點微光的市貌,一片漆黑的夜空,他不知怎地兩串淚水猛湧而出,迸濺而下。

「伊講責任,一個默默無名個後生講伊的責任……」他喃喃而語。

是的,為了責任,得保持體力——所以他躺在小單人床上,強迫自己入睡。可是就是無法睡著。外頭也傳來遙遠而疏落的鷄啼聲。

就在這個時刻,外頭的電話又響了。一股怒心徒然翻騰而上。「幹咧!」他以枕頭緊壓雙耳,可是下一瞬間他就跳起來,推門而出;拿起話筒,吸一口氣正要罵人,對方卻先開口了——

「係王參議?報告一大代誌:『青年同盟』个學生,為了報仇——指揮郭瑞清無緣由呵槍殺——十二點後,想攻圓山兵營,哪知兩大卡車個學生正想下車,明治橋彼邊機關槍就響咧……」

「今安哉?他人幾乎跳了起來。」

「聽講堪堪全滅——好在白程吉個『抗暴義勇隊』適時趕來支援……」

「安哉支援?」他是憤怒淹沒了哀傷。

「接下陣地,對峙射擊啊!」

「開戰呵?能戰到幾時?」

「開題就在者:咱个彈藥無夠……」對方停頓半晌又說:「不過,前日襲新店彈藥槍械庫,掠來極多……」

「撒!撤走者係上策——爾?爾係啥人?」

「阮,臺大學生……」

「拜託!拜託咧!試看邁,勸大家撒退,先保力量……」他迅速冷靜下來了:「唔作無謂犧牲。愛拚,愛開戰?嘛好!不過要有計畫——有戰略戰術、指揮、支援……對否?爾去,去試試看——由學生組織去做,千萬唔好衝動,今嘛唔係個人報仇个時節!」

「阮看,看係,係淒慘咧……」

是的,已然為時已晚,兩大卡車的青年學生十九已成槍下亡魂,永遠永遠沈恨千古,無債主、無墓碑、無歷史烙痕的銜恨枉死……

王天登,淚水將乾,現在又再氾濫。

今暗,全臺北市、全臺灣,不知多少人在哭在落淚;還有更多必然會嚎啕大哭卻還渾然不知吧?

是的,明日,天亮之後,會是什麼景觀呢?

這是:臺北市、臺灣島,在阿鼻地獄大門前的種種形、色、聲響;魔鬼盛宴大餐前的幾道開胃小菜而已……

就是這樣。那麼,「不要往後看,向前看」嗎?

(註:這句話是四十年後,臺灣一些政要論「二二八」的名言)